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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載云雨情


  詔書下到吳三桂手里,吳三桂面色陰冷。他從清廷的命令里似乎覺察到了,這背后的深刻用意,清廷對未明言降心的自己仍怀有疑慮。原來是利用為主,防范為次,現在則是防范為主,利用為次——因為利用他打擊李自成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對這個能征善戰、滿腹韜略的吳三桂,如今再留在京都,万一鬧騰起來,威脅是可想而知的。多爾袞對他實在放心不下。盡管有人向他建議讓吳三桂領兵征討南京,可多爾袞思慮再三,最終沒有同意,原因很簡單:恐怕他反戈,為福王出力。只有把這樣一個危險人物送到關外去,恐怕才是最為妥當的方法,因為關外是他吳三桂的故鄉,那里有他的土地和財產。況且使一個有戰功的將軍衣錦還鄉,有何非議?實為重要的是,遼宁關外之地,受山海險阻之隔,与中原分開,只要守住山海關這一戰略要地,吳三桂即使在關外再鬧騰,他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風浪。
  吳三桂豈是呆滯之人,當接到出鎮錦州的詔令后,他對清廷的良苦用心,就明白了個八九分,他不禁自我解嘲他說:“好一場滑稽戲,我吳三桂請清兵入關,不到一年,他們又請我出關,真是可笑,可悲,又可歎!”
  接到命令后,吳三桂立即收拾行裝細軟准備早日离開京都。既然不想讓清廷怀疑自己,他就一天也不想再多待了。在一切收拾停當后,他便統率著他的關宁兵踏上了茫茫的路程。五天以后,抵達遼東,吳三桂及其全家住進了錦州城,關宁軍則被安排到宁遠、錦州、中右、中前、前區等地,這些都是關宁兵多年活動的熟悉地帶。
  自移師遼東以后,吳三桂整日怏怏不快。因為,如果他后半生都在錦州度過,那么他复明的志愿和迫使清廷實踐山海關盟約的目標,將付諸東流。要從遼東起兵打進山海關,是几乎不可能的,況且關外又是清廷王朝起家的地方。吳三桂自己的困境是十分清楚的。
  同吳三桂不同的是,陳圓圓的心里卻是甜蜜蜜的。
  因為他們所想的完全不同。
  一個是政治眼光,一個是愛情眼光。
  陳圓圓想的是:不打仗了,可以和三郎長相廝守了……
  吳府中的陳圓圓,自吳三桂出師后,天天為他的平安与戰事祈禱,希望上天保佑她的吳將軍馬到成功,安然回師,她無日不在打听吳三桂的消息,當听到吳三桂順利進軍,取得綏德、延安、西安大戰的胜利消息后,她高興得几乎夜不能寐,為自己有這么一位能征善戰的丈夫自豪。不過,擔心還是主要的,馳騁沙場,槍林箭雨之中難保毫無閃失。即使吳將軍武藝高強,可是万一有個不測,自己可就悲慘了,因此,她整日為此而心緒不宁。
  好消息終于傳到吳府:“吳將軍得胜班師回朝了!”多么令人高興的消息啊!陳圓圓吊在半空中的心終于落了下來,現在她要做的事只是引頸以待吳三桂的歸來了。
  對于政治,陳圓圓不是一竅不懂。她自被搶奪,主子都是官紳。尤其是到北京這些年的奇合巧遇,曲折經歷,同田弘遇、崇禎帝、各种官吏,李自成、劉宗敏軍的接触,對各种政治气候的變化發展及其中的訣竅,她都懂得了不少。她以一個具有极高智商的女人特有的直感和思考,敏銳地察覺到天下大勢的症結在哪里,應該怎么做。
  還是在李自成撤出北京,多爾袞又立足未穩之際她就勸過吳三桂——占据北京號召組織軍隊,利用漢人的思明心理驅逐多爾袞,擁立明室或干脆自立。吳三桂考慮再三認為時机不行,最重要的還是擔憂自己手中兵力過少。
  懂得政治,不一定熱衷權力和政治斗爭,陳圓圓是那种以愛心為基調的女性。她全部的智慧和感情,都是為愛与生活而生的。對于官場縱橫,她只是生活其中,不能不關心而已。她說出自己的看法,也是基于對吳三桂的愛,是一种愛屋及烏的關心。吳三桂听不听,她全不在意。只要她所愛的英雄也愛她,她就高興得陶醉不已,其他的事都不值得再計較了。
  讓吳三桂駐守錦州是多好的事啊!
