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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女之舞

作者:曹麗娟

  1991年聯合報短篇小說首獎
   
1

  十六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跳沒有配樂的獨舞。舞畢,觀眾中有一人大喊:“看啊!這是死亡与童女之舞。”
  此后,這支舞就叫這個名字。

                         ──Isadora Duncan

  其實,我一直很想送鐘沅一朵花。那种淺紫色的玫瑰,半開,帶著水珠。
  你見過那种紫嗎?如果你染過布你便知道,那是一种很難控制的色澤,偏紅不對,偏藍不對,偏亮不對,偏暗也不對。不是染劑比例的問題,也不是色層順序的問題,那絕對無法控制。即使染出來了,也只是碰巧,第二次你絕對無法控制。還有,它不是均勻的紫。還有,你絕對找不到一种胚布的質感像那种花瓣的質感。
  第一次見到那种玫瑰,那种紫,我就想送鐘沅。我也曾以每朵十三到十六塊不等的价錢,買過一朵又一朵半開的、帶著水珠的紫玫瑰,但我從不曾將其中任何一朵交到鐘沅手中,因為,是的,因為鐘沅根本不愛花。
  那年夏天我們十六歲,在南台灣最炎熱的城市。藍天空洞得駭人,仿佛可以吃掉天底下的一切;柏油路淌著汗冒著煙,仿佛就要融成汨汨黑河。就在那樣熱得人無所遁形的炎炎九月,我們考上那城市第一流的高中,并且相遇。
  那天早晨我去注冊,就坐在公車最前頭的位置。途中某站乘客都登車畢,司机剛踩油門,卻見前方有個女孩向司机招手,疾疾前奔。我不由得傾身看那女孩──不只因為她穿著和我同樣的制服,不只因為這所女中的學生沒有人像她那樣把白襯衫放到黑裙子外面,不只因為她的百褶裙短得只及膝蓋。我會看她,是因為清晨的陽光剛好從路樹枝縫間篩下,圈圈塊塊洒在路面,她就穿過那一地參差光影,兩只著白鞋白襪的腳交錯騰空、落地,遠看竟如奔馳在崎嶇岩地的蹄子一般!
  你絕對可以說這太湊巧,因為我們竟然同班。
  兩個同班又搭同一路公車的女孩如何結成死党毫不傳奇,兩個十六歲的女孩自相識之初便迅速蔓延著一种肆無忌憚的親密,也不需要什么道理。每天早晨見面,鐘沅必定從左胸口袋里掏出一朵花給我,有茉莉,有梔子花,后來也有桂花。每節下課鈴一響,鐘沅必定拉我頂著烈陽在新鮮的校園四處探險,直至上課鈴響方橫越操場一路奔回教室。鐘沅進教室有個招牌動作──當然這得拜她那雙蹄子般的長腳之賜──她從不好好走前門或后門,而是高高撩起裙子,自窗口一躍而入。我每每先回自己位子坐好,轉頭看鐘沅單手撐著窗欞,兩腳一提,輕輕落地,從不失誤。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鐘沅進教室的基本動作,從幼稚園到高中行之多年。她自小就是個瘋丫頭,千篇一律的教室格局和一成不變的上課下課令她生煩,便來點變化以自娛。國中之前,她是在男生堆里“混”的,國中她念了私立女中,面對一干文靜用功的女同學,她頓失玩伴,只好把佻野的玩勁拿來運動,加入了排球与游泳校隊。跟鐘沅在一起,我那懵懂的十六歲心智仿佛對人与人之間的感覺開了一竅,乍然用心動性起來。鐘沅則說她初見到我那兩只生生嵌在臉上的圓眼睛,便想問我是否看到另一個世界。當然,我們之間,到底是誰先喜歡誰至今仍是未了公案,然那早就像無數開天辟地的神話一樣,無關合理,也不需論證了。
  那天,鐘沅開始加入我們學校的泳隊集訓,我背著書包立于池畔等她。昏暗天色里我尋找著池里的鐘沅,突然池邊的燈一柱一柱放出光芒,我瞧見兩只濕亮的手臂迅速划開蓬蓬水花朝我游來。到了池邊,鐘沅倏地自水中躍起,柔軟光滑像魚一樣。水自這條直立的魚的發梢滴落,沿著臉龐、頸子……一路淌下,在腳丫周邊蓄積成灘。我仰首看鐘沅──她高我甚多──她的黑發搭貼在腦后,襯得一張臉水亮清明,那頸上的血管、懸垂在下巴尖上的水珠,還有嘴唇、鼻子、眼睛、眉毛……我一下子看呆了。眼前的鐘沅像尊半透明雕像,自里隱隱透出一道十六歲的我從未見過的光。霎時,如魂魄游出軀殼般,我忍不住伸出手碰触光源……
  當我的指尖碰到鐘沅那濕涼富彈性的、呼吸的肌膚時,我才轟然一醒,回過神來。一股混雜著奇妙、惊懼、興奮、羞赧的熱流在我体內疾速奔竄,我無措地垂首。鐘沅近前一步,托起我垂下的臉。她呼出的气息往我面前一寸寸移近,我無助地合上眼。鐘沅的唇往我眉心輕輕一啄……
  從此,每天見面分手鐘沅必定在我眉心這么輕輕一啄,不管是在校園里、公車上、馬路邊。我一方面貪溺于這奇妙美好的滋味,一方面又看到了周遭异樣的眼神。我不禁開始惶亂憂懼著──一個女孩可以喜歡另一個女孩到何等程度呢?
