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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信子


  我應該离開這里,這個地方像太虛幻境。美女的語聲,濃洌的花香,一切都這么困惑,遲了恐怕脫不了身。這是一個陷阱。

                          亦舒《風信子》

  不要說,凡是美麗的東西,總不肯也不會為誰停留。
  世間的一切,均可作如是觀。
  其實,在古希腊的時期,哲人赫拉克利特就已說過:你不可能兩次涉足同一條河流,流向你的永遠是不同的水。
  我們的過去,可以繼續存活在一种滋味、一股气息、一杯銀花茶,一叢風信子中,便千万不要,再把它們當作是現實,并在當前的一种感覺和一項記憶的偶合中把過去打撈出來,整合成現在理想的模樣。
  認定縱是人亡物毀,气息滋味猶在,終有一刻,過往失敗的計划与美麗的幻想會在當下脫穎而出。
  那注定會是一個悲劇,如《風信子》里面寫到的一樣。
  因為已過去的事,并不是飄浮在歷史上的一片枯葉,而會隨著時間的消失變得無影無蹤。時代的列車就這么轟轟隆隆地向前開去,誰也無法拽住歷史變遷的腳步。
  《風信子》里有一群人,就想在他們過往的夢幻里生活下去,他們不肯正視現實,集結了自身所有的力量,來跟時代作一番較量,會是什么樣的境況可想而知。
  這讓我們想起了張愛玲曾說過的一段話:
  這時代,舊的東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長中。但在時代的高潮來到之前,斬釘截鐵的事物不過是例外。人們只是感覺到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儿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個時代里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地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

