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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鳳鳴樓紀明設局 鶯歌巷孫婆誘奸


  話說戴春聞得事体行不得,吃了一惊,追問紀二怎的。紀二道:“有個緣故。”戴春急問其故,紀二道:“昨日桃花巷口与二官人分手,看看太陽尚高,小人便到那家左近鄰居打听。卻探听不出什么,只知他家姓楊,說他家由金釵巷搬來的。小可奔到金釵巷,那里又打听不出什么。正在無計訪問,恰遇著張九朝奉,談起他家,方知是個詩禮之家。他丈夫是個黌門秀士,今來山東游幕,好像是別省人,不甚清楚。其人前月身故,家惟母女二人,雖不富足,盡可度日。”戴春一腔欲火挫了一大半,紀二又道:“二官人,非是紀明不肯出力,那話如果是真,此事如何行得!”戴春呆了半晌道:“總仗二郎再去打听,自當重謝。我們且上街去。”
  紀二請戴春先吃了些茶食,便同去几處窯子里姊妹行中鬼混了一回,又上街閒走。紀二一路看得戴春神不守舍的光景,不覺又行到天河樓前,重复到那鳳鳴酒樓。戴春便邀紀二上去飲酒。上得樓時,只見靠窗那副座頭,已被一伙酒客占去,二人只得另揀一副座頭坐了。且喜斜望過去,對面那樓窗也看得見,只苦略遠些,又可恨那樓窗卻廝閉著。過賣搬托酒菜上來,紀二只顧勸飲,說些閒話。戴春那雙猴眼,只釘在對面樓窗上,苦得鑽不進去,只得收眼回來看著紀二道:“二郎,你那信息,那里打听來的?”紀二道:“不是說過張九朝奉講來的。”少頃道:“且慢,那張老九素來說話不大誠實,此信多敢不是真的,改日再撈個真底里來回報。”戴春听了心竅豁地一開,喜不自胜,說不盡仰仗話頭。二人又對酌了一回,戴春道:“我們且下樓去,此事總望商量。”那紀二忽的立起身來道:“二官人且請坐坐,我有個計較在此,去去就來。”說罷飛奔下樓去了。
  戴春等了許久許久,方見紀二上來,急忙立起笑問道:“何如?”紀二道:“啐,我道是那一家,原來遠在千里,近在眼前,卻是我家的親戚。”戴春大吃一惊,道:“怎的是你親戚?”紀二道:“他家是我的母党,那婦人是表嫂,他的公公便是堂房母舅,那女子是表侄女儿。”戴春故作惶恐,陪罪道:“倒是小弟放肆了。”紀二道:“這倒不打緊,雖是親戚,卻多年不轉動了。疏失已久,所以昨日探知他姓楊,丈夫是秀才,都想念不到。方才記起一個人來,其人也姓張,是此地老土著,熟悉左近人家,因而去問他。”紀二說到此處,向對面樓窗努一嘴,道:“方知真是清白人家,他丈夫名喚士發,實是我表兄。”戴春听罷,呆得做聲不出。紀二又道:“二官人,非是紀明不用心,即使此刻前去,与他見了,往來廝熟,亦難好啟齒。”戴春道:“既如此,休再提了,另作計較罷。”言畢出神呆坐。只見對面窗門豁地開了,卻是婆子上來晾衣,戴春看那晾的是一件大紅湖給女襖。不多時,那妖精挪步上來,就在窗前与婆子打話。那張芙蓉粉臉,吃那大紅湖縐一映,好似出水朝霞。他又把雙星眼望著戴春(目芻)了一(目芻),冉冉地隨了婆子下去。
