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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离國制期滿還差兩天,彭玉麟領來一個年輕女子


  原來,折差送來的是軍机處抄的廷寄,對苗沛霖攻占壽州一事咨詢曾國藩,剿,還是撫?
  都是胜保坏了大事!看完廷寄后,曾國藩在心里狠狠罵道。這几年,苗沛霖在皖北招兵買馬,廣建圩寨,不臣之心充分暴露,但胜保欲挾以自重,一直庇護著他。上月,壽州邑紳孫家泰、徐立壯奏苗跋扈。苗大怒,發兵攻下壽州,挾制正在壽州城內的前皖撫翁同書。胜保向朝廷告急,他懼怕事情鬧大,不可收拾,請求安撫苗。
  “對苗沛霖決不能安撫,必須趁此机會宣布他背叛朝廷的大逆之罪,徹底消滅,以除隱患。”曾國藩對趙烈文說,“惠甫,你就按這個意思擬一份奏稿。”
  “假若朝廷接受大人的意見,派湘軍剿苗沛霖呢?”趙烈文一貫遇事想得深遠。
  “湘軍不能分兵,要集中力量打金陵。苗沛霖今日之所以敢于与朝廷分庭抗禮,實是袁甲三、翁同書等人養癰貽患,理應由他們收拾亂局。你寫明:“請皇上責成胜保、翁同書討伐苗沛霖,收复壽州。”讓他們去混戰吧!曾國藩心里得意地笑著。
  王闓運在安慶住了几天,見曾國藩再不跟他提起國事,自覺沒趣,留下“我漸攜短劍,真為看山來”的詩句,帶著曾國藩送給他的程儀,回湘潭云湖橋看他的老母妻儿去了。他剛离安慶,京師便傳來惊天動地的消息:兩宮皇太后聯合恭王,廢去了顧命八大臣,載垣、端華自盡,肅順棄市,恭親王任議政王,兩宮垂帘听政,從明年起改國號為同治。
  曾國藩為自己的謹慎穩重而暗自慶幸。王闓運則從此与官場告別,專心致志去做他的名山事業,刻意尋訪奇才,決心將自己滿腹帝王之學傳与弟子,留待后人。
  緊接著,從京師頻頻寄來上諭:“欽差大臣兩江總督曾國藩統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并浙江全省軍務,所有四省巡撫提鎮以下各官悉歸節制。”“曾國藩以兩江總督協辦大學士。”“曾國藩節制四省,昨又簡授協辦大學士,其敷乃腹心,弼予郅治,朕實有厚望焉。”接到這一封封上諭,曾國藩受寵若惊。他自己尚不知道,之所以有這一系列隆重圣眷,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肅順垮台后家被抄,從家里抄出几大捆書信。由于肅順炙手可熱的權勢和有意籠絡,各省督撫、帶兵的將軍都統,個個都与他書信往來密切,且信中极盡諂媚言辭,而唯一沒有在肅府留下字跡的只有曾國藩。這件事使兩宮皇太后和恭王大為感歎,故而引為腹心。曾國藩有感于依畀太重,一再懇請辭去節制四省之職,朝廷則一再不允。他只得挑起這付重擔,日夜与文武僚屬商議歸复金陵大計。偏偏癬疾又一次大發,弄得他苦惱不堪。
  這天午后,曾國藩強打精神批閱文書,忽然覺得眼前一亮,彭玉麟帶著一個年輕女子走進來。
  “滌丈,你老看看這個妹子如何?”彭玉麟笑吟吟地指著低頭站在一旁的女子問。這以前,彭玉麟已帶來過三個女人,曾國藩都不滿意,或嫌其粗俗,或嫌其丑陋。這個女子一進來,便給他一种好感:身材勻稱,步履端庄,那副羞答答的樣子,既顯得安詳,又有几分迷人。
  “把頭抬起來。”曾國藩輕輕地命令。那女子把頭抬了一下,覺得對面的老頭眼光很陰冷,又赶緊低垂。曾國藩見她雖算不上美麗,卻也五官端正,尤其是眉眼之間那股平和之气很令他滿意。“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名叫陳春燕。”
  嗓音清亮,曾國藩听了很舒服,又問:“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歲。”
  “听你的口音,像是湖北人?”
  “小女子家住湖北咸宁。”陳春燕大大方方,口齒清楚,完全不像以前那几個,要么是嚇得手足失措,要么是扭扭捏捏,半天答不出一句話。曾國藩心中歡喜。
  “家中還有哪些人?”
  “有母親、哥嫂和一個小妹妹。”
  “父親呢?”曾國藩問。
  “父親前几年病死了。”陳春燕的語調中明顯地帶著悲傷。
  “是個有孝心的女子。”曾國藩心里想,又問:“你父親生前做什么事?”
  “是個窮困的讀書人,一生教蒙童糊口。”
  听說是讀書人的女儿,曾國藩更高興:“那你也認得字嗎?”
