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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吃寡醋挹香增懊惱 制美酒小素醉糊涂



  話說挹香宴賞中秋之后,終朝惆悵。那日正在書房,忽有人遞來一信,見上寫著“寓洞涇濱胜塘橋弄寄,名內具。”挹香一時忘杯,便問來人,那人道:“是過遠程師老爺之命寄來的。”挹香方知是青田之書,便賞了來人,拆開視之。書云:

  挹香仁弟青及:前煩大馬洮悒N館之后,不晤芝儀,瞬經二載矣。山川間阻,鴻雁亦疏,念念。前聞我弟名標蕊榜,艷羡殊深,本擬到府恭賀,緣為疾病所磨,不克如愿為歉。仆去年就館洞涇,幸敝居停亦風雅一流,頗相投契。又于是處立一匯城壇斗會,同集者共有六人,每逢朔望,虔禮朝真玉斗。暇則与敝居停飲酒圍棋,揪枰晝拂;聯詩分韻,箋牒夜摩。且仆又醫門溷跡,帶覽藥經;繪事經營,兼窮花稿。近又覓得天地人三元以及海島算法諸書,所以終日研求勾股弦開方,豎表杆以測高低,立八線以望遠近。故近著《勾股弦捷法》一本,約商處有用籌算,有用筆算,較之一掌金、畫地乘,更為簡便。暇時我弟可來一閱否?盼甚,望甚。
  挹香看罷,暗暗稱贊道:“過青田真多能多藝人也。我正欲為父母保祈福壽,想既有匯誠壇斗會,俟雙親壽誕之辰,可以虔禮朝真一部矣。”
  正說間,鄒拜林至,挹香接進書房。拜林道:“方才聞尊管說,有一人寄信到來,莫非又是那一位校書從良的信么?”挹香道:“非也。”遂將信与拜林看了。拜林道:“勾股弦、籌算開方,我也久欲一習,聞得甚為便捷。今過青田著有《捷說》,几時好去一借了。”挹香道:“好。”說了一回,挹香命擺酒,二人開怀暢飲。斯時正是九秋天气,庭中菊花開得頻盛,挹香道:“林哥哥你看,這一种名蟹爪菊,那一种名西施菊,以此為題,頗費雙關之意。”拜林道:“如此,与你各吟一律何如?”挹香道:“可要拈卷?”拜林道:“我來做西施菊便了,何用拈卷。”挹香道:“如此我做蟹爪菊。”二人在席間略略构思,不一時兩律俱成,各把詩箋謄出。其詩云:
  ◇蟹瓜菊
  蕊開黃甲散金英,骨相离奇眼倍明。
  彭澤疏花霜十里,秋江舊夢月三更。
  橫行老圃寒無力,怒攫西風夜有聲。
  湖海客來同把玩,橙香酒熟費閒評。
  ◇西施菊
  西風蹂躪畫廊深,墮瓣渾無響■音。
  草榭飛香惊鹿走,霜恣倚水誤魚沉。
  葉扶嫩綠愁顰黛,蕊孕嬌黃媚捧心。
  一棹鏡湖秋載處,淡妝濃抹拓胸襟。
  二人看罷,交贊不休。挹香道:“你詩細膩”,拜林道“你詩圓渾”,相稱贊了一回。二人直吃到杯盤狼藉,方才徹席,拜林辭去不表。
  流光如駛,又是十月初旬了,楓林丹染,篱菊霜殘。挹香忽想出外一游,信步至碧珠家,見兩個侍儿在那里斗草。挹香問道:“你家小姐在么?”侍儿道:“小姐在內。金公子,你好久不來了。”挹香道:“正是。”便至里邊。行到碧珠臥房,听見里面唧唧噥噥似乎有人言語。走近紙窗格內一張,不覺十分不樂,見一人年約二十五六,身穿月白棉袍,銀黃背褡,頭帶寶藍心帽儿,足穿京式鑲鞋。最可怕者,面似鍾离再世,凶眉猴眼,一口髭須,根根青起。兩只招風大耳,与豬儿無殊。居然抱了碧珠,在膝儿上旖旎。
  挹香不見猶可,一見了如此情形,不覺突然忿怒,心中不服,想道:“碧妹妹為何与那人并肩疊股,如此綢繆?”想到此,心中大為忿忿。原來挹香乃是一個達人君子,就是眾姐妹朝秦暮楚的事情,俱是漠不關心,意謂他們淪落煙花,未免有此勾當。只要是才子佳人,他終不有拂酷拈酸之念。如今見了那人如此惡劣,如此丑陋,不禁妒意頻生,醋心陡起,意謂如此美人,不該与如此蠢物作伴。又想道:“這是鴇母不好,諒情他逼令相接,叫碧妹妹也無可如何。然而碧妹妹不該如此糊涂,隨他調戲。豈不知名花乍放,怎當蝶劣蜂頑;嫩蕊初舒,須顧云粗雨暴。縱卷花之鯨浪雖狂,而蔭葉之鶯身宜穩也。”
  挹香輾轉難安,便到中堂咳了一聲嗽,碧珠連忙走出房來,看他慌慌張張的道:“你几時來的?”挹香道:“才得到此,聞得這里新來一位王伯操,所以特來一謁。”