  《老子》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戴春自從見了陰秀蘭,本已神魂飛馳,當不得被紀明弄得忽起忽倒,昏天黑地,那把欲火只在肚里打團團。當此之時,怎好再經那妖嬈當面一照,可曉得戴春的三魂七魄早已零零星星提了一半過樓去了,還剩一半在酒樓上与紀二問答,又對紀二道:“二郎,你和令親有几年不見了?”紀二道:“自從那年尊翁离徽州時,小弟也往蘇州,算來与他闊別十四年了。”戴春道:“他和你交情如何?”紀二道:“我和他的交情,尊翁盡知。那年尊翁做五十大慶時,大官人又是十歲,小弟送的《百壽圖》,還是表兄寫的,敢道府上還不曾棄掉。后來大官人十八歲上恭喜完姻,當年生子,我那楊表兄又替我做了些詩章,后因我有要事出門,未曾送來作賀。至于我同他的交情,自不必說。”戴春道:“既如此,你此刻為何不去轉動轉動?自古道:千年不斷親。”紀二道:“咳!原是。不瞞二官人說,我一則初到,不曾打听出來;二則小弟兩手空空,就是今朝曉得了,怎好白手白腳的到他家去呢?”戴春道:“你只不過要買些禮物,何不早同我說。”紀二道:“二官人肯借我銀子時,我有個計較在此。既是你教我去轉動,我只說方從東京下來,我們先在本處買些京貨,只說是土儀,將去送了他。二官人只說是同伴,陪我同去走走。”戴春拍手大喜道:“此計大妙!”紀二道:“我還有一個主見在此,只是妄僭些,倒像討二官人的便宜了,卻不敢說。”戴春道:“你又來了,我同你共事,有甚話說不得!”紀二笑道:“事体倒巧的,小弟的拙荊恰好也姓戴,有一個內侄儿,名喚福官,自幼隨他父親到四川去,至今永無音信。這件事我那楊家表嫂盡知,二官人何不冒充了福官,只說由四川發大財回來,同我由東京一路到此。倘表嫂肯留我住,你便是親眷,常常好來看望了。”戴春听了,笑得個嘴不能閉,連聲叫妙,便道:“竟如法而行之,何不今日就去?”紀二道:“今日大家紅著臉,不象樣子。何爭這一日,且到明朝,先把應用禮物買了,慢慢地同二官人去何如?”戴春听了,慢吞吞道:“也是。”
  二人吃罷了酒,紀二又奪會了酒鈔,离了那座鳳鳴大酒樓。戴春又同到紀二家中吃茶。原來紀二的住房,是一排三間八椽樓屋:其一間是姚蓮峰開畫店,一間紀二居住。里面還有一個老婆子姓孫,只有母子二人,住居樓上,并后邊小屋內。紀二住在堂前后軒。須知紀二与那孫婆子也是心腹。還有一間樓房空著。戴春順便看了一回,又同紀二到姚蓮峰處談些閒話,要托畫小照、扇面等事。姚蓮峰极力張羅。看看天色將晚,戴春告別,約定明日再來。
  次日一早,戴春又來,便邀紀二去買京貨。紀二道:“二官人且听我一言,今日去是這般去,只是我那表嫂不是那些不正經人家,二官人斷斷囉皂不得。”戴春正色道:“二郎說那里話來!前日已說過是你的令親,我戴春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怎肯干那虧心之事,只是愛你不過,如此卻長好親近。”紀二笑道:“如此最好,實是体恤小弟。但也不必十分拘束,只要隨常大方些便好。”
