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天幕墜落


〔美〕大衛·赫爾 王榮生譯


  媽媽病倒不久,爸爸就失業了。他常常呆在家里,開始還早早起床,不等我和姐姐米蘭達上學,就穿戴整齊出門了。可是,過了不到一個月,他就變得不修邊幅,愛睡懶覺了。我們下午放學回家,總是看見他只穿著褲衩、仰臥在起居室的睡椅上,滿身黑紅相間的彩紋,呈棋盤方格狀,襯以蒼白的皮膚,絢麗奪目。爸爸對他的文身感到自豪,可我和姐姐卻看不順眼。爸爸在我們這個年紀可棒极了,他說,簡直不明白我們怎么變得這么少年老成。
  “嘿,小家伙,”他招呼我們,“瞧一瞧這個。”
  我們脫下帽子,用毛巾擦掉臉上的油膏,走過去看個究竟。爸爸正在看電視7頻道,這是“遮陽天幕計划”實況轉播。之間鏡頭聚焦在一葉小舟上,在黑茫茫的天空背景下,小艇猶如一個銀色的亮點,尾部彷佛蜂蛛抽絲,噴出一絲雙分子線。一和真空接触,雙分子線立即擴展千倍,形成一張巨大的七彩薄膜,繼而組成圍繞地球的巨傘的一小部分,遮蔽世界免受太陽紫外線的輻射。“妙极了,”爸爸叫了起來,他一直是個科技迷,“瞧吧,孩子們,人們在創造歷史。”
  “另找時間好嗎?爸爸?”姐姐說。
  隨后我們姐弟倆坐下來做功課。作業不做完不准出去玩,而且不到傍晚,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呆在家里。這還不行,出門前爸爸一定要我們戴上帽子、手套和太陽鏡,并且在臉上涂滿油膏。5分鐘后,我們慌慌張張地跑過堅硬干燥的地面,躲躲閃閃地穿過荒蕪的枯樹林,來到公園里。我們的小伙伴們大都住在城市地下,因此,通常我們都是在西部中心公園側第72號大街地鐵站自動扶梯口同他們碰頭。有時候,小伙伴們取笑我們住在地面,但姐姐几句話就把他們打啞了。
  “爸爸說遮陽幕工程一完工,那時候人人都想回到地面上來,”她以12歲女孩在的自信心說得可堅決了,“畢竟,誰想住在又黑又舊的洞子里呢?”
  那天下午,爸爸心情沉重地對我們說:
  “孩子們,有坏消息告訴你們,”他說,“你們還記得媽媽上周去醫院檢查嗎?醫生作了几項檢驗,今天上午打電話告訴了我們結果,是癌症。”
  我們不必問媽媽患的是哪种癌,因為自從我們到了可以獨自出門的年齡以來,父母就一直訓練我們防止這种疾病。姐姐說:
  “可是您總是很小心的,媽媽。每次出門您都戴了帽子、太陽鏡的。”
  “這我知道,親愛的,但你要知道,我們小時候哪里知道這些。我們不懂什么臭氧層枯竭,也不懂什么紫外線,也不懂如果不小心太陽光會多么厲害。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在暑假期間好几次給太陽晒起了水泡。太陽就這么毒辣。你們小時候要是給太陽晒凶了,長大后就可能得皮膚癌。”
  在以后几個星期里,我和姐姐才得知問題并不出在醫學技術,當時的醫術几乎什么病都能治療。通常,采用一种基因培育出來的病毒治療,就足以在皮膚癌轉移前,甚至在媽媽的病情開始擴散時治療。即使這种治療失效,用激光照射或動外科手術,一般也能治療皮膚癌。不,問題出在錢上面,父母都沒有享受醫療保險。媽媽一直是個自由撰稿人,以前全靠爸爸的醫療保險金治病。可是,爸爸丟了飯碗,同時也丟了醫療保險。
  到那時候,姐姐真的恨起爸爸來了。她很少理睬爸爸,而且一開口,就數落他的文身多么丑,他的玩笑多么無聊,他失業后長得多么肥胖。姐姐主動照顧媽媽,給媽媽端茶、遞水、喂藥,呆在床邊朗讀媽媽喜愛的維多利亞的小說給媽媽听,一讀就是几個小時。她不讓爸爸搭手,爸爸一插手幫忙,她就狠狠地瞪他几眼。他只好退到起居室,整夜抽煙,看電視播放遮陽天幕建設工程的緩慢進展,有時候在凌晨我發現他仍然呆在那里。

