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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舊价值喜与憂


  “衣不如新,人不如舊”。顧念舊情、怀舊情緒与喜新厭舊、追求時尚、數典忘祖,恰恰成為兩种截然對立的情緒与傾向。問題是,一切的一切并不如此簡單,有時互易其位,有時相互滲透,有時你中有我,于是就產生了一時喜、一時优、一時追悔、一時無奈的糾纏不清的种种未了之局。
  思緒有時實在是“剪不斷,理還亂”’,說不清還要說,而到了稍有著緒,又忽然覺得百無聊賴,“欲說還休”那實在是并沒有把握与并沒有終結的判斷。
  從我們家置辦第一件家具說起,我買的第一樣家具是一個板式結构的大衣柜。回想那時候,正是我們成家六年多,時間是“文革”后期。那時候,如果一個城市家庭有能工巧匠式的成員,已經開始買兩條扁擔一鋸四段,找點板條,再纏上几個鋼絲彈簧,再上單位找用剩下的包裝箱,翻出點泡沫軟塑料塊,那是墊東西用的人造海棉,好,有了這几樣基本材料,經過輕巧施工,几經擺弄,蒙上一層花布,兩個沙發就做成了。那時候,上哪儿買沙發去呀,我既找不到材料,又沒有能力和耐心,只能想法上家具店買件稱心的物件。雖曾多年尋覓,無奈家具店空無一物。有一年,北京几乎所有家具店几乎同時擺出了兩种款式的大衣柜,有一种稱為框式結构的,售价85元,另一种,更高級的板式衣柜,98元。這是“文革”后斯,北京家具店終于有貨可賣的令人振奮之事。很多人家,想購買到它,于是掀起了小小的購買潮。但貨少人多,必須憑票購買,我記不清了,或許抓鬮我得了一張票吧。但也不是有了票到了店里就有貨,還非得常去探問探問,听說這天有貨來,就一早去排隊。
  我去的是如今西單南大街一家店舖,當所有的買主擠在那里,有一搭無一搭的閒聊的時候。我注意到隔几個門臉儿,有一個舊家具店,那店里擺放很多已舊得不能再舊的桌椅板凳,沒有中國人去逛,去的全是老外。我們在等新大衣柜,老外卻忙著買舊家具。別看他們穿的比我們鮮亮,但不怕髒似地往外搬家具,搭柜子、抬桌子、拎椅子,忙活极了,讓我們覺得太可樂了。您再瞧他們買的東西,缺腿儿的,掉扇儿的,脫樣儿的,沒邊儿的,黑不溜秋,髒兮兮的。我們這儿排隊等新大衣柜的人堆里,不知誰說,“老外就喜歡收破爛,那破桌子,劈柴燒都不愛著。”是呀,別說往家里放了,摸都不想摸它,怕髒了手。于是我們等新大衣柜的人,好奇,也可能帶些嘲諷的看著老外傻乎乎地把這堆破爛,搬上車,運走,拉回家,以后他們再拉回他們老家。
  “來啦!”人群一陣騷動,所有眼光立刻轉回,盯住那正從汽車上往下卸的兩种大衣柜。點票,交款,興沖沖地提貨,互道:“再見”。于是又花了3元錢,雇了一個板儿車,小心翼翼地把我的這件心愛之物,從西單位拉回甘家口。
  這個當時最時興的大衣柜,咖啡色的漆在閃光,給我當年僅有10平方米的小屋,帶來了溫馨,帶來了喜悅,帶來了滿室的華貴氛圍。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的往事了,歲月使它失卻了昔日的光澤但這衣柜一點儿都沒變型,那活儿真地道,如今它立在房間的一角,仿佛在訴說著往事。
  生活變化多大呀。這十多年來,家具也在更新換代,漆得明鏡似的羅馬尼亞組合柜,意大利真皮沙發,席夢思床,再加上電風扇,空調……新的、更為高檔的擺設既代表著新潮,又代表著富裕,人們不停地追求新潮、新款、新擺設。
  据說,老外們還一個勁地尋摸舊東西,尋摸老掉牙的東西,尋摸我們不想要了,過去僅三瓜兩棗就抬出去,賣了的破爛。先搬回公寓,等回國時再搬回老家。
  后來,我突然明白了,那些我曾不銷一顧的舊家具,其實很可能是寶貝。也許。當年老外們買的桌子,哪怕掉下的一條腿儿,都會比我的那只大衣柜价值高了不知多少。假如,那或許是明、清兩代的家具;現如果,那材質是老紅木的、黃花梨的、紫檀的,誰也說不清,他們抬走到底都是什么。
  我們正一心想買回一個新大衣柜的時候,老外們卻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一車一車把舊東西拉走。人家老外沒偷沒搶,他們不是八國聯軍,他們是花錢買的。也不能說老外都是斯坦因,都是盜寶人,也更不能說咱們舊貨店的人是敦煌或龍門石窟的管事儿的,幫坏人盜寶。
  正因為這不是搶不是偷,才是更讓人惋惜的一种流失,而這光天化日下的流失,是由于我們自己輕賤它才造成的。
  這像是故事,又不是故事,當全民族多數成員,對自己眾多的、固有的、傳統的物品,看得一文不值的時候,才使這些寶貴的物件,遠走他鄉。
  我不知道這么多年一共讓人家廉价買走了多少東西,价值多少。當我開始心疼的時候,找机會問一位老木器家具厂的厂長,他對我說,前些年,庫里堆的那么多舊家具都賣光了,大部分是外國人買的。您要是明白了,如今一件像點樣的,好材質的舊家具,不是仿古的舊式家具,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元一件。唉,我要是早知今日,當初買什么新大衣柜,跟老外一塊儿尋摸一套好點的舊式家具,如今能換几堂洋式家具了。可是,理在明白了,晚了點儿,這誰也不怪,怪自己對自己民族傳統文化的無知,無知就不會深深地愛,不愛只能看它流失。
  這些曾藏在民間的舊東西,就單獨個体來說,再怎么樣也不會超過曾被盜走的國寶的价值,但從流失總量來講,它的數量、它的全部价值,難于估計。
  我們難道不如外國人懂得我們自己的傳統嗎?有的中國人确實還不如外國人懂中國。
  拿破侖、恩格斯,都曾論述過中國的偉大前景。
  我們近十多年來、還听到有的中國人不但不愛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傳統,還自己罵自己祖宗,罵自己傳統,罵自己民族,罵自己國家。有的人還能寫這類文章,有的人也還能寫書。應該承認,這种人還是認識字儿的,會碼字儿,其實這些人雖認識字卻并沒有什么文化,可怜的是他居然認為自己有文化。
  字儿是語言的符號,識得文字是為了便于學習与傳播文化。但長期以來,我們仿佛有了一個誤解,就是以為不識字的人就一點文化都沒有,這可是一种絕對的說法。
  文字是文化的重要載体,識文斷字為的是學習文化,繼承文化傳統,弘揚民族文化以及接受汲取外來优秀文化。然而,學了很多中國字,卻對中國文化,尤其對源遠流長的五千年燦爛文化不屑一顧的人,怎么能令人信服他有文化呢?中國民族文化的瑰寶,我想有很多可能是不識字的或識字甚少的能工巧匠創造的。就以万里長城來說,無數不識字的人筑成了它。當然,在現代文明社會里,只有識文斷字,只有掌握了高深的科學技術知識,以及較深刻地認識自己,認識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探尋理性的發展規律,才能更好地創造文明未來。可是,以中國文字构成文章來抵毀中國文化,這只能是一种反文化現象。
                         寫于1995年9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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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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