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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逼上梁山 第五十一回 貴妃 文 / 蒼狼騎

    詩歎:

    一寸幽思一寸魂,深庭寂寂束錦綸;都說勤向王事好,誰道掃眉怨明尊。

    上回說到,慕容彥達氣惱交加,一面避入後頭來,迎面撞個滿懷,卻是個秀麗婦人,裝扮儼然,非是珠光寶氣,自有一段風韻。但見她:

    明媚彎月眼,未笑先有聲;兩掃青痕眉,欲說便生情。滿滿一方錦繡的臉,恍如玉雕,觸之知溫,光景裡泛了微微的光滑。竟是個苗條個兒,並不比慕容彥達矮幾分,將一襲紫色的裙褙,用個暗紅的裹肚兒繫著,手指如凝脂,非是尋常顏色。

    那慕容彥達,一頭怒氣沖沖,見了她,絲毫不敢怠慢,慌忙往路畔跳開,深深大禮施去,口稱有罪,道:「不意觸撞貴人,死罪。」

    那婦人本喜滋滋頗為暢懷,見他這般做派,登時收斂的笑容,探出的手,緩緩收回,眼看左近無人,歎道:「大兄何止如此?你我一母同胞,也這般見外?」

    慕容彥達低頭垂眼,訥訥道:「雖是一母同胞,如今也分了上下,如何再敢觸犯?須知王法之大,普天之下。」

    原來這婦人,正是慕容彥達妹子,早些時候,正是趙佶自端王府入主天下,廣選秀女,這婦人,正彼時入宮伴駕,至今已有十數年。這一番年關,禁中降了恩旨,方歸來青州老家,算作省親。

    慕容貴妃,看自家兄長果然只有恭敬之心,再無兄妹之情,心裡潸然,便不再勉強,教身後趕來個小內侍,便是尋常民間喚作老公的閹人,教道:「且將銀青光祿大夫好生扶著,休教落了病根。」

    那小內侍,頗是機敏,也只二十許年紀,這慕容貴妃頗為得寵,他自也水漲船高,平素不肯將眾人高看,便在京東兩路,唯獨一個慕容彥達,方略略看在眼中。

    於是掃了麈尾,急忙趕來請起,連聲道:「好天也大夫,自在家裡,值甚麼拜來拜去?貴人時常念想,十來年不見,也恁地客套起來?便是小底這等每根的見了,也為貴人心酸。」

    慕容彥達知這內侍,雖年歲不大,卻是宮裡頗機敏的,手眼通天,便是自家妹子,時常也看他安排,不敢拿大,連忙順了他一扶,飛快爬起,不住口子道:「倒是皮老公說的有理,只是這王法,畢竟定了上下,不好教閒人看了說話。」

    那皮內侍,將個眼目立起,尖著嗓口,四下裡將束手凝立的下人打量,道:「咱倒也要瞧,誰敢多嘴?王法也顧親恩,莫不教只顧著王法,倒教貴人孤零零不成?」

    這等富貴的人家,規矩頗多,下頭的往日便噤若寒蟬,如今哪敢抬眼?教這皮內侍一通發作,忙忙又往遠遠走了些。

    那慕容貴妃,平日裡也無個貼心說話的,待這皮內侍,便如身邊周全的人一般,眼看他好心維護,便又笑起來,道:「一面苛責別的,自個兒又說甚麼發作的話?非是比京師裡,但凡寬鬆些,莫教下頭的埋怨,倒落了本位的不好來。」

    那皮內侍自知適可而止,再不拿捏,待看這尊貴兄妹兩個,前後往外廳裡去,喚過些下人,溫言又勸勉一通,無非盡心竭力云云。

    且說這慕容貴妃,曳了拖裙,踢開雲鞋,方進了外廳,自在下首坐了,十分安閒,慕容彥達只好在上頭坐著,垂詢問道:「春寒未歇,何必出來?須防萬一!」

    貴妃懶懶掐一把嫩綠在手,笑吟吟道:「倒是不妨,許多時候,不見青州光景,十分想念,若非官家告恩,不知將死,只怕也見不得。這日子,眼見也打春,待過元宵,便當返京,又是別離。大兄身有皇恩司命,鎮守一方,輕易離不得,不知再聚,又到何時?」

