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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入宮廷嶄露頭角

一、准備進京

  自閹以后,安德海天天盼望內務府來人接他入宮,終于,他的理想實現了。

  安德海僅14歲時,便大膽自閹,一時間在南皮一帶被傳為熱點人物,馬家庄的馬二爺更是感歎不已,便讓安德海的把安德海接到馬家庄,自己打算給這個不同尋常的孩子講授入京經驗,以免安德海走彎路。
  這日,秋高气爽,麗日晴空。秋收、秋种早已結束,田地里很少再有農人,人們都紛紛賣雞蛋的賣雞蛋,扯花布的扯花布,准備著過冬。二姑迎頭碰上湯二掌柜,便躲他遠遠的。原來二姑年輕時面目姣好,身材勻稱,烏黑的辮子,大大的眼睛,在鄉間也算個美人,湯二掌柜雖身材高大,但賊眉鼠目,一肚子的坏水,二姑一見他就惡心,但湯二掌柜不死心,多次死皮賴臉地纏著二姑,安德海的爺爺、奶奶生怕出事,便早早地把二姑嫁到馬家庄。二姑一出嫁,很少回娘家,一來家務太忙,二來生怕見她不愿意見的人。今天回娘家接侄子,狹路相逢,躲也躲不過去了,二姑只好勉強地笑一笑。
  “是二妹子呀,今個儿怎么有空回來了?”
  “來接安德海過几日。”
  “哎呀,我怎么這么坏記性,德海長出息了,也忘了告訴你一聲。
  “我已經知道了,什么出息不出息的,我可沒覺得有什么好。”
  “二妹子謙虛了不是,這大侄子馬上就要上京侍奉皇上了,等他將來混出個人模人樣來,還能缺你這個當姑姑的,什么吃的、住的,樣樣全。”
  二姑急著想過去,可湯二掌柜就是不讓路,二站只好抄田間繞過去,一不小心,一腳踩到了凹處,閃了一下腰,頓時就站不起來了。湯二掌柜連忙上去將二姑順勢攬住。
  “二妹子喲,扭疼了嗎?”
  “快放手,几十歲的人了,成什么樣子。”
  二姑掙脫了他的手,湯二掌柜也沒轍,笑著走了。二姑越想越生气,兩眼噙著淚水,直到村頭才抹了去。二姑徑直奔向大哥安邦太家。安德海早已痊愈,這會儿正在院子里喂小雞,他一見二姑進來,便跑了上來,幫二姑拎籃子。二姑仔細瞧了瞧侄子,比去年冬天瘦多了,但個頭長了一大截,一想到這侄子是個廢人,二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直往下落。
  “二姑,誰欺負你了?”
  安德海打心眼里和這位二姑親,連忙追問。
  “沒,不是的,是我心里難過。”
  安德海似乎明白了二站為何落淚,其實,割了以后自己暗地里也曾難過,盡管馬上能進京,當太監,但畢竟身上少了點東西,而這缺少的是一個男子的“寶”,本不應該缺的。安德海已進人性發育時期,雖并未体驗過云雨之愜意,但閹割前,有時夜
  里睡覺也覺得有种渴望,渾身燥熱,他想大概娶媳婦是件美事,要不然人們總說最美的是“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但現在既然已經割了,還想它干嘛。想到這里,安德海笑了一笑:
  “二姑走了40多里地,也該渴了,餓了,快進屋歇一會儿,我去喊娘回來做飯。”
  吃過午飯,安德海上山打柴去了。二姑瞅著侄子不在場,便向大哥、大嫂提出接侄子到馬家庄過几天。
  “這孩子的心是歪在進京上了,既然已經割了,由他去吧,也許能混出個人樣來。”
  二姑輕輕地歎息著,勸慰哥嫂二人。事已至此,安邦太夫妻也只能認命,又講述了一番,自從儿子自閹,湯二掌柜的態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那一畝地契也還了。二姑說道:
