第三十章琉刖之死，恆久的傷（1）
殘月朦朧，樹影搖曳，我穿著一襲夜行衣偷偷溜進鳳國的主營地，直到抵達鳳琉刖的營帳，期間竟是意外的順利，毫無阻隔。
這些天我的身體因為照顧得很好，加上烈無殤總有意無意地給我吃些補藥，倒也未像以前那樣虛弱。
巧妙地避開層層守衛的侍衛，還有手握長矛，不停地在營地內巡邏的士兵，我很快找到了琉刖的營帳。
「皇上，您再這樣怎麼撐得下去，還是先吃些東西吧！」剛剛靠近主帳，一道清泠的女聲倏地響起。
我欲掀簾的手驀地滯住，靜靜站在營帳門口。
「生死有命，怕什麼！」鳳琉刖的聲音夾雜著一絲淡淡的滄桑，如同歷經風霜劫難後才有的死氣與頹然，這樣的他，著實讓我有些意外，意外到我突然不敢掀開營帳的簾子。
營帳內燭光盈盈，隱約能看見一道妙曼的身姿遊走其中，另一道身影明顯是躺著，月色映照下，更顯得倍加孤獨和寂寥。
相比那女子是他隨行的嬪妃吧！我抿抿唇，心頭滿是複雜。
在這場戰役中，除了他對我造成的傷害，其實他是最無辜的，但同時也是被我傷得最深的。我那麼絕情地當著他的面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更徹底背叛了他。
想到那個未出世的孩子，我的心中又是一陣窒痛。
「瑤兒，你說人世間是不是有報應這回事？」我神思飄渺時，又聽琉刖突然問道。
那個名喚『瑤兒』的女子似乎是稍微停頓了一下，才仰首回道：「怎麼會呢？就算有，也不會報到皇上身上的！」
他悲嗆地笑出聲來，聲音無限淒涼，「怎麼不會有呢？因果報應，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連我也不例外呵！」
「皇上……」
「你先出去吧，今夜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我！」他的聲音依舊淡淡的，卻帶著一種疲憊至極的滄桑冷冽。
「是，瑤兒告退。」
眼看那名女子就要出來，我忙避身躲在一旁。
良久，帳內突然傳出一聲低喚，「進來吧！」
我渾身猛地打了個寒顫，這才想到琉刖是懂武的人，而且他對我總是格外敏感，怎麼可能察覺不到我的到來呢！
這樣想著，更覺淒涼。我深吸了一口氣，一鼓氣掀開營帳的簾子進入其中，看清楚裡面的場景時，卻讓我剎那呆住。
營帳內，一盞燈燭正燃燒著，琉刖側對著我躺在軟塌上，露出的半邊側臉蒼白得不可思議，盈弱得讓我覺得隨時都有可能離去。當我走進去的一瞬間，他的睫毛輕不可微地顫了下，然後甚至連整個身體都開始顫抖，卻始終沒有抬頭看我。
半晌，直到我以為他今夜都不會開口時，他卻低喚道：「連城。」
兩個字，夾雜著這些時日來的所有悲傷與蒼涼，還有那些無盡的悔恨與仇怨，一起隨著這兩個字全部釋放出來。
莫名的，我竟突然有了想哭的衝動。這樣的他，讓我不由自主憶起曾經的我和他，當初的他，不管我做了什麼，他永遠都是冷靜地守侯在我身邊，冷漠的眼眸中在觸及我時永遠會變得柔和如春水。
「你來了。」
三個字，溫柔得像是流下的潺潺春水，訴說著恆久不變的柔情。
最後一個字落下的瞬間，他緩緩轉過頭來，一張臉慘白如紙，白得讓人恐懼，同樣慘白無血色的嘴唇輕微顫抖著，一貫沉澱著萬千光芒的雙眸也變得沉浸著滿滿的悲傷，整個人透著絕望的氣息。
我的身體輕不可微地顫了下，「是啊，我來了。」
在看清他蒼白的臉的瞬間，我的心頭湧現的是記載著蘭國滅亡的奏折，還有那些慘不忍睹的蘭***人的死狀。
他的唇角擒著一抹淡淡的笑，淺淺的，如同清晨剛剛升起的朝陽，溫暖清新如一株絕世而立的蘭花，扶風盈盈。
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在這場名為報復的戰役中，被我傷得最深的就是琉刖。我給了他希望，然後再一次次無情殘酷地將他傷害，最後再決絕離開。可是他卻像個傻子一樣，無論如何也不會怪我，當我做了那麼多傷害背叛他的事情後，他再次見到我說的卻只是那句話：「連城，你來了。」那麼那麼溫柔的語氣，溫柔得讓我恍惚忘記了如今的處境。可是這營帳，他蒼白絕望的眼神，無一不在告戒著我我們之間的距離與境地。
