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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凋




  她父母小小地發了點財,將她墳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墳前添了個白大理石的天使,垂著頭,合著手,腳底下環繞著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來雙白色的石頭眼睛。在石頭的縫里,翻飛著白石的頭發,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壯的肉,乳白的肉凍子,冰涼的。是像電影里看見的美滿的墳墓,芳草斜陽中獻花的人應當感到最美滿的悲哀。天使背后藏著個小小的碑,題著“愛女鄭川嫦之墓”。碑陰還有托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個稀有的美麗的女孩子……十九歲畢業于宏濟女中,二十一歲死于肺病。……愛音樂,愛靜,愛父母……無限的愛,無限的依依,無限的惋惜……回憶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罷,在愛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你的。”

  全然不是這回事。的确,她是美麗的,她喜歡靜,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聲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從前有過极其丰美的肉体,尤其美的是那一雙華澤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体上的臉龐卻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紅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長睫毛,滿臉的“顫抖的靈魂”,充滿了深邃洋溢的熱情与智慧,像《魂歸离恨天》的作者愛米麗·勃朗蒂。實際上川嫦并不聰明,毫無出眾之點。她是沒點燈的燈塔。

  在姊妹中也輪不著她算美,因為上面還有几個絕色的姊姊。鄭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好。從她父親起,鄭先生長得像廣告畫上喝樂口福抽香煙的標准上海青年紳士,圓臉,眉目開展,嘴角向上兜兜著,穿上短褲子就變了吃嬰儿藥片的小男孩,加上兩撇八字須就代表了即時進補的老太爺,胡子一白就可以權充圣誕老人。

  鄭先生是個遺少,因為不承認民國,自從民國紀元起他就沒長過歲數。雖然也知道醇酒婦人和鴉片,心還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尸。

  鄭夫人自以為比他看上去還要年青,時常得意地向人說:

  “我真怕跟他一塊儿出去——人家瞧著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當他的姨太太!”俊俏的鄭夫人領著俊俏的女儿們在喜慶集會里總是最出風頭的一群。雖然不懂英文,鄭夫人也會遙遙地隔著一間偌大的禮堂向那邊叫喊:“你們過來,蘭西!露西!

  沙麗!寶麗!”在家里她們變成了大毛頭,二毛頭,三毛頭,四毛頭。底下還有三個是儿子,最小的儿子是一個下堂妾所生。

  孩子多,負擔重,鄭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債,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可是鄭先生究竟是個帶點名士派的人,看得開,有錢的時候在外面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在家里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居多,因此家里的儿女生之不已,生下來也還是一樣的疼。逢著手頭活便,不能說鄭先生不慷慨,要什么給買什么。在鴉片炕上躺著,孩子們一面給捶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里的錢;要是不叫拿,她們就捏起拳頭一陣亂捶,捶得父親又是笑,又是叫喚:“噯喲,噯喲,打死了,這下子真打死了!”過年的時候他領著頭耍錢,做庄推牌九,不把兩百元換來的銅子儿輸光了不讓他歇手。然而玩笑歸玩笑,發起脾气來他也是翻臉不認人的。

  鄭先生是連演四十年的一出鬧劇,他夫人則是一出冗長的單調的悲劇。她恨他不負責任;她恨他要生那么些孩子;她恨他不講衛生,床前放著痰盂而他偏要將痰吐到拖鞋里。她總是仰著臉搖搖擺擺在屋里走過來,走過去,凄冷地磕著瓜子——一個美麗蒼白的,絕望的婦人。

  難怪鄭夫人灰心,她初嫁過來,家里還富裕些的時候,她也會積下一點私房,可是鄭家的財政系統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東西,不知怎么一卷就把她那點積蓄給卷得蕩然無余。鄭夫人畢竟不脫婦人習性,明知是留不住的,也還要繼續地積,家事雖是亂麻一般,乘亂里她也撈了點錢,這點錢就給了她無窮的煩惱,因為她丈夫是哄錢用的一等好手。

  說不上來鄭家是窮還是闊。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兩只,小姐們每晚抱了舖蓋到客室里打地舖。客室里稀稀朗朗几件家具也是借來的,只有一架無線電是自己置的,留聲机屜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們不斷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車看電影去。孩子蛀了牙齒沒錢補,在學校里買不起鋼筆頭。佣人們因為積欠工資過多,不得不做下去。下人在廚房里開一桌飯,全巷堂的底下人都來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長板凳上擠滿了人。廚子的遠房本家上城來的時候,向來是耽擱在鄭公館里。