  那回我們去看“殉情記”,回家的路上鐘沅突然看了我好一會,“你知不知道你有點像奧莉荷西?”
  “哪里像?我才不要死!”
  “嘿,死的是電影里的茱麗葉,又不是她。”
  “反正我不像”
  我定定看著這個跟我手牽手的女孩,突然一股莫名的委屈与不安襲上來。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打從我坐在公車上第一次看到她我就像個傻子。我根本不會打球,不會游泳;我的個子那么矮,頭發那么短,裙子那么長……我跟她,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突然我放開鐘沅的手,“我們不要在一起了,我跟你不一樣,好別扭。”
  鐘沅怔忡半晌,也不看我,只是直親前方沉沉道:“隨便你。”
  此后一直到翌年夏天,我天天提早出門延后回家,錯開鐘沅搭車的時間。在學校我沒有再和鐘沅說過一句話。
  高一下,期末考前,周末下午我在圖書館念書,念著念著忽听到群蟬齊嘶,吱吱直搗雙耳。我摀住耳朵,那聲音卻以更高的頻率穿透耳膜,直貫腦部。我再也坐不住了,只有收拾書包离開圖書館。炎熱的午后我背著書包仿佛迷路般茫然行走于校園,最后來到從前与鐘沅常去的側門老榕樹下。坐在樹底攤開書,猝不及防的豆大淚珠竟啪答一聲擊中書頁──晴天朗朗之下,我再也無處閃躲,天知道我是怎樣舍不得她。
  鐘沅竟翩然而至。
  “嘩!妳!”她惊呼。
  鐘沅略顯尷尬地隨即轉身把一只腳頂住樹干,假裝彎腰去系鞋帶。我抹掉眼淚,側頭看她。她系鞋帶系得很慢很惠心,頭發垂下來遮住大半個臉,鼻尖上冒著一粒粒細小的汗珠,帘子一樣的長睫毛一動不動。擊好一只鞋她換另一只。最后──似乎准備好了──她挺腰站直,拍拍手上的灰塵,撥開汗貼在頰上的一綹頭發,朝我咧嘴一笑:“嗨!”
  背光站在我回前的鐘沅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仿佛還在咧著嘴笑……她沉重的影子蓋住我,我抓著書本陡地起身。
  “嗨!”我几乎喘不過气來。
  “我正要去游泳。”她說。
  “哦。”
  “要不要一起去?”
  “我不會。”
  “教你,很簡單。”
  “我沒有泳衣。”
  她想了想。“我的借妳。”
  我猛搖頭:“我們個子差那么多……”語未竟,鐘沅已一手抓起我的書包一手拉著我鑽出榕樹旁的小門,直奔馬路。
  到公車站牌下,鐘沅松開我的手,也不看我,只是咬著指甲張望車子。我把那本還拿在手里的書收進書包,一時之間覺得熱气難擋,眼前的柏油路面升起縷縷焦◎。我搓搓手,手心都汗濕了。
  我們在八德新村下車。鐘沅父親是飛官,所以她家比眷村里一般人家大而且新。打開鐵門,入眼是寬敞的院子,一大篷高高的軟枝黃蟬冒出牆頭,靠牆左右兩排花壇,种著茶花、杜鵑、茉莉、菊花以及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一輛橙色單車站在屋前的桂花樹下。我想起從前鐘沅每天早晨送我的花,大約就是院子里摘的吧。
  “喏,”果然鐘沅彎腰摘了一朵茉莉遞給我,“我反正不喜歡花。”
  屋里沒人,大白天卻還亮著燈,薄弱的黃光在敞亮午后顯得突兀而多余。“每次出去都不關燈。”鐘沅啪答關了燈,轉身補上一句:“我說我媽。”旋即進房。
  客廳櫥柜上層擺著一張嵌在木框里的大照片,想必就是鐘沅的全家福──只有三個人。她父親极挺拔,偎在他旁邊的鐘母只及他耳下。鐘沅母親雖嬌小,但那懾人的年輕美貌与倩笑卻是中年女子少見的。我發現鐘沅那雙單眼皮長眼睛、菱樣的上彎嘴角以及尖下巴是得自她母親,而她的挺鼻梁与身長則得自她父親。
  房間里傳來砰砰聲響。“童素心!你進來一下!”鐘沅喊。我應聲走進房中。鐘沅面對一排攪得天翻地覆的衣柜坐在◎沿,手里拿著一件紅色泳衣。“偌,就這件,我升國二暑假買的,沒下過几次水就不能穿了。妳一定可以穿。”
  那天下午從八德新村出來,我們便乘著鐘沅那輛橙色單車在街上瞎逛,因為我月經來,沒辦法下水。“所以我好煩當女生。”鐘沅說。她提議去釣魚、溜冰、看電影……都被我一一回絕。也許是因為太熱,也許是因為期末考的壓力,也許是因為經期的情緒低潮,總之我极其躁悶不耐起來:“你不覺得我們這樣子很無聊嗎?”