  “老天爺安排這孩子這個命,咱們也拗不過。看來,這孩子也給家里掙了點回來,總算沒白養他。我是在想,既然要進京當公公,咱們盡量給他舖一條通順的路,我們庄的馬二爺,在宮里當了50年的太監,現在老了,回來蓋了房,置了地,享清福了。四年前,德海見過這位二爺,他們還有過往來,不如我把德海接過去,讓二爺給他指指路。”
  安邦太夫妻一想也是這個理,便同意讓儿去到馬家庄過几天。安德海一看爹娘雖口頭不承認自己的自閹是對的,但行動上已經默認了,他心里非常高興,便跟著二站到了馬家庄。馬家庄“盛產”太監,大大小小,前前后后有十來個太監,所以,對安德海并沒有太多的議論。每天上午,安德海都去拜訪馬二爺。馬二爺比四年前老多了,眼也花了,背也駝了,說話也變得口齒不清,喝起茶來,那茶水順著嘴角直往下流。安德海心里暗自傷感,人老可怜呀,想當初,這二爺也体面過,風光過,听說他十年前剛一回家時,手頭寬綽些,家里人來人往,稱“二哥”的。稱“二爺”的、稱“二叔”的,絡繹不斷,現在是“門前冷落鞍馬稀”,看來人不誘人,錢誘人。等我以后混出個人樣來,這金銀呀,誰都不給,自己要好好地享受一番,也不枉來世上走一遭。
  “二爺早,德海來看您來了。”
  二爺摸著安德海的頭,一陣贊歎:
  “長高了,長大了,你比我強,你以后肯定會比我強。”
  二爺陸陸續續給安德海講述了有關進京人宮的一些事宜,交代他應該注意些什么,這爺倆一談就是大半天。二爺已老態龍鐘,行動遲緩,但有時還是忍不住給安德海做些示范動作,安德海倍受感動,發誓一定不辜負二爺的殷切期望,更重要的是不能枉為閹人,要閹得值得,讓人們翹首以望,給爹娘爭個臉面。
  “孩子,這進京人宮,也不都一定混出個名堂來,我當年是被逼當公公,混成什么樣都無所謂,而你不同,你是自閹的,鄉鄰鄉間無人不曉你的心愿,你一定要混好,不然,你無臉回家,你的爹娘也沒有光彩。”
  二爺的這些肺腑之言正說到了安德海的心坎里去了,他覺得二爺真是自己的知心人,比爹娘見得多,見識也深多了。他為自己有這么一位知心的長輩而感到慶幸。安德海的一雙眼睛睜得老大,聆听二爺的教誨。
  “我离開京城已有十年,一些老相識死的死,病的病,有的和我一樣回家了,宮里呀,我也不認得几個人了,好在你三爺還在宮里,他現在是皇上身邊的人,混得還算發達,等些日子,我請人捎話給他,讓他心里有個准備,多照顧你一些。這宮里內務府每逢年前腊月里,便要添一批新公公,辭退一批老的,你要爭取今年冬天就進京,年齡越小,越得到皇后娘娘的歡心,小的好馴服。”
  安德海把二爺的話一一記下了。他离開馬家庄的那天,二爺又托人給三爺寫了封信,推荐安德海,安德海千謝万謝,他非常清楚是二爺扶了這一把,他才可能以后一路“綠燈”走下去。
  回到了湯庄子,已是十月底,河里已結了冰,田里少有農人,人們紛紛躲在家里不出門,這年冬天來得早,也格外的寒冷。深秋冬末,樹枝早已干枯,老榆樹隨風搖擺它那還沒有落完的葉子,院子里的各种秧棵已挂滿了白霜,枯草在牆角邊被風吹得凄凄慘慘。安邦太一家人,今年過上了比以前都寬裕的日子儿子安德海向湯二掌柜“借”了20兩銀于,這日子好過多了。
  安邦太買了一頂新棉帽,這新棉帽他足足想了好几年,今年終于想到了手。娘執意要給安德海添一條新棉褲,而安德海死活攔著不讓娘買,說不定過一兩個月,內務府便會來人把他帶走,還浪費那錢做什么,于是,娘給弟弟安德洋做了件新棉襖,一家人勉勉強強過日子,隔三岔五也能吃上一頓炒雞蛋。弟弟那高興勁可就甭提了,在他的記憶中,除了大年三十和表舅王毅順來那一次,他就沒吃過炒雞蛋,他知道如今的好日子是大哥掙來的,他与哥哥的手足之情一天濃似一天。