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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騎浮萍


  這日,吳三桂從軍營回到府第,家兵送上一封書信,說是北京的老爺讓人飛馬投寄來的。
  吳三桂一听是父親送來的,心中動了一下。他也知道了李自成兵近北京的消息,也無日不在為北京憂慮,此次突然來了一封家書,他猜肯定与國家大事有關,莫非朝廷有什么新的決策不成?
  他拆開書信,只見信上寫道:
  “三桂吾儿:見信如晤。闖賊大軍,逼近北京,朝廷上下聳動,有大臣上疏云調宁遠大兵回守京師。皇上召開朝會,朝會眾說紛紜……吾儿應沉住气,不可妄動,可先行布置,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啟動大軍回京……”
  吳三桂放下書信,默默無語。抽調宁遠大軍回師。那就意味著放棄關外的土地呀!皇上怎么會做出這种決策啊?父親勸他“不可妄動”,“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啟動大軍回京”,是什么意思?難道是讓自己坐觀事態發展,做出在滿清、大明、闖賊三者之間的選擇?……
  這時,大哥吳三鳳闖了進來。自吳三桂做了宁遠總兵,他一直跟隨在吳三桂帳前,任副將之職。
  他一看弟弟正門頭坐在桌前,面前攤放著一封信,便說:“誰來的信?是弟妹?還是圓圓?”
  吳三桂臨來宁遠時,把妻小及寵妾陳圓圓留在北京,托父親照管。他在宁遠這几年,孤忠作戰,遇到過數不清的危險,但是,一想到留在北京盼望他回家團聚的美人儿陳圓圓,他便會生出無限勇气和力量,清太宗屢次招降他,他都不為所動,除了對大明朝廷的忠心外,圓圓也不能說不是一個原因。
  吳三鳳提到陳圓圓,吳三桂的心頭不由扑過了一陣熱浪。他搖搖頭,說道:“是父親來的信。”
  “哦?”吳三鳳忙拿過了信,看了一遍,大吃一惊,說道:“皇上要我們棄地守京?那這里怎么辦?拱手送給滿人不成?”
  吳三桂歎了口气,緩緩地說:“皇上大概也是万般無奈,才有此決策的。”
  吳三鳳猶豫地說:“那……那父親的意思,好像是讓我們再看一看,不要馬上就回去。”
  吳三桂從桌前站起來,在屋中踱了几步,吳三鳳瞪著一雙不解的眼睛,瞅著弟弟凝重的臉色。吳三桂皺著眉頭踱了好半天,才駐足抬頭,說道:“父親正是這個意思,可是兵貴神速,倘若我們靜觀不動,耽誤了時机,京師落入闖賊之手,那我們豈不成了干古罪人?”
  吳三鳳道:“如果我們就此著手准備,滿人伺机入侵,李自成那邊兵勢又大,弄得我們兩不相顧,腹背受敵,如何是好?”
  吳三桂冷笑了一聲,輕蔑地說道:“李自成張獻忠,流寇毛賊而已。”
  吳三鳳見他如此自信,也不再多說什么了。兄弟二人商議了一下,立即召各位中軍、副將開會,討論遷民之事。
  吳三桂心有定見,盡管父親來信的第二天,義父高起潛,好友張大忠等又紛紛從北京寄書,勸他不要妄動,他還是沒有听從勸阻,他知道朝廷對他吳三桂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對他有著多么特殊的信任,既然朝廷和文武大臣把他看成力挽狂瀾之人,那他不去做這個救世主,還會有誰去做?
  主意已定,吳三桂便不再考慮父親及友人的意見。他立即接手山海關兵權,將關宁轄區內的百姓造冊登記,征召青壯年入伍,軍隊很快即到八万之眾。他又利用北京先期運到的部分餉銀,竭盡全力搜求到近五千匹戰馬,這樣,連同原先的騎兵,他就擁有了五万鐵甲騎兵与三万重甲士卒;不僅于此,他還把新老兵混編,并加緊訓練;另一方面,他又命令收編好民眾,确定大遷移的具体次序和路線,并回諭民眾准備隨時啟動……
  三個月中,吳三桂忙忙碌碌,晝夜守在軍營与衙中。
  公元1644年,崇禎十七年二月中。
  三騎快馬飛馳宁遠城下。當先一人顯然是一位官吏,后兩騎則是錦衣衛。這三匹快馬如流星赶月,疾奔而來,揚起一團塵霧。
  宁遠城頭的土兵早已看見三騎奔馳而來,當三騎直到城下,他們認出是漢人裝束,且是朝中特使,連忙放下吊橋,三騎飛進。
  在這四野戰火甚急而兵慌馬亂的時候,人們渴望知道各种各樣的消息。宁遠兵士們也一樣,看見特使飛騎而入的緊迫神態,他們便議論紛紛起來:
  “一定是要我等回去保衛王畿的!”
