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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第一次坐在相府大堂里的丞相之座時,對著下面空空的大堂,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本是衛國的買賣人,只留意賺錢之事,對仕途并不上心,不想,現在居然當上了秦國的相國,要經常給那些過去需要自己盛宴款待、好言恭維的百官們開開會,听他們的匯報,給他們下指示。對此,他的感覺好极了。
  孔子有言:“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盡管長得高高胖胖,呂不韋從來自認為屬于“小人”一類。他樂觀豪爽,出手大方,對人對己都不薄,不像那些詩書讀得太多的儒生,老是跟社會和自己過不去。
  雖屬“小人”之輩,呂不韋卻是一個較早具有投資理念的小人。多年經商,他很早就懂得了一個許多人至今仍不明白的道理:錢是能夠買來一切的,包括錢本身。作為生意人,他的過人之處還在于,知道買哪些東西可獲利十倍,買哪些東西可獲利于倍;而哪些東西可以現買現拿,哪些東西只能先買后取。
  20歲那年,呂不韋靠販賣虎皮而發了第一筆財,積攢下“百金”。為了慶祝,他帶著几個哥們儿,將故鄉濮陽城內的好館子吃了一個遍,從“桑間烤鴿”吃到“濮上河鮮”,當地名菜一個沒漏。吃完,他就离開了濮陽,到趙國國都邯鄲去發展。在邯鄲的几年里,他靠著往韓國都城陽翟倒騰軍火和戰時緊俏物品,暴富起來。30歲那年,家財便已掙到了“千金”。于是,他在邯鄲要价最高的“花玉樓”擺下了“君王宴”,把城內各歌舞廳的漂亮姑娘都接了來,給自己當姬作擯。他一個人和十几個艷姬昏天黑地鬧了三天三夜,弄得筋疲力盡,過足了一陣“君王癮”。
  這种醉生夢死的日子一長,他有些厭倦了,感到內心空虛,人生缺少目標,不知下一步該怎樣發展。
  就在這時,他在一個酒宴上遇到了异人。
  异人名叫异人,實際也是一個异人。他是秦國正宗王孫,14歲那年被送到趙國為質,在邯鄲一住十多年。剛來時,秦趙兩國正發誓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他自然被當作“外賓”善待。后來,秦趙交惡,相互攻打起來,他就一下成了“綁票”,還差點被撕,拿到陣前去祭旗。實在是因為他在秦國不受待見——不是血統不夠純正,而是他那當太子的父親給他留下了二十多個兄弟,物多而不貴——趙人才沒太拿他當回事儿,留他在邯鄲自生自滅。
  在酒宴上,异人穿著一身半舊的錦袍,領口上一困油污,前襟有些開線,坐在呂不韋一幫車馬衣襲的朋友中,一臉蹭飯的尷尬。看到王孫的落魄,呂不韋心中不免生出些庶民的快慰。不過,他對异人格外尊重,開口閉口總是“公子公子”的,几番敬酒,也總是把酒杯舉得低低的,自己一日先于。不管怎么說,异人是他生平親眼見到的第一個王孫。
  几杯“邯鄲玉液”下肚,呂不韋有些微醺,竟在酒席上說异人是“奇貨”——這是他們生意人圈中贊美事物的最高級用語。不料,這引得飯桌上的酒朋肉友們哄堂大笑。在他們看來,异人因為無法變現,現在連廢品都算不上。呂不韋獨排眾意,仍一個勁儿地說:“奇貨可居。奇貨可居。”眾人都說他醉了。
  一日,呂不韋一邊玩著博戲,一邊和老父聊天,問:“在家种因可獲利几許?”老父說:“十倍總是有的。”呂不韋又問:“外出販賣珠寶呢?”老父說:“那可要有百倍了。”呂不韋繼續問:“那么,立一個君王而搞定一個國家呢?”老父一听,赶緊說:“不敢亂說。我們生意人千万不要講政治。不過,那可是万利之事呵……”呂不韋沉默不語,心里想著异人。
  十天后,呂不韋做東,回請那些生意場中的朋友,同時也想讓他們見識見識自己從“花玉樓”几十個艷姬中千挑万選出來的“王后”。那“王后”趙姬,芳齡二八,屬青春玉女型,但生得丰滿嬌柔,美艷异常。這种美女,要是藏在金屋,不讓朋友觀賞,不光可惜,而且也太自私了。
  呂不韋沒有忘記异人,特地親自去請。
  异人住在城根腳下陋巷中的一個小院落里。門庭狹小,院牆剝落,屋里更是蛛网滿牆,四處漏風。呂不韋看在眼里,記在心上。
  酒宴上,呂不韋對坐在身旁的异人說:“公子的家該裝修了。讓我幫你把門戶擴建一下。”
  “能裝修一下當然好了。”异人說,“不過,您為什么不想辦法將自家門戶擴建一下,而要為我費心呢?”