  二人同上街去,到了蔣大隆京貨庄上,買了几色京貨,都是輕巧細軟值錢的東西。兩人分攜了,到那天河樓前,酒樓緊對門,樓房門首。紀二上前扣門三下,只听得里面問道:“是誰?”紀二道:“府上姓楊么?”里面道:“你們那里來的?”紀二道:“遠方親戚,特來奉拜。”只見那婆子來開了門,紀二道:“大嫂,多年不見了,還認識兄弟么?”那婆子定睛細看,叫聲:“阿約,你可是紀二表叔么?”紀二道:“嫂嫂記性真好。”婆子道:“難得,難得,請里面坐。”紀二便招呼戴春同進里面,婆子道:“二阿叔那陣風儿吹到這里,多听人說阿叔發了財了,果然面龐儿比二十多歲時發福得多哩。這位官人是誰?”紀二和戴春先放下了禮物。紀二道:“說起話長,嫂嫂先請受紀明一拜。”那婆子回拜了,紀二便指著戴春道:“此人說起來,阿嫂也該認識。”婆子道:“是那一位?”紀二道:“便是兄弟的內侄,散金大舅的儿子。”婆子道:“哦,是了,莫非就是戴福官?”紀二道:“正是。”婆子道:“你看好快日子么,見他時不過三四歲,眨眨眼就是這表好人物,我們怎的不要老!”戴春忙上前以晚輩之禮見了婆子,婆子讓他二人客位上坐。紀二便把禮物移到婆子面前道:“我等自東京下來,帶得點土儀,請嫂嫂收了,不要見笑。”那婆子假意謙讓了一回,道:“既是叔叔見賜,大膽領了。”婆子便叫聲:“小猴子來!”只見里面走出一個僮儿來,婆子便叫把這几件禮物收拾進去。
  不一時,那僮儿搬出兩盞茶來,婆子又教安排些按酒果品。紀二、戴春听了立起身要走,婆子攔住道:“那有這個道理,至親嫡眷,多年不見。這戴官人雖是你的親,也就是我的親,同在此吃杯水酒何妨。”遂將二人留定了。婆子又開言道:“阿叔自出門后,一向在何處?怎樣得意?”紀二道:“兄弟出門多年,雖做几樁生意,也不見好。”指著戴春道:“倒還是他,隨了大舅到四川,大獲利息。前年大舅去世,他卻滿載而歸。近來到東京,卻与兄弟遇著,另因一起買賣,一同到曹州來。到此已有十余日了,原不知道大嫂住在這里,昨日恰好遇著張九朝奉,說起方知,所以今日來奉拜。只可歎大表見不在了。”田氏歎口气道:“說不來,愚嫂的命該苦,又無儿子,只有秀蘭一個女儿,將來只有靠他,又不曾許人家。倘能招個養老女婿還好,卻那里揀得來!”紀二道:“秀蘭侄女今年几歲了?”田氏道:“十八歲了。”紀二道:“怎的還沒有人家?”田氏道:“便是高不成,低不就。据他老子的意思,家資要穩當,又說我家是世代書香,也要配個書香人家俊秀子弟,所以至今沒處挑選。他的阿姊,那時全虧二阿叔做的媒,許得好人家,只可惜不到頭。”