  一天下午,我跟著姐姐來到東60號大街的一架商店,招牌上寫著:“人体器官商店:收售器官。”
  姐姐推開沉重的玻璃門,進門的正對面是一張服務台,后面坐著一位胖老頭,生了一雙多色的眼睛,他放下手中的報紙,說:“想買些什么嗎?”
  “是的,”姐姐回答,“皮膚。”
  “哦,是皮膚?,皮膚可貴了,親愛的。這些日子人人都想要皮膚,是因為太陽的緣故,這你知道的。”
  “我知道。”
  “你是想要一、二碼大的皮膚,還是全身的皮膚?”
  “我想要夠一個成人全身的皮膚。”
  “哦,哦,成人全身的皮膚。是大個子還是小個子?”
  “比我大,但大不了多少。這儿,這儿除外。”姐姐指著她的胸部和臀部比划著。
  “我明白了,你需要的是八號尺寸,小姐。這個尺碼一般要賣13万5千元,不過,既然你有賣有買,我就优惠你,只收10万元。你覺得怎么樣?這么划算的生意哪里去找?”
  “是10万元嗎?”姐姐重复道。
  “這當然不包括手術費。通常,手術費另收4千元,我是指植皮。不過,截除手術免費。當然,信用卡也好,醫療保險金也好,我們都收。”
  姐姐仍不相信。“我就是連手腳都賣給你,也不夠買全張皮膚,是嗎?”
  “沒錯。我說過,這些日子皮膚緊缺,很難收購到。無論是誰進來賣給我們一個手指,或一顆牙齒,或一只腎,几個小時后就走出去了,沒事。皮膚可不同,就和心髒一樣,會牽一發而動全身的。
  “那么,我全身賣多少錢?”姐姐問道。
  “目前的行情是10万5千元。”
  “我簡直搞不懂,”姐姐叫起來,“我如果賣出全部身体,你才只出10万5千元的价。可是,我只是買皮膚,就要花13万5千元,還外加4千元的手術費。太不公平了!”
  “這是做生意,親愛的,市場有市場的規則。規則又不是我制定的,我只是辦事人員。”
  姐姐的臉漲得通紅,我還以為她會發火,或大哭一場。然而她鎮定下來,平靜地放下衣袖。“打扰您了。”她說著便從我手中接過夾克大衣,牽起我的手,轉身走出門去。

  以后的几個星期,媽媽已經病入膏肓了。爸爸依然關心著遮陽幕的事。“快完工了,有好几百万平方英里大,再過兩三周就完工了。听說,紫外線已經下降了20%。不久,你們就可以白天出門了,再也用不著戴帽子、太陽鏡和手套。也不用全身涂得油膩膩的了,就像媽媽和我小時那樣自由自在的。樹木又會長起來的,還有青草、松鼠、鹿子、浣熊,動物都是野生的,不是關在動物園的。人人都會又重新住到地面上來,不僅僅是我們這些人。你們等著瞧吧,一切都會像過去一樣。”
  爸爸描述的前景令我神往,姐姐卻勃然大怒。
  “你又喝醉了。我知道你在樓下干什么鬼名堂,我聞到了你身上的酒味。你喝醉了說醉話,吹的天花亂墜,誰又在乎呢?媽媽等不到那一天了,這是你的過錯。”
  姐姐泣不成聲,身子猛烈地顫抖著,我真怕她會倒下去。爸爸默不作聲,木然呆立,望著我們,走開了。
  “孩子們,”媽媽說,“我想要你們理解爸爸。爸爸和我一樣也有病,你們看不出來,但病卻是實實在在的,如同高在天空的遮陽幕。他一直在努力恢复健康,但都失敗了。他在很久以前,甚至在生你們之前就得病了。我以為我能幫助他康复,可是,光憑愛是治不了病的。知人要知心。你們的父親是好人,他讓我開心的時候多,傷心的時候少。他愛你們是全心全意的,為了你們,為了我,做什么都愿意,這才是最重要的。”

