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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慈禧太后的決定

  庚子后,載漪被列為禍首之一,發配新疆充軍,他的儿子也失去了大阿哥的名號。此后七年間沒有公開提起過廢立的事。光緒三十四年十月,西太后在頤和園渡過了她的七十四歲生日,患了痢疾,臥病的第十天,突然做出了立嗣的決定。跟著,光緒和慈禧就在兩天中相繼去世。我父親這几天的日記有這樣的記載:

  十九日。上朝。致慶邸急函一件……
  二十日。上疾大漸。上朝。奉旨派載灃恭代批折,欽此。
  慶王到京,午刻同詣000儀鸞殿面承召見,欽奉懿旨:醇親王載灃著授為
  攝政王,欽此。又面承懿旨:醇親王載灃之子溥0著在宮內教養,并在上
  書房讀書,欽此。叩辭至再,未邀俞允,即命攜之入宮。万分無法,不敢
  再辭,欽遵于申刻由府攜溥0入宮。又蒙召見,告知已將溥0交在00皇后宮
  中教養,欽此。即謹退出,往謁慶邸。
  二十一日。癸酉百刻,小臣載灃跪聞皇上崩于瀛台。亥刻,小臣同慶王、
  世相、鹿協揆、張相、袁尚書、增大臣崇詣福昌殿。仰蒙皇太后召見。面
  承懿旨:攝政王載灃之子○○著入承大統為嗣皇帝,欽此。又面承懿旨:
  前因穆宗毅皇帝未有儲貳,曾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大行皇帝
  生有皇子即承繼穆宗教皇帝為嗣。現在大行皇帝龍馭上賓,亦未有儲貳,
  不得已以攝政王載灃之子○○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并兼承大行皇帝之挑。
  欽此。又面承懿旨:現在時勢多艱,嗣皇帝尚在沖齡,正宜專心典學,著
  攝政王載灃為監國,所有軍國政事,悉秉予之訓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
  歲漸長,學業有成,再由嗣皇帝親裁政事,欽此。是日住于西苑軍机處。