  正說話間,只見那小猴子擺上杯筷果品。大家謙讓一番,婆子笑著對戴春道:“福官人,你休要客气,我同你不比外人。你的姑娘、母親在日,我同他們都如親姊妹一般的,你那時還在門檻邊抓雞屎哩。今日難得你姑夫同你到此,我正少個親眷,一回相見二回熟,你自此也好長來看看我。”大家又是一笑。婆子敬酒,慢斟細酌。戴春坐在紀二肩下,生辣辣不敢多說話,只好揀紀二嘴里說剩的說几句。不覺又說到秀蘭,婆子道:“這小妮子生得單弱,昨日晚上教他到樓窗口收件晒晾的衣服,就感了些風了,今日竟不曾起來。不然,我便叫他出來拜見二叔叔。就是這位戴哥哥,也見見何妨。”戴春連稱不敢當。那婆子留客卻甚殷勤,惟戴春覺得無趣,又坐了一口,便与紀二辭別了婆子。婆子送出門來道:“今日怠慢了二位,務望改日再來,一則我本來少親人轉動,二來秀姑娘也須得見見。”紀二道:“望望侄女,我便道再來。”戴春道:“奉望賢妹,便道再來。”
  二人离了婆子門首,行不數步,戴春問道:“方才你那表嫂,說你替他大女儿做媒,是那一家?”紀二道:“表嫂最相信我,他那大姑爺姓馬,那家當雖不及府上,卻還過得去。那時節,我去一說便成。”戴春听了,便把那心里這句話,咯咯的在喉嚨頭要吐出來,几次三番,卻只得咽下去。又閒走了一回,約日再會。自后戴春日日來尋紀二,紀二只用騰挪之法。又耽延了几日,紀二吃戴春纏不過,只得又同了他到陰婆家來。那秀蘭風寒果然好了,只見釵環叮當,輕移蓮步,隨了婆子出來,先拜見了紀二叔叔。婆子又將秀蘭拉向戴春前,也拜了兩拜,戴春慌忙回禮。少不得又是酒食相待,戴春依著紀二的囑咐,只得規規矩矩的。倒是那秀蘭,喜笑酬答,落落大方。有時眼角梢到戴春身子,那戴春好似蛆虫鑽入骨里,里面异常受用,外面卻動掉不得。彼此說些家常閒話,酒食已畢,又坐談了一回,只得告別。
  自此之后,戴春三日兩頭來邀紀二去轉動,婆子無不款待,但說話之間,總不提及媒事。戴春實實按捺不住,有一日又到鶯歌巷未,与紀二攀談,大寬轉說到媒事上去。紀明便拈著那兩片狗嘴須,微微的笑,只不答話。戴春見他笑得蹊蹺。便問道:“二郎為何事只顧笑?”紀二道:“我在這里猜一個人的心思。”戴春道:“猜那個?”紀二道:“二官人休見怪,我听你曲曲折折說到做媒,甚是蹊蹺。”戴春正色道:“二郎怎說,我戴春豈是這等人!只是,只是……”紀二道:“似二官人這樣身分,也不算辱沒了我這侄女儿,只有一事卻難。我表嫂不是說要配書香么?我那內侄福官,卻是不讀書的,連上賬字還不學全,我表嫂都知道的。如今二官人既冒充了福官,便不是書香了,他怎肯把女儿許与你?”戴春听了,呆了半晌。紀二又道:“据我的意思,富与貴原是一樣。難道登科及第的方是好女婿,千財万富的便不是好女婿了?倘我那內侄果真發財,我紀明有女儿便肯許他,只不知我那表嫂的意思何如,我且去探探他的口气看。”戴春大喜道:“全仗二郎周旋。”紀二道:“且慢,還有一事不妙。”戴春惊問道:“又有甚事?”紀二道:“我前日說你發了大財,我看那表嫂兀自有不信之心。”戴春道:“怎見得?”紀二道:“你但想你到他家不止一次了,他卻從不問起你在四川、東京怎樣經營,這不是不信你么?”戴春沉吟半晌道:“這也极好商量,前次几件禮物是你送的,我如今也送他些東西,比你送的格外体面,怕他不信么!”