    慕容彥達一面寬慰,道:「休說些喪氣的話,陛下恩情深重,萬千厚愛,都在慕容家裡,你又是正值青春,說甚麼怨憤的話?我這知州,如今也有許多年,前番中斷了蔡太師那廂的走動,想必不須許多日子,當往京師處走近些,若要見時,有甚麼難?」

    貴妃漠然,微笑只看那一把的嫩綠,偶有一聲歎息,慕容彥達不知究竟,不敢問她。又念起方纔那煩心的,頹然長歎。

    貴妃詫然,轉目看來,笑道:「大兄又甚麼氣惱的?一面勸我多些寬泛,一面又自苦惱,正如幼時,豈非這自相不能了斷的話,也是個流傳?」

    慕容彥達拿眼將她打量片刻,口中發苦,好不尷尬,道:「若非你那葷張侄子,更有甚麼為難?」

    貴妃吃了一驚,忙道:「往時,我看發跡的高太尉,有個主張,央著官家求個差遣,教他往西軍裡,好歹發付個前途,如今也未得恩准,如何竟敢歸來?」

    慕容彥達忙道:「哪裡敢的話?便是他葷張,我也須是有主張的,一家老小富貴,都仰仗你面目,這等不知抬舉的勾當,他敢做,我也不敢應允。這孽障,倒不曾教妹子在陛下處,落甚麼不好擔待。」

    貴妃便笑:「既如此,當無大事,便有甚麼與那種折楊三家衝突的,也無非頑鬧,怎地長吁短歎,好不教人憂心?」

    慕容彥達踟躕半晌,終不敢隱瞞,看那皮內侍輕手輕腳進門來侍立一旁,便將下人打發了,道:「這葷張孽畜,落了你的好,往西軍裡,也不敢圖有高太尉那等前途,只盼能安穩討個主張,妹子在陛下面前,也有些綵頭。你也知他,自小文不成武不就,慣會賣弄些大話,若要陞遷,倘若慣常走來,哪裡能及?」

    貴妃微微蹙眉,如蘭的吐納,也不均勻許多,恍如捧心的西子,將個皮內侍,瞧地急忙垂下眼瞼,不敢多看一眼。

    慕容彥達道:「這孽畜,不知聽了誰的勸,竟勾當起買賣,事也不密,教人拿捏住好歹,將他自手頭買取物事,件件周密,倘若一時公佈,教你在宮裡,如何做人?」

    貴妃聞聲,正襟而坐,道:「休得隱瞞。」

    那慕容彥達,長吁短歎,措辭再三,方道:「正是這孽障,眼見西賊勢大好用,明知自家本領不濟,休說功勞,倘若正經遭逢,只怕早已丟了性命,一面卻又眼紅那草莽裡出身的配軍們,正有個不知好歹的,將自家往西賊軍中亂撞,得來首級兵甲俘虜,便這孽障,將了大錢買來,以充自家功勞。」

    貴妃便笑,道:「正與那高太尉當時,別無二致,卻是侄兒機敏,好生受用功勞便是,離京時,官家也有垂詢,道是他已升作個正經七品的武翼郎,倘若再有,央著升個樞密副承旨,不在話下。」

    慕容彥達撞天價震起了怒,道:「你怎知,這孽障,時常買賣,不知精細,教那賣的,將這一樁一樁俱都筆記在案,更有他自家的畫押,如何是好?」

    貴妃尚未答話,那皮內侍笑道:「又甚麼作難的?既有膽擄虎鬚,便該有為虎所噬的心。貴人但凡安心,待回了京師,小底尋個仔細,安排下將那賬簿取來便是,休教衙內那裡早晚發作,打草驚蛇不好。」