深吸一口氣，將即將噴薄而出的情緒悉數隱藏起來。
我們是敵人啊，我們之間背負的都是數不清的血債！
「連城……」他緩緩起身，扶著軟塌的扶手慢慢站起身來，身體依舊顫抖著。
那樣絕望的姿態，讓我瞬間有了放棄的念頭，可是理智告訴我，不能！
將那一絲僅存的憐憫與心疼藏起來，我用固執而決絕的語氣告訴他：「刖王殿下，我是來討債的！」
當初你欠我的，如今我是來一一取回的。
他的動作猛地滯住，就那樣一手扶著扶手，另一隻手僵在半空，身體輕輕顫抖著，微俯著，站成絕望的姿勢。
「如果你真的那麼恨我，就用這把刀殺了我吧。」良久，他輕輕說道，語氣依舊悲傷。
腳邊突然掉下一件東西，「砰」地一聲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低頭，這才看清是一把鑲嵌著藍寶石的匕首。
俯身，緩緩撿起那把匕首，我的手也同樣顫抖著。
「哧——」
拔出匕首的瞬間，刀尖上閃爍的冷勒寒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卻沒有閉上眼，就這樣拿著那把刀看向琉刖。
今夜我會來這的目的，無非是讓琉刖受挫，無主之軍，自然會不戰而敗。
腦海中沉浸著他的溫柔與寵愛，這一瞬，我想到的竟只是這些。
腳下的路彷彿突然變得漫長，短短五步的距離，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才走到，只知道每走一步，心中就一陣滯痛。
「連城……」
那個輕柔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的眼前漸漸模糊，嘶啞的嗓子尖銳地吼著：「不准這麼叫我！」
為什麼要用這種悲傷的眼神看著我？
憑什麼你要用如此絕望的姿態面對我？
明明最初給了我傷害的是你，憑什麼！你憑什麼要在知道我會真的刺向你時，還有這種溫柔的語氣來叫我？不准！我不准你再這樣叫我……
手中的刀刺向他胸膛的瞬間，我的眼淚一齊墜落。
鮮血順著我的手腕，順勢流入我的衣袖內，黑色夜行衣竟然也會清晰地看出來那是血的顏色。
「連城。」
輕柔的語氣恍如三月春風，讓人心安。
我嘶啞著退後幾步，再也沒有勇氣去拔出那把匕首再狠狠刺下去。
「叫你不要這麼叫我，你聽不懂嗎？」
你這個笨蛋，明明知道我可能會真的殺了你，為什麼還要扔給我匕首？
你這個傻子，被我刺中的是你啊，流的是你的血啊，怎麼還要用這種悲憫溫柔的眼神看我？
你這個瘋子，知道我不可能再原諒你的，可是你為什麼還要任憑我用匕首刺中你……
我低低的咽嗚著，雙手緊握成拳，肩頭輕輕顫抖著，看著他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站在軟塌邊，那麼那麼絕望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再也不敢看下去，我全然不顧他的呼喚，轉身掀開簾子跑了出去……
「連城……」
「連城……」
「連城……」
……
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能平安離開鳳國營帳，只知道，一路騎馬回到華國營帳時，我整個人依舊顫抖個不停。
烈無殤正在營帳內看書，看到我掀簾而進的瞬間，他同樣抬起頭。
「連城？」
恍惚中，聽到他試探地叫了我一聲。
心中突然就變得絕望起來，我顫抖著身體，緊緊用雙臂抱著自己，聲音從唇齒間溢出：「如你所願。」
鳳琉刖看樣子原本身體就不是很好，再加上我那一刀，很有可能會斃命，至於明日的大戰，鳳國已經更加盈弱了，無王的軍隊，怎麼可能會敵得過夏、華兩方來勢洶湧的軍隊呢！
說完那四個字的瞬間，我的身體虛脫了一樣，就在我以為我會就這樣倒地時，烈無殤卻突然抱住了我。