  看官,凡是大家游浪子弟,使錢如潑水,他并非和銀錢有仇,卻另有一种念頭,最怕有人說他廉儉,有人說他沒錢。所以篾片就從此處設法激他,一激一個著,十激十個著。那紀二將戴春激到手了,便道:“二官人這般計較,必定妥當。但此刻且緩,總待我去探探口气,再作計議。二官人且請稍坐。”說罷,即起身到陰婆家去了。約有半日方回,只見戴春在姚蓮峰店內閒談,一見紀二,便撤了蓮峰,進紀二家來問道:“怎樣了?”紀二笑嘻嘻道:“有點意思了。”戴春忙問何故,紀二道:“他說那老父在日,原要尋個書香人家,如今年紀大了,与其東不成西不就,不如揀個穩當的將就些罷了。又問我有甚好郎官,留意留意。你想,這不是有點意思么?”戴春听了這話,登時四体百骸都酥軟了,大喜道:“二郎,這頭媒事成功,我戴春定當重謝。”紀二道:“只是我說起戴福官發財,表嫂終是疑心。起先連我也不解,后來方知上年有人傳到表嫂耳朵里,說那福官在四川已經潦倒不堪。我以前不知有這個信息,卻謊說發大財。今日我忙說傳來謠言不可憑信,現在同我一路回來,委實富厚,表嫂兀自半信半疑。”戴春躊躇一回道:“二郎,既是如此,連這送禮物之說也不必了。令表嫂既肯信你言語,你去說媒時,竟爽爽快快說明,一切聘禮与大眾格外不同。你替我擔認一句。”紀二道:“二官人說得极是,我去說媒時,竟說福官人親口囑咐的,許他重聘,諒他不再起疑了。”戴春大喜,紀二道:“二官人,此事在我身上,包管你成功,不必疑慮。今日我們且別處耍子去。”遂同上街,酒食閒走了一口。將要分手,紀二道:“二官人,且過几日來討消息。”
  戴春應諾而去,果真挨了三日,又到鶯歌巷來。紀二道:“所事已談過了,楊家表嫂說起福官,也甚歡喜,只是有一件事,要二官人親口應允。”戴春道:“甚事?”紀二道:“我表嫂不是說的,他這女儿要招個女婿養老,二官人既要定他,務要吩咐一句。”戴春道:“這有何難,令嫂有缺長少短之處,我戴春無不竭力。”紀二道:“如此焉有不成!”戴春喜不自胜,就到鶯歌巷口一酒樓內,沾了一角酒,揀些過口,叫酒保送到紀二家來。
  正在堂前歡飲,只見里面孫婆笑著出來,對紀二道:“這碗梅湯到嘴了。”紀二舉杯笑道:“就請大嫂嘗嘗何如?”戴春動問是那一位,紀二道:“是孫大嫂,与小弟同居。一切我的家常事体,都承他照看的,端的為人又精明又能干。方才我想起這起媒事,小弟只好做女媒,少一個男媒,何不就央他的令郎大光官做個男媒?”戴春道:“甚好。”滿敬了孫婆三杯酒。孫婆也一同坐了,老老實實吃酒攀談。紀二道:“此事還有個計較在此:二官人喜事成功之后,若說娶他到府上去,恐尊夫人處有些不便;若入贅到他家,他那里門臨大街,來往人多,二官人進出恐有人打眼,走漏消息。依我看來,我們這條巷倒還僻靜,又有間壁現成房子空著,二官人何不租了這房子,接他母女來同住:一者避了眾眼,二者紀明就在間壁,三者孫大嫂諸事能干,都有照應。”孫婆笑眯眯的指紀二道:“怪物,怪物!有你這等聰明人,若把戴二娘子知道了,只怕要活活打死哩!”
