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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木坳


  蘿卜溪橘子園主人滕長順,過呂家坪去看商會會長,道謝他調解和保安隊長官那場小小糾紛。到得會長號上時,見會長還在和管事商量事情,閒談了一會儿,又下河邊去看船。
  其時河灘上有只五艙四櫓舊油船,斜斜擱在一片石子間待修理,用許多大小木梁柱撐祝有個老船匠正在用油灰麻頭填塞到船身各部分縫罅中去。另外還有個工人,藏身在船脅下,槌子鑽子敲打得船身蓬蓬作響。長順背著手走過去看他們修船。老船匠認識蘿卜溪的頭腦,見了便打招呼:“滕老板,你好!”
  長順說:“好啊!吃得喝得,樣樣來得,怎么不好?可是你才真好!一年到頭有工做,有酒喝,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地陷落時有大胖子填,什么事都不用擔心。……”老船匠似笑似真的回答說:“一年事情做到頭,做不完,兩根老骨頭也拉松了,好命。這碗衣祿飯人家不要的。”
  “大哥你說得你自己這樣苦。好象王三箍桶,這地方少不了你,你是個工程師。”
  王三箍桶是戲文上的故事,老船匠明白,可不明白“工程師”是什么,不過体會得出這稱呼必与專業有關,如象開机器油坊管理机器黃牛一般,于是皺縮個癟嘴咕咕的笑,放下了槌子,裝了袋草煙,敬奉給長順。
  另外那個年事較輕的船匠,也停了敲打工作,從船縫中鑽出,向長順說:“老板,我听浦市人說,你們蘿卜溪村子里要唱戲,已約好戲班子,你做頭行人。滕老板,我說你家發人發橘子多,應當唱三大本戲謝神,明年包你得個肥團團的孫子。”
  長順說:“大哥你說得好。這年頭過日子誰不是混!你們都赶我叫員外,哪知道十月天蘿卜,外面好看中心空。今年省里委員來了七次,什么都被弄光了,只剩個空架子,十多口人吃飯,這就叫做家發人口旺!前不久溪頭開碾房的王氏對我說:‘今年雨水好,太陽好,霜好。雨水好,谷米雜糧有收成,碾子出米多,我要唱本戲敬神。霜好就派歸你頭上,你那橘子樹虧得好霜,顏色一片火,一片金。你作頭行人,邀份子請浦市戲班子來唱几天戲,好不好?’事情推脫不得,只好答應了。其實阿彌陀佛,自己這台戲就唱不了!”
  年青船匠是個唱愿戲時的張骨董,最會無中生有,因此笑著說:“喔,大老板,什么人不知道你是蘿卜溪的滕員外?錢是長河水,流去又流來,到處流: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們村子里正旺相,遠遠看樹尖子也看得出。你家夭夭長得端正乖巧,是個一品夫人相。黑子的相五岳朝天,將來走運會做督撫。民國來督撫改了都督,又改主席,他會做主席。做了主席用飛机迎接你去上任,十二個盒子炮在前后護衛,好不威風!”
  這修船匠冬瓜葫蘆一片藤,牽來扯去,把個長順笑得要不得,一肚子悶气都散了。長順說:“大哥,過年還早咧,你這個張骨董就唱起來了,民國只有一品鍋,那有一品夫人?三黑子做了都督,只怕是水擒楊么,你扮岳云,他扮牛皋,做洞庭湖的水師營都督,為的是你們都會划船!”