  “有錦衣衛,又是誰出事了吧?”
  “哎,你說吳將軍會入關嗎?”
  “去你媽的,我又不是吳將軍,我怎么會知道!”
  特使早已將議論甩在身后。長街快馬,市人一片惊慌之色,紛紛躲閃。三騎來到總兵府衙,滾鞍下馬,在大門口高喊:
  “宁遠總兵吳三桂接旨!”
  一聲高喊,由中廳護衛傳入內宅。吳三桂正在書房一張大地圖前凝神沉思,連聲高喊將其從沉思中惊醒,他連忙疾步而出……當此非常時刻,皇上的每道旨意都与國家、軍隊、自己的命運息息相關,怎能不急?
  “總兵吳三桂接旨……”
  當吳三桂跪拜于庭院時,特使立即展開手中的黃卷宣讀:
  “流賊猖獗,北犯京師,社稷危在旦夕之間,封吳三桂為平西伯,統轄宁遠与山海關總兵;著即率關宁鐵騎入京勤王!宁遠四城可棄,著后以圖恢复!欽此。”
  “臣接旨!”吳三桂接過圣旨,緩緩站起身來。特使身后的兩名錦衣衛手捧欽賜的戰袍爵服上前拱獻。吳三桂揮揮手,命旁邊的中軍收下,對錦衣衛兩名官員看都沒看一眼——吳三桂對炙手可熱的錦衣衛打心眼里厭惡,從不結交他們;他認為他們整日作威作福,耀武揚威,一到緊急時刻,卻個個是軟蛋稀泥,一個比一個溜得快,跑得遠。朝政敗坏,有一半是錦衣衛的手筆!別人怕他們,吳三桂不怕!
  說也奇怪,錦衣衛除了在皇上面前,無論在哪里都飛揚跋扈,橫沖直撞,惟獨一到遼東這戰火硝煙的關城,他們比誰都老實,威風掃地。吳三桂傲慢冷峻,錦衣衛反倒認為這是他威嚴的大帥風度,神態反倒更加恭敬了。
  吳三桂此時無暇顧及這些,圣旨一到,他就有好多事要籌划。響在耳畔的是“宁遠四城可棄!火速率兵勤王!”他鐵一樣的沉默著。
  稍頃,他沉聲命令中軍:“先安排欽差大人到驛館安歇……”
  “吳大帥,要即刻發兵呵,闖賊已越過黃河,逼近太原啦!”特使臉色蒼白,几乎是在祈求。
  “知道了。”吳三桂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回答:“棄地勤王,我需得安排,先請大人歇息吧!”
  說完,吳三桂大步向后堂走去。
  當他一步跨入書房的時候,他長長地歎了口气,心中一酸,一層薄薄的淚水蒙住了雙眼。盡管他早已為遷民回京做著准備,但是今日圣旨一到,他還是受了很大震動。怎么?自己苦苦地,出生入死地保衛的關宁國土就這么白白地放棄了嗎?關外數城,早就支离破碎,被大清蚕食淨盡,只有他,孤忠作戰,舍生忘死。撇家舍業,才將宁遠孤城支撐到今天,且穩如磐石,令滿人望而怯步,可是,今天,就這么把它們白白地拱手送人,怎不令他傷心落淚啊?
  正沉思間,一名家兵通報:
  “副總兵吳三鳳、姜厚望、副將陳維帥求見。”
  吳三桂“哦”了一聲,忙用手指一抹,彈去眼角的淚水,又輕輕呼了口气,這才走出書房,來到客廳。
  吳三鳳等人已候在客廳里了。一見吳三桂,吳三鳳便迫不急待地問道:
  “皇上來了圣旨,讓我們回京,是嗎?”
  吳三桂默默點頭。陳維帥道:“如今圣旨十万火急宣召,京師肯定已危在旦夕了。”
  吳三桂說道:“如此內憂外患迭起,朝廷還拼力將重室府庫擠了為我們籌措軍餉,如此恩寵与信任,我們不能不努力啊!”