  當時紀二便去尋了房東,看了房屋,只見堂前、后軒、天井、過廊、灶披,色色都好。這房子与孫婆貼間壁,孫婆与姚蓮峰貼間壁,后面還有一所小園,可以种些瓜果。望見孫婆那邊,早已搭了一架瓜棚,綠陰齊放。中間卻都有土牆隔斷。戴春看了大喜,隨即立了租約。紀二便去說媒,自然順順流流一說便成。戴春連日匆忙拿出些銀子來,托紀二、孫婆辦了簇新家伙舖陳,一面赶辦聘禮,足有三二千兩的火气。戴府上的人都不得知,紀二、孫婆從中取利,沾潤不少。紀明、孫大光兩個媒人,繼送聘禮財帛,到天河樓陰婆家,道了吉期。
  到了這日,戴春打扮得花簇簇迎接,陰婆母女离了天河樓,到了鶯歌巷新宅,成合巹之禮。新丈母的孝敬,媒人的謝禮,格外從重,愈加体面,自不必說。那戴春得了秀蘭,如得明珠,如飲醍醐,如登仙界,如歸故鄉,說不盡那鸞風和諧,鴛鴦歡暢。那陰婆到曹州不上几時,又有鬼姓蒙混,況与戴春又是花燭姻緣,堂堂皇皇,端的無人識破。就是戴春平日的幫閒聞知此事,也不過道紀二瞞著他們,引誘東家娶了個兩頭大,心怀妒懇而已。但木已成舟,只得由他。紀二暗地對婆子道:“阿嫂,我計何如?”婆子感激非常。
  誰知樂极生悲,冤家路窄。一日,陰婆門前閉看,瞥見一個人來,陰婆認得那人是東京矮腳鬼富吉。婆子急避入去,忙關了門。原來陰婆在東京時,帶著秀英干那個買賣,富吉曾詐過他的油水,所以避他。那富吉早已看見,便緩緩的踱到陰婆門首,立定了腳,看了一回,便轉到孫婆家來。正值紀二在堂前獨坐,富吉拱一拱手,便問道:“借問間壁敢是姓陰么?”紀二听了,吃一大惊,便答道:“間壁姓戴,不姓陰。”富吉道:“可有姓陰的同住?”紀二道:“只是一家,并無同住。”富吉回身便走。紀二見他如此情形,十分惊疑,看那富吉已去遠了,便籟的走過婆子家來。此時戴春适在他處,陰婆見了紀二便道:“怎好?”紀二道:“方才有個人來問起阿嫂真姓,其情形又甚屬可駭。”陰婆道:“方才我遇見東京的富吉,我避得遲了,吃他看見,怎好?”紀二道:“呀,是了!几日前,我聞知本府高大老爺從東京來到任,都說有個拿事的門上姓富,叫做富八爺。”婆子道:“如此怎好?”紀二道:“別的不怕他,只是方才我看他情形,早晚必來纏障,万一嚷到二官人的耳朵邊,獻出你的底里來,倒難擺布。”二人因此常常愁慮,那知竟不复來。陰婆心也安了。紀二道:“我教戴春出名租產,原是安如泰山,誰敢動搖!”從此照常辦事。
  卻說秀蘭自從嫁了戴春之后,听他母親的吩咐,端的歡歡喜喜伴著戴春。那孫婆自見了秀蘭,好似前生有緣,不碰見倒也罷了,一見面時,便咭咭谷谷,你笑我說的總要半日。說的料想都是正經話。搬來不上半月,便打伙得火熱,秀蘭要拜孫婆為干娘,孫婆甚是歡喜,那陰婆也都依他。
  不日,孫婆的儿子大光,染患時感症,里虛發斑。接了几位名醫,醫案上寫著十四日慎防重變,一通升麻、柴胡、葛根,提得肝風鴟張,神昏痙厥;又是犀角地黃湯、牛黃清心丸,反領邪入心包,果然到了十四日,嗚呼哀哉,伏惟尚饗。孫婆只得這個儿子,又無媳婦,哭得死去還魂。紀二、陰婆、秀蘭都去勸慰,戴春也寬皮毛的動了几句。那姚蓮峰也過來問了,連稱可惜可惜。殮事畢,那孫婆因連日侍奉儿子辛苦,又急又毀,弄出一場病來,臥床不起。秀蘭日日過來伏侍茶湯,十分周到,在床前說些閒話,扯開心事,惟夜間只好歸自己的洞房。陰婆也不時過來,門前自有紀二照應。