  船匠說:“百丈高樓從地起,怎么做不到?鳳凰廳人田興恕,原本賣馬草過日子,時來運轉,就做了總督。桑植人賀龍,二十年前是王正雅的馬夫,現在做軍長。八面山高三十里,還要從山腳下爬上去。人若運气不來,麻繩棕繩縛不住,運气一來,門板舖板擋不祝(說到這里,那船匠向長順拍了個掌,)滕老板,你不信,我們看吧。”
  長順笑著說:“好,大哥你說的准帳。我家三黑子做了官,我要他拜你做軍師。你正好穿起八卦衣,拿個鵝毛扇子,做諸葛臥龍先生,下常德府到德山去唱《定軍山》。”
  老船匠搭口說笑話:“到常德府唱《空城計》,派我去掃城也好。”
  今天恰好是長順三儿子的生日,話雖說得十分荒謬,依然使得蘿卜溪橘子園主人感到喜悅。于是他向那兩個船匠提議,邀他們上邊街去喝杯酒。本地習慣,攀交情話說得投机,就相邀吃白燒酒,用砂炒的包谷花下酒,名“包谷子酒”。兩個船匠都欣然放下活計,隨同長順上了河街。
  蘿卜溪橘子園主人,正同兩個修船匠,在呂家坪河街上長條案邊喝酒時,家里一方面,卻發生了一點事情。
  先是長順上街去時,兩個女儿都背好竹籠,說要去赶青溪坪的場,買點麻,買點花線,并打量把銀首飾帶去,好交把城里來的花銀匠洗洗。長順因為前几天地方風聲不大好,有點心虛,恐怕兩女儿帶了銀器到場上招搖,不許兩人去。二姑娘為人忠厚老實,肯听話,經長順一說,愿心就打消了。三姑娘夭夭另外還有點心事,她听人說上一場太平溪場上有木傀儡戲,看過的人都說一個人躲在布幕里,敲鑼打鼓文武唱做全是一手辦理,又熱鬧,又有趣。玩傀儡的飄鄉做生意,這場算來一定在青溪坪。她想看看這种古里古怪的木偶戲。花銀匠是城里人,手藝特別好,生意也特別興旺,兩三個月才來一次,洗首飾必須這一場,机會一錯過,就得等到冬腊月去了。夭夭平時本來為人乖順,不敢自作主張,凡是爹爹的話,無不遵守。這次愿心大,自己有點壓伏不住自己了,便向爹爹評理。夭夭說:“爹,二姐不去我要去。我掐手指算准了日子,今天出門,大吉大利。不相信你翻翻歷書看,是不是個黃道吉日,驛馬星動,宜出行!我鐲子,戒指,圍裙上的銀鏈子,全都烏漆墨黑,真不好看,趁花銀匠到場上來,送去洗洗光彩點。十月中村子里張家人嫁女吃戴花酒,我要去做客!”
  爹爹當真把挂在板壁上的歷書翻了一下,說理不過,但是依然不許去。并說天大事情也不許去。
  夭夭自己轉不過口气來,因此似笑非笑的說:“爹,你不許我去,我就要哭的!”
  長順知道小題大做認真不來,于是逗著夭夭說:“你要哭,一個人走到橘子園當上河坎邊去哭好了。河邊地方空曠,不會有人听到笑你,不會有人攔你。你哭夠了再回家。夭夭,我說,你怎么只選好日子出行,不記得今天是什么人的生日?你三哥這几天船會赶到家的,河邊看看去!我到鎮上望望干爹,稱點肉回來。”
  夭夭不由得笑了起來,無話可說,放下了背籠,赶場事再不提一個字。
  長順走后,夭夭看天气很好,把昨天未晒干的一壇子葛粉抱出去,倒在大簸箕中去晒。又隨同大嫂子簸了一陣榛子殼。本來既存心到青溪坪赶場,不能去,愿心難了,好象這一天天气就特別長起來,怎么使用總用不完。照當地習慣,做媳婦不比做女儿,媳婦成天有一定家務事,即非農事當忙的日子,也得喂豬放雞,推漿打草。或守在鍋灶邊用稻草灰漂棉布,下河邊去洗作腌菜的青菜。照例事情多,終日忙個不息。再加上屬于個人財富積蓄的工作,如績麻織布,自然更見得日子易過。有時也赶赶場,多出于事務上必需,很少用它作游戲取樂性質。至于在家中作姑娘,雖家務事出气力的照樣參加,卻無何等專責,有點打雜性質,學習玩票性質。所以平時做媳婦的常嫌日子短,作女儿的卻嫌日子長,赶場就成為姑娘家的最好娛樂。家中需要什么時,女儿辦得了,照例由女儿去辦,辦不了,得由家中大人作,女儿也常常背了個細篾背籠,跟隨到場上去玩玩,看看熱鬧,就便買點自己要用的東西。有時姊妹兩人竟僅為上場買點零用東西,來回走三十里路。