  這段日記,我從西太后宣布自己的決定的頭一天,即十九日抄起,是因為十九日那句“致慶邸急函”和二十日的“慶王到京”四個字,与立嗣大有關系。這是西太后為了宣布這個決定所做的必要安排之一。為了說清楚這件事,不得不從遠處說起。
  慶王就是以辦理賣國外交和賣官鬻爵而出名的奕匡力。在西太后時代,能得到太后歡心就等于得到了遠大前程。要想討西太后的歡心,首先必須能隨時摸得著太后的心意,才能做到投其所好。榮祿賄賂太監李蓮英,讓太太陪伴太后游樂,得到不少最好最快的情報,因此他的奉承和孝敬,總比別人更讓太后稱心滿意。如果說奕劻的辦法和他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奕劻在李蓮英那里花了更多的銀子,而奕劻的女儿即著名的四格格也比榮祿太太更机靈。如果西太后無意中露出了她喜歡什么樣的坎肩,或者嵌鑲著什么飾品的鞋子,那么不出三天,那個正合心意的坎肩、鞋子之類的玩藝就會出現在西太后的面前。奕劻的官運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在西太后的賞識下,奕劻一再加官晉爵,以一個遠支宗室的最低的爵位輔國將軍,逐步進到親王,官職做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他得到了這個左右逢源的差使,身价就更加不同,無論在太后眼里和洋人的眼里,都有了特殊的地位。辛丑議和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在這一事件中,他既為西太后盡了力,使她躲開了禍首的名義,也讓八國聯軍在條約上滿了意。當時人們議論起王公們的政治本錢時,說某王公有德國后台,某王公有日本后台……都只不過各有一國后台而已,一說到慶王,都認為他的后台誰也不能比,計有八國之多。因此西太后從那以后非常看重他。光緒二十九年,他進入了軍机處,權力超過了其他軍机大臣,年老的禮親王的領銜不過是挂個虛名。后來禮王告退,奕劻正式成了領銜軍机大臣,他儿子載振也當了商部尚書,父子顯赫不可一世。盡管有反對他的王公們暗中搬他,御史們出面參他貪贓枉法,賣官鬻爵,都無濟于事,奈何他不得。有位御史彈劾他“自任軍机,門庭若市,細大不捐,其父子起居飲食車馬衣服异常揮霍,……將私產一百二十万兩送往東交民巷英商匯丰銀行存儲”,有位御史奏稱有人送他壽禮十万兩,花一万二千兩買了一名歌妓送給他儿子。結果是一個御史被斥回原衙門,一個御史被奪了官。
  1奕劻是乾隆第十七子慶值親王永璘之孫。初襲輔國將軍,咸丰二年封貝子,十年封貝勒,同治十一年加郡王銜,光緒十年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并封慶郡王,二十年封親王。
  2格格是清代皇族女儿的統一稱呼,皇帝的女儿封公主稱固倫格格,親王女儿郡主稱和碩格格,郡王女儿封縣主稱多羅格格,貝勒女儿封郡君亦稱多羅格格,貝子女儿封縣君稱固山格格,鎮國公、輔國公女儿封鄉君稱格格。格格又有漢族“小姐”之意,故旗人家女儿也叫格格。
  西太后對奕劻是否就很滿意?根据不少遺老們側面透露的材料,只能這樣說:西太后后來對于奕劻是又擔心又依賴,所以既動不得他,并且還要籠絡他。
  使西太后擔心的,不是貪污納賄,而是袁世凱和奕劻的特殊關系。單從袁在奕劻身上花錢的情形來看,那關系就很不平常。袁世凱的心腹朋友徐世昌后來說過:慶王府里無論是生了孩子,死了人,或是過個生日等等,全由直隸總督衙門代為開銷。奕劻正式領軍机處之前不久,有一天慶王府收到袁家送來十万兩(一說二十万兩)白銀,來人傳述袁的話說:“王爺就要有不少開銷,請王爺別不賞臉。”過了不久,奕劻升官的消息發表了,人們大為惊訝袁世凱的未卜先知。
  戊戌政變后,西太后對袁世凱一方面是十分重視的,几年功夫把他由直隸按察使提到直隸總督、外務部尚書,恩遇之隆,漢族大臣中過去只有曾、胡、左、李才數得上。另一方面,西太后對這個統率著北洋新軍并且善于投机的漢族大臣,并不放心。當她听說袁世凱向貪財如命的慶王那里大量地送銀子時,就警惕起來了。
  西太后曾經打過主意,要先把奕劻開缺。她和軍机大臣瞿鴻囗露出了這個意思,誰知這位進士出身后起的軍机,太沒閱歷,竟把這件事告訴了太太。這位太太有位親戚在一家外文報館做事,于是這個消息便輾轉傳到了外國記者的耳朵里,北京還沒有別人知道,倫敦報紙上就登出來了。英國駐北京的公使据此去找外務部,訊問有無此事。西太后不但不敢承認,而且派鐵良和鹿傳霖追查,結果,瞿鴻囗被革了職。
  西太后倒奕劻不成,同時因奕劻有聯絡外國人的用途,所以也就不再動他,但對于袁世凱,她沒有再猶豫。光緒三十三年,內調袁為外務部尚書,參加軍机。明是重用,實際是解除了他的兵權。袁世凱心里有數,不等招呼,即主動交出了北洋新軍的最高統帥權。
  西太后明白,袁對北洋軍的實際控制能力,并非立時就可以解除,袁和奕劻的關系也不能馬上斬斷。正在籌划著下一個步驟的時候,她自己病倒了,這時又忽然听到這個惊人消息:袁世凱准備廢掉光緒,推戴奕劻的儿子載振為皇帝。不管奕劻如何會辦外交和會奉承,不管袁世凱過去對她立過多大的功,也不管他們這次動手的目標正是被她痛恨的光緒,這個以袁世凱為主角的陰謀,使她馬上意識到了一种可怕的厄運——既是愛新覺羅皇朝的厄運,也是她個人的厄運。因此她斷然地做出了一項決定。為了實現這個決定,她先把奕劻調開,讓他去東陵查看工程,然后把北洋軍段祺瑞的第六鎮全部調出北京,開往深水,把陸軍部尚書鐵良統轄的第一鎮調進來接防。等到奕劻回來,這里一切大事已定:慈禧宣布了立我為嗣,封我父親為攝政王。但是為了繼續籠絡住這位有八國朋友的慶王,給了他親王世襲罔替的思榮。
  1段祺瑞(1864—1936),字芝泉,安徽合肥人,是袁世凱創辦的北洋軍的得力將領。在民國后成為北洋軍閥皖系首領。袁世凱死后,在日本帝國主義支持下數度把持北京政權,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忠實走狗。一九三一年“九一八”后又企圖在日本帝國主義支持下組織華北漢奸政權,旋被拋棄,不久被蔣介石軟禁在上海,一直到死。
  關于袁、慶的陰謀究竟确不确,陰謀的具体內容又是什么,我說不清。但是我有一位親戚親自听鐵良事后說起過西太后的這次安排。鐵良說,為了穩定段祺瑞的第六鎮北洋軍,開拔之先發給了每名士兵二兩銀子,一套新裝和兩雙新鞋。另外,我還听見一個叫李長安的老太監說起光緒之死的疑案。照他說,光緒在死的前一天還是好好的,只是因為用了一劑藥就坏了,后來才知道這劑藥是袁世凱使人送來的。按照常例,皇帝得病,每天太醫開的藥方都要分抄給內務府大臣們每人一份,如果是重病還要抄給每位軍机大臣一份。据內務府某大臣的一位后人告訴我,光緒死前不過是一般的感冒,他看過那些藥方,脈案极為平常,加之有人前一天還看到他像好人一樣,站在屋里說話,所以當人們听到光緒病重的消息時都很惊异。更奇怪的是,病重消息傳出不過兩個時辰,就听說已經“晏駕”了。總之光緒是死得很可疑的。如果太監李長安的說法确實的話,那么更印證了袁慶确曾有過一個陰謀,而且是相當周密的陰謀。
  還有一种傳說,是西太后自知病將不起,她不甘心死在光緒前面,所以下了毒手。這也是可能的。但是我更相信的是她在宣布我為嗣皇帝的那天,還不認為自己會一病不起。光緒死后兩個小時,她還授命監國攝政王:“所有軍國政事,悉秉承予之訓示裁度施行。”到次日,才說:“現予病勢危篤,恐將不起,嗣后軍國政事均由攝政王裁定,遇有重大事件有必須請皇太后(指光緒的皇后,她的侄女那拉氏)懿旨者,由攝政王隨時面請施行。”她之所以在發現了來自袁世凱那里的危險之后,或者她在确定了光緒的最后命運之后,從宗室中單單挑選了這樣的一個攝政王和這樣一個嗣皇帝,也正是由于當時她還不認為自己會死得這么快。在她來說當了太皇太后固然不便再替皇帝听政,但是在她与小皇帝之間有個听話的攝政王,一樣可以為所欲為。
  當然,她也不會認為自己老活下去。在她看來,她這個決定總算為保全愛新覺羅的寶座而盡了力。她甚至會認為,這個決定之正确,就在于她選定的攝政王是光緒的親兄弟。因為按常情說,只有這樣的人,才不至于上袁世凱的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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