  眾人表情沉重,點頭稱是。吳三桂知道,在這戰亂与災荒并來的艱難時世,皇上為他籌措這么多軍餉,是极其難得的,還沒有哪一個總兵受到過皇上如此垂青,吳三桂不是沒有政治頭腦的悍將,他是文韜武略兼而有之的統帥人才,他怎不知道這時的責任、位置以及皇上對他的厚望呢?
  吳三桂沉思片刻,又接著說道:“朝廷對我等如此重視,讓我們挽狂瀾于既倒,這正是我們難得之建功立業的机會啊!我們應誓死保衛京師!”
  三位副將齊聲答道:“是!”
  吳三桂對李自成、張獻忠等,態度一直是蔑視加仇恨。耳聞目睹一個個總兵名將紛紛被李自成、張獻忠消滅,才開始意識到這些農民起義軍不是一般的烏合之眾。但他深信,他可以戰胜他們,殺死他們!他從不怀疑自己的戰斗力。
  在大明社稷將危之際,皇上將全部希望寄托与他,吳三桂感到一种少有的激動——平西伯,這個封號本身就意味著他的使命;平定來自西北的叛亂!這是朝廷最為正宗的封號之一,左良玉是什么?“平賊將軍”而已,相比之下,自己的封號要威榮顯赫得多了。
  然而,這也就意味著他必須离開廝殺了十几年的遼東戰場,必須离開守衛了三年多的宁遠与山海關啊!他將成為北京城的大帥,甚至可能成為總督天下兵馬的大元帥!雖然前面是鮮血与荊棘,但也有一條明明白白的康庄大道与桂冠殊榮。
  誰不想建功立業?誰不想青史留名?
  誰不想光宗耀祖?誰不想摘取桂冠?
  吳三桂也不例外。他比一般的士大夫有著更為強烈的功名心。渴飲刀頭血,困倦馬上眠,日日与死神相伴,榮譽与尊嚴就是他的生命啊!否則,那冰冷的鐵甲,那難耐的布衣粗食,那寒夜刁斗聲中的軍營寂寞所為何來?
  吳三桂十几年在血泊中摸爬滾打,在刀光劍影中廝殺,以卓著的戰功成為駐守山海關之外遼東大地上的鐵騎名將,這是他的光榮与驕傲,他能推辭這副更為沉重的擔子嗎?
  肯定不會。肯定不能。
  吳三桂知道,這是關系到大明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是他孤軍大戰的生死關頭,是他面臨一個新的而絕然不容忽視的大敵的前夜。
  現在是二月,必須立即動身!
  “來人,召各營將領火速到府!”吳三桂向廳外大聲喊道。吳三鳳、姜原望、陳維帥三人心頭不由一緊,相互看了一眼,他們知道,吳大帥已做出了最后決定,那關鍵時刻馬上就要到了!
  關宁鐵騎的將領們都是久經磨煉的。行動极為迅速,令行禁止,紀律森嚴而又与吳三桂同心浴血。中軍傳令不到半個時辰,府外便馬蹄聲聲,各營將領奉命來到。
  請將當中,雖然有一部分人還不知道圣旨已經下來,但這些日子中,他們始終在与吳大帥一同為棄地守京做著准備,那根敏感的神經一直緊繃著,所以今日大帥火速召見,心中明白了個八九不离十。騎馬赶來時,一個個表情嚴肅,不苟言笑,一副重任在肩的樣子。
  吳三桂趁中軍傳令時,早已披挂整齊。他一身黑色鐵甲,外罩大紅披風,頭上一頂槍尖閃亮的帥字盔,紅纓垂于盔頂。他大步走出廳外,一雙虎目,神威凜凜地掃視著眾將。
  關宁鐵軍的將領們從來沒見過吳三桂如此披挂整齊,气度森嚴。在吳三桂后面,中軍手捧那口尚方寶劍,端然肅立。
  眾將領“唰”地一聲整肅而立。
  參軍文吏庄重喊道:“十三營將領全部列齊!”
  吳三桂表情十分凝重,他在那張虎皮椅前肅立未坐,掃視了大家一眼,才開口說話,語气十分沉重肅然:
  “關宁鐵騎的將領們:圣上緊急宣召我關宁大軍入保京師,并將關宁區城的六十万民眾遷徙關內。時日緊迫,軍務繁劇,滿洲騎兵又分布關宁四周。我軍非但要全師而退,而且要保護民眾同時不要傷亡。更為重要的是,不能延誤時机,要力爭早日回師關內!”
