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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錢月英酬神還愿 馮子清誤入桃園


  詞曰:
  
  蝸角虛名,繩頭微利,算來自應空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閒身未老,盡教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然是醉,三万六千場。
  思量,能几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辜負皓月清風,苔茵展、銀漢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

  話說這部小說,故事出在大明正德年間。自從武宗皇帝以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這也不在話下。單講浙江省杭州府錢塘具有一世官,姓錢,名銑,表字自由,官拜兩廣都堂之職。夫人馬氏所生一男一女,公子名林,字文山,小姐芳名月英。兄妹二人勤心苦讀詩書,學富五車,外國人皆稱為才子佳人。
  不幸老爺去世,夫人領了子女,扶柩回歸故里,送入祖塋。
  公子早已入學,卻不好游戲,終朝在家与妹子吟詩作賦,孝敬母親。夫人見他兄妹二人早晚侍奉殷勤,滿心歡喜,常在他兄妹前說:“我家有此才女才子,不知后來娶媳擇婿如何?”公子道:“母親大人,婚姻之事,皆有天定。”夫人道:“雖然如此,但你妹子年已長成,為娘的日夜优愁,放心不下。必選個才貌之人,完他終身,使我為娘的卻才放心。儿呀,難道你同學中就無其人么?”錢林道:“娘親听稟:學中只有一人孩儿十分敬重。論才學,孩儿甘拜下風。每逢考期,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論人品,杭州也尋不出第二個來。”夫人聞言,忙問道:“此人姓甚名誰?門第若何?”錢林道:“論門第,到也正對。他父親做過刑部尚書,亡過多年。只有母子二人。姓馮名旭,字子清。”夫人道:“他母親可是做過太常寺少卿林燦之妹么?”錢林道:“正是。”夫人道:“門戶相對,才貌又佳,為何不上緊央人作伐,以完為娘的心事?”公子道:“孩儿久有此意,只因他近來家業凋零,恐誤妹子終身,故爾未敢稟告。”夫人道:“我儿此言差矣。古人道得好,正是‘書中自有黃金屋,一朝得第自身榮’。”公子道:“母親吩咐,孩子知道。”
  那月英小姐在旁听得母親兄長說人婚姻之事,將臉一紅,起身回樓去。耳中只听得說馮旭是個才子,心中暗想:“天下無實者多,倘若馮生名不稱實,豈不誤我終身大事?必須面試其才,方知真假。欲將此意稟告娘親兄長,怎奈我女孩儿家,羞人答答,怎好啟齒?”正是:
  