  小姐們穿不起絲質線質的新式襯衫,布褂子又嫌累贅,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夾袍,几個月之后,脫下來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絲襪還沒上腳已經被別人拖去穿了,重新發現的時候,襪子上的洞比襪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爭暗斗。在這弱肉強食的情形下,几位姑娘雖然是在錦繡叢中長大的,其實跟撿煤核的孩子一般潑辣有為。

  這都是背地里。當著人,沒有比她們更為溫柔知禮的女儿,勾肩搭背友愛的姊妹。她們不是不會敷衍。從小的劇烈的生活競爭把她們造成了能干人。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實的一個,言語遲慢,又有點脾气,她是最小的一個女儿,天生要被大的欺負,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愛,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對于她實在是再好沒有的嚴格的訓練。為門第所限,鄭家的女儿不能當女店員,女打字員,做“女結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在家里雖學不到什么專門技術,能夠有個立腳地,卻非得有點本領不可。鄭川嫦可以說一下地就進了“新娘學校”。

  可是在修飾方面她很少發展的余地。她姊姊們對于美容學研究有素,她們异口同聲地斷定:“小妹适于學生派的打扮。

  小妹這一路的臉,頭發還是不燙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淨越好。難得有人配穿藍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藍布長衫頂俏皮。”

  于是川嫦終年穿著藍布長衫,夏天淺藍,冬天深藍,從來不和姊姊們為了同時看中一件衣料而爭吵。姊姊們又說:“現在時行的這种紅黃色的絲襪,小妹穿了,一雙腿更顯胖,像德國香腸。還是穿短襪子登樣,或是赤腳。”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顯老。”可是三妹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領口上雖綴著一些腐舊的青种羊皮,小妹穿著倒不難看,因為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兩三寸手腕,穿著像個正在長高的小孩,天真可愛。

  好容易熬到了這一天,姊姊們一個個都出嫁了,川嫦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來。可是她不忙著找對象。她痴心想等爹有了錢,送她進大學,好好地玩兩年,從容地找個合式的人。

  等爹有錢……非得有很多的錢,多得滿了出來,才肯花在女儿的學費上——女儿的大學文憑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鄭先生也不忙著替川嫦定親。他道:“實在經不起這樣年年嫁女儿。說省,說省,也把我們這點家私鼓搗光了。再嫁出一個,我們老兩口子只好跟過去做陪房了。”

  然而鄭夫人的話也有理(鄭家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理的,就連小弟弟在褲子上溺了尿,也還說得出一篇道理來),她道:

  “現在的事,你不給她介紹朋友,她來個自我介紹。碰上個好人呢,是她自己找來的,她不承你的情。碰上個坏人,你再反對,已經晚了,以后大家總是親戚,徒然傷了感情。”

  鄭夫人對于選擇女婿很感興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紅的炭火。雖然她為她丈夫生了許多孩子,而且還在繼續生著,她缺乏羅曼蒂克的愛。同時她又是一個好婦人,既沒有這膽子,又沒有机會在其他方面取得滿足。于是,她一樣地找男人,可是找了來作女婿。她知道這美麗而憂傷的岳母在女婿們的感情上是占點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結婚之后都跟了姑爺上內地去了,鄭夫人把川嫦的事托了大小姐。嫁女儿,向來是第一個最麻菇,以后,一個拉扯著一個,就容易了。大姑爺有個同學新從維也納回來。乍回國的留學生,据說是嘴饞眼花,最易捕捉。這人習醫,名喚章云藩,家里也很過得去。

  川嫦見了章云藩,起初覺得他不夠高,不夠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決條件是体育化的身量。他說話也不夠爽利的,一個字一個字謹慎地吐出來,像隆重的宴會里吃洋棗,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銀匙里,然后偷偷傾在盤子的一邊,一個不小心,核子從嘴里直接滑到盤子里,叮當一聲,就失儀了。措詞也過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坏”是“不怎么太好”。

  “恨”是“不怎么太喜歡”。川嫦對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純粹消极的,“不夠”這個,“不夠”那個,然而几次一見面,她卻為了同樣的理由愛上他了。