  他稍作停頓,又加重了語气,說道:
  “闖賊已于西安稱王,率師北上,北京以南諸城相繼失陷。若賊兵攻克宣化、涿州,則京師危也!今召諸位,明白大勢,齊心赴難!我關宁鐵騎為朝廷分憂,為國家解難的時候到了!”
  眾將齊聲喊道:“效忠皇上!效忠大帥。”
  吳三桂又冷靜而沉著地掃視了眾將一眼,便命令道:
  “半個月內准備完畢。須得將糧草輜重全部裝車,將各縣民眾按軍營次序編隊。一切依原籌划而行;第一營李將軍立即開道,即行在我軍所經路途,派出万兵,保證大軍不中埋伏;第二營第三營王張二將軍,率鐵騎一万,保衛右路;第六營第七營陳黃二將軍率鐵騎一万,步卒弓箭手三干斷后,遇清兵追擊,須死戰不退,保大軍与民眾內撤;第三營姜將軍,護押糧草、輜重,隨軍眷屬并文吏老弱居中左而行;第九營吳將軍護衛民眾并督促急難,居中右而行;其余四營共兩万兵馬,隨本帥居于百姓糧草之后前進。明白沒有?”
  “明白!”眾將轟然而應。
  吳三桂又嚴厲命令道:“從現在起,各營立即准備,半月后准時出發!中軍會同參軍諸吏,立即飛傳各縣府,命組織民眾編戶而行!”
  “遵令!”眾將又是一聲轟鳴。
  “諸位,這次大撤退,我軍是共赴國難!有尚方寶劍在此,若有不盡心不盡力者,定斬無赦!到時莫怪我吳三桂無情無義!”吳三桂臉若冰霜,令人生畏。
  “克盡職守!效忠朝廷!”又是一片堅定響亮的齊聲轟應。
  二月底,一切籌備均已完成,大軍馬上就要動身了。吳三桂酹酒誓師,說道:
  “但愿仰仗列祖列宗之靈,殲滅流賊,保我京師,以盡微臣之職。臣即肝腦涂地,亦所甘心!”
  大軍出發了。
  只見在宁遠至山海關的原野上,人山人海,涌動著黑鴉鴉六十八万人馬!八万大軍,六十万民眾一齊涌動著,路線是:宁遠——山海關——京畿。
  古代戰爭中,兵民共同轉移者,除三國時候的劉備有過一次,因而被曹操追上几乎全殲外,几乎再沒有大軍掩護民眾棄地而去的記載了。吳三桂宁遠棄地,保護六十万民眾撤退關內,應該是中國古代戰爭中的一次壯舉。
  在這漸漸向前涌動的大軍后方,一帥字旗下,几員大將簇擁著吳三桂。此時的吳三桂,心里真有點七上八下,他擔心多爾袞此時若引兵追來,關宁鐵騎不能保護民眾,山海關至宁遠一線定然全線崩潰;他還擔心,這么多從未受過軍事訓練的老百姓,行動如此遲緩,哪一天才能走到京城啊?倘若李自成先到一步。京師不保,朝廷怎么辦?父母怎么辦?還有,圓圓怎么辦?
  吳三桂內心焦急如焚,望著一眼看不到邊卻十分有序的人海,他除了不時督促之外,能有什么辦法呢?
  故土難离啊!安土重遷,是中國農業人口几千年的傳統。農民,誰不熱愛自己那曾經辛勤耕耘過的熱土!誰不熱愛那養育了自己几十年的家鄉!忽然間,他們卻要舉家遷移,拋開這片浸透著自己的汗水、淚水与血水的土地,拋開自己的房屋,自己的庄稼,拋開那只鍬,那只鎬,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安家落戶,這一切的一切又怎能不使他們熱淚哭聲盈于室中啊!家業毀棄,田土拋卻,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然而,若不內遷,大軍一撤,清兵一來,他們則會蒙遭更大而更不能忍受的災難!