  几天后,媽媽去世了。爸爸從火葬場捧回媽媽的骨灰,我們將骨灰盒帶到喬治坊i□俅笄牛極n角諾鬧醒搿G畔旅婧艿禿艿偷牡胤劍洎獐q醚泛擁匿鎬?細流。
  我們不知呆立了多久,一直望著下面的水流。終于,我抬起頭來。
  “爸爸,那是什么?”
  “哦,上帝。”
  “那是什么,爸爸?”
  爸爸沒有吭聲。
  我們身后,橋上的交通,主要是州与州之間過往的卡車,全都陷于停頓,人們都下車來觀看。
  從遙遠的地平線到頭頂上空,從四面八方,天空充滿了躁動。在高高的天空,可能在大气層邊緣,一條條亮麗的巨大彩帶漫卷,飄揚。多么神奇,多么美麗!我興高彩烈,沒有注意到周圍大人們的表情。沒人說話。巨大的遮陽天幕緩緩地降落,愈來愈大,也愈發奇美,五彩繽紛,在外層空間蠕動,猶如一個有生命的龐然大物,笨重而又輕柔地落向大地。不一會,連晚霞和高空卷云也給遮蔽了。天幕還在降落,遮天蔽日,籠罩世界,這壯觀景像亙古未有。突然,有人叫起來,我一惊,原來是爸爸。
  我嚇坏了,走到爸爸跟前,臉靠著他。“出什么事了,爸爸?”我問道。
  “是遮陽幕,儿子,”他回答道,“遮陽幕落下了。”
  這是人人都想知道的問題。附近一位卡車女司机,走回駕駛室,擰開收音机,讓車門開著,以便我們大家都能听見。盡管有干扰聲,很快大家還是听清除了事件的來龍去脈。原來一場太陽能風暴經過百年甚至千年的熱能積蓄,突然釋放,威力之猛,超過人類的預測,更遠遠超過遮陽幕的防護裝置能力。太陽光的凶猛輻射摧毀了遮陽幕的控制系統,將它扯出其運行軌道,驅使到大气層,正如我們所目睹的,四分五裂碎成大得不可思議的彩色紙條。部分碎片相互摩擦起火,團團火焰忽燃忽熄。碎片向我們徐徐地降落,裹挾著云團,愈顯浩大,乃至遮蓋了整個天空。
  “完蛋了。”爸爸悄聲低語。
  “什么?爸爸?”我問,“你說什么?”
  “還記得我講的吧,儿子,遮陽幕是我們最后的机會。現在,事情糟了。不久,甚至連空气都要污染,我們將再也不敢在戶外呼吸了。因為陽光強烈,万物不生長,空气得不到補充,我也說不准我們的命運將會如何。也許,你們的母親是幸運的。”
  那天晚上,爸爸喝醉了,星期天他又醉了整整一天。星期一他有了好消息。
  爸爸講一家專門替沒有留下遺囑的死者查找其親屬下落的公司聯系上他。原來,他有一個他從未听說過的姨媽。姨媽死后留下一大塊房地產,其中一部分用來付給公司查尋他的費用,剩下的足夠我們遷居,并過一段舒服日子。3周后,搬家公司開車來將我們的家俱搬到地下城堡。

  后來,爸爸告訴我們他要出遠門,他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南极,”那天晚上他說,“我將在大陸架下面的海底石油鑽机上干活。有一個問題,就是不准帶家屬,不過,我已經作了安排。銀行將每月為你們提供充裕的生活費,并且支付你們的水、電、煤气費。至于房子,你們不用擔心。另外,我還雇了一婦女和你們作伴。我簽了兩年的工作合同,中間沒休假,因此,我要去很久才回家。儿子,你可要听姐姐的話。”從此,我們再也沒見到爸爸。
  爸爸關于沒有遮陽幕的世界的命運的話不幸言中了。到了我念大學、姐姐讀研究生的時候,這個世界變得不适合居住了。地下城的每個入口都設有空气閉鎖室,凡未帶獨立的供氧系統者不得入內。太陽光特別毒辣,哪怕只是晒一會儿都有危險。大江小河湖泊都干涸了,海洋也在萎縮,新鮮干淨水已成為往日的回憶。千百万人,其中大都是窮人,或死于太陽光輻射,或死于窒息,或死于口渴,或死于暴動騷亂,因為地下城人滿為患,容不下這么多人。
  我和姐姐總算幸存下來了,居住在地下城。
  一天,我在游泳館游泳。游完了習慣性的20圈后,剛剛离池上岸,突然瞧見某种亮光一閃,顏色黑紅相間,呈方格狀,分外眼熟。
  我用毛巾擦干身子,向我注意到的那位男子走去。他五十多歲光景,估計是個商人,但由于他只穿著游泳褲,看不出他的來歷。我自我介紹一番,然后說:
  “我忍不住瞧你的文身,花紋真奇特。”
  “你喜歡嗎?”
  “那當然。”
  “還有人喜歡?!可我自己卻受不了。”
  “怎么會呢……”
  “當時我是迫不得已呀。他們來推銷人体全身器官。你要知道,我急需皮膚,而又沒有現存的貨。多年來,我一直想把這文身弄掉,可就是沒有辦法。”
  我豁然醒悟,原來根本就沒有死時沒留下遺囑的神秘、富有的姨媽,至于遠在南极的海下工作也純屬子虛烏有。爸爸沒有湊到足夠的錢救媽媽的命,不過,他賣皮膚和器官所得的15万美元卻足夠給我們在地下城買一小套住房,并在我們長大成人前給我們提供生活費。
  媽媽說對了,爸爸對我們确實是一片愛心。
  〈完〉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