  他不但家里有點底子,人也是個有點底子的人。而且他齊整干淨,和她家里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歡他頭發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時候他戴著深色邊的眼鏡。也許為來為去不過是因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個有可能性的男人。

  可是她沒有比較的机會,她始終沒來得及接近第二個人。

  最開頭是她大姊請客跳舞,第二次是章云藩還請,接著是鄭夫人請客,也是在館子里。各方面已經有了“大事定矣”的感覺。鄭夫人道:“等他們訂了婚,我要到云藩的醫院里去照照愛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結實。若不是心疼這筆檢查費,早去照了,也不至于這些年來心上留著個疑影儿。還有我這胃气疼毛病,問他可有什么現成的藥水打兩針。

  以后几個小的吹了風,鬧肚子,也用不著求教別人了,現放著個姊夫。”鄭先生笑道:“你要買藥厂的股票,有人做顧問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鄭夫人變色道:“你几時見我買股票來?我哪儿來的錢?是你左手交給我的,還是右手交給我的?”

  過中秋節,章云藩單身在上海,因此鄭夫人邀他來家吃晚飯。不湊巧,鄭先生先一日把鄭夫人一只戒指押掉了,鄭夫人和他爭吵之下,第二天過節,气得臉色黃黃的,推胃气疼不起床,上燈時分方才坐在枕頭上吃稀飯,床上架著紅木炕几,放了几色咸菜。樓下磕頭祭祖,來客入席,佣人几次三番催請,鄭夫人只是不肯下去。鄭先生笑嘻嘻地舉起筷子來讓章云藩,道:“我們先吃罷,別等她了。”云藩只得在冷盆里夾了些菜吃著。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來。”她走下席來,先到廚房里囑咐他們且慢上魚翅,然后上樓。鄭夫人坐在床上,繃著臉,耷拉著眼皮子,一只手扶著筷子,一只手在枕頭邊摸著了滿墊著草紙的香煙筒,一口气吊上一大串痰來,吐在里面。吐完了,又去吃粥。川嫦連忙將手按住了碗口,勸道:“娘,下去大家一塊儿吃罷。一年一次的事,我們也團團圓圓的。況且今天還來了人。人家客客气气的,又不知道里頭的底細。爹有不是的地方,咱們過了今天再跟他說話!”左勸右勸,硬行替她梳頭淨臉,換了衣裳,鄭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樓來了,和云藩點頭寒暄既畢,把儿子從桌子那面喚過來,坐在身邊,摸索著他道:“叫了章大哥沒有?瞧你弄得這么黑眉烏眼的,虧你怎么見人來著?上哪儿玩過了,新鞋上糊了這些泥?還不到門口的棕墊子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顧把酒席上的杏仁抓來吃,不肯走開,只吹了一聲口哨,把家里養的大狗喚了來,將鞋在狗背上塌來塌去,刷去了泥污。

  鄭家這樣的大黃狗有兩三只,老而疏懶,身上生癬處皮毛脫落,攔門躺著,乍看就仿佛是一塊敝舊的棕毛毯。

  這里端上了魚翅。鄭先生舉目一看,闔家大小,都到齊了,單單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便問趙媽道:“小少爺呢?”

  趙媽拿眼看著太太,道:“奶媽抱到巷堂里玩去了。”鄭先生一拍桌子道:“混帳!家里開飯了,怎不叫他們一聲?平時不上桌子也罷了,過節吃團圓飯,總不能不上桌。去給我把奶媽叫回來!”鄭夫人皺眉道:“今儿的菜油得厲害,叫我怎么下筷子?趙媽你去剝兩只皮蛋來給我下酒。”趙媽答應了一聲,卻有些意意思思的,沒動身。鄭夫人叱道:“你聾了是不是?