上次,湯二掌柜歸還了安家的一畝地,秋种時,安邦大可下了不少功夫,他從夏末就開始起早貪黑地揀大糞,將糞便与草秸放在一起拌成土家肥,他細細地犁_地,認真地選麥种,祈盼來年有個好收成。如今到了冬閒,家里的瑣碎事情由安德海的母親一人包攬了,當爹的便經常帶著儿子逛集市。他們逛集市不買也不賣,為的是讓儿子多見識見識,他在教儿子人情世故,以便進京后能應討一些場面。這逛集市,安德海可真長了不少見識,集市上各种各樣的人都有,各种各樣的場面都能出現。一天,他們爺倆走到一家舖子前,這是個打鐵舖子,爐火燒得正旺,兩個漢子正掄起鐵錘敲擊剛出爐的一塊鐵,那鐵經爐火一燒,鮮紅鮮紅的,兩個漢子你一搶,我一錘,他們配合默契,一抬一落,煞是有趣,不一會儿功夫,那紅鐵便被打扁了,做成了一個門栓。安德海看呆了,站著不走,其中一個大漢走上來,沖著安家父子笑了笑,安德海還以為自己哪點不對勁呢,摸了摸頭,又低頭看了看衣角,好好的,沒什么异樣,那漢子笑了。
  “小兄弟,看啥呀?想學藝?”
  “不,不,我看你倆剛才你一掄,我一錘的,你們又沒有喊號子,怎么就砸不亂呢?”
  “哦,這不奇怪呀,我倆剛才打鐵的時候,心里都在‘踩點子’,當然不會亂了。”
  經大漢這么一點撥,安德海明白了,要想共同把一件事情做好,就必須心往一處想。
  安邦太和儿子又信步留達,他們有點餓了,便買了几個燒餅,坐在一個攤子前喝粥。這粥是用豬骨頭湯做原汁,加上花生米、芝麻、面筋、大蔥、胡椒面等做成的,原汁原味,配料丰富,很好喝。安德海頭都沒抬,一咕碌喝了下去,還沒來得及品味,一大碗粥全倒進了肚子。他眼巴眼望地看著空碗,爹看見儿子如此之饞,便把自己的那一碗倒了一大半給安德海,安德海心里過意不去,執意不要,可爹說他怕胡椒辣嗓子,不敢喝這么多。安德海明白這是爹的托辭罷了,但香噴噴的粥真誘人,他拒絕不了這香气,使低頭喝粥。這大半碗粥他不像剛才那般猛喝了,他要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喝,好仔細地品品味,他喝了一口,在嘴里品一下,再喝第二口。
  “哎喲,這個不是什么好吃的。”
  安德海從嘴里掏出一根頭發絲,在手里捻呀捻的。賣粥的連忙上來陪笑臉:
  “大侄子可真是個細心人,連一根雜毛都不放過,眼里揉不
  得灰,嘴里摻不得假,像你這樣的有心人,將來必能成大事。”
  安德海本來想發火,被攤主這几句一說,也就不好意思發作了。他咽了口唾沫,暗自佩服這攤主的會說話,他又悟出了一個道理:嘴甜一些不吃虧。
  抬頭看看天色不早了,安邦太父子決定動身回湯庄子,他們繞道而行,走到一條偏僻的街上。這街雖不在鬧市區,但從房屋的格局看,這一帶住的都是大戶人家,一律的瓦房,門前挂燈籠,門旁臥石獅。街上很少有行人,只有几條狗竄來竄去。安邦太父子正緊赶慢赶地走著,突然被前面的一陣吵鬧聲吸引住了,他們走上前一看,是兩個十几歲的少年,從他們的衣著裝束上看,他們是書僮,其中一個說:
  “我家老爺苦讀詩書,滿腹經倫,不貪女色,是個正人君子。”
  另外一個反唇相譏:
  “才不是呢,听人說,你家老爺娶了七房姨太太,還叫不貪女色。”
  “七房太太算什么,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六妾的,他可從來不逛窯子;可你們老爺呢,姨太太倒不多,五個罷了,就是天天深夜不歸,在外面偷雞摸狗的。”
  “不對,我們老爺是在做生意。”
  “就是偷雞摸狗,沒干好事。”
  兩個小憧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差一點就動起手來。看到這景象,安德海又似乎明白了一條做人的原則:為主子效忠。