    慕容彥達道:「哪裡得及?那持了賬簿的,如今尋上門來也!」

    貴妃大笑,道:「竟有這等憨人?問他高價買來便是,左右在你手裡,不怕翻出浪去。」

    慕容彥達拿眼,將這主僕兩個看半晌,森然道:「這精細的憨人,有個姓名,乃是西軍裡悍將,如今官家的眼中釘,前些日裡,發配往青州來。」

    貴妃吃了一驚,那皮內侍早叫道:「竟是他?」

    三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好半晌,貴妃方道:「倘若此人,果然暫且可惡不得。京師裡都說,這人往常西軍裡,頭一個斬將奪旗的,若非童樞密與種楊折三家爭端,此人早為那種師道抬舉個校尉出身。自歸京,竟他能散盡家財,萬貫如流水一般,勾結江湖裡漢子,為他賣命的,怕不有百千人?這一招官家發作小性,將他刺配青州來,想這賬簿,便是往你這裡買個活路的,大兄,倘若從我,且莫與這人太多瓜葛,休教那亡命的莽漢們,斷送一家前途。」

    慕容彥達自不肯甘心,道:「常言道,人走茶涼,這廝既出了京師,不過酒肉之交,誰能念他的好?竟是陛下心頭的刺,將他賺殺,不怕沒個好落頭!且待細細考較,總不教這潑天的富貴,自手頭走脫!」

    這慕容彥達,自此時,舉止顛倒,行止瘋狂,貴妃緩緩要首,待要勸時,那皮內侍低聲道:「光祿大夫,一時片刻只怕聽不得勸說,小底有幾個打底的話,正好稟報。」

    兩個乃往外頭來,避開下人,貴妃道:「你素來機敏,看有甚麼安排?」

    皮內侍道:「小底哪裡算機敏,敢教貴人稱讚?無非事事順貴人處著想,因此頗得些心思——只不說那一條大蟲,果然江湖裡一呼百諾,但將他就此除去,玉香樓裡那一個,怎肯罷休?以這婦人心思,欲要尋仇,只怕休說貴人,光祿大夫也能教她平生不能。卻這一個,不見官家千萬個念想?倘若肯曲意來奉,貴人畢竟要與禁中的那許多貴人往來,難免分心,教那婦人得個便宜,官家面前,也能有三兩年得寵,彼時,縱然有貴人庇護,青州慕容,只怕逃脫不得干係,豈不知狡兔死,走狗烹?」

    貴妃乃問:「可有計較?」

    皮內侍道:「有是有,只看貴人可能稍稍狠些心?」

    貴妃便道:「想本位,雖禁中百千個婦人裡,官家也算頭一個厚愛的,畢竟膝下無所出,好不得長久,再有三五年,年老色衰,如何教青州慕容氏不能失勢?但凡有計較,只管道來,只消能教光祿大夫不止懵然送了前程便好。」