  百姓們沒有辦法,只有含著熱淚收拾行囊,帶上稍微值錢的東西,洒淚告別故土,扶老攜幼,一步一回頭,他們不禁泣不成聲,淚如雨下……
  六十余万人,中間又有老弱病少,行動真是緩慢极了。這片人海汪洋的隊伍,使吳三桂大軍大費周折。
  關宁鐵騎的八大軍四邊護衛。前有一營開道;北有兩營一万精騎保護;南有兩營一万精騎保護;殿后則是兩重,吳三桂自領中堅四營,最后則是兩營鐵騎与三千弓箭手。這眾多的民眾在軍隊的保護下,几乎形成一個縱深五十余里的汪洋人海!
  几百年后,當人們指責吳三桂反复無常,冠之以叛徒、漢奸的罪名時,似乎吳三桂從來沒干過好事。人們忘了,吳三桂是明末清初的天下名將,他的鐵甲騎兵,是明末最驍勇,最有戰斗力的軍隊中的一支,也是最后一支!吳三桂鎮守關宁,剩下一支孤軍時,還未降清。內撤時,又不曾丟掉一民一卒……
  從二月底到三月中旬,宁遠至山海關的原野上,這支軍民混合的隊伍不斷地涌動著,旌旗飄揚,鐵甲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芒,刀槍劍戟,也是森然奪目。戰馬不時仰首嘶鳴,馬蹄聲聲,騰起蔽天塵霧……
  三月十七日,大軍与民眾開至山海關。
  進入山海關,吳三桂又馬不停蹄地組織文吏,將遷移人口全部安置于關內的昌黎、樂亭、欒州、開平諸縣,又是一晝夜的忙亂,吳三桂徹夜不眠,眼睛布滿血絲……
  讓吳三桂稍微輕松一點的是,多爾袞并未跟蹤追擊。
  世間偶然事太多了。假若這時盛京的多爾袞不是等待,而是率兵南下,那么,宁遠与山海關有可能陷落;關宁鐵騎亦可能全軍覆沒,然而這樣的事卻沒有發生。
  當時清太宗已故,順治帝即位,只有六歲的順治帝,不能理政,滿人內部,為了爭權奪勢,諸貝勒進行了一系列勾心斗角的權力爭奪戰而無暇南顧,因此,他們對大明江山的注意力稍稍轉移了一下。最后,多爾袞爭權得胜,成為攝政王。但是此時的清廷對全面奪取中原還尚無定見,現加之吳三桂多年有效地阻擊清軍于關宁一線,清軍似對從山海關一路進入中原已喪失信心,只是做到孤立吞食宁遠与山海關地區,而沒有大兵壓進。
  這是歷史的机緣,也是吳三桂及眾軍民的運气。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歷史的縫隙,恰讓吳三桂側身而過。
  三月十九日,從關外內遷的六十万民眾安排停當。吳三桂心中的重擔去了三分之一,他毫不耽擱,立即傳令全体將士:
  “地方團練率隊鎮守山海關,其余八万鐵甲騎兵,星夜奔赴京師!務必于三月二十一日到達!”
  于是,八万鐵騎,在吳三桂帶領下,連夜向北京赶去!一路上,雖然馬蹄聲紛亂,但隊伍卻井然有序。這時已沒有六十万老百姓隨行,行軍速度頓時快了好几倍。
  這支龐大的騎兵沿著大路,不停不息地飛奔前進。迷蒙的月色籠罩著村庄、樹木、田地和茅丰草長的田塍路,也照映在田邊急馳的人影上。沒有人說話,只有馬蹄聲,時而有馬嘶鳴,夾雜著沿路村庄的狗吠和田野里的蛙鳴,打破了這夜間的寂靜。
  那面帥字旗迎風招展,旗下一員將帥,只見他頭戴一頂舖霜耀日的鑌鐵帥盔,上撒一把紅纓;身穿一副鉤嵌梅花榆葉甲,系一條紅絨打就的勒甲絛,前后獸面掩心;上籠著一領白羅生色花袍,垂著條紫絨飛帶;腳登一雙黃皮襯底靴,一張皮靶弓,數根鑿子箭,得胜鉤上挂著一把斬將大刀。此人威風凜凜,面容凝重,這正是平西伯吳三桂!
  對于吳三桂,他現在要比剛离開關宁時更為焦急。不知現在北京到底是什么情景。他提前派往京城的哨探不時飛馬回報,說京城危急,但到底危急到什么程度,情況一日三變,几名哨探也探不過來。倘若京城有失,可如何是好?