  叫你剝皮蛋!”趙媽慌忙去了。鄭先生將小銀杯重重在桌面上一磕,洒了一手的酒,把后襟一撩,站起來往外走,親自到巷堂里去找孩子。他從后門才出去,奶媽卻抱著孩子從前門進來了。川嫦便道:“奶媽你端個凳子放在我背后,添一副碗筷來,隨便喂他兩口,應個景儿。不過是這么回事。”

  送上碗筷來,鄭夫人把飯碗接過來,夾了點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廚房里吃去罷,我見了就生气。下流坯子——你再捧著他,脫不了還是下流坯子。”

  奶媽把孩子抱到廚下,恰巧遇著鄭先生從后門進來,見這情形,不由得沖沖大怒,劈手搶過碗,嘩郎郎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見才要到嘴的食又飛了,哇哇大哭起來。鄭先生便一疊連聲叫買餅干去。打雜的問道:“還是照從前,買一塊錢散裝的?”鄭先生點頭。奶媽道:“錢我先墊著?”鄭先生點頭道:

  “快去快去。盡著嘮叨!”打雜的道:“可要多買几塊錢的,免得急著要的時候抓不著?”鄭先生道:“多買了,我們家里哪儿擱得住東西,下次要吃,照樣還得現買。”鄭夫人在里面听見了,便鬧了起來道:“你這是說誰?我的孩子犯了賤,吃了婊子養的吃剩下的東西,叫他們上吐下瀉,登時給我死了!”

  鄭先生在樓梯上冷笑道:“你這种咒,賭它作甚?上吐下瀉……

  知道你現在有人給他治了!”

  章云藩听了這話,并不曾會過意思來,川嫦臉上卻有些訕訕的。

  一時撤下魚翅,換上一味神仙鴨子。鄭夫人一面替章云藩揀菜,一面心中煩惱,眼中落淚,說道:“章先生,今天你見著我們家庭里這种情形,覺得很奇怪罷?我是不拿你當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愿意讓你知道知道,我這些年來過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川嫦給章先生舀點炒蝦仁。你問川嫦,你問她!她知道她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哪一天不對她姊姊們說——我說:‘蘭西,露西,沙麗,寶麗,你們要仔細啊!不要像你母親,遇人不淑,再叫你母親傷心,你母親禁不起了啊!’從小我就對她們說:‘好好念書啊,一個女人,要能自立,遇著了不講理的男人,還可以一走。’唉,不過章先生,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

  我雖然沒進過學堂,烹飪,縫紉,這點自立的本領是有的。我一個人過,再苦些,總也能解決我自己的生活。”雖然鄭夫人沒進過學堂,她說的一口流利的新名詞。她道:“我就坏在情感丰富,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孩子們給她爹作踐死了。我想著,等兩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擺布死了,我再走,誰知道她們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怜做母親的一輩子就這樣犧牲掉了!”

  她偏過身子去讓趙媽在她背后上菜,道:“章先生趁熱吃些蹄子。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還是這樣的待我。可現在我不怕他了!我對他說:‘不錯,我是個可怜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個沒有能力的女人,盡著你壓迫,可是我有我的儿女保護我!噯,我女儿愛我,我女婿愛我——’”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覺胸頭飽悶,便揉著胸脯子道:

  “不知怎么的,心口絞得慌。”鄭夫人道:“別吃了,喝口熱茶罷。”川嫦道:“我到沙發上靠靠,舒服些。”便走到穹門那邊的客廳里坐下。這邊鄭夫人悲悲切切傾心吐膽訴說個不完,云藩道:“伯母別盡自傷心了,身体經不住。也要勉強吃點什么才好。”鄭夫人舀了一匙子奶油菜花,嘗了一嘗,蹙著眉道:

  “太膩了,還是替我下碗面來罷。有蹄子,就是蹄子面罷。”一桌子人都吃完了,方才端上面來,鄭夫人一頭吃,一頭說,面冷了,又叫拿去熱,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云藩忙道:“我有茶在客廳里,只要對點開水就行了。”趁勢走到客廳里。

  客廳里電燈上的瓷罩子讓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夠不開燈的時候總避免開燈。屋里暗沉沉地,但見川嫦扭著身子伏在沙發扶手上。蓬松的長發,背著燈光,邊緣上飛著一重輕暖的金毛衣子。定著一雙大眼睛,像云里霧里似的,微微發亮。云藩笑道:“還有點不舒服嗎?”川嫦坐正了笑道:“好多了。”云藩見她并不捻上燈,心中納罕。兩人暗中相對畢竟不便,只得抱著胳膊立在門洞子里射進的燈光里。川嫦正迎著光,他看清楚她穿著一件蔥白素綢長袍,白手臂与白衣服之間沒有界限;戴著她大姊夫從巴黎帶來的一副別致的項圈。是一雙泥金的小手,尖而長的紅指甲,緊緊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她笑道:“章先生,你很少說話。”云藩笑道:“剛才我問你好了些沒有,再問下去,就像個醫生了。我就怕人家三句不离本行。”川嫦笑了。趙媽拎著烏黑的水壺進來沖茶,川嫦便在高腳玻璃盆里抓了一把糖,放在云藩面前道:“吃糖。”鄭家的房門向來是四通八達開著的,奶媽抱著孩子從前面踱了進來,就在沙發四周繞了兩圈。鄭夫人在隔壁房里吃面,便回過頭來盯眼望著,向川嫦道:“別給他糖吃,引得他越發沒規沒矩,來了客就串來串去地討人嫌!”