  鐘沅挑眉橫我一眼,沒有說話。
  一路上,我坐在單車后座,目光所及剛好是鐘沅的背。白襯衫鄉迎風鼓動,隱約可見里頭的胸罩樣式──三條細細的象牙色帶子,一條橫過背部,兩條直越左右肩胛。我突然發現鐘沅直接就在胸罩外套上襯衫,不像我還在中間加了件背心式的棉白內衣。這遲來的發現令我恍然大悟──我和鐘沅,都是不折不扣的女生,即使我們穿胸罩方式不一樣,即使我們來月經的時間不一樣。
  就在我家巷口,鐘沅讓我下車。
  “我很可能會留級。如果留級,我就轉學。”說完,她疾馳而去。
  我凝望鐘沅遠去的背影,只覺胸中有股气窒悶難出,脹得胸口疼痛不已。
  高一結束,鐘沅果然留級了。高二開學前几天,我接到她寄來的一封短箋。
  “我轉學了,再見。”
  沒有稱謂,沒有署名。短箋里夾著一小把壓扁的、碎成干花末的桂花。秋天還沒來,我知道它當然不是那年的桂花。
  再見鐘沅,已是兩年后的夏天。
  聯考過后一日下午,我倒在榻榻米上邊吹電扇邊看《威尼斯之死》,在悶熱的天候与阿森巴赫的焦灼里,我昏昏盹睡過去。睡夢中,依稀有极熟悉的呼喚自遠方傳來。“童素心……童素心……”我翻了個身,在夢境与實象之間渾沌難醒。“姐,有人找妳。”突然妹妹來推我。
  我吃力自榻上爬起,蹣跚走出房間,穿過客廳去推開紗門。霎時,兩只惺松睡眼被突如其來的烈焰燙得差點睜不開來──鐘沅!
  她跨坐在橙色單車上,單腳支地,另一只腳弓起跨在我家院子的矮牆頭。一件無領削肩的猩紅背心并一條猩紅短褲,緊緊裹住她比從前更圓熟的軀体,裸露在艷陽底下的黝黑臂腿閃閃發亮。她習慣性地撩開額前一綹頭發,頭發削得又短又薄。
  半晌,我發現鐘沅也在打量我。我不由得摸摸兩個多月沒剪且睡得得一團糟的亂發,再低頭看自己──寬松的粉紅睡袍,上面還有卡通圖案与荷葉邊呢。我朝鐘沅報然一笑,鐘沅也朝我笑:“去游泳?”
  海邊滿是人潮。這個南台灣的炎夏之都總沒來由的令人騷浮難安,數不清的男男女女只有把自己放逐到島的最邊緣,尋求海洋的庇護与撫慰。
  我和鐘沅坐在擋不住烈陽的傘下,好一陣子沉默。
  “你都沒長啊?這件泳衣還能穿!”鐘沅忽道:“還有這撮頭發,”她側身摸摸我后腦勺,“還這么翹。晚上帶你去剪頭發,打薄就不翹了。”
  “不行,我不能剪你這种樣子,我頭發少,而且臉太圓。”
  鐘沅兩手托住我臉頰,左扭右轉,認真端詳。
  “嗯。”她點點頭,“留長好了,你留長發一定很好看。”
  接著鐘沅打開背包,探手往里翻攪,找出一瓶橄欖油。她旋開瓶蓋,倒了些油在掌心,便繞到背后為我涂抹起來。
  我想當時鐘沅的指尖一定感覺到我汗涔涔的背部霎時一緊,可能她也感覺到我的戰栗了。我抑遏不住地挪動身子──長到十八歲,除了我母親和妹妹,這是第一次有人碰触我裸沾的肌膚,而且這人是鐘沅。“那么怕痒!”鐘沅帶笑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鐘沅按住我的肩膀,在我背上輕輕搓搓──我頓時從嘈雜人聲与炙陽海風中抽离,一股不知來自何處的熱流貫穿全身,像要將我引沸、融穿一般。鐘沅的手在我背上滑動,左─右─上─下……我歙張的毛孔吸入她暖烘烘的鼻息。她的手指仿佛有千万只布滿我周身,在捏著、揉著、爬著,我的身子不住往下滑,怦怦心跳催促我,催促著……啊,我整個要化成一攤水流在這沙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鐘沅將瓶子交到我手中。
  “手腳和臉也擦擦,不然會脫皮,很痛的。”
  我悠悠回神。“你不擦嗎?”