                           《自己的文章》

  亦舒通過描摹都市人生,把与時代脫節的夢串桔起來,展示出來,留給人的不是悲壯的完成,而是蒼涼的啟示,不是惊天動地的啼哭,而是輕輕的歎息——怪誰呢?
  跟亦舒其他作品一樣,故事的离奇曲折,并不能掩蓋她對人的關注。
  《風信子》一開始就是一場武裝政變計划的前奏,但“亦舒卻一點也不從正面去寫,只是從側面去寫那些在計划武裝政變的一些人,她的目的不是寫政變,而只是寫人,寫一些在一個虛無縹緲的計划下,有的盲目勇往直前,有的看得清清楚楚,有的早已想退出……种种不同性格的人,在這种情形下的反應和心態。”(倪匡語)
  宋家的人,也不是一開始就露出“廬山真面目”的,反而是季少堂一家,先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中。
  季少堂是一個作家,憑一本《珠江与我》在紐約聲名鵲起。雖然他壓根沒有見過長江,但他都請熟在美國暢銷書界的成名之道,他自己就是這樣泄露“天机”的:
  必先要把洋人唬得一楞一楞。我的稿件中充滿禪、陰陽、易經、八卦、軍閥、白牡丹、蠱、男人的辮子、女人的小腳,諸如此類。
  說到底,就是中國人寫給外國人看的中國故事。亦舒的譏諷無處不在。
  季家實在是上層社會中相當普通的家庭,除了季少堂是一個略有名气的作家,妻子鮑瑞芳是香港船王女儿之外,其余成員都無足輕重。
  但季少堂這個人,倒是有點說頭,因為除了有豁達的性格,感情丰富,想象力強等特點,他還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于——幻想多多,卻又難和現實結合,十足的“葉公好龍”。文人的酸气与迂腐气也不少,是一個長處和短處同樣明顯的人物。
  如果生活中沒有意外,他的一生,倒是可以過得平靜幸福的。
  或許還可以寫几本《黃河与我》。《淮河与我》,《珠江与我》什么的,在國外揚名立万。
  但生命中永遠有意外。
  海德公園的那個早晨,風和日麗,李少堂根本不知道就是從這時起,改變了他的一生。
  他碰到了宋家人。更准确地說,是宋家人挑中了他。
  宋家正在積极策划發動一場政變,想利用季少堂的作家身份,整理他們的資料,把宋家過去發生的事与將來的計划公諸于世。
  宋家當然不是擺明車馬去找他的,他們安排了一個很好的圈套:
  讓季少堂的女儿在公園騎馬受惊,他們在關鍵時刻奮身相救,又故意留下了鐵芬尼的耳環——當然那是故意留下的,好叫季少堂在感恩之余,去找它的主人報恩。
  果然,季少堂一點點地按照他們的意圖落進了圈套。而當他有所覺察時,為時已晚,即便有疑問,人家也可以一句話就把地堵回去:
  “為什么找上我?”
  “季兄,你的話說錯了,是你千辛万苦找上我們……”
  “整件事是陰謀,是不是?從海德公園開始……”
  “憑你?”
  最主要的是,在与宋家人相遇時,季少堂同時遭遇了愛情。
  “愛情這只苦杯,和耶穌在客西馬尼園那一只,同樣使人肝腸寸斷。”黃維梁博士的這句評价,用在季少堂身上,同樣非常貼切。
  宋榭珊(英文名是風信子)跟季少堂一打照面,李少堂已呆了:
  我一看到宋榭珊的臉,便呆在那里,連話都不會說了,只見她臉色蒼白,若有病容,臉上無分來血色,更顯得清雅絕俗,姿容秀麗無比。世人常以美芳夭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誰也不知,此時一見宋榭珊,我心頭不禁涌出‘美若天仙’這四個字來,她肌膚晶瑩如玉,周身猶如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似幻似真,實非塵世中人。
  自此便一見鐘情,明知自己不愿意也不敢加入他們的組織,但愛情的力量胜于一切,他又一次回到“客西馬尼園”。知識分子典型的懦弱,竟然在愛情的感召下消失無蹤。
  可惜襄王有心,神女天夢。
  季少堂自始至終,只是一個幻想型的人,連在秘密的戀情中,也在自己騙自己,不斷幻想。
  他的自以為是不僅害苦了自己,也連累了家人。
  最后,他什么都失去了,如同宋家人的計划一樣,一切都成了泡影。
  皆如夢
  何曾共
  可怜孤如教頭風
  在這种情形下,當然還是讓他留在夢中的好。美人魚酒吧,總比宋榭珊在破屋子里臆想著當皇帝好。
  五百年后,又有什么分別?
  人是有自己選擇自己生命歷程的權利的。是不是?亦舒其實是在自問自答。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亦舒的小說,常有皮里春秋的諷刺之筆,不少角色的對白都差不多地俏皮机智,但是最該有特色的方面有時反而又顯不出特色。
  正如有記者述評:現代觀眾喜歡看動作片,越來越多的動作片陷入一种模式,這种模式以爆炸時限為戲中生命線,造成一种緊張得喘不過气來的感覺。如此一來,動作片就省下了大量對白,大量場景,省下复雜的人物關系。主角們總是沒完沒了地奔跑廝殺,撞車跳海,來不及多談一會,來不及多想片刻。一場昏天黑地的較量下來,主角渾身疲憊或滿身傷痕完成了任務,觀眾也身心疲憊了,來不及細究其情節的邏輯性,也來不及琢磨主角的性格特征,更來不及欣賞演員的演技好坏。
  久而久之,越來越多急躁的觀眾也就不滿足于007系列中的优雅,談笑間灰飛煙滅的含蓄了。觀眾似乎認可了動作片是求刺激求過隱的游戲規則,离場時只需感到心跳過速熱血沸騰也就夠了。
  這就更助長的了近几年的動作片越來越千篇一律,看頭知尾,但觀眾依然百看不厭。這也許是因為現代人生活壓力越來越大,競爭速度越來越快,毋須浪費腦力的動作片給他們快感,給他們暫時遺忘的机會。
  反過來,擔負暫時讓觀眾忘記一切的任務的電影也就要求動作越拍越快。正如米蘭昆德拉說的:“一個人想遺忘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時,會下意識地加快步伐。”
  流風所及,亦舒的作品也越來越往快節奏的風格上靠。一個錯跟不覺,她一支筆往往就從香港到了天不吐國那么遠,追也難追。
  好在,她還有“流利机智的文字,有文學典故,有對文人的批評,有智慧的人生觀察”等等作底子,讓她的小說一直有迷人之處。
  盼望得太多的東西,最好不要得到。
  在想象中,它常常是好的,事實并不如此。
  事實上生活就是生活,并不是做神仙。