  嫂嫂到碾坊去了,娘在倉屋后繞棉紗。夭夭場上去不成,竟好象無事可作神气。大清早屋后楓木樹上兩只喜鵲喳喳叫個不息,叫了一陣便向北飛去。夭夭晒好葛粉,坐在屋門前一個倒覆籮筐上想心事。
  有什么心事可想?“爹爹說笑話,不許去赶場,要哭往河邊哭去。好,我就當真到河邊去!”她并不受什么委屈,毫無哭泣的理由,河邊去為的是看看上行船,逍遙逍遙。自己家中三黑子弄的船縱不來,還有許多銅仁船、高村船、江口船,和別個村庄鎮上的大船小船,上灘下灘,——可以看見。
  到了河坎上眺望對河,雖相隔將近一里路,夭夭眼睛好,卻看得出楓樹坳上祠堂前邊小旗杆下,有几個過路人坐在石條凳上歇憩。几天來楓樹葉子被霜熟透了,落去了好些,坳上便見得疏朗朗的。夭夭看不真老水手人在何處,猜詳他必然在那里和過路人談天。她想叫一叫,看老水手是否听得到,因此銳聲叫“滿滿”。叫了五六聲,還得不到回答,夭夭心想:“滿滿一定在和人挖何首烏,過神仙癮,耳朵只听地下不听水面了。”
  平常時節夭夭不大好意思高聲唱歌,今天特別興致好,放滿喉嚨唱了一個歌。唱過后,坳上便有人連聲吆喝,表示歡迎。且吹卷桐木皮作成的哨子,作為回響,夭夭于是又接口唱道:你歌沒有我歌多,我歌共有三只牛毛多,唱了三年六個月,剛剛唱完一只牛耳朵。
  但事极明顯,老水手還不曾注意到河邊唱歌的人就是夭夭。夭夭心不悅服,又把喉嚨拖長,叫了四五聲“滿滿”,這一來,果然被坳上楓木樹下的老水手听到了,踉踉蹌蹌從小路走下河邊來,站在一個烏黑大石墩子上,招呼夭夭。人隔一條河,不到半里路寬,水面傳送聲音遠,兩邊大聲說話听得清清楚楚。
  老水手嘶著個喉嚨大叫夭夭。夭夭說:
  “滿滿,我叫了你半天你怎么老不理我?”
  “我還以為河邊扇把鳥雀儿叫!你爹呢?”
  “到鎮上去了。”
  “你怎不上青溪坪赶場?不說是趁花銀匠來場上洗洗首飾,好吃酒嗎?我以為你早走了。”
  “早走了?爹不讓我去。我說:‘不讓我去我要哭的!’爹爹說:‘你要哭,好,一個人到河坎邊去哭,好哭個盡興。’我就到河邊來了。”
  “真哭夠了嗎?”
  “蒸的不夠煮的夠;為什么我要哭,我說來玩的。滿滿,你怎么不釣魚?”
  “天气冷,大河里水冷了,魚都躲到岩眼里過冬了,不上鉤的。夭夭,我也還在釣魚,我坐在祠堂前楓樹下,釣過坳人,扯住他們一只腳,閒話一說半天。你多久不到我這里來了,過河來玩玩吧。我這里楓木葉又大又紅,比你屋后那個還好看,你來,我編頂帽子給你戴。太平溪老爺楊金亭,送了我兩大口袋油板栗,一個一個有雞蛋大,挂在屋檐口邊風干了半個月,味道又香又甜,快來幫我個忙,把它吃掉。一人吃不了,邀你二姐也過河來吧。”
  夭夭說:“那好极了,我來幫你忙吃掉它。待一會儿我就來。”
  夭夭回轉家里,想邀二姑娘一起過河,并告給她:“滿滿有雞蛋大栗子,要人幫忙吃完它。”
  二姑娘正在院壩中太陽下篦頭,笑著說:“我有事,不能去。夭夭你想去,答應了滿滿,你就去吧。”幫二姑娘篦頭的大嫂子,也逗夭夭說:“夭夭,滿滿為人偏心,格外歡喜你。
  栗子雞蛋大,鴨蛋大,回來時帶點吃剩下來的,放在衣兜里,讓我們也嘗嘗吧。”
  夭夭不說什么,返身就走。母親從側屋扛著個大棉紗□子走出來,卻叫住了她。“夭夭,帶點橘子送滿滿吧。外人要,十挑八挑派人送去,還怕人家不領情。自己家里人倒忘記了。
  堂屋里有大半籮頂好的,你自己背去送滿滿。”
  夭夭當真就用她那個細篾背籠撿了一背籠頂大的橘子,預備過河。河邊本有自己家里一只小船,夭夭不坐它,反而走到下游一點金沙溪溪口邊去。其時村子里正有個年青小伙子在裝菜蔬上船,預備到鎮上去出賣。夭夭說:“大哥,我要渡河到坳上去,你船開頭時,我坐你船過河,好不好?你是不是到鎮上去?”