  陳圓圓听到詔令的第一個反映就是感覺那是一個遠离戰場的大后方,現在是整個國家中最平靜安宁的地方。那里是滿清的發跡地,既不會有反清的叛亂,也不會有明軍的殘余,是早已安定的地盤。到錦州,等于遠离了打仗……
  打仗,意味著流血和死亡。
  打仗,意味著愛情的生离死別。
  所以,她高興得吊在吳三桂的脖子上親吻他,眼中竟有點點淚花閃亮。
  “那么高興?”吳三桂不忍拂她的興致。
  “嗯,”她點點頭,又緊緊抱住他。“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嘛!”她又嬌又親地輕聲說:“永遠別打仗了……還打得不夠嗎?該我們逍遙一番了……”
  “咳……我也想永不打仗……行嗎?只怕你這個夢是難圓吶,我的圓圓!”他撫摸著她的頭發感歎他說。
  “管它許多呢!有此錦州相聚,也彌補了你我的离別相思之苦,上天好生之德……我,我今后再也不和你分開了!”她优在他的胸前說道。
  “當然。我也不會讓你再离開我了。我的官儿現在做大了,帶你也不愁了……”吳三桂哈哈一笑,心中卻又感到有种失落,那是戰陣大將,國家重臣猛然之間离開熱衷的戰場,官場之后的一种空虛。盡管現在還不是离開,但畢竟從前台退到幕后了,不再是主流了,他感到一种空蕩蕩的心痛——他吳三桂可從來都是天下的主流人物呵!
  駐扎錦州的三年,吳三桂沒有什么大事。地方上的民治行政也不會給他找麻煩,吳三桂仿佛一個逍遙王一般。
  他的軍隊雖說不到五万了,但老班底“關宁子弟兵”都還在。駐守的又都是熟悉的老家。宁遠、中右、中前、前區、錦州,都是關宁鐵騎多年征戰馳騁的老戰區,哪個衛所不熟悉?哪座山,哪道河不熟悉?他和關宁軍在這里倒是魚入水中一樣自在。
  沒有戰事不等于無事可做。謀士方獻廷、胡守亮向吳三桂建議:軍隊休整,但不能解散,不能放松訓練,明里不搞擴編,但要換補,傷殘老弱的士兵一律淘汰,暗中征召精壯之丁補上,這叫“偷梁換柱于無形……”他們也都洞悉清廷對主公的防范。
  這些需要悄悄做的大事,吳三桂是不便直接插手的,都是由方獻廷、胡守亮等人主持安排的。吳三桂根本不管任何具体事務,既不去駐地視察,也不召開部將開會,更不親自下陣操演……他做的只是擁妾漫游,求田問舍,仿佛一個風雅名士。
  人們都說,平西王是個風流名士。
  甚至連遼東巡撫都上奏北京朝廷,婉轉彈劾吳三桂兵備松馳,不事訓練,不問軍政,請求朝廷敦促其“整軍經武”,准備效恩……
  吳三桂听說后一笑,他要的就是這么個效果。
  吳三桂与陳圓圓晝夜形影不离。
  他們在大海邊,在大山中,在樹林里,在民居野村,四處漫游,一住往往就是一、兩個月,錦州府很少能見到他,府里人總是說“出去了”……
  同陳圓圓長相廝守,倒使吳三桂這位縱橫疆場的武將真的增添了一些風雅之气,他的藝術鑒賞能力有了很大提高,吳三桂讀書不是很多,用今天話說可以算是“自學成才”。陳圓圓則是自幼喜愛讀書,也有時間讀書,加上她的天生藝術气質,她的表現力和种种鑒賞力都使吳三桂這位武夫獲益良多。吳三桂這才發現,陳圓圓有著更為丰厚生動的另一面,即她的內心、精神、知識。她絕不僅僅是一個以聲色為惟一資本的那种女人……吳三桂時常感慨,同樣都是人,為什么圓圓具有如此魅力?