  安德海走著想著,爹看著沉思中的儿子,就斷定他一定收獲不少。爺倆正要過一條小河,橋的對面走來一人,他們一看便知是位算命先生。安德海出生后,就有位算命先生預卜這將要出生的嬰儿是陽剛之气不足,說是安家的宅子臥在棺材形地里,必定陰盛陽衰,當時安邦太不信,而今想起來,正中了那位算命先生的預言。儿子將要進京做太監,不如讓這位先生給占一卦,看看儿子的前程如何。
  “先生,勞你大駕,給我這儿子占一卦。”
  算命先生和安家父子一道找了塊大石頭坐了下來:
  “這公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唇紅齒白,耳聰目明,是個富貴相。”
  一番話說得安家父子樂開了花,安邦大伸手掏了几兩碎銀子遞了過去。
  “別忙,讓我再細瞧瞧。”
  他扳過安德海的右手,仔細看了半天,他的眉心皺了皺,安家父子似有所悟,安邦太忙追問:
  “不好嗎?”
  “從這手紋來看,這公子有權、有勢,但沒有福,他要被一個人踩著,永遠抬不起頭來,這紋路顯出他身上的陰气太重,而踩他的也是极陰之人,這雙重陰气克得他抬不起頭來。”
  經算命先生這一通講解,安家父子像撒了气的皮球——癟了。安邦太忙追問有無解克之術。
  “這解克之術嘛,倒是有一條,不過,要在一個月之內辦到,還不能有半點馬虎。你回家以后弄一只鱉來,把小公子的名字寫在紅色的紙條上,再將紙條放在鱉殼上,等它一游,紅紙條便浮在水上,慢慢沉入水底,這便克了陰盛陽衰之邪气。”
  安邦太回到家,不敢怠慢,忙請先生用紅紙條寫了“安德海”三個字,再去這鱉,可他犯愁了,這嚴寒的天气,河面上已經結了冰,何處去捉鱉呢?他和大儿子到河邊破開冰凍,用魚簍撈了整整一天,也沒逮到個鱉,他們已經灰心喪气地打算回去了,誰知一條小黑魚跳進了魚簍,那小黑魚活蹦亂跳的,意外的
  收獲使他們為之一振,回家煮魚湯喝也蠻好,于是父子兩人提著魚簍回家了。他們剛跨進家門,私塾先生來了,他昨天寫了紅紙條,今天便來看看安家速到鱉魚了沒有。安邦大如此這般說了一通,先生笑著說:
  “鱉与黑魚乃同色、同性也,實在捉不到鱉,小黑魚代替也未嘗不可。”
  其實,先生也是隨便說說而已,他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相術。
  安邦大覺得先生說的也有理,便照辦了。
  至于十年后,安德海一直是慈禧身邊的一條狗,被陰柔所克,安德海便認為是解克之法不當所造成的。
  日于一天天地逼近,轉眼間到了十一月十八。這几天,安德海坐臥不宁,吃不下飯,他每天都到村頭張望,他在焦急地盼望京城內務府來人,把他帶走。听二爺說,每年新年前,也就是腊月里,宮里都要添一批新太監,若這個冬天走不成,只有等明年再說,這一年300多天,可怎么捱呀,村里村外,甚至整個南皮縣都知道他安德海自閹,若內務府根本就不知道安德海自閹之事,這兩刀不就白挨了嗎?兩刀之苦總算挺過去了,但自己成了廢人,若真的走不成,長大以后娶不上媳婦是小事,安家人的臉面往哪放?自己的發財、升官夢怎么去實現?更何況,自從自己走上險路,湯二掌柜可送來不少錢,安德海也明白,這些錢是沖將來的“安公公”而來的,而不是為今天的窮小子而花的。左思右想,安德海難以入寢。
  盼望、盼望,在希望中等待,在等待中失望。
  只見通往村外的小路冷清清的,連一個人影也沒有,更不用提什么京城內務府派來的什么公差。安德海仿佛覺得日于過得太慢了,他在村頭一等就是大半天,直到日落西山,他還是不忍离去,他簡直有點灰心了。同時,他又怕日子過得太快,轉眼間到了11月底,人腊月,如果再沒有什么動靜的話,安德海簡直就不知道該怎么撐下去。