  一村子人都認識夭夭,年青漢子更樂于攀話獻殷勤,小船上行又照例從對河容口走,并不費事,當然就答應了這件小差事。夭夭又說:“大哥,我不忙,你把菜裝滿船,要開頭時再順便送我過河。我是到坳上去玩的。我一點不忙!”
  夭夭放下了背籮,坐在一堆南瓜上,來悠悠閒閒的看河上景致。河邊水楊柳葉子黃布龍冬,已快脫光了,小小枝干紅赤赤光溜溜的,十分好看。夭夭借刀削砍了一大把水楊柳細枝,預備編籃子和鳥籠。溪口流水比往日分外清,水底沙子全是細碎金屑,在陽光下爍爍放光,瑪瑙石和蚌殼,在水中沙土上尤其好看。有几個村中小孩子,在水中搬鵝卵石砌堤壩堵水玩,夭夭見獵心喜,也脫了襪子下溪里去踹水,和小孩子一樣,從沙礫中挑選石子蚌殼。那賣菜的青年,曾經幫夭夭家哥哥弄船下過常德府,想和夭夭談談話,因此問夭夭:“夭夭:你家三黑子多久回來?”夭夭說:“一兩天就要攏岸了。今天喜鵲叫,天气好,我猜他船一定歇銅灣溪。”
  “你三哥能干,一年總是上上下下,忙個不停。你爹福气好。”
  “什么好福气?雨水太陽到頭上,村子里大家不是一樣?”
  “你爹儿女滿堂,又好又得力,和別人家不一樣。”
  夭夭明白面前一個人話中不僅僅是稱羡爹爹,還著實在恭維她。可是話不會說,所以說得那么素朴老實。夭夭因此微微笑著,看那年青人搬菜,好象在表示:“我明白你的意思,再說說看。”然而那漢子卻似乎秘密已給夭夭看穿,有點害羞,不好意思再說什么,只顧作事去了。
  菜蔬裝夠后,夭夭上了船,坐得端端正正,讓那人渡她過河。船抵岸邊時,夭夭說:“大哥,真難為你!”從背籠里取出十個大橘子放置船頭上,“大哥,吃橘子打口干吧。你到鎮上去碰見我爹,就請告他一聲,我在楓木坳上看船。”說完時,用手和膝部把船頭用力一送,推离了岸邊,自己便健步如猿,直向楓木坳祠堂走去。
  將近坳上時,只見老水手正躬著腰,用個長竹笤帚打掃祠堂前面的落葉。夭夭人未到身邊聲音先到:“滿滿,滿滿,我來了!”
  老水手帶笑說:“夭夭,你平日是個小猴儿精,手腳溜快,今天怎么好象八仙飄海,過了半天的渡,還不濟事。神通到哪里去了?”
  “我在溪口撿寶貝。滿滿,你看看,多少好東西!”她把圍裙口袋里水濕未干的石子蚌殼全掏出來,塞到老水手掌心里:“全都把你!”
  “嗨,把我!我又不是神仙,拿這個當飯吃?好禮物。”
  夭夭自然也覺得好笑。“滿滿,這楓木葉子好,你幫我做頂大帽子,把這些石子儿嵌上去。福音堂洋人和委員見到,一定也稱贊。”她指了指背籠里的橘子:“這是娘要我帶來送你的。”
  老水手說:“唉呀,那么多,我吃得了?姐姐呢?怎不邀她來玩玩。”
  夭夭還是笑著:“姐姐說,滿滿栗子多,當真要人幫忙才吃得完,怎不送我們一口袋,讓我們背回家慢慢的嚼。”
  老水手也笑將起來:“那好的,那好的。你有背籠,回家時就背一口袋去,請大家幫忙。你們不幫忙,擱到祠堂里,就只有請松鼠幫忙了。”
  “滿滿,是不是松鼠幫不了你的忙,你才要我們幫忙?”