  “小女子也略為識得几個字。”
  “雪琴,謝謝你了!”
  “滌丈收下了!”彭玉麟如釋重負,歡喜地說:“明天我帶大家來向滌丈討喜酒喝。”
  “慢點,慢點!”曾國藩叫住彭玉麟,問:“百日國制未滿吧?”
  “今天剛好百日,你老就放心讓陳春燕侍候吧!”彭玉麟笑著邊說邊出了門。曾國藩伸出指頭點點掐掐,便將春燕留下來了。
  夜晚,疲勞一天的曾國藩回到臥室,發覺房間大變了樣:屋子打掃得干干淨淨,桌上文書整理得整整齊齊,床上舖墊擺得清清白白。
  春燕提著一大桶熱水上來,輕柔地說:“請大人洗腳。”
  “你怎么知道我有這個習慣?”曾國藩吃惊地問。
  “小女子問過彭大人,他說大人有睡覺前燙腳的習慣。彭大人還說,大人臨睡前要吃點甜軟的東西,如稀飯、雞蛋湯,平日喜歡吃魚,吃新鮮蔬菜,吃湘鄉土制的鹽姜、干菜,飯后還喜歡散步。”
  “你真細心。”曾國藩拉著春燕的手,親熱地望著她。春燕感到,曾國藩眼中射出的是柔和溫馨的眼神,完全不像白天的冷峻陰森,人也顯得年輕些。
  “春燕,我是個衰弱的老頭子,全身都長滿了蛇皮癬,你跟我睡覺怕嗎?”
  “大人是人人敬慕的英雄,小女子能服侍大人,這是小女子的福气。”
  春燕的答話使曾國藩大為高興,他覺得已消失多年的脈脈溫情又悄悄地生發了,一邊撫摸著春燕細膩的手心,一邊和藹地說:“春燕,你今日作了我的妾,便是我曾家的人了。我要把家里的事情跟你說說。”
  曾國藩將腳浸泡在熱水中,慢慢地對春燕說起了他的家庭,從高祖講到妻子:“歐陽氏是我的結發妻子。在娘家時,父親凝祉先生給她取的名字叫秉鈺。十八歲時,從衡陽嫁到我家,那時我二十三歲。她是個命好福大的人。過門第二年,我便中了舉人。也就在這一年,她給我生了大儿子禎第。過了几年,我又中進士點翰林。道光二十年,她帶著儿子來到京師。湖南到北京三千多里,儿子又小,一路辛苦顛簸,也多虧了她。”
  曾國藩說到這里,想起此時正在荷葉塘老家的歐陽夫人,突然對她產生一种又是感激又是負疚的心情。春燕也在思考著:想不到這個帶兵打仗的大人物,對妻子竟是這樣一往情深哩!
  “夫人多次來信,要我在外面討個妾,說粗手粗腳的荊七,如何能代替得了心思細致的女人!每次我都拒絕了她的好意。我明天要寫封信告訴她,說我接受了她的勸告,納了一個端庄溫和的小妾,請她放心。”
  春燕感覺到,自己丰軟的手被曾國藩干瘦的手抓得緊緊的。她的心在怦怦跳動。“端庄溫和”四個字,使她略有一絲幸福的感覺。
  “你放心,夫人不會欺負你的。”曾國藩的聲調變得輕輕細細的、溫溫潤潤的,眼睛專注地望著春燕的臉,又抬起手來,撫摸她油黑發亮的頭發。春燕臉紅了,心跳得更厲害。”
  過了好一會儿,曾國藩的手离開春燕的頭發,重新以平靜的語調說:“禎第三歲上死了,得的是痘症,和他一起去的,還有我九歲的滿妹。現在的老大紀澤,其實是老二。紀澤今年二十三歲,比你大一歲。這孩子像他媽,溫清有余,剛強不足,不過也還誠實聰明,肯發奮讀書,今后雖然說不上有大出息,但也不會給曾家丟臉。這點我很放心。他先前娶了賀耦耕先生的滿女。耦耕先生,你知道是哪個嗎?”