  一天,安德海在村頭,迎頭碰上湯二掌柜。湯二掌柜其實也很關心安德海人京之事,他那天連夜進城報案,回來后又主動送銀兩到安家,再后來又硬著頭皮歸還安家一畝地,這都是為“安公公”而花的,如今安德海尚無進京的跡象,他可沉不住气了,那白花花的銀子丟在水里還听響呢,可不能白白送給姓安的窮小子。湯二掌柜心里也明白,若安德海真的走不成,那銀子再想收回,可就難了,安家窮的連床像樣的棉被也沒有,拿人當長工抵債吧,安邦大夫妻倆又老又瘦,也出不了什么大力了,安德海鬼點子多,他是不好隨便用的,安德洋還小,誰知道他長大以后不比他哥哥更坏呢?一想到這些煩心事,湯二掌柜便有一股怒火,可好了,今天迎面遇上安德海,非讓這窮小子說清楚不可。
  “安德海,你這‘寶’也割了,怎么沒人抬舉你呢?”
  安德海听出了湯二掌柜話中帶刺,便回了一句:
  “你急什么,這大冷的天,就是有人請我,我還要考慮考慮呢。”
  “虧你知道說什么‘大冷的天’,我問你,天這么冷,你每天在村口轉悠什么?難道在這里拾銀子不成?”
  安德海被湯二掌柜追問得無話可說,只好保持沉默。他正想轉身回家,湯二掌柜叫住了他:
  “我說,你不是有個表舅在京城嗎?他人熟,路子多,為什么你不請他給你打听打听?安德海听得出來,湯二掌柜也希望他早點進京,盡管他們之間的怨恨很深,但目前為了同一目標,還是走到一起來吧。
  “這都十一月十八了,我又不知道表舅現在在哪里,我也沒去過京城,怎么找到表舅呢?”
  安德海覺得湯二掌柜說的也對,便征求他的意見。湯二掌柜到底是多吃了几十年的糧食,比安德海想得全面一些,他提議道:
  “請先生寫封信給你表舅,上次他來時,不是把他在京城的住址給你們留下了嗎?這臨近過年了,你表舅也該回京了。至于派人送信的用費嘛……”
  安德海心想,成敗就這一錘子了,破釜沉舟也要試一試,便說:
  “銀子你先給我墊付,若事情辦成了,我進京發了財,以后連本帶利還你便是,如果事情辦不成,我把那一畝地押上,用一畝地還你。”
  這個“君子協定”,湯二掌柜當然很滿意。事情辦成了,安德海發了跡,自然虧待不了他;事情辦不成,用一畝地抵差人送信的開銷,自己一點也不吃虧。就這樣,湯二掌柜派了一名家丁,帶上安德海口授、先生執筆寫給王毅順的信,快馬加鞭往京城方向奔去。
  這送信人也只用了三四天的功夫便赶到了京城,這人還算机靈,按所提供的地址:阜成門西二里,“四眼井”胡同,一下子便敲開了王毅順的家。王毅順一听話是南皮湯庄子來人了,心里就有個七八分的譜,半年前,他途經湯庄子,親眼目睹外甥自閹傷口潰爛一景,他知道一定是外甥有事求他。王毅順打開信件一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舅父大人在上,受外甥一拜,外甥自閹已半年有余,心中無一刻不念進京一事,無奈時已至初冬,仍音信杏無,甚急人也。懇請舅父于百忙之中為小甥奔走,若需花費,還請舅父再作資助,日后定當報恩。德海將感激涕零。”
  讀了外甥的來信,王毅順給了送信人一些碎銀子,便打發他走了,臨行前修書一封:
  “德海外甥,來信已閱,詳情盡知,無需客套,為舅自當為德海奔走,明日即托人打听此事,如有消息,定馬上告知。”
  送信人將王毅順的回信交給了安德海,雖信中未提及事情辦得怎么樣了,但有這封回信,安德海心里就像吃了顆定心丸,踏實多了。再說京城的王毅順接到來信后可一點也沒有耽擱,這些年來,他的戲班子越唱越紅,皇后娘娘和眾嬪妃都愛听戲,她們特別迷班子里的一個小花旦,每逢喜慶日子,像皇后過壽,娘娘生日,添小阿哥,格格出閣等時候,王毅順的戲班子就要在宮里唱上几天,所以,王毅順与宮中的內務府一班子人都很熟悉。他拎了四盒上等的點心,徑直來到了大太監黃承恩的家里。這黃承恩是內務府太監總管,由于他善于逢迎,奴性十足,极得皇后娘娘的歡心,他的手里也多少有一點權,那就是划定何人能人宮當太監。這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人愿意干,有的人是被迫當太監,也有的人天天盼著當太監,當然,自愿的為數并不多。黃承恩一看南皮有個14歲的少年心急如焚,便端起了架子:
  “這個嘛,還沒定呢。前几天,娘娘催本人快辦此事,無奈此次只需40人,可眼下爭著當公公的人竟達80人。”
  王毅順心里太明白了,黃承恩是想賣個人情給他,其實,哪來的這么多人爭著當太監?既然答應了安德海督辦此事,這個人情,你承也得承,不承也得承,不然,安德海明明能人宮,黃公公也會給搗掉的。這就叫:沒牢坐,找個鍋圈蹲——自個儿愿意的。
  當晚,王毅順在京城大柵欄天府酒家擺了一桌酒席,黃承恩酒足飯飽之后,一抹油臉,只說了一句話:
  “成,沖這孩子的孝心,收下他。”
  王毅順總算辦妥了這件事。他本打算馬上寫信告訴安德海,
  但酒喝多了點,回去時一不小心,跌了一跤,真巧,右手跌傷了,拿不起筆來。他心想,反正事情已有了眉目,等過几天,手傷好一點再寫回信吧。
  安德海仍然是從不間斷地每天去村口張望,爹娘生怕儿子著了魔,多次勸慰他放寬心,可越勸越沒用,反而讓安德海更煩心。有几次,爹差一點和安德海吵了起來。
  “德海,瞧你自從夏天挨了兩刀,身体一直沒恢复,又黑又瘦,這些日子,你吃不下,睡不著,整天往村頭跑,瘦得都沒個人樣了。”
  安邦太是心疼孩子,其實,他也很著急,這個沒了“寶”的儿子如果真的走不成,留在楊庄子,就等于活埋了他,他宁愿自己的“寶”挪到儿子的身上,可那是不可能的,做爹的雖心頭很急,但又不敢流露出來,真叫人難受。安德海急得几乎要發瘋了,他無處可以發泄,只有朝自己的老子大吼:
  “你囉嗦什么,我到村頭是想散散心,以后,你少管我的事。”
  安邦太夫妻對視了一下,明白儿子說“散心”,無非是找借口,給自己找台階下罷了,便默不作聲,任儿子發泄。
  這几天,臥床多年的瞎姥姥,突然吃不下飯,這可急坏了全家人。安德海很疼姥姥,姥姥只有一個女儿,便是安德海的母親,而且女儿是嫁本庄人,所以,姥姥多少年來一直跟著安家過日子。一家人和睦相處,就連安邦太在心里已早已把岳母當成自己的親娘了,姥姥這一病,全家人可慌了神了,畢竟是80多歲的老人了,天又這么冷,這病可不是好兆頭。安德海起初還是天天往村頭跑,這兩天,姥姥的病情加重,已不省人事,四天滴水未進,看來是不行了。安邦太打發大儿子去鄰村請大夫,經大夫一診脈,全家人陷人悲痛之中,忙著准備后事。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安德海只好留在家里,他也不愿在姥姥咽气之時做不孝子孫。老人操勞了一生,終于永遠地閉上了眼睛,爹和二叔忙里忙外,招呼著前來吊喪的客人,娘呆呆地坐在靈堂里,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她只是一滴一滴的淚水流到腮邊,再任它流到衣襟上。安德海穿著孝衣,戴著孝帽子和弟弟安德洋并列跪在姥姥的靈前,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幕幕畫面:
  四歲時,爹娘都下地干活去了,小德海一個人在家里逗那只小白兔玩,一不小心,小手被小兔咬了一下,嚇得他哇哇大哭,哭聲傳到并不太遠的姥姥家里,姥姥連忙跑過來,攥著小外孫流血的手,一個勁地掉眼淚,她把小德海的手放在自己嘴里吮呀吮。手被姥姥這一吮,果然不疼了。