  奶媽站不住腳,只得把孩子抱到后面去,走過餐室,鄭夫人見那孩子一只手捏著滿滿一把小餅干,嘴里卻啃著梨,便叫了起來道:“是誰給他的梨?樓上那一籃子梨是姑太太家里的節禮,我還要拿它送人呢!動不得的。誰給他拿的?”下人們不敢答應。鄭夫人放下筷子,一路問上樓去。

  這里川嫦搭訕著站起來,云藩以為她去開電燈,她卻去開了無線電。因為沒有适當的茶几,這無線電是擱在地板上的。川嫦蹲在地上扭動收音机的扑落,云藩便跟了過去,坐在近邊的一張沙發上,笑道:“我頂喜歡無線電的光。這點儿光總是跟音樂在一起的。”川嫦把無線電轉得輕輕的,輕輕地道:“我別的沒有什么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夠開著無線電睡覺。”云藩笑道:“那仿佛是很容易。”川嫦笑道:“在我們家里就辦不到。誰都不用想一個人享點清福。”云藩道:“那也許。家里人多,免不了總要亂一點。”川嫦很快地溜了他一眼,低下頭去,歎了一口气道:“我爹其實不過是小孩子脾气。我娘也有她為難的地方。其實我們家也還真虧了我娘,就是她身体不行,照應不過來。”云藩听她無緣無故替她父母辯護著,就仿佛他對他們表示不滿似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話,并沒有這層意思。兩人一時都沉默起來。

  忽然听見后門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爺回來了!”川嫦似乎也覺得客堂里沒點燈,有點不合适,站起來開燈。那電燈開關恰巧在云藩在椅子背后,她立在他緊跟前,不過一剎那的工夫,她長袍的下擺罩在他腳背上,隨即就移開了。她這件旗袍制得特別的長,早已不入時了,都是因為云藩向她姊夫說過:他喜歡女人的旗袍長過腳踝,出國的時候正時行著,今年回國來,卻看不見了。他到現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說不出來是什么感想,腳背上仿佛老是嚅嚅羅羅飄著她的旗袍角。

  她這件衣服,想必是舊的,既長,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誘惑性,走起路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顫抖,無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顫抖,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极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著三歲的女儿走進來,和云藩招呼過了。那一年秋暑,陰歷八月了她姊夫還穿著花綢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來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

  “可不是,我說他瞧著年輕了二十五歲!”她姊夫笑著牽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說話說個不斷,像挑著銅匠擔子,擔子上挂著喋塔喋塔的鐵片,走到哪儿都帶著她自己的單調的熱鬧。云藩自己用不著開口,不至于擔心說錯了話,可同時又愿意多听川嫦說兩句話,沒机會听到,很有點失望。川嫦也有類似的感覺。

  她弟弟走來与大姊拜節。泉娟笑道:“你們今儿吃了什么好東西?替我留下了沒有?”她弟弟道:“你放心,并沒有瞞著你吃什么好的,蝦仁里吃出一粒釘來。”泉娟忙叫他禁聲,道:“別讓章先生听見了,人家講究衛生,回頭疑神疑鬼的,該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緊,大姊夫不也是講究衛生的嗎?從前他也不嫌我們廚子不好,天天來吃飯,把大姊騙了去了,這才不來了,請他也請不到了。”泉娟笑道:“他這張嘴,都是娘慣的他!”

  川嫦因這話太露骨,早紅了臉,又不便當著人向弟弟發作。云藩忙打岔道:“今儿去跳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罷?”