  “哪里,哪里,我是好心好意給你留下的。若不為你,早給過路人吃光了。你知道,成天有上百兩只腳的大耗子翻過這個山坳,大方肯把他們吃,什么不吃個精光!生毛的除了蓑衣,有腳的除了板凳,他們都想吃!都能吃!”
  兩人一面說笑一面向祠堂走去。到了里邊側屋,老水手把背籠接過手,將橘子倒進一個大簸箕里,“夭夭,這橘子真大,我要用松毛蓋好留下,托你大哥帶到武昌黃鶴樓下頭去賣,換一件西口大毛皮統子回來。這里橘子不值錢,下面值錢。你家園里的橘子樹,如果生在鸚鵡洲,會發万千洋財,一家人都不用擔心,住在租界上大洋樓里,冬暖夏涼,天不愁地不怕過太平日子。哪里還會受什么連長排長欺壓。”
  夭夭說:“那有什么意思?我要在鄉下祝”老水手說:“你舍不得什么?”
  “我舍不得橘子樹。”
  “我才說把橘子樹搬過鸚鵡洲!”
  “那么我們的牛,我們的羊?我們的雞和鴨子?我知道,它們都不愿意去那個生地方。路又不熟習,還听人說長年水是黃渾渾的,不見底,不見邊,好寬一道河。滿滿,你說,魚在渾水里怎么看得見路,不是亂撞?地方不熟習我就有點怕。”
  “怕什么?一到那里自然會熟習的。當真到那里去,就不用養牛養豬了。”
  “我賭咒也不去。我不高興去。”
  “你不去那可不成!說好了大家去,連家中小花子狗也得去,你一個人不能住下來的。”
  兩人把話說來,竟儼然象是一切已安排就緒,只差等待上船神气,爭持得极其可笑。到后兩人察覺園里那一片橘子樹,縱有天大本領也絕無辦法搬過鸚鵡洲時,方各在微笑中歎了一口气,結束了這种充滿孩子气的討論。
  老水手為把一大棕衣口袋栗子,從廊子前橫梁上叉下來,放到夭夭背籠中去。夭夭一時不回家,祠堂里房子陰沉沉的,覺得很冷,兩人就到屋外邊去晒太陽。夭夭搶了個笤帚,來掃除大坪子里五色斑斕的楓木葉子。半個月以來,樹葉子已落掉了一半,只要一點點微風,總有些离枝的木葉,同紅紫雀儿一般,在高空里翻飛。太陽光溫和中微帶寒意,景物越發清疏而爽朗,一切光景靜美到不可形容。夭夭一面打掃祠堂前木葉,一面抬頭望半空中飄落的木葉,用手去承接捕捉。
  老水手坐在石條上打火鐮吸旱煙,耳朵里听得遠村里鑼鼓聲響。
  “夭夭,你听,什么地方打鑼打鼓。過年還愿早咧。鎮上人說:蘿卜溪要唱愿戲,一共七天,派人下浦市赶戲班子,要那伙行頭齊全角色齊全頂好的班子,你爹是首事人。若讓我點戲,正戲一定點《薛仁貴考武狀元》,雜戲點《王婆罵雞》。
  浦市人迎祥戲班子,好角色都上了洪江,剩下的兩個角色,一個薛仁貴,天生的;一個王婆,也是天生的!”
  夭夭說:“桃子李子,紅的綠的,螺螄蚌殼,扁的圓的,誰不是天生的?我不歡喜看戲。坐高台凳看戲,真是受罪。滿滿,你那天說到三角洲去捉鵪鶉,若有撒手网,我們今天去,你說好不好?我想今天去玩玩。”
  老水手把頭搖了搖,手指點河下游那個荒洲,“夭夭,今天不去,過几天再去好。你看,對河整天有人燒山,好一片火!已經燒過六七天了。燒來燒去,芭茅草里的鵪鶉,都下了河,搬到洲上住家來了。我們過些日子去舀它不遲。到了洲上的鵪鶉,再飛無處飛,不會向別處飛去的。”
  “為什么它不飛?”