  在海邊別館時,陳圓圓彈唱的一支歌儿使吳三桂永遠不能忘怀。
  那天晚上,海上生明月,他們在瀕臨別館的石亭上觀海,景色真是美极了。
  琴聲悠揚,蘊涵著空靈秀美,使他產生御風直上云霄,飄飄欲仙的美妙想像,同時,又使他不覺聯想到“高處不胜寒”的名句,那明媚的、飄忽忽、綿綿不絕的尾音,引導他感受明月、流星、夏露、秋霜……他微微閉上眼睛,沉浸在裊裊余音和悠遠深長的意境之中。
  一曲終了,吳三桂開口說:“這海、這月亮,就像戰場平息以后,朦朧迷离……”
  “這海和月亮,就像我的一個夢……”陳圓圓笑著說。
  “什么夢?”他問。
  “給你彈唱一曲,是我自己寫的詞,好嗎?”圓圓沒有說夢,卻要唱歌。
  “太好了!海上坐明月,山間奏晚歌,多美的事!我來焚香……”他沒有喚仆人,親自點上了一柱香。
  琴聲叮咚,划空而起,在山風夜海中顯得幽幽不盡的空闊。陳圓圓看著天上的明月,輕啟朱唇唱道。
  那歌聲,那琴聲,那遙遙可聞的海濤聲,那月下藍得神秘的大海……使吳三桂竟生出一种欲哭無淚的感覺。
  “圓圓,這歌儿太苦了嘛……倒頗似古風,想不到你還是才女……”他想化解一下陳圓圓的濃濃的惆悵。
  “三郎,你自幼生于官家,怎知道天下百姓的苦楚……這就是人生三巨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縈者不得息’……應該說,三患之外還有兵患……還有情患……這是我在京城孤守時寫的,從沒彈唱過。”
  “人生三巨患!你說得對。我對這兵患可是体味猶深,殺人如山,血流成河啊!”
  “兵患之苦,不在戰場,而在民間离亂,三郎,我說得對嗎?”陳圓圓說道。“三郎”的稱呼是因吳三桂名字中的“三”字而起,而非陳圓圓學楊貴妃呼唐明皇,吳三桂特別喜歡陳圓圓這樣叫他,這种稱呼使他有种异常親切的感覺。
  “對的。這离亂之苦,你与我体會猶深啊……”吳三桂不想輕松調侃一下,卻不知怎么也輕松不起來!
  “假若不打仗多好……”陳圓圓望著海面像是跟吳三桂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哎,這‘情患’又作何說?”吳三桂本想老沿著打打殺殺的話題說下去,赶忙轉移了話題。
  “知道那首詩嗎?”陳圓圓輕輕吟道:“‘打起黃鶯儿,莫教枝上啼。啼時惊妾夢,不得到遼西。’……情患之苦,妾以為在別、在孤、在思、在心,可對?”她輕輕地撫弄著他那胡須連鬢的臉頰說道。
  吳三桂哈哈一笑:“偏你品味如此之細、如此之深,我只知道想你,忍不住時我就想要殺人。”
  陳圓圓深深吸了一口气,啊,多宁謐、多美好的夜晚呵!一抬頭,她看到藍海一般廣闊深沉的天空上,半個月亮閃著淡金色的光芒:“生遇三郎,圓圓人生大幸。雖万千之苦,也不后悔,就怕有人搶占你!”
  “搶占我?誰?”吳三桂一怔,笑著問。
  “戰場、官場……我不怕別的女人搶你,就怕戰場官場,我害怕它們,在它們面前,我才知道什么叫弱女子。”陳圓圓幽幽他說。
  “說實在話,我也不想打仗,也不想在官場里勾心斗角,假若我二十年前遇見你,我一定是天下第一位多情郎……可如今,真難哪!”吳三桂不由地感慨起來。
  “三郎,我只愿你不出事……我离不開你,我讓你打仗,讓你當官,只是千万別……”她說不下去了,無聲地抱住了他。吳三桂知道,陳圓圓說的“千万別”是什么意思。她太聰明了,自己的什么心思她都知道……
  送水的侍女打斷了吳三桂的思路,他踱到亭邊,縱目遠望,海天一色,明月松濤盡收眼底,波濤翻涌的海水更如仙山瓊閣在波光樹色之中閃耀,他頓時感到心曠神怡,順手拉過陳圓圓,并坐在紅欄下,說:“碧海藍大,春風明月,如此秀麗,真叫人心怀為之一爽!”