  “我出門前就擦過了。而且我常這樣晒,沒關系,你看我都已經晒得這么黑。”
  擦完,我將瓶子遞給鐘沅。
  “想過我嗎?”突然鐘沅說。
  “什么?”我一時沒弄懂。
  “算了,沒什么。”
  其實我馬上就懂了,只不知該如何回答。
  “妳呢?”我問她。
  鐘沅鬼鬼一笑:“跟你一樣。”
  黃昏后人潮逐漸退去,我和鐘沅才下水。我那在体育課被逼出來的泳技极差,只能勉強爬個十公尺,鐘沅不一樣,她根本就是條魚。她游來竄去,忽而將我按入水中,忽而潛入水里扯我的腳,直鬧到我筋疲力竭,才放我回到岸上。
  我躺臥沙灘靜听濤聲。涼風襲來,咸味淡淡,片刻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歡欣。鐘沅如此之近,海如此遼闊,沙地更穩穩實實地接納了我,一切曾委屈、憂懼、栖惶無措的,都暫時遠去。
  不久鐘沅也上岸了。我一動不動躺著。她掀掀我眼皮,按按我胸口,又碰碰我鼻孔。“嘿!”她叫。我不作聲。“童素心!”她又叫,我依然不作聲。“妳死掉啦童素心?”鐘沅大叫:“童──素──心!”隨即往我腰側一捏。
  我尖叫著翻身滾開跳起來,鐘沅在一旁鼓掌大笑。
  回家的路上,我們走走停停,不知哪來一股瘋勁,又哈痒又捉迷藏玩得好開心。快到我家時,鐘沅搖頭晃腦地吟哦起來:“童……素……心……”
  “干嘛?”
  “沒干嘛,你家到了。”
  我才剛從后座跳下,鐘沅便調轉車頭,揚長而去。
  我怔立巷口,搞不清楚鐘沅到底怎么回事。忽地,自漆黑的馬路彼端傳來一聲惊天動地的呼喚:“童素心!”鐘沅扯開嗓子沒命放聲:“童素心!我──想──妳!”
  我木然站在原處,极目凝望黑暗盡頭,隱約可見鐘沅定定不動的形影。我緩緩張開嘴,也想對那頭的鐘沅大喊。聲至喉間卻窒塞難出──那一切曾經委屈、憂懼、栖惶無措的,又蔓延周身,將我牢牢捆得動彈不得。
  終于,鐘沅還是走了。
  大一寒假我又見到鐘沅。那晚是年初三,我們坐在河堤邊,鐘沅已經開始抽煙,抽一种綠色包裝的玉山煙。她一樣抿著微翹的仿佛含笑的唇,過一陣吸一口煙,白騰騰煙霧好象從她的嘴巴、鼻孔、眼睛、耳朵一古腦儿冒出來。她說抽煙讓她覺得比較不那么冷。
  是真冷,我。這回鐘沅是來告訴我她已經怀孕了!
  她跟的人已經在牢里,她叫他石哥。石杰大鐘沅七歲,也是他們八德新村的。事實上石杰的弟弟石偉才是与鐘沅一淘玩大的哥儿們,石偉上官校去圓他的飛行夢去了,石杰則跑了几年船,最近才回來。鐘沅跟石杰在一起不過短短兩個月,卻已經見識了許多新鮮玩意儿──場子、應召站、兄弟、大麻……還有,性。
  鐘沅平靜說著,像在說別人的事。
  “會不會痛?”我竟先想到這個。
  “你說第一次?”鐘沅很認真想了想。“還好,是那种可以忍受的程度。可是奇怪,我沒流血。”
  “報上說運動、騎車──”
  “嗯,有可能。”
  “你為什么……不避孕?”我盯著地上的煙蒂問。
  “其實才,兩次吧,都很突然。”
  “不能不要做嗎?”
  鐘沅看著我,沉思片刻。
  “我沒有拒絕,因為我很好奇,我不知道男生和女生有什么不一樣……做了以后我才曉得做愛很簡單,不過可能還有一些別的什么吧。”
  “什么?”
  “比方說──”鐘沅把煙扔到地上踩熄,然后跳上堤防坐在我身邊,抓起我冰涼的手,指頭一根一根玩。“比方說,我在想,兩個女生能不能做愛。如果我是男生我就一定要跟你做愛。”
  “那怀孕怎么辦?”
  “你是說我們還是我?”鐘沅拍了一下我的頭,笑道:“傻瓜,拿掉就好了嘛。”
  “嘿!”她好象突然想到什么,陡地放開我的手跳下河堤。“我們來放沖天炮。”說著走向單車拿背包。
  我也跳下河堤。鐘沅掏出一把沖天炮、兩個裝了石頭的可口可樂罐,兩枝香。原來她都准備好了。
  我們把罐子擺在河堤上,插進沖天炮,點燃兩枝香。點香時,鐘沅側頭問我:“你說我們第一枝炮要慶祝什么?”