  孫婆漸漸起床,一日和秀蘭坐在后窗閒話。孫婆望見后園瓜棚,歎道:“我多日不去理值他,不知蹧得怎樣了?秀姑,你到我家多次了,我從未曾同你到園里去過,今日我卻健旺了些,就同你去看看。”秀蘭道:“甚好。”二人到了后園,只見瓜棚依然如故,惟撐柱有几根略歪了些,瓜蔓也有些憔悴。秀蘭見那園里左邊有一花壇,种些建蘭、黃菊,右邊土牆上擺著几盆蔥,牆比左邊的矮二三尺許。秀蘭指著道:“這牆為何比我們那邊的矮這許多?”孫婆道:“去年黃梅水大,此牆坍倒,同間壁通為一家。我屢催房主來修,那房主挨死扶活,直至八月,方來修筑。卻又可惜工錢,筑得三尺多些,就不加高了。我想兩家既有了關攔,也便不去催了。日子好快,此刻又是黃梅了。”
  正在談說,忽見烏云蓋頂,雨點便如拳頭大小,踢歷朴落打將下來。孫婆、秀蘭急忙避雨進內。秀蘭便從側門歸家去了,正值戴春從街上飛跑進來,气急敗坏。那而登時傾盆直倒,街衢成河。戴春坐定,道:“好運气!”秀蘭道:“哥哥虧得不著雨。”陰婆出來道:“賢婿路上受了日頭气還好么?”戴春立起道:“還好。”陰婆道:“宁可聞聞痧藥,免得發痧。”便取出一瓶臥龍丹。戴春聞了,打了几個噴嚏。婆子道:“賢婿可要敬酒吃么?”戴春道:“方才小婿同二姑爺在桃花巷吃了几杯酒,他還要到別處去,小婿先回來。這番大雨,未知二姑爺濯著否。”婆子道:“如此說來,賢婿還好吃酒哩。”便叫猴子將熱酒、過口搬在后軒,便教秀蘭陪吃,婆子坐在旁邊閒談。戴春一面吃著酒道:“我每每回來,秀妹總在間壁,待岳母叫回,今日卻難得在家里。”秀蘭笑而不言,婆子亦笑道:“這痴丫頭,不知和孫干娘前世什么緣分。倒也好,孫子娘一手好針線,教他去學學也好。”戴春笑嘻嘻道:“干娘處自然也要親近,但只是不必長在他家。”秀蘭听了,心中好生不悅,便笑道:“他家又無男子漢,我去怕怎的!”戴春道:“并非為此,我不過這般說。”婆子道:“這兩日干娘因儿子死了,悲傷不已,我教你妹子去同他談談,解些心事。一來鄰合之情,二來結拜了親,這點來往,也少不得。”戴春道:“這也是個正理。”秀蘭肚里說不出的只是气,暗想道:“你這到嘴臉,我原是格外看待你的。我現在并不恁的,你便想監管我!”陰婆見女儿顏色不悅,正想設法調和,只見那雨早已住了,云銷日出,滿地晴光,那高的地面已有些燥了。戴春忽的立起身來道:“還有一句話要同二姑爺說,此刻他只怕還在那里,我去去就來。”說罷就走。婆子對秀蘭道:“我勸你不要終日在孫家,如今惹得那廝動疑。乖女儿,總依為娘的話,將順他些。”秀蘭應了。不一時,戴春回來,婆子問道:“賢婿尋二姑爺說甚要緊話?”戴春道:“有個曹縣人,曾欠先父銀兩未清,二姑爺說認得他的,小婿要同他去走遭。”婆子道:“原來如此。”說罷,仍复入座。秀蘭陪著吃酒畢,從此吃茶吃飯,談天睡覺,自照老式。
  從此秀蘭竟依母教,足有三日不到孫家。過了三日,腳又痒了:第一日只來了一次,第二日已坐了三個時辰,第三日便照常忘反了。那孫婆聞知戴春那日這番說話,暗暗大怒,道:“這廝捕風捉影的疑到我身上來,我認真引誘了你的活寶貝,怕你怎樣擺布我!如今我偏要替他尋個好郎官,待我慢慢留心。”忽一日,天色將晚,孫婆到后園摘瓜為小菜,秀蘭不覺隨了進來。不去時,万事全休,只一去,驀然見五百年風流孽障。要知此去有什么蹊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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