  老水手便取笑夭夭,說出個希奇理由:“還不是和你一樣,見這里什么都好,以為是個洞天福地,再也舍不得离開。”
  夭夭說:“既舍不得离開,我們捉它做什么?這小東西一身不過四兩重,還不如一個雞膊腿。不捉它,讓它玩玩,從這一蓬草里飛到那一蓬草里,倒有意思。”
  “說真話,這小東西可不會象你那么玩!河洲上野食多,水又方便,十來天就長得一身肥腯腯的,小翅膀儿舉不起自己身子。發了福,同個偉人官官一樣,凡事保守穩健,自然就只好在河洲上養老了。”
  “十冬腊月它到哪儿去?”
  老水手故意裝作嚴重神气,來回答這個問題:“到哪里去了?十冬腊月就躲在風雪不及的草窩里,暖暖和和過一個年。
  過了年,到了時候,跳下水里去變蛤螅三月清明落春雨,在水塘里洗浴玩,呱呱呱整天整夜叫,吵得你睡不著覺!”
  夭夭看著老水手,神气雖認真語气可不大認真。“人人都那么說,我可不相信。蛤蟆是鵪鶉變的,蝌蚪魚有什么用?”
  “唉,世界上有多少東西,都是無用的。譬如說,你問那些東西,為什么活下來,它照規矩是不理會你的。它就這么活下來了!這事信不信由你。我往年有一次捉到一只癩蛤蟆,還有個鵪鶉尾巴未變掉,我一拉那個尾巴,就把它捉住了。它早知道這樣,一定先把尾巴咬掉了。九尾狐狸精被人認識,不也正是那條尾巴?變不去,無意中被人看見,原形就出現。”
  老水手說的全是笑話,哪瞞得了夭夭。夭夭一面笑一面說:“滿滿,我听人說縣里河務局要請你做局長,因為你會認水道,信口開合(河)!”
  老水手舞著個煙杆說:“好,委任狀一來,我就走馬上任。
  民國以來,有的官從局長改督辦,有的官從督辦改局長,有人說,這就是革命!夭夭你說這可象革命?”
  楓木葉子掃了一大堆時,夭夭放下了笤帚,專心一志去挑選大紅和明黃色兩种葉子,預備請老水手編斗笠。老水手卻用那一把水楊柳枝,先為夭夭編成一個籃子,一個鳥籠。這件事做得那么精巧而敏捷,等到夭夭把木葉子揀好時,小籃子業已完成,小鳥籠也快編好了。
  夭夭一見就笑了起來,“滿滿,你好本事!黃鶴樓一共十八層,你一定到過那里搬磚抬木頭。”夭夭援引傳說,意思是說老水手過去必跟魯班做過徒弟。這是本地方夸獎有手藝的一句玩笑話。
  老水手回答說:“黃鶴樓十八層,什么人親眼看見?我有一年做木排上橈手,放排到鸚鵡洲后,手腳空了,就上黃鶴樓去。到了那里,不見樓,不見呂洞賓,卻在那個火燒過的空坪子里被一個看相的拉住我袖子,不肯放手。我以為欠了他錢,他卻說和我有緣。他名叫‘賽洞賓’。說我人好心好,遇好人,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到過了五十六歲,還會做大事情。我問他大事情是帶兵的督撫,還是出門有人喝道的知縣?那看相的把個頭冬冬鼓一般只是搖,說,都不是,都不是。并說,你送我二兩銀子,我仔細為你推算,保你到時靈驗,不靈驗你來撕我這塊招牌。我看看那招牌,原是一片雨淋日晒走了色的破布,三十年后知道變成什么樣子。只送了他三個響榧子。那時我二十五歲,如今整三十年了,這個神仙大腿骨一定可當打鼓棒了。說我一輩子遇好人,倒不差多少。說我要做大事,夭夭你想想看,有什么大事等我老了來做?怕不是兩腳一伸,那個‘當大事’吧。”
  夭夭說:“人人都說黃鶴樓上看翻船。沒有樓,站在江邊有什么可看的。”
  老水手說:“好看的倒多咧。漢口水碼頭泊的火龍船,有四層樓,放號筒時比老水牛叫聲還響,開動机器一天走八百里路,坐万千人,真好看!”