  云藩道:“大節下的,晚一點也沒關系。”川嫦笑道:“章先生今天這么高興。”

  她几番拿話試探,覺得他雖非特別高興,卻也沒有半點不高興。可見他對于她的家庭,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這一點,心里就踏實了。

  當天姊姊姊夫陪著他們出去跳舞。夜深回來,臨上床的時候,川嫦回想到方才從舞場里出來,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車,四個人挨得緊緊地挽著手并排走,他的胳膊肘子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們雖然一起跳過舞,沒有比這樣再接近了。

  想到這里就紅了臉,決定下次出去的時候穿雙頂高的高跟鞋,并肩走的時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可是那樣也不對……怎樣著也不對,而且,這一點接触算什么?下次他們單獨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罷,統共認識了沒多久,以后要讓他看輕的。可是到底,家里已經默認了……

  她臉上發燒,久久沒有退燒。第二天約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沒去成。

  病了一個多月,鄭先生鄭夫人顧不得避嫌疑了,請章云藩給診斷了一下。川嫦自幼身体健壯,從來不生病,沒有在醫生面前脫衣服的習慣。對于她,脫衣服就是体格檢查。她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來。他該怎么想?他未來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罷?

  當然他臉上毫無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悅——一般醫生的典型臨床態度——笑嘻嘻說:“耐心保養著,要緊是不要緊的……今天覺得怎么樣?過兩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討厭他這一套,仿佛她不是個女人,就光是個病人。

  病人也有几等几樣的。在奢麗的臥室里,下著帘子,蓬著鬈發,輕綃睡衣上加著白兔皮沿邊的,床上披的錦緞睡襖,現代林黛玉也有她獨特的風韻。川嫦可連一件像樣的睡衣都沒有,穿上她母親的白布褂子,許久沒洗澡,褥單也沒換過。

  那病人的气味……

  她不大樂意章醫生。她覺得他仿佛是乘她沒打扮的時候冷不防來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時破爛的人們,見了客,總比平時無禮些。

  川嫦病得不耐煩了,几次想爬起來,撐撐不也就撐過去了么?鄭夫人阻擋不住,只得告訴了她:章先生說她生的是肺病。

  章云藩天天來看她,免費為她打空气針。每逢他的手輕輕按到她胸肋上,微涼的科學的手指,她便側過頭去凝視窗外的藍天。從前一直憧憬著的接触……是的,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這樣。想不到是這樣。

  她眼睛上蒙著水的殼。她睜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對著他哭,成什么樣子?他很体諒,打完了針總問一聲:“痛得很?”她點點頭,借此,眼淚就扑地落了下來。

  她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臉像骨架子上繃著白緞子,眼睛就是緞子上落了燈花,燒成兩只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云藩比她大七八歲,他家里父母屢次督促他及早娶親。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來了。有一次,打完了針,屋里靜悄悄的沒有人,她以為他已經走了,卻听見桌上叮當作響,是他把藥瓶与玻璃杯挪了一挪。靜了半晌,他牽牽她頸項后面的絨毯,塞得緊些,低低地道:“我總是等著你的。”這是半年之后的事。

  她沒做聲。她把手伸到枕頭套里面去,枕套与被窩之間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會干涉的,她希望他會握著她的手送進被里。果然,他說:“快別把手露在外面。看凍著了。”

  她不動。因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地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地笑道:“快,快把手收進去。听話些,好得快些。”她自動地縮進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后又坏了。病了兩年,成了骨癆。她影影綽綽地仿佛知道云藩另有了人。鄭先生鄭夫人和泉娟商議道:“索性告訴她,讓她死了這條心也罷了。這樣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實和她說:“云藩有了個女朋友,叫余美增,是個看護。”川嫦道:“你們看見過她沒有?”

  泉娟道:“跟她一桌打過兩次麻將。”川嫦道:“怎么也沒听見你提起?”泉娟道:“當時又不知道她是誰,所以也沒想起來告訴你。”川嫦自覺熱气上升,手心燒得難受,塞在枕頭套里冰著它。他說過:“我總是等著你的。”言猶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兩年了,現在大約斷定了她這病是無望了。

  無望了。以后預期著還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風頭,二十年的榮華富貴,難道就此完了么?