  滿怀心腹事,難向別人言。

  不言小姐悶悶不樂,單言小姐身邊有兩個丫鬟,一個名叫翠秀,一個名叫落霞。二人生得容貌与小姐仿佛,卻也聰明。跟隨小姐拈弄紙筆,也知文墨。小姐見他伶俐,到也歡喜,故此待他二人如同姐妹,与眾不同。
  翠秀、落霞見小姐連日悶悶不悅、自言自語、如醉如痴,覺得小姐有些心事。二人上前問道:“小姐為著何事這般光景?”小姐見問,歎了一口气,道:“你二人那里知我心。”就不言語了,二人道:“婢子自幼蒙夫人、小姐抬舉,不以下人看待。小姐有何心事,說与婢子們知道,代小姐分憂。”小姐聞他二人之言,只得將夫人、公子商議之話告訴一遍,“我想外邊人虛名甚多,故此疑心。欲要面試其才,又不好啟齒,以是不樂。”二人道:“小姐寬心。倘夫人、公子再議起小姐婚姻之事,婢子直告要面試這姓馮的才學,然后再議便了。”小姐听了,方才放心。
  不覺光陰迅速,過了個月,夫人一日身体不爽,一病半月。慌得公子、小姐日夜不离左右服侍。小姐各廟許愿,又在花園拜斗,保佑母親安康。
  過了數月,夫人身体漸漸好了,公子、小姐見夫人好了,用心調理。不覺早又腊盡春回,到了新年景象。堪堪至初九日,乃是玉皇大帝圣誕之辰,月英小姐稟告母親知道:“孩儿許下各廟香愿,今逢上好日期,孩儿意欲親身進廟酬謝,特來告稟母親。”夫人聞言,大喜道:“我儿,一向累你兄妹二人服待。既許下香愿,理當親還。”遂吩咐家人速備紙馬、香燭、牲醴之類,喚了三乘轎子,伺候小姐同兩個婢子各廟燒香。
  不一時,小姐打扮十分齊整,帶了翠秀、落霞,三人上轎,往備廟還愿,后面隨了許多家人。
  一行人眾先到了玉皇閣。小姐和兩個丫鬟下轎,家人逐開閒人。小姐慢慢步上樓來。只見香燭供獻已經現成。小姐站立氈單,禮拜上帝,轉身又拜斗姥天尊。禮拜已畢,家人送上香儀。客師請小姐客堂坐下待茶,擺下果品。小姐坐了一刻,起身上轎,又望城隍山來。
  不一時,抬至寺內。只風山前游人如蟻,家人赶逐不開。小姐看見香燭點齊,只得交身出了轎了。那些游人見三乘轎內走出三個美人,一哄擁擠,上前爭看。人人道好,個個稱奇。如同月里嫦娥下降,好似西子重生。后面隨著兩個丫鬟,一般嬌嬈,不知誰家小姐。內中有一個書生,文質彬彬,頭戴儒巾,身穿儒服,年紀只好十五、六歲,生得貌比潘安。手執一柄金扇,也擠在人叢中爭看。看官,你道此人是誰?就是錢林對母親所說的禮部尚書之子馮旭,字子清。今日也來到城隍山游玩,不想遇見錢月英前來進香。他也不知是錢文山之妹,一見國色,神魂飄蕩,痴在一邊,兩眼不轉睛只望著三人。
  小姐見人眾多,慌忙禮拜神圣,吩咐家人:“將各廟香燭送去,我回家向空禮拜酬謝便了。”家人答應,將轎子搭了進來,請小姐上轎。
  那些游人一哄而至,圍在轎前。事有湊巧,把一個馮旭緊緊擠在轎前,動也不得動。那小姐正欲上轎,忽見一個少年書生,品貌清奇,心中暗忖道:“世上也有這般標致男子。”又不好十分顧盼,匆匆上轎。家人連忙放下轎帘。轎夫抬起,如飛而去。
  馮旭又看翠秀、落霞二人上了轎。轎夫赶向前面,一直飛奔下山。馮旭見三個美人去了,他也不顧斯文体面,向后跟定轎子,跑下山來,滿身汗透,儒巾歪斜,足下那管高低,轉彎抹角,跑得喘息不定。
  有一個時辰,到了一處后花園門,一直遙望里面去了。只見一個老蒼頭,說道:“那里來的,好好走出去。”四面望望無人,反手將園門關閉。馮旭低低罵道:“這個老狗頭,好不知趣,竟自把門閈閉去了。”只得走至門首,用手將門輕輕一推,那里推得動。
  馮旭無奈,繞著牆邊走了一會,無法可入。只見對過矮矮門首,有一個老婦人坐在門首。馮旭連忙走過來,叫聲老婆婆:“小生借問一聲,對過花園可是李相公家的么?”那婆婆搖頭道:“不是,不是。”馮旭又道:“可是張相公家的么?”婆子又搖頭道:“不是,不是。”馮旭道:“卻是誰家的么?”婆子道:“相公請坐,待老身慢慢告訴与你听。”馮旭真個坐下。婆子道:“對過花園乃錢府的。這錢老他在日做過兩廣都堂,如今只有夫人、相公、小姐三人,并無別個。”馮旭暗道:“原來就是錢文山的花園。”又故意問道:“他家公子与那家結親?”婆子道:“尚未聯姻。”馮旭又道:“他家小姐自然是与過人家的了。”婆子道:“小姐今年方交一十六歲,亦未受聘。”馮旭口中應道:“原來如此。”心中暗喜道:“年交一十六歲,也不小了。”婆子道:“說起這位小姐,婚姻卻難。他家夫人要選才貌出眾,又要門戶相當,夫人方允。”馮旭道:“卻是為此,這也該的。但不知他家小姐可知文墨?”那婆子道:“好個可知文墨,通杭州那個不知他是閨中才子!常与他哥哥吟詩作賦,連公子還要讓他一籌哩。”馮旭道:“你老人家如何盡知他府中事?”婆子笑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就是這位小姐的乳娘,我姓趙。因年紀大了,自己要在家里同儿子過活。如今時常還去他家所,我要去就去,要來就來,一切事所以曉得。”二人談了一會,天气漸漸晚了。婆子道:“老身要弄飯去了,恐儿子回來要吃,沒工夫陪你談了。你清回罷。”
  馮旭听了婆子這番言語,心中甚是歡喜:“錢小姐竟是個才貌雙全的,怎能与我為妻,也不枉為人世。”起身复又走到對過花園門首,看看園門緊閉,又站了一會,想到:“天色已晚,我只是痴呆呆的站在,就站到明日也無益處,不如且回,明日起早些來,倘有机緣,也未可知。”即移步轉身,才走了十几步,忽听得園門咿呀一響,馮旭即忙回頭看時,園門已開,有個老蒼頭手中拿著把酒壺走出來,帶了園門,竟自去了。原來這個老儿每晚瞞著夫人出來打酒吃。馮旭見了,忙忙走來,不論好歹,推開園門,竟自進去,仍然將門推上,一直往里就走不題。
  且言蒼頭取酒來,推門進來,回身關好,取鎖鎖了,提酒往自己房里吃去了。
  單講馮旭在花園里東張西望,不見一人,他就放大了膽,朝里直走,到了丹桂廳上坐下。定定神,想到:“我好無禮,怎么黑夜里走到人家花園中來?倘被人看見,如何應答?文山兄知道,体面何存。”想罷,立起身來:“我且出去。”竟奔園門,打點回去。
  卻說月英自進香回來,到夫人前稟道:“今日進香,好不熱鬧,孩儿見人眾多,止到玉皇閣、城隍廟山上,〔以外〕著安僮送香燭前去,孩儿先回來了。”夫人答道:“正該如此。”就在前面吃過夜飯,又說了些閒話。夫人吩咐:“我儿就此回樓睡吧。”小姐起身,叫翠秀、落霞掌燈。翠秀道:“今晚風大,不好點燈。”取了個燈籠點起,照著小姐回樓不題。
  且言馮旭來到園門,見門上拴了大閂,又鎖了,那里還得開來。馮旭惊道:“這事怎好?不想一時就拴鎖了園門。”愈想愈怕,無法可使,他是個讀書君子,又比不得那种可以掂門鈕鎖的小人,只得又回身步到丹桂廳坐下,等候天明出去。正在自悔之時,忽听一派鶯聲燕語,嘻笑而來。燈光漸近,馮旭唬得覓處藏身,往來無處,暗道:“若被人撞見,如何答話?權在山石背后躲避則個。”但不知曾撞著人來捉住,認奸認賊,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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