  丰潤城几乎在北京正東,距京城的直線距离是250華里。依騎兵行程速度,當是一天多的路程,甚或可以更快。
  三月二十日,吳三桂率兵到了丰潤城。
  剛進入丰潤城,忽見一騎快馬追風挈電般馳來,吳三桂勒住戰馬,抬頭觀望。那馬惶急而至,到了近前,汗流滿面且气喘吁吁的哨探還未下馬,即已喊出一聲:
  “報大帥——”
  然后滾鞍下馬,跪地大喊:
  “李自成已攻占北京!”
  “什么?再說一遍!”吳三桂揮舞著馬鞭厲聲喝道。
  “李自成攻占北京了……”哨探伏地大哭。
  吳三桂呆呆地愣住了!
  他的腦子,一時還沒有回過神來,起初,是一片空白,思緒無所依托,緊接著,他強迫自己努力清醒過來,他終于意識到:北京城陷落了!
  就在他愣神之間,探馬連至,紛報李自成攻占了北京……
  他不得不信了。他凝立當地,目眥欲裂,臉色慘白可怖,仿佛要吃人一般,他緊緊咬住下唇,嘴唇被咬破了,一道鮮紅的血絲順著嘴角緩緩流下。
  眾將“唰”地抽出戰刀,盯著他的臉色。
  最后一騎,更帶來令人心碎的消息。
  “大帥,紫禁城破,皇上自縊于煤山……”那探兵話未說完。已泣不成聲。
  吳三桂大叫一聲,一個趔趄,便從馬上直挺挺摔了下來。眾人惊呼一聲,圍了上去,只見吳三桂雙目緊閉,臉色白得像紙,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人,已經昏死過去了。
  吳三桂醒來時,已是日暮黃昏。
  所有將領都伺立于床前,肅然不動,眼含淚花,有几名將領甚至已抽泣起來。京城破,國君亡,頓時他們成了沒有歸宿的軍隊!在忠君為國是正統觀念的時代,國都与君主的存在,是軍隊民眾的精神支柱,沒有了京城,沒有了皇帝,就如同孩子沒有了父母,孤舟失去了港灣。
  將領們目光黯淡,眼中垂淚,丰潤城八万將士一片哭聲!
  莫道君道不明,莫道朝政腐敗。當國破家亡之際,民眾与將吏會忘記國君的种种坏處,會忘記新政權也許會比現政權要開明一點,人們頑強地去追求那已經死亡的孤魂,甚至用無數生命与鮮血去挽救它。是對是錯,誰也無法說清。
  這是一种情感的慣性延續,是中國人的忠貞情緒在歷朝歷代的反复出現。不管荒誕与否,社會總要花极大力气去克服它。
  吳三桂醒了。
  北京城陷落了嗎?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緒,驀然明白:是真的!他的內心一陣刀絞般疼痛。李自成!李自成!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我緊赶慢赶,也掉在了你的后邊!吳三桂啊吳三桂,你小覷他了!
  吳三桂心中的悲酸、憤怒、悔恨,只有他自己清楚。大明江山,几百年的輝煌燦爛,竟然毀于一旦;北京、二百余年帝王都,就這樣一朝陷落,不复朱姓了!
  吳三桂重又閉上雙眼,任熱淚順著眼角滾滾而下……
  北京城,對他不僅僅意味著國家、皇上,那里還有他的理想,他的靈魂,還有許許多多他不能失去的東西啊!他不知道,沒有這些東西,他將怎樣生活下去……
  “回師……山海關……”他的嘴唇艱難地翕動著,說出了這五個字。
  于是,關宁鐵騎在漆黑的夜晚里回師東還。蕭蕭馬鳴,冷風呼嘯,軍隊悄無人聲地行進在荒涼的原野上,沒有人說話,只有淚水默默地在每個人臉上流淌、冰凍……
  一只孤獨的蒼鷹,在高空盤旋著,凄鳴著,好久好久,才振翅飛入云際。
  吳三桂由親兵們抬著。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問題反复著:李自成,你好神速!你何以能一個月從西安打到北京?你毀了大明,毀了朝廷,你也毀了我的一切啊!李自成,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關宁鐵騎恰似一支送葬的隊伍,充滿了一片悲哀凄慘的气氛。它成了無根浮萍,向東北飄泊……
  吳三桂也已料到,北京城里此時發生的事情,將永遠影響著自己和這支鐵甲騎兵的命運,然而,他卻已經沒有回天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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