  鄭夫人道:“干嗎把手搠在枕頭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條手絹子。”說了她又懊悔,別讓人家以為她找了手絹子來擦眼淚。鄭夫人倒是体貼,并不追問,只彎下腰去拍了拍她,柔聲道:“怎么枕頭套上的鈕子也沒扣好?”川嫦笑道:“睡著沒事做,就喜歡把它一個個剝開來又扣上。”說著,便去扣那撳鈕。扣了一半,緊緊揪住枕衣,把撳鈕的小尖頭子狠命往手掌心里撳,要把手心釘穿了,才泄她心頭之恨。

  川嫦屢次表示,想見見那位余美增小姐。鄭夫人對于女儿這頭親事,惋惜之余,也有同樣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醫生余小姐來打牌。這余美增是個小圓臉,窄眉細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著小鐵船的別針,顯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醫生,一同上樓探病。川嫦見這人容貌平常,第一個不可理喻的感覺便是放心。第二個感覺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沒有眼光,曾經滄海難為水,怎么選了這么一個次等角色,對于前頭的人是一种侮辱。第三個也是最強的感覺是憤懣不平。因為她愛他,她認為唯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夠資格,又還不知足,當著人故意地撇著嘴和他鬧別扭,得空便橫他一眼。美增的口頭禪是:“云藩這人就是這樣!”仿佛他有許多可挑剔之處。川嫦听在耳中,又惊又气。她心里的云藩是一個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單只知道云藩的好處,云藩的缺點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結婚之后慢慢地去發現了,可是,不能是這么一個女人……

  然而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點。她脫了大衣,隆冬天气,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綢夾袍,紅黃紫綠,周身都是爛醉的顏色。川嫦雖然許久沒出門,也猜著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穿得那么單薄,余美增沒有一點寒縮的神气。

  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緊張。

  相形之下,川嫦更覺自慚形穢。余美增見了她又有什么感想呢?章醫生和這肺病患者的關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風聞。

  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沒有眼光罷?

  川嫦早考慮到了這一點,把她前年拍的一張照片預先叫人找了出來壓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果然彎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沒有問:“這是誰?”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館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圖的下端,可是沒有。她含笑問道:“在哪儿照的?”川嫦道:“就在這儿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館拍照,一來就把人照得像個囚犯。就是這點不好。”川嫦一時對答不上來。美增又道:“可是鄭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說:照片雖難看,比本人還胜三分。

  美增云藩去后,大家都覺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連鄭先生,為了怕傳染,從來不大到他女儿屋里來的,也上樓來了。

  他濃濃噴著雪茄煙,制造了一層防身的煙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气,反倒把話題引到余美增身上。眾人評頭品足,泉娟說:“長的也不見得好。”鄭夫人道:“我就不贊成她那副派頭。”鄭先生認為她們這是過于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

  “我說人家相當的漂亮。”川嫦笑道:“對了,爹喜歡那一路的身個子。”泉娟道:“爹喜歡人胖。”鄭先生笑道:“不怪章云藩要看中一個胖些的,他看病人實在看膩了!”川嫦笑道:

  “爹就是輕嘴薄舌的!”

  鄭夫人后來回到自己屋里,歎道:“可怜她還撐著不露出來——這孩子要強!”鄭先生道:“不是我說喪气話,四毛頭這病我看過不了明年春天。”說著,不禁淚流滿面。

  泉娟將一張藥方遞過來道:“剛才云藩開了個方子,這种藥他診所里沒有,叫派人到各大藥房去買買試試。”鄭夫人向鄭先生道:“先把錢交給打雜的,明儿一早叫他買去。”鄭先生睜眼詫异道:“現在西藥是什么价錢,你是喜歡買藥厂股票的,你該有數呀。明儿她死了,我們還過日子不過?”鄭夫人听不得股票這句話,早把臉急白了,道:“你胡*w些什么?”鄭先生道:“你的錢你愛怎么使怎么使。我花錢可得花得高興,苦著臉子花在醫藥上,夠多冤!這孩子一病兩年,不但你,你是愛犧牲,找著犧牲的,就連我也帶累著犧牲了不少。不算對不起她了,肥雞大鴨子吃膩了,一天兩只苹果——現在是什么時世,做老子的一個姨太太都養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們也就只能這樣了。再要變著法儿興出新花樣來,你有錢你給她買去。”