  呂不韋笑了:“公子家的門戶擴建了,我家的門戶才有机會擴建呵。”
  那晚酒喝得痛快。七八個人喝光了九壇“桑濮大曲”。不過,那晚最精彩的節目是酒后的“惊艷”。
  眾人喝得酒酣耳熱之際,趙姬終于出場了。她被著薄如蟬翼的輕紗,稍稍走了几下台步,若隱若現地展示了一下曲線玲斑的身材,又擺好了姿勢,轉過臉來,露出明睜皓齒,花容月貌,沖大家嫣然一笑。
  眾人看呆掉了,坐在那里忘了吃喝,都感到喉頭發緊,身子下半邊不自在起來。异人更是傻了,舉著象牙著的手懸在空中,兩眼直勾勾的,盯著趙姬高高聳起的胸部,一動也動不了。直到趙姬進到幕后,他的眼神還收不回來。
  呂不韋感到一陣滿足。
  經過一番精确的評估,呂不韋決定將异人買斷。他的全盤計划是將异人先重新包裝一下,建立一個“賢明”的形象,然后送回秦國,想辦法活動一下,爭取立為太子,最后當上國王。
  异人很高興有人愿意來買他。遠大的計划能不能實現,他并不太在乎,眼下有吃有喝,活得体面些更重要。他只向呂不韋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請求,就是將趙姬讓給他。他20多歲了,又是王孫,身邊該有一個拿得出去的女人。
  呂不韋听了差點暴跳起來,但還是忍伎了。他盯著异人看了很久,心想:“這小子倒也是一個不錯的生意人,挺會討价還价的,”嘴上卻淡淡地說:“好說,好說,喜歡拿去就是了。”
  將趙姬送出去的前夜,呂不韋自然又和她好好在床上纏綿了一陣。他經過的女人多了,本來送几個給朋友共享也是常有的事情,只是這個小女子很叫他有些留戀。嬌媚百態的她一到床上便熱情如火,常常一點就著,反复燃燒,令人感到奇妙無比。但為了遠大理想,他還是決定“割愛”,把她轉讓出去,就算是投資罷了。
  事情按照呂不韋的計划一步步進行著。异人搬進一處豪宅,開始廣宴賓客,往來于官場和媒界,不久就有了口碑,很快又有了國際聲譽。呂不韋則親攜珠寶珍奇,悄悄去秦國活動。他知道异人的親生母親夏紀,早已失寵,是只死蟹,便決定主攻异人父親從楚國娶來的寵媳華陽夫人。那華陽夫人無子,有塊心病,居然听進去了呂不韋的那些“色衰愛弛”的大道理,同意立异人為嗣,以“養儿防老”。后來的事情就順利多了,呂不韋花錢買通了邯鄲黑道,將异人偷渡回秦國。到了咸陽,异人正式拜認華陽夫人為母,更名為楚,成了候補太子。雙方刻玉符為憑,有了法律保證。不久,作了二十多年正式太子的异人父親,終于承繼大統,登上王位。可他即位僅三天,就在過度歡喜中突然薨去。于是,异人夢想成真,當上了秦王。作為開國元勳,呂不韋被封為文信侯,食洛陽十万戶,并出任相國,擔當起治理國家的重任。
  所有發生的一切,都在呂不韋的精心策划之中,只有一件事是他當年完全沒有想到的:趙姬被送到异人那里不久,就怀了孕,生下一個計划外的男孩。在當了三年多秦王之后,异人几天前也突然薨了。那個后來取名為政的男孩便即位成了秦王。
  呂不韋知道,外面都在傳,說這小秦王實際上是他的精血。那孩子小的時候,他也曾仔細端詳過几次,感到那孩子歪瓜裂棗似的容貌,确有几分像自己。此次新王即位,他為自己加了一個封號,叫“仲父”,也算多承擔一份責任。只是那孩子,見了自己從不親熱,總是一副害怕的樣子,垂手恭立,頭都不敢拾,問一句說一句,不問不說,叫人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不過,當年送出去一個嬌娘,如今收回一個儿王,可謂失之東隅,取之桑榆。看來助人為樂,總是會有好報的。
  呂不韋書讀得不多,但也早听說過“三不朽”的說法:立功,立言,立德。如今,他感到自己的功已立得差不多了,開始更多地考慮立言之事。他特地找了一些文士,組織了一個寫作班子,准備搞一部名叫《呂氏春秋》的大書,將各國的歷史經驗、諸子的理論著述和自己的從政心得都寫進去,同時還將廣泛涉及天文、地理、人文、典章、陰陽、五行、气功等等,以傳之后世。至于立德呢?呂不韋倒不著急。在他看來,自己的德行一向不錯,而且,一個人若是能立功立言的話,那就一定是有德的。
  整個上午,他一直在和那班文士們討論書的体例,弄得頭昏腦漲。中午吃飯時,舍人司馬空走來報告,說有一個名叫李斯的人,自稱是荀卿的弟子,登門求見。呂不韋稍作思索,說先不見了,收容下來就是了,叫他先抄抄書吧。他雖沒讀過荀況的大著,倒是听過荀卿的大名,過去一直以為是兩個人,不久前才對上號。
  午飯后,呂不韋小睡片刻,就起身,吩咐手下備水,然后沫浴,熏香,換衣,一邊忙著,一邊感到自己好像是在赶場赴宴,几餐吃下來,滿桌的山珍海昧都要成為負擔了。
  一見相國沫浴,熏香,換衣,手下的人就知道他要去見太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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