  “慶祝過年。”
  “好,慶祝過年。過了年我們又長大一歲嘍!”鐘沅按下打火机,那一小盞火光映得她的眼睛又亮又大,她笑得那么開心。“第二枝炮慶祝我們見面。”
  兩枝沖天炮“咻──”一飛沖天,在寒冷的夜空畫下兩道細小卻清晰的弧光,然后消逝在遙遠的遠方。
  隔天,我們照約定的時間去醫院,醫生是石杰朋友,關于安全和費用我們都不必操心。坐在手術室外,我回想鐘沅躺在手術台上的模樣,打了麻醉劑之后她便閉著眼睛安靜睡著了,連眉間都那么平,仿佛作著香甜的夢。她裙子下面的兩只腳敞開來,分別擱在兩頭高高的屬架上。那兩只會跳躍打水、蹄子一樣美麗的腳……我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
  那晚我留在鐘家,半夜醒來,見鐘沅斜靠床頭不知想些什么。“還痛嗎?”我問她。她搖搖頭:“和月經來的感覺差不多。我在想,今天在醫院好象作夢一樣,我只記得躺下去,打針,然后醒來……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沒看到──童,你知道兩個多月的胎儿有多大嗎?”
  我沒作聲。
  “這么小。”鐘沅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畫著,“醫生說,大約五公分。”她飄忽一笑,“只有這么小。好奇怪,我們竟然都是從那么小變成這么大的。”
  我推開被子,靠到鐘沅身邊,抓起她的手緊緊握住,心口仿佛裂開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好痛,好痛。
  同年夏天,鐘沅終于考上大學。
   
2

  從南台灣到北台灣,我們在异鄉繼續未完的青春,一步步向成人世界邁進。
  离開了故鄉的藍天艷陽,高中時期的往事仿佛突然失去它最适切的布景,怎么擺都不對勁。終于,一种不知道是誰先發起的、迥异以往的新模式,在我們之間逐漸成形。
  我自然已蓄起長發,而且還是奧莉薇荷西在殉情記里的那种長發。另外,因為好奇以及其他原因,我開始和學長姚季平談著不知算不算戀愛的戀愛。
  至于鐘沅,她當然不可能把時間花在功課上,除了游泳她另外迷上跳舞、電影、小劇場。不過令她在校園里聲名大噪的倒不是這些,而是平均半學期換新一次的戀愛事件,對象男女有之。
  這樣情況下我們反而比以前更常見面了,只是難得單獨見面。鐘沅每有新歡必定踩著我宿舍后山那條小路來見我,我和她的歷任情人皆相處甚歡,她和姚季平也很能哥儿們一番。偶爾,她會悄悄在我宿舍留下她母親給她的巧克力、香水或Coty乳液、瑪麗關口紅;偶爾,我會寄給她兩本沈從文、魯迅或老舍的盜版書。彼時化妝品還沒開放進口,大陸作家的作品尚未解禁,藉這些不易取得的東西,我們溫習著或許已經不存在的默契。
  鐘沅對季平的真實觀感我不得而知,而我与她眾情人是否真能相處甚歡,也只有我自己明白,尤其是一個喚小米的女孩。小米是鐘沅第三任女友,交往最久,几乎整整一學期。她頭一次与鐘沅來看我,我便大吃一惊,她留著与我一樣一樣的中分細鬈長發,額頭比我還高,眼睛比我還圓還大,個子比我還矮。無論說話、行走、坐臥,她都旁若無人偎膩在鐘沅身邊,兩眼瞅著鐘沅不曾移開。她的肆無忌憚是溫和的,卻直逼鐘沅。
  然而她們還是分手了。
  小米單獨來找我,我看她神色便覺不妙,果然在她背包里搜出一小瓶氫化鉀(她是化學系弄這東西不難)。我望著小米那張因過分抑制激動而變形的娃娃臉,再看看那瓶奶粉一樣,可以迅即致人于死的東西,一時百感交集。我不能躲避自己說我一點也不在乎她們分手,甚至我可能還有某种竊喜的成分,但,鐘沅啊,我竊喜什么?小米可是想尋死的。頓時,我憤道:“鐘沅那個人你還不懂嗎?要跟他在一起就要有她那种本事!就算跟她一直下去又怎樣?你想過沒有?做一輩子Lesbian啊?妳不苦不累不怕?別傻了,鐘沅的新歡可是個男的!”