  后來,姥爺去世了,姥姥的眼瞎了,姥姥便住到了安家。雖然姥姥眼睛看不見東西,但她總是盡量減輕負擔,多少次,她摸索著走到灶前,燒把火,想做飯,有一次,火苗竄出灶膛,而灶前又堆了一些干柴,烈火熊熊燃燒,老人奮力扑火,差一點送了命,幸好鄰居家望見安家起了濃煙,估計是出了事,忙跑過來扑滅了火。
  這一幕幕的往事令安德海回味,如今姥姥走了,他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他的淚水,一半是為姥姥流的,一半是為自己流的,他為失去一位親人而悲痛,但更令他傷心的是自己前途未卜,別人不理解他,甚至已經有人開始嘲笑他了。
  三天守孝總算過去了。第四天一大早,安家就將姥姥与姥爺合葬在一起了。人們漸漸散去,墳頭只留下安德海一人。爹忙著回去招呼遠路的客人,娘是女人,女人是不能送葬的,哪怕是親生女儿也不允許給爹娘送葬,她們只能站在村頭遠遠地望著男人們抬著棺材走向村外。
  安德海坐在新墳前,天冷极了,已是十一月二十七,天空中飄著雪花,雪花直往安德海的脖子里鑽,北風呼呼叫,吹得墳邊的枯草低著頭。安德海回想著姥姥,她這一生平平淡淡,福倒沒事多少,罪卻受了不少,如今腿一伸,眼一閉,走了。她現在已睡在冷冷的地下,沒有歡樂,也沒有憂愁,可自己呢?自己死后能像姥姥這樣安眠嗎?安德海此時有一种不祥的預感,姥姥雖然沒享過什么福,但死后有一個安樂窩,而自己死后不一定有這么一個土窩。這本不應是一個14歲少年該想的事,但此時、此地。
  此景卻誘得安德海不能不去想。
  安葬了姥姥,安家籠上了一層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前几日爹忙于喪事,累了一下,又受點風寒,他的舊病“癆病”复發了。他面色蜡黃,整日不停地咬著、喘著。娘由于悲痛万分,整日也不說一句話,她机械地做飯、洗衣、睡覺,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弟弟安德洋已近十歲,由于前些日子家境好轉,爹把弟弟又送到了學堂。安德洋還算爭气,他不像當年安德海那樣,沒上几天學便失學,他學習比較用功,腦子又聰明,先生很喜歡他。
  安德海由于天太冷,再加上姥姥去世,他心里也很不好受,有一陣子,他不再往村頭跑了。漸漸地,他開始灰心喪气了。雖說送信人去了一趟京城,表舅王毅順也回了信,答應幫忙,可這么多天過去了,仍不見回音,看來,事情辦得不順利。
  安德海被家里令人窒息的氛圍壓得透不過气來,他決定去二姑家,找馬二爺談談心。安邦太雖然舊病复發。不愿妻子一個人承擔全部家務,但一看見儿子安德海那垂頭泄气的神態他就心疼,當安德海提出去馬家庄看望姑媽之時,安邦太便答應了。
  “也好,你出去過几天,散散心,順便帶几個雞蛋去,大年根底下,總不能空著手吧。”
  安德海帶上了娘給准備的一點微薄的禮品,上了路。前兩次去二姑家,年齡還小,都是二姑接,姑父送,現在長大了,他記得去馬家庄的路,40來里地,他不消半天就赶到了。看到侄子大老遠地跑來,二姑很是高興,特意宰了一只雞款待安德海。安德海講明來意,二始便帶他到了二爺家,姑侄倆敲了半天的門,仍不見有人來開門。原來,自從安德海一個月前辭別馬家庄后,二爺的身体如秋葉,一天天地枯萎下去,他深知自己已風燭殘年,恐怕熬不過這個冬天了,便著手准備后事,他把年輕時穿過的衣服找出來,揀了几件像樣子的送給了家丁馬貴,并且付給馬貴一年的工錢,讓馬貴挑几件需要的物什,送給馬貴,馬貴得了銀子和一部分物品,便請求送回家,也讓全家人高興高興,過個好年,第二天,馬貴便起身回家了。馬貴臨走時好說過四五天便回來。二爺自己勉強也能撐著起來做口飯吃。誰知馬貴剛走的第二天,二爺早上起來感到心跳加快,頭暈眼花,腳剛一著地,一頭栽了下去,死了。