  鄭夫人忖度著,若是自己拿錢給她買,那是證實了自己有私房錢存著。左思右想,唯有托云藩設法。當晚趁著川嫦半夜里服藥的時候便將這話源源本本告訴了川嫦,又道:“云藩幫了我們不少的忙,自從你得了病,哪一樣不是他一手包辦,現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豈不叫人說閒話,倒好像他從前全是一片私心。單看在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們一次。”

  川嫦听了此話,如同万箭鑽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經說過:“鄭小姐悶得很罷?以后我每天下了班來陪你談談,搭章醫生的車一塊儿來,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監督的意思。多了個余美增在旁邊虎視眈眈的,還要不識相,死活糾纏著云藩,要這個,要那個,叫他為難。太丟人了。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錢來呢,她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難怪他們不愿把錢扔在水里。這兩年來,种种地方已經難為了他們。

  總之,她是個拖累。對于整個的世界,她是個拖累。

  這花花世界充滿了各种愉快的東西——櫥窗里的東西,大菜單上的,時裝樣本上的,最藝術化的房間,里面空無所有,只有高齊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与五顏六色的軟墊;還有小孩——呵,當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絨衣、兔子耳朵小帽里面的西式小孩,像圣誕卡片上的,哭的時候可以叫奶媽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可愛的,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東西。這一切都是她份內的。

  然而現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這可愛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余美增穿著嬌艷的衣服,泉娟新近置了一房新家具,可是這對于川嫦失去了意義。她不存在,這些也就不存在。

  從小不為家里喜愛的孩子向來有一种渺小的感覺。川嫦本來覺得自己無足輕重,但是自從生了病,終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觀念逐漸膨脹。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尸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這痛苦。她想早一點結果了她自己。

  早上趁著爹娘沒起床,趙媽上廟燒香去了,廚子在買菜,家里只有一個新來的李媽,什么都不懂,她叫李媽背她下樓去,給她雇了一部黃包車。她趴在李媽背上像一個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邊帶著五十塊錢,打算買一瓶安眠藥,再到旅館里開個房間住一宿。多時沒出來過,她沒想到生活程度漲到這樣。五十塊錢買不了安眠藥,況且她又沒有醫生的證書。她茫然坐著黃包車兜了個圈子,在西菜館吃了一頓飯,在電影院里坐了兩個鐘頭。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從前川嫦出去,因為太忙著被注意,從來不大有机會注意到身外的一切。沒想到今日之下這不礙事的習慣給了她這么多的痛苦。

  到處有人用駭异的眼光望著她,仿佛她是個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詩意的,動人的死。可是人們的眼睛里沒有悲憫。她記起了同學的紀念冊上時常發現的兩句詩:“笑,全世界便与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世界對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靈,小寡婦上墳,川嫦的母親自傷身世,都不難使人同聲一哭。只要是戲劇化的,虛假的悲哀,他們都能接受。可是真遇著了一身病痛的人,他們只睜大了眼睛說:“這女人瘦來!怕來!”

  鄭家走失了病人,分頭尋覓,打電話到輪渡公司,外灘公園,各大旅館,各大公司,亂了一天。傍晚時分,川嫦回來了,在闔家電气的寂靜中上了樓。鄭夫人跟進房來,待要盤詰責罵,川嫦喘吁吁靠在枕頭上,拿著把鏡子梳理她的直了的鬈發,將汗膩的頭發編成兩根小辮。鄭夫人忍不住道:

  “累成這個樣子,還不歇歇?上哪儿去了一天?”川嫦手一松,丟了鏡子,突然摟住她母親,伏在她母親背上放聲哭了起來,道:“娘!娘,我怎么變得這么難看?”她問了又問,她母親也哭了。

  可是有時候川嫦也很樂觀,逢到天气好的時候,枕衣新在太陽里晒過,枕頭上留有太陽的气味。鄭夫人在巷堂外面發現了一家小小的鞋店,价格特別便宜。因替合家大小每人買了兩雙鞋。川嫦雖然整年不下床,也為她置了兩雙繡花鞋,一雙皮鞋。當然,現在穿著嫌大,補養補養,胖起來的時候,就合腳了。不久她又要設法減輕体重了,扣著點吃,光吃胡蘿卜和花旗橘子,早晚做柔軟体操。川嫦把一只腳踏到皮鞋里試了一試,道:“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總可以穿兩三年。”

  她死在三星期后。

  (一九四四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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