  春燕搖搖頭。
  “是的。你是不會知道的。”曾國藩淡淡一笑,“耦耕先生病逝的時候,你才只几歲人。他是我們湖南一個頂有名的大官,做過貴州巡撫、云貴總督,學問也极好。他的兄弟蔗農先生也是進士出身,做過御史、知府,晚年在城南書院當山長,用心培育人材,左季高就很得過他的教益。賀家雖不如二十年前的鼎盛,但仍舊是長沙第一大家族。”
  曾國藩不厭其煩地介紹賀家的情況,陳春燕不覺得他是在夸耀親家的顯貴,而是在她跨進曾家大門的第一天,就把作為一個曾家人所應具備的知識告訴她。春燕對此很是感激。
  她的心不再急跳了。她半低著頭,眼睛望著水桶,聚精會神地听著。
  “賀妹子命苦,過門第二年就難產死了。接生婆說,肚子里怀著的是個男伢,可惜呀!紀澤念著她,一直不肯再娶。他娘不知勸過他多少遍,直到前年,才娶了劉孟蓉的二姑娘。孟蓉是我多年來相交最深的朋友,他是個頂好的人。”
  春燕用手探探泡腳的水。水有點涼了。她起身說:“大人,水不熱了,我再去燒點來。”
  “好吧,不要燒多了。”
  一會儿,春燕提了半壺滾水過來,加在木桶里,水溫升高了,曾國藩覺得很舒服。
  “劉妹子過門三個年頭,生了兩胎。頭胎是伢子,只活到半歲就夭折了。二胎是個妹子,剛生出來就憋气憋死了。紀澤夫婦很傷心,我寫信安慰他們:死生有命,不要太悲痛,年紀輕輕的,還怕今后沒有崽女?”
  曾國藩微微地笑了,陳春燕也悄悄地笑了一下。猛然間,她想到了自己,她希望今后能多生几個儿子;那樣,她才能在曾家有地位。
  “紀澤下來,夫人一連生了五個女儿。大姑娘叫紀靜,嫁的是我翰林院的好友湘潭袁芳瑛的大儿子秉楨。秉楨人聰明,但好玩樂,看來今后難得成器。二姑娘紀耀嫁的是我的同年茶陵陳岱云的儿子遠濟。遠濟這孩子可怜。生下只有几天,娘就死了,寄養在我家,一歲多才接回去。他自小失去親娘,沒有人嬌慣,所以還能吃苦,也懂得自愛。咸丰三年岱云在池州府殉國,遠濟還只九歲多。夫人見他無父無母,很是怜愛,便常常接他到荷葉塘去住。今年上半年,遠濟虛歲剛交十八,夫人就急忙讓他与紀耀完了婚。三姑娘紀琛,許的是羅羅山的二儿子兆升,四姑娘紀純許的是郭筠仙的大儿子剛基,都還未過門。五姑娘不滿一歲就死了,得的是痢疾。接下來是二儿子紀鴻。這孩子長得肥頭大耳,虎虎有生气,大家見了都喜愛。翰林院學士郭雨三硬要把他的三女許給紀鴻。他的女比紀鴻大三歲。夫人說,紀鴻學曾祖父、祖父的樣,娶個大一點的老婆,以后好照顧。我想也有道理,就訂了這門親事。所以,紀鴻一歲時就有了老婆。”
  曾國藩開心地笑起來。春燕也覺得有趣,抿著嘴陪他笑。
  “夫人最后一胎是個女孩,取名叫紀芬,今年虛歲十歲,還沒有許人。滿妹子長得厚厚敦敦的,是個有福有壽的相,今后要為她尋一個好丈夫。”
  曾國藩絮絮叨叨地講著。夜已很深了,他毫無倦意。春燕靜靜地听著,一點一滴都默默地記在心中。她覺得眼前的這個半老頭子,并不是世間傳說的那樣威嚴可怕,他其實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他對自己的家,對自己的老婆儿女有著深深的愛。作為女人,春燕喜歡這樣的男人。
  洗完了腳,曾國藩坐到桌子邊,開始寫日記。他將春燕今日入室行禮作為一件大事,鄭重地寫上了日記簿。為了确證今日正是百日國制期滿,他對著日記一天天地倒指頭。從七月十六日數起,數到今天——十月二十四日,不覺大吃一惊!無論怎樣滿打滿算,今天也只是第九十八天,离期滿還差兩天!
  “怎么這樣糊涂!”曾國藩暗暗地罵了一句。他想起這些日子來朝廷對自己的破格隆遇,心中有一股濃重的負罪感,“這如何對得起天地君父!”
  “荊七!”他大聲呼喊。王荊七不知出了什么事,從隔壁房子倉皇而至。“你把春燕帶到客房去睡!”
  春燕一听,嚇得渾身發抖,忙跪下哭道:“大人,小女子犯了罪,任大人打罵,只求大人不要將我赶出去。”
  “我沒有赶你出去。”曾國藩苦笑道,“只因离百日國制期滿還差兩天,我不能留你在我的臥室中,待過了這兩天,我再讓你進來。”
  “大人,何必這樣認真呢?”荊七終于明白了原委,心里真覺得好笑。他嬉皮笑臉地勸道:“姨太太已經進了屋,你就讓她在這房里陪你睡覺,瞞兩天不公開就是了,何苦要她去睡客房,一個人冷冷清清的。”
  “胡說!”曾國藩瞪了荊七一眼,嚇得他忙說:“是,是。
  小人這就帶姨太太去。”荊七剛走兩步,曾國藩又叫往了他:“你安排好姨太太后,火速赶到江邊彭大人船上,就說是他把日期弄錯了,我已將陳春燕送至客房,二十七日下午,我在衙門招待各位便飯,正式宣布納春燕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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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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