  一段話說得我脊骨發涼──這是說給誰听?我何時蘊積了這么多不平之詞?我又不平什么?思及此,我才發現自己是左手握著瓶子,右手緊攢拳頭,几乎暴跳起來吼出這么一段流利至极、抑揚頓挫的話語。
  小米呆視我半晌,抹去眼淚,恍然道:“我的天!童素心你比我還慘。”
  此事我在鐘沅面前只字未提,也許小米也并未向她說起,總之,鐘沅依然帶著她的情人走上我宿舍后山那條小路。
  大四寒假,我和季平走完中橫回到家,得知鐘父殉職的消息,剛好赶上公祭。那天,鐘沅的舊愛新歡几乎全部到齊,男男女女一字排開,差可組成一支喪樂隊。鐘沅誰都沒理,也沒哭,默默跪在靈台旁答禮。鐘母素衣淨容鬢插白花,由三兩女眷陪坐一旁,那憔悴的模樣在哀喪的場合里,竟依然令我惊艷!
  我因要送季平去車站,更兼中橫一趟走下來早已累垮,匆匆上完香便即离去。臨走,我轉頭隔著眾人看鐘沅,她仍跪在綴滿黃白菊花的靈台旁,也遙遙望著我。四日交接的剎那,我突然想起當年陪鐘沅去拿孩子的情景。
  是的,陪鐘沅。
  我曾天真的想要与鐘沅相伴,從十六歲時我就偷偷這么想。在她奔跑的時候,存她游泳的時候,在她難過的時候,在她開心的時候,我都想伴著她。然而我們能像日升月落恒久不渝嗎?我們能一起吃飯穿衣睡覺相偕到白發蒼蒼嗎?說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不如說我們是兩個同樣的人──同樣是女人──這恐怕才是我真正不能擺平的罷!几年過去了,越長大我便越膽小懦弱得無能承擔那樣的天真。我的吃力、無奈,在四目交接的剎那只有轉身离去。
  春假前某天深夜,鐘沅突然跑來找我。“陪我回家好嗎?”
  我們連夜搭車南下,剛好赶上南台灣的清晨。鐘沅拿鑰匙打開鐵門,院子里的桂花樹迎面而立,杜鵑也零落綻放,花壇里的雜草長了一些。門口有雙漆皮高跟鞋──想是鐘母的──其中一只倒在晨光中微微發亮。旁邊則是一雙男人皮鞋。鐘沅看了那雙鞋一眼,緊抿著唇。
  推開紗門進屋,一個中年男人身穿睡衣手拿報紙剛好從洗手間出來。
  “啊!沅沅回來了?”顯然嚇了一跳。
  “嗯。羅叔早。我跟同學,去玩,順道,回家,馬上就要,走了。”鐘沅結巴起來。
  鐘母端了菜頭廚房出來,看到鐘沅神色大變,放下碟子兩手搓著圍裙。
  “媽!”鐘沅低喚她一聲。“我──我們要去玩,馬上就走了。”
  “沅沅你──”她母親道:“你們吃早飯沒?”
  “吃了。”鐘沅語畢進房胡亂抓了兩本書,拉了我便走。
  沒多久鐘母便再婚了,對象就是鐘父的同學羅叔叔。她結婚前夕,鐘沅來找我。“雖然實在太快了點,不過這樣也好,免得擔心,她是很需要人照顧的。”鐘沅說。當時我正忙著准備畢業考,看她神色如常也就沒有留意。待畢業考完方覺不對,喪父沒有哭,母親迅速再嫁也沒反應,這的确是鐘沅,但絕不是面對我的鐘沅。她或許該對我說:“你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嗎?”或者“我媽不知道會不會帶我爸的照片去?”這才是我的鐘沅。
  然而這几年來鐘沅曾對我說過什么?我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瘋狂戀愛行徑我了解多少?往后,她是回“鐘寓”還是“羅寓”呢?
  畢業考最后一科交卷,我便急赴鐘沅住處。遲了。人去樓空,連休學都沒辦。
  即使是在事隔多年的今天,失去鐘沅消息那一年的情景我都不堪回首。我几乎崩潰,連尋找她的能力皆無。日日,我翻看大小報紙的社會版,對可疑的無名女尸或自殺新聞作各种可怕揣想,或喃喃自語,或怔出忡出神,或痛哭失聲。意外的是,這樣大方難關竟是季平伴我走過來的。
  他擱下手上的碩士論文,南來北往打听鐘沅下落。“我了解鐘沅跟你的交情。”他說。我不知道他能了解多少,但确實心生感動,也豁然平添几分自責自戕的空間。就在我丟了第五份工作,体重也將跌破四十公近時,季平終于忍不住了:“你這樣莫名其妙糟蹋自己到底對得起誰?父母?鐘沅?還是我?你以為我這樣大海撈針找鐘沅很好玩是不是?我只想提醒你──全世界不是只有你有悲哀、無奈、痛苦,日子要怎么過,你自己決定吧!”