    皮內侍奉承道:「只看這光祿大夫,不是小底分說,分明豬油蒙了心,哪裡能比貴人,隨時不忘一家血水的情分?」

    當下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說出一番話來。

    貴妃聽罷,尋思半晌,銀牙咬定,頓足道:「便依你所言!」

    乃教這皮內侍在外頭看門,自往裡頭,慕容彥達稍稍和緩神色,甚是尷尬,往貴妃看來。

    貴妃不與他計較,教他坐了,緩緩問道:「大兄可知,妹子這年紀,竟能侍奉官家幾時?自家兒地,不必奉承。」

    慕容彥達不解其意,只好道:「常言道,花無百日紅,倘若三五年,足矣。」

    貴妃冷笑道:「以大兄之才,果然能仗一時恩寵,入主兩院一府?」

    慕容彥達不敢得意,道:「不能。」

    貴妃方道:「既如此,看你也勉強,不如將本位葬了,自個兒逞你手段,倒教本位食言!」

    慌得慕容彥達,往下頭拜倒,涕淚交流,搗頭如蒜,道:「怎敢?萬望乞罪!」

    貴妃拂袖道:「一州知州,打望中樞,別人都說你本處文人裡領袖,京東兩路的文首,本位看你,志大才疏,卻是個鼠目寸光的尋常酸腐迂人!」

    一席話,將個慕容彥達駭得抖如篩糠,不解其中道理。

    待看他服帖,貴妃方搭手扶起,教他在下頭貼著半個身坐了,道:「那趙大郎,官家為何這般憤恨?無非玉香樓的那一個!倘若這人於你手中斷了性命,便不說當今這一位官家,耳根軟如錦繡,又是個自詡風流的,常言道,天家無情,只為討好個嬌滴滴的美人,將你一個小小知州,命教貶謫,當甚麼要緊?論才,你可敢比蘇學士?論能,你可敢比蔡太師?論恩情,官家可曾予你聖諭,道是要將那趙大郎發付在青州?如此,既無才,又無能,更無恩,何必保你?那女子,雖看似嬌滴滴沒個計較,心有鐵石,她要尋仇,你如何能得脫?妹子在禁中,你且看如今得寵,更有個李師師,便她不進宮來,只在外頭,官家耳根子能得清閒?到彼時,內無再得寵的自家妹子說情,外頭,不說甚麼他,只那趙大郎,萬一將你那孽障禍事遺流出來,官家順水推舟,將你發配沙門島,半路上,那李師師不怕尋不來亡命的,只一刀,青州慕容,自此教他喪了滿門,想官家,也不肯重責。到時,妹子一人深宮裡,內外都是虎視眈眈的,只怕三五年,也是一命歸天,你要求前程,不看自家人身上,卻要眼巴巴走那歪門邪道,當是妹子無用也?當是這許多年不曾提挈著你也?」

    慕容彥達面如土色,哪裡再能見半分清流風度?

    這貴妃不肯饒人,又道:「這官場裡為人,譬如磨刀,你倘若要快,不怕崩了口?便是權傾朝野的蔡太師,可見他如你這般?當真豬油蒙心,官家一時記你的好,怎比妹子整日面前分說?生生一處掣肘的好事,怎可糊塗行為?」

    慕容彥達如夢初醒,道:「正是!也是急功近利,怎地將這一番不曾著想?」

    貴妃心裡冷笑,面上卻道:「知了便好。」

    以她性子,如何能不知,官場裡早貪得無厭的兄長,果然此時能有幾分血水情義存著?更有一番,她也自知,這官場裡,慕容彥達既不容於外黨,又不容與清流。前者,他本是清流身份。後者,他卻憑了裙帶,總教那文人等有幾分不屑。於是這番心思,如水自然。

    慕容彥達再不敢大意,將這十數年不見的胞妹,高看了兩眼,心道:「畢竟那禁中的勾心鬥角,我怎能體察?她一番手腕翻覆,倘若果然惹惱,只怕果真如她說,罷,罷,就此卸了這念頭,休教斷了恩情。」

    於是問道:「怎生安排?」

    那貴妃笑吟吟,拊掌道:「想這趙大郎,那李師師當心頭肉一般,一路勞苦,只怕她更不知,若教這人有個好歹,卻不至於喪命,不怕引不得她來青州。彼時,官家內不能得歡,於青州處,又須藉著大兄,一年半載,看你奈何不得,定當調離,那時,有我往面前說些好歹,怕你黜落不成?及你走後,使心腹將那大蟲結果,官家面目上,自多些好看。便是那李師師,到時一心尋仇,半路裡,不比京師,官家縱然照料,也是不及,尋個清流處,休管甚麼手段自管葬送,好一個清白世界,倘若以官家性子,不怕不疑心聖人處,又慮及清流,你在外頭更有陞遷,禁中也有我一處安穩,不比這般急咻咻得罪上下好出千百倍來?」

    慕容彥達聽罷,真心叫好,道:「只你這一番翻覆,將我這作兄的,俱比下去了。」

    乃令心腹,往司法參軍、司理參軍處催促公文,又教青州司法事通判那裡,早早斷了文書發付京師來的差人返京,至晚間,發付的公文已到了案頭,乃請兩個通判,也是心腹,都來批了文書,只等次日發文告知。

    正是:滄海橫流問等閒,各自辛苦搬謀權;到頭勝負各為誰?世情如棋又如椽。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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