                          《我這樣的愛她》

  亦舒如同在用詩的語言去說人生哲理。
  宜室忍不住說,“你倒是不擔心爸媽會分開。”
  “分開,你們?不可能。”
  呵,信心這么足,看死老媽無處可去。
  “不,不為這個,”小琴坐下來凝視母親“你是那种同一牌子洗頭水用十年的人。”
  “呀,你低估母親”宜室說,“別忘記由我建議移民。
  誰知小琴笑出來,“那算什么,移到冥王星去,一家人還是一家人,只要不拆散,住哪里不一樣。”
  小小孩子,竟說出這樣有哲理的話。在孩子身上,從來都比較有詩意的祛除功利的浪漫的一面。
  足證亦舒似有古典情怀。
  机信科中,更寫了一個季盼咪,給劍拔寫張、腥風血雨、惊心動魄的場面送去了陣陣清涼之意。
  人的矛盾來自身、口、意的無迭統一,尤其是意念,在時空的變遷与形式的幻化里,我們的意念紛法,過去的憂傷喜樂早已不在,我們卻因記憶的版圖仍隨之憂傷喜樂,現世的喜怒哀樂更是耿耿于怀,難以釋然,我們時常墮落于形式之中,無法使自己成為自己,就找不到自己的人口了。
  季盼咪是人們俗稱的“低能儿”,她的母親因此郁郁不樂。
  倒是季少堂的人生觀相當豁達,有著傳統的中國知識分子對命運的認知:一株野草、一朵小花都是沒有執著的。
  它們不會比較自己是不是比別的花草美麗,它們不會因為自己要開放就禁止別人開放。
  它們不取笑外面的世界,也不在意世間的嘲諷。
  它們有獨立的心靈,也有自己的尊嚴。
  這就有排意在了。
  所少季少堂說:“盼咪有她自己的世界。人生在世,各有命運不同。”
  宋家明則說得更為透徹:
  “世界上數億万人,命運各不相同。有些人仿佛很幸運,有些人境像凄慘;實質上每一個生命都有內心世界,誰幸誰不幸,非常的難下定論。孔子說過:于非自,焉知魚之樂乎。以我們的眼光,當然覺得今愛是個可怜的低能儿童,可是實則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們實在不必過分哀傷。
  是,快樂与不快樂皆由心生,智者多勞,知識往往也會增加煩惱,勞苦大眾快樂的人也很多。上帝給我們多少,我們就應當滿足多少。
  勢不可使盡,揭不可受盡,規矩不可行盡,好話不可說盡。
  亦舒是否借盼眯的故事演說得道高僧四大皆空的故事?驕傲的人常表現得大愚若智,謙遜的人則是大智若愚。
  主張空明的彈并非虛無,我們在生活中所經驗的一切,無非都是形式的展現。
  禪心里沒有斷天相,在真實的生活,實際人生的歷程中也沒有斷天。記憶,乃是從前的現實;現在,則是未來的記憶。一個人若未能以自然的觀點來看記憶的推移,版圖的改變,就無法坦然無礙面對當下的生活。
  宋家人就是沒有這种悟覺,所以造成了悲劇。
  季少堂也是過于執著的人,對女儿,能如此通達,對愛情,他卻只會痴纏。
  生而情有是必然的事,這些情緣使我們在愛河中載沉載浮,使我們在愛河中沉醉迷惑,如果不能在情愛中維持清明的距离,就會在情与愛的協迫之下,或貪婪,或仇恨,或愚痴,或苦痛,或墮落,或無知地過著一生了。
  亦舒為此而寫了季盼咪,并把其中的男歡女愛以大時代作為背景,她的小說就顯得意味深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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