  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季平花了近一個月的家教收入請我去吃法國菜。坐在优雅講究的餐室里,在德布西的音樂与莫內复制畫包裝下,人們輕酌淺笑,一片溫柔安逸……真是久違了啊!人世,生活。突然我心底升起一股极鄭重深沉的抱歉──對季平的抱歉。一頓飯,可以有很多种吃法;愛一個人,也有很多种愛法。季平的用心到此地步,我卻是對他或對鐘沅都做錯做坏了。
  深夜回到住處,我房間門把上斜插著一束花。
  鄰房的學妹一旁叨絮說著有個女孩來找過我,留下這把花,又說那女孩如何活脫像Vogue雜志上走下來的Model……學妹的話一句句飄得老遠,我怔立門邊,雙手抖得抬不起來。半晌,我解下系于門把上的白緞帶,輕輕抽出那把花。是淺紫色的玫瑰,一共二十五朵,半開,帶著水珠。花束里夾著一張卡片:“生日快樂。”沒有稱謂,沒有署名。
  鐘沅啊!
  我默默拿著那束花,良久,淚水決堤而下。
  原來鐘沅失蹤那一年都跟晶姐在一起。她們是在BAR認諳的,時間是鐘母結婚前夕,也就是我畢業考前,鐘沅來找我那晚。
  那一年,鐘沅偶爾在晶姐的精品店幫忙,更多時候不是窩在家里看錄影帶、打電玩便是在BAR、舞廳、冰宮里消磨時光。晝伏夜出,白了皮膚,加上晶姐店里的當季歐洲時裝,難怪我鄰房學妹見到鐘沅要惊為天人了。
  叫我吃惊的倒不是鐘沅──她依然沒變──叫我著怕的是晶姐。頭一回見她,隔著她店外的玻璃,當時剛好沒客人,她像尊蜡像般手持一杯咖啡斜倚在沙發上。那姿勢、線條、皮膚、五官、化妝、服飾,從頭到腳,完全無懈可系。太無懈可擊了,反而令人無言以對。鐘沅拉著我推門進去,未等鐘沅介紹,她便了然一笑:“童素心?”說著斜眄鐘沅一眼,鐘沅說:“晶姐你別嚇她。”我尚來不及反應,晶姐便起身牽我走向展示架。“自己挑兩套喜歡的,算是晶姐送你的見面禮。”她那只手是冰的。
  几乎每天,鐘沅駕著晶姐的白色奧斯汀來接我下班,与我一起吃晚飯。“姚季平要我盯你吃飯,你看你瘦得像只鬼!”我們鮮少談及過往,未來也沒什么特別的計畫可講。季平服役前我們已訂婚,等他退伍找妥工作就結婚。鐘沅則打算跟她母親及羅叔一起移民美國后再繼續念書。每晚見面,鐘沅仍帶花給我,有時是一串玉蘭,有時是一枝百合、晚香玉,更多時候是玫瑰,各色的玫瑰。當然那些花已經不是摘來的,而是買來的。
  有回周末我們看完電影逛到公館夜市,在擁擠的人群里為方便走路,鐘沅又牽起了我的手,看到地攤賣襯衫,一件兩百九,兩件五百。鐘沅捏捏我的手:“買兩件好不好?”我笑著朝她點頭。買了襯衫,我們又到外銷成衣店挑了兩條一式的長褲,迫不及待跑進更衣室換上。換好衣服,我和鐘沅你看我,我看你,一模一樣的棉白襯衫与牛仔褲。
  “哇!情人裝!”鐘沅興奮道。
  那晚,當我們各拿著一支霜淇淋又蹦又跳沖進晶姐店里去接她時,她臉上霎時露出异于平常的神情。平常我們去接她,晶姐總是微笑著給我和鐘沅一人一個擁抱,有時她會撥撥鐘沅頭發說:“明天去阿杰那邊把頭發修一修。”或者攏攏她衣領嗔怪:“衣服也不燙一燙。”對我,她多半會拉拉我的手,“晚上鐘沅帶你去吃什么?要吃胖一點,不然我們怎么跟季平交差?”但那晚,當我們向她張開雙臂圍上前去時,她卻身子一閃,尖聲道:“小心弄髒我衣服!”她指著霜淇淋
  鐘沅聳聳肩,一屁股坐上沙發。我則悄悄到后面洗好手,赶緊幫晶姐收拾店里。
  正當我蹲在櫥窗底下,拿吸塵器清理地毯死角的灰塵時,一旁的晶姐突然問我:“小童,你愛不愛季平?”我楞了一下,匆忙點著原本已低垂的頭。
  “你比鐘沅大還小?”她又問。
  “小,小三個月。”
  “嗯。”她彎腰幫我攏起垂到地毯上的頭發,“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好老。”
  “怎么會?”我警訝地仰首看她:“晶姐才比我們大一點,而且看起來還更年輕!”