「沒事了，沒事了……」
他在我耳邊不停地說著這句話，不知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告訴自己些什麼……
翌日的戰爭完全如烈無殤的意料，鳳國成了無主之軍，很快就被夏國和華國逼到了歧山的絕命崖。
絕命崖，是歧山地勢崎嶇的一個山谷，將鳳國趕入這個山谷內，也正是完全應了烈無殤的計謀，他一早就在山谷上面安排了埋伏，鳳軍進去，無疑是走進死路。至於夏軍，在這樣的戰役中，他們自然不可能笨到再來與華軍為敵，眼下最重要的當然是棒打落水狗，給鳳軍致命的一擊。於是，兩軍無形中形成連謀，共同將鳳軍逼進絕命崖。
我沒有去參加大戰，因為我此時出現對夙狂昱那邊必定會引起什麼麻煩，因為我知道雅望同時也參加了這次戰役。
「娘娘，你還是先回營帳休息吧！」身邊的丫鬟清如勸說著。
因為擔心我會有什麼不方便，所以烈無殤帶了個丫鬟來專門服侍我，只不過同我一樣身著男裝罷了。
仰首眺望著遠處絕命崖的方向，我甚至能感覺到那裡正瀰漫著滔天的嘶殺，還有慘不忍睹的戰爭。
「你說鳳軍會不會結束了？」我喃喃問道，似是根本沒聽到她的勸慰。
她愣了愣，偏頭順著我的方向望去，笑道：「早就聽說鳳國的皇上身體不行了，今天又被逼進了絕命崖，大概……」
她接下來的話沒有說下去，我卻明白了全部意思。
如今鳳國恐怕真的已經……
這不是你想要看到的嗎？蘭奕歌，你為什麼要感到愧疚和悲傷呢？
心底有個聲音輕輕地問著，我閉了閉眼，乾脆轉身進營帳。
「誒？等等！」
清如和我正要進帳時，有士兵突然叫住了我們。
因為我們現在的穿著和身份不過是普通士兵，他們並不知道我的身份。
「怎麼了？」我回頭，看著那個一身盔甲的士兵朝我小步跑來。
「有人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
他掏出懷中的信，交給我之後就匆匆離開，繼續巡邏去了。
手中托著那封信，我突然覺得有些沉甸甸的。
這樣的情況下，這種熟悉的字跡，我想我知道是誰寫給我的。
「清如，去給我找些吃的好不好？」
深吸一口氣，我笑著對身後的清如說道。
她自然知道我是故意支開她，也不點破，只是點點頭離開了。
緩緩進入營帳，本想就這樣撕碎那封信，可是最終還是猶豫著打開了信封。
開端即是「奕歌」兩個字，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繼續往下看去。
「我知道自己已命不久矣，也明白鳳國可能會在我這個昏君的帶領下，徹底走向滅亡。可是我還是選擇迎戰，就算知道自己可能會從此再也回不去也不顧。遇上你，便注定成為我命中的劫啊！
以前曾經有位算命先生為我算過命，說我此生必定會敗在一名女子的身上，讓我如若見到這個紅顏禍水，必定要不顧一切殺了她，方可解劫。我當時不以為然，覺得他不過是胡言亂語。可是當我知道你就是壁連城後，我就知道，我真的完了，如果說遇上你是我的劫難開始，那麼愛上你，必定就是我死亡的開端。
可是啊，我就是這麼不自量力，認為就算你心中藏著仇恨，我也同樣能融化你。當我得知你派人偷了我的奏折後，得知了蘭國已亡的消息後，我知道，我們可能真的已經走上了兩條不能相交的路，你每一次對我動了殺機時，我都佯裝不知，只因我相信你會捨不下我，結果也如我所願，你錯過了一次又一次殺我的機會。
就再我以為自己能徹底感化你時，卻突然得知荀衣死了，我知道那必定和你有關，也知道，我和你的殊途可能就是從這裡開始，接下來，果不其然，鳳國出現***細，其實我亦明白那些都是你做的，但是我就是這麼傻，固執地寵著你，愛著你，護著你，無視所有罵你紅顏禍水的朝臣……
今日我知道自己必定會喪命，也知道鳳國在我的一手促成下，已經走上了一條絕路，可是如果這是你願意看見的，那麼我……
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