  “二爺,是德海來看你來了,快開門!馬貴,馬貴,你怎么也聾了。”
  二姑連敲帶叫,仍不見回聲,他們的心里有點發毛了,莫不是出什么事了?鄰居們紛紛走過來,一齊叫門,仍無回音。人們只好翻牆進院,走到二爺的臥室一看,二爺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看著二爺慘死的景象,安德海的心里沉得如一塊大石頭:
  “太監,這就是太監的最后結局。”
  安德海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品味著,似乎自己的美好憧憬一瞬間化成了泡影。他還沒有獨立去闖社會,好像已飽經滄桑,甚至他有點后悔了,自己選擇的這條路是對還是錯。但生活已不容他多考慮,他已沒有別的路可走,不陰不陽之人,只有一條路。
  安德海和馬家庄的人一起安葬了二爺。出殯那天,可讓大家
  為難了,按民間風俗,應是死者的長子孫穿孝衣、戴孝帽,走在最前面,拿著孝幡,以表示哀痛之情。(幡:即用樹枝扎上白紙做成的窄長的旗子。)二爺是閹人,根本不可能有儿女,誰來打幡。到了人土時,誰來摔孝盆?同族的后代子孫,都忌諱是二爺的親屬,因為這意味著斷子絕孫,孩子們的爹娘有的謊稱自己的孩子肚子疼,有的謊稱頭疼,也有的人干脆前一天就把孩子送到了姥姥家,找了半天,竟挑不出一個合适的人選。眼看到了中午,再不下葬,就違反習俗了,這時,人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對准了安德海。安德海自閹早已遠近聞名,他是不怕別人咒罵斷子絕孫的,事實上,老天爺已注定他將來一定會斷子絕孫,披麻戴孝、打幡、摔孝盆全落到了他的身上。安德海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他被一群人簇擁著,一路吹吹打打到了野外。他遠遠地望見一片荒地里,一座座墳頭排列得很整齊,他在猜想王爺家的祖墳是哪几座呢?他應該葬在爹娘的身邊吧?這時,一個年紀稍長的男人走在最前面,他并不引著隊伍走向那墳地,而是把送葬隊伍引到了小河邊,人們停了下來,進行著各种儀式:撒紙錢、置棺、圈地、挖土、摔孝盆,最后將棺材放到了井不太深的土坑里,人們你一銑,我一銑,沒几下,便做好了新墳,燒一把紙錢,几個同族后生捂著臉,象征性地嚎叫几聲,葬禮便結束了。
  安德海心底沉沉的,心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二爺死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沒几天,人們便淡忘了他。安德海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二爺不能人祖墳,死后孤零零的一個人躺在冷穴中,難道將來自己死后,也不能睡在爹娘的身邊?他苦苦地想了好長時間,終于尋求到了答案:閹人是人,但又不是人,他們沒有那個“寶”,做人的价值便大大地降低了。
  安德海帶著沉痛的心情回到了湯庄子,他甚至沒有勇气奔進村庄,自己已經閹了,在人們的眼里不再是原來的安德海了,他已是個廢人,万一進不了京,人不了宮,他該將如何面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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