  “三郎,還記得唐人張若虛的詩句嗎?‘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万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吳三桂知道這是張若虛的一首名詩《春江花月夜》,此情此景,正應了這首詩的意境:碧海、藍天、明月、春花、佳人……“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怜樓上月徘徊,應照离人妝鏡台……”不知不覺中,兩個人同聲低吟起來,當詩句吟完之后,兩人都半晌沒有說話……
  吳三桂看看陳圓圓,又看看半空中的明月,再回過頭看看陳圓圓,情不自禁他說:“你我并坐臨流,消受綠天花海,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啊!圓圓慧麗過于楊玉環,你看我比李三郎如何?”
  這時吳三桂的目光、面容、表情,都像一個大孩子,洋溢著真摯之情,陳圓圓心頭一熱,鼻子一酸,竟掉下淚來。吳三桂連忙抬手為她抹去淚珠。陳圓圓破涕為笑,說道:“圓圓不想自比于古人,但得一生伴隨三郎,平生之愿足矣!”
  吳三桂大笑,快樂非常。說:“圓圓所言,可謂快論。我愿与你同保長生,万歲千載永不分离別,斷不似李三郎之始合終离,空抱綿綿之恨……我与你今日就對月盟誓,生生世世,永為夫妻!”
  清風徐拂,吹來一陣陣荷花荷葉獨特的芳香,沁人心脾,使二人竟有飄飄欲仙的邏想……陳圓圓兩眼亮晶晶的,她太感動了,眼睛痴痴地望著吳三桂,吳三桂也有些呆了。
  在吳三桂“駐守”錦州的三年里,天下并沒有太平。烽煙戰火,燃燒在南方大半個中國。多爾袞原以為李自成一死,天下群賊無首,亂兵散勇,清室軍隊完全可以對付。然而三年過去了,天下呈平的局面根本沒有出現。
  南明小朝廷,先是弘光,后有隆武、永歷,雖說個個無所作為,但大明朝的江山畢竟做了三百年了,“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不是一時半會儿就能倒塌的了的,加上滿清被認為“夷人”,“夷狄之有君,不若華夏之無也?”孔圣人早有論斷,對于受圣道教化彌深的大明國民來說,南明政權雖是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但到底還是漢家政權。加上滿清的殺伐政策,人心思明。自入關以來,多爾袞一直堅持高壓政策,希冀憑借武力和屠殺征服天下。然而越征越不服,大江南北,黃河上下,處處掀起反抗的怒潮,局勢長期動蕩不安。到了順治八年,由于連年征戰,軍費浩繁,朝廷財源枯竭,几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政策不當,兵力不足,复明勢力与農民軍余部結合,漢人的排滿心理……等等諸方面原因,形成了全國政局動蕩,朝廷顧此失彼的不利政治局面。
  李自成的余部則与張獻忠大軍聯合,支持南明政權,正式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幟,以大西南作為根据地,屢次打敗清軍;
  明朝降清的許多地方將領,也在反清潮流中紛紛倒戈;
  清政府西南數省得而复失;
  全國各地的反清复明小股起義与秘密活動更是日益普遍,此伏彼起,人心動蕩。
  全國形成了一個反清高潮。
  當然,最首要的還是戰場上的失利。
  盡管八旗勁旅剽悍善戰,凌厲無前,軍中猛將如云,謀臣無數。但眾多的滿州將領中卻很難找出一個堪稱做視群雄的帶兵統帥!就軍事才能而言,与當時的李定國、孫可望、鄭成功等農民軍及南朝將領相比,尚不足以胜其一籌,畢竟,戰爭并不僅僅決定于鐵甲裝備。
  面對百戰沙場的聚于反清复明大旗之下的農民軍諸將,清政府急需一名頗具軍事才能的杰出統帥!
  于是,多爾袞又想到了吳三桂。
  無論從哪方面看,只有吳三桂堪負此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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