  “少來!”她戮我一下,似笑非笑,“我看你跟鐘沅才真的是金童玉女。”
  我不知如何回答,几乎把頭都要埋進吸塵器里去。
  “算了,不嚇你,”晶姐緩緩道:“也不嚇我自己。”
  平常回家的路上晶姐總會把這一天的生意、客人的趣事、下一季的流行趨勢与進貨計畫等等說給我們听,這晚她卻出奇沉默。鐘沅也是,除了對前面一輛走在內線不打方向燈便突然右轉的車子罵了聲:“干!”之外,她都沒開口。倒是我下車時,她們异口同聲跟我道了再見。
  隔天深夜,我終于接到晶姐電話。
  “鐘沅走了。”
  “……”
  “還有一雙球鞋忘了拿,你有空來幫她拿去吧。”
  “……”
  “我本來還計畫著給她添這買那,巴望著去送机呢!都要出國了,她就這么等不及?臨走還留了一筆錢說是還我,天哪鐘沅她到底還有沒有心肝?連這一點點余地也不肯留給我!”
  “晶姐……”
  “快兩年了,我從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打從那晚在BAR里看她喝得爛醉把她帶回家,我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晶姐……”
  “我也不指望她跟我一輩子,誰不知道這种感情要海誓山盟是笑話?下可是她說走就走你知道嗎?說──走──就──走……”
  “晶姐……”
  “小童你去告訴她……”電話彼端已泣不成聲,“你告訴她,三十几歲的女人沒有多少時間好去愛一個人……”
  默默拿著听筒感覺彼端晶姐的心,我再說不出當年曾對小米說的話。
   
3

  鐘沅走的那年,我們二十八歲。
  飄著細雨的南台灣仲夏夜竟已有絲許涼意,我騎著單車,持姚童聯姻喜帖,緩緩向八德新村行去。一路往事歷歷,兩個穿白衣黑裙的十六歲女孩仿佛就在前方追逐奔跑,清脆的笑聲在我耳際轟然回蕩……青春与愛,熱与光,似點點星火向前路焚燃。
  快到八德新村時,一輛計程車自前方路口拐進巷子,遠遠的,就在路燈旁停了下來。車門彈開,一截小腿伸出來,漫空雨點似銀珠洒上那截光裸的小腿。接著又出來一截小腿。隨后,整個人都站出來了。計程車离去,那女子在原地定了几秒,往前走兩步,停下,然后便扶住路邊的電線杆,勾起一只腳,側彎身去拉腳上的鞋帶。她腳上是黑色平底涼鞋,細細的黑皮帶像小黑蛇一樣自她腳背交錯纏繞到腳踝。她的黑底閃銀光削肩短上衣并桃紅短裙,在空曠的暗夜巷中更加顯得詭艷异常。那裸露的頸、臂、腿,我看了多少年,此刻方看出它們孤絕的線條來。
  “鐘──沅!”我大喊。
  羅叔的宿舍与鐘沅從前的家只隔一條巷子,院子里也有好花。鐘沅彎腰折下一朵插在我鬢上。“什么?”我問。“花啊。”她說。
  鐘母和羅叔已經睡了,安靜的客廳里家具几乎撤光。我隨鐘沅走進她房間,房里只余一張床墊、兩把小藤椅,敞開的衣櫥零星挂著几件衣服,地上擱著几只旅行箱。我將喜帖遞給鐘沅。
  “哪天?”鐘沅說著打開喜帖,低頭看了好一會儿,邊看邊拿手指在紅底燙金的“囍”字上來回拂拭。“我來不及參加了,机票已經confirm。”
  我輕輕抽下她手中的帖子,擱在旅行箱上,然后拉過她的手,緊緊握著。
  “鐘沅──”
  “干嘛?”
  “我有話跟你說。”
  “我知道。”
  “我一直沒說。”
  “我都知道,真的。”
  “那你告訴我─”
  “告訴你什么?”
  “兩個女生可不可以做愛?”
  鐘沅聞言緩緩垂下頭,沒有回答。半晌,她的頭与肩膀開始顫動,兩只手緊緊互扣著,手也在抖。最后她抬起濕糊的臉,兩只血紅的、汪著淚水的眼睛盯著我,定定搖頭。
  “不─可─以!”
  我站起來捧起鐘沅的臉,俯身往她眉心深深吻下。滾燙的熱淚自我眼中向鐘沅額際洒落,聲嘶力竭的蟬鳴突然如雷貫耳……許久……鐘沅張臂圈住我,把臉埋在我胸前,像個孩子一樣嚶嚶啜泣起來……
  一九九○年夏日午后,我步出醫院,站在深色玻璃門前看著自己的影子怔忡出神。我輕輕按著尚未隆起且毫無感應的肚腹,想著醫生的診斷:兩個多月……你知道兩個多月的胎儿有多大嗎?鐘沅貼在玻璃門上朝我笑……這么大……她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畫著,五公分……
  回家与季平通過電話,我伏案給鐘沅寫起信來──
  顛倒的,只有白天
  黑夜么?气象報告說
  紐約陰雨最高二十六度
  台北下午我行過
  日焰焚焚灰飛煙升的馬路
  親愛的紫玫瑰
  只有你感覺我最真實的溫度
  十個月足以完成什么
  我的紫玫瑰?
  倘若在子宮里孕育
  某個生命
  一切可能与不可能
  是否都將和她
  一起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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