  夭夭笑了起來,“哈哈,我說黃鶴樓,你有四層樓。我說‘看翻船’,你有火龍船。滿滿,我且問你,火龍船會不會翻?
  一共有几條龍?”
  鄉下習慣稱輪船為龍船,老水手被封住了嘴,一時間回答不來,也不免好笑。因為他想起本地常見的“旱龍船”,條案大小一個木架子,敬奉有紅黑人頭的儺公儺母,一個人扛起來三山五岳游去,上面還懸系百十個命大孩子的寄名符,照傳說拜寄儺公儺母做干儿子,方能長命富貴。這旱龍船才真是一條龍!
  其時由下水來了三個挑油簍子的年青人,到得坳上都放下了擔子,坐下來歇憩。老水手守坳已多年,人來人往多,雖不認識這几個人,人可認識他。見老水手編制的玩意儿,都覺得十分靈巧。其中之一就說:“老伙計,你這籃子做得真好,省里委員見到時,會有獎賞的!”
  老水手常听人說“委員”,委員在他印象中可不大好。就象是個又多事又無知識的城里人,下鄉來雖使得一般鄉下人有些敬畏,事實上一切所作所為都十分可笑。坐了三丁拐轎子各處鄉村里串去,攪得個雞犬不宁。鬧夠了,想回省去時,就把人家母雞、腊肉帶去做路菜。告鄉下人說什么東西都有獎賞,金牌銀牌,還不是一句空話!如今听年青油商說他編的籃子會有獎賞,就說:“大哥,什么獎賞?省里委員到我們鎮上來,只會捉肥母雞吃,懂得什么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另一個油商信口打哇哇說:“怎么不獎賞?爛泥人送了個二十六斤大蘿卜到委員處請賞,委員當場就賞了他飯碗大一面銀牌,稱來有十二兩重,上面還刻得有字,和丹書鐵券一般,一輩子不上糧,不派捐,不拉夫,改朝換代才取消!”
  “你可親眼看見過那塊銀牌?”
  “有人看過摸過,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
  夭夭听到這种怪傳說,不由得不咕嘍咕嘍笑將起來。
  油商伙里卻有個人反駁說:“哪里有什么銀牌?我只听說爛泥鄉約邀人出份子,一同賀喜那個去請賞的,一人五百錢,酒已喝過了,才知道獎牌要由縣長請專員,專員請委員,委員請主席,主席請督辦——一路請報上去,再一路批駁公文下來,比派人上云南省買金絲猴還慢得多!”
  原先那個油商,當生人面前輸心不輸口,“哪會有這种事,我不信。有人親眼看過那塊大銀牌,和召岳飛那塊金字牌一個式樣,是何紹基字体,筆畫肥肥的。”
  “你不信,倒相信那獎牌和戲上金字牌一樣。獎牌如果當真發下來,爛泥人還要出份子搭牌坊唱三天大戲,你好看三天白戲。”
  “你知道個什么,狗矢柑,腌大蒜,又酸又臭。”
  那伙計喜說笑話,見油商發了急,索性逗他說:“我還听人說戲班子也請定了,戲碼也排好了,第一天正戲:《賣油郎獨占花魁》,請你個不走運的賣油郎坐首席。你可預備包封賞號?莫到時丟面子,要花魁下台來問你!”
  老水手插嘴說:“一個蘿卜能放多久?我問你。委員把它帶進縣里去,老早就切碎了它,炖牛肉吃了。你不信才真怪!”
  几個人正用省里來的委員為題目,各就所見所聞和猜詳到的种种作根据,胡亂說下去。夭夭從旁听來,只抿著個小嘴好笑。
  坳前有馬項下串鈴聲響,繁密而快樂,越響越近,推測得出正有人騎馬上坳。當地歌謠中有“郎騎白馬來”一首四句頭歌,夭夭心中狐疑:“什么人騎了馬來?莫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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