  碧珠听了“王伯操”三字,不覺臉泛芙蓉,低了頭道:“沒有什么王伯操在此。”挹香听了便笑道:“沒有王伯操,諒情他滾了,也就罷了。”碧珠道:“我房中在那里收什箱籠,座頭都僭,我們可到西書房去坐罷。”挹香便佯說道:“我就要去的,倒是你房中坐坐罷。”碧珠道:“房中堆得歷亂,坐地俱沒有在那里。”挹香尷尷尬尬的說道:“如此就是西書房去。”于是二人挽手而行。
  到了西書房,二人坐下,碧珠啟口道:“你長久不來了,家中愛姐与四位姐姐都好?”挹香道:“多謝記念。他們都好,叫我問安妹妹。”碧妹又道:“聞得月素妹妹已經出嫁■直,你又少一個知已了。”挹香道:“原是,但久墮風塵,也非了局,如今從了陸公而去,倒也罷了,不過我金某惆悵些儿就是。妹妹終身,我也望你早些擇一個標標致致、怜怜惜惜的人從了他去,我也放心得下了,免得在著花前難以自主。設使遇著几個文人墨士,自然惜玉怜香。我也替你歡喜。倘遇著了鄉愚村稚、俗物蠢奴,只知悅色,不知鐘情,你又不能違假母之命,阿意曲從,不是我金某拂醋拈酸,定要替妹妹代為不平的。”碧珠听了這番話,又慚又敬,知其見了此人,所以有此一番言語,不覺凄然淚下。便道:“你話雖确切,奈此時苦海難超,你可替我想個法儿才好。”挹香點頭稱是,說著假意放了一只豆蔻的匣儿在桌上,即辭以出。
  到了上燈時候,挹香重至碧珠家,仍在窗格中一望,見那人仍在,暗恨道:“碧妹妹太覺不聰明了。方才我說了這席話,原是不許漁郎問津之意,誰知道他竟不達予怀,仍舊与那人戀戀,他也太不惜了。”便重复走進,喚道:“碧妹妹,我忘了一件東西在這里了。”碧珠連忙出來說道:“忘的什么東西?”挹香道:“是一只豆蔻匣儿。”于是复同碧珠到西書房,挹香取了匣儿藏好,便裝作行路疲乏之狀,倒身臥在榻上,說道:“妹妹,我方才別了你到滄浪亭去游玩了一番,走了許多路,好不腿疼。你可有什么事情,你自請便,待我歇息一會儿。”碧珠道:“沒有什么事,我來替你捶捶腿儿可好?”挹香道:“不要,不要。待我睡一回就好的。”于是二人談談說說,已是吃晚膳時候了。挹香故意延挨,碧珠道:“今日可在這里用了晚膳去罷。”挹香道:“好。”碧珠道:“我去叫他們端整。”挹香道:“如此倒勞動妹妹了。”碧珠只得去吩咐鴇母備酒。
  不一時酒席排在西書房,碧妹一同陪飲。半酣,挹香又佯問道:“妹妹,你可有別的事情,可要去停當了,然后再來暢飲,不要耽誤了。”碧珠看他如此,明知微含醋意,有意來的,本來那人心中十分惡他,只為假母處不能違拗,如今挹香來了,正好順水推船了。便道:“沒有什么事儿,只消叫假母去調停便了。”挹香便命侍儿喚假母到來,身邊取了二十几兩銀子,遞与假母道:“諸多攪扰,心甚不安。這里些些微禮,望媽媽勿笑是幸。”假母見了這許多銀子,便歡天喜地謝道:“如何又要公子破費?”挹香道:“說那里話來。但是小生今日醉了,歸家又晚,欲懇老媽媽假一空榻与我一睡最妙。”假母笑了笑道:“公子又來了,這也何須向老身說得,只消女儿說就是了。”挹香笑而點首。見碧珠扯了假母,喁喁的囑了一番,又見假母去了,遂复飲酒不表。
  再說假母依了碧珠的話儿,來到房中,那人見了假母,便嚷道:“你們女儿為何去了不來?方才來的是什么人?”假母連忙說道:“賈大爺,方才來的乃是女儿最契洽的舊好,他每月貼助我們薪水的金挹香公子。女儿因他在那里,所以陪他飲酒。”那人道:“莫非就是前科新中,人稱風流孝廉金挹香么?”假母道:“一些不錯。他家中一妻四妾,都是花月場中娶來的。舍此之外,連我們女儿還有三十几位美人知已,為人甚是多情,又慷慨,又不會拂醋拈酸,所以姐妹們都十分敬重的。”那人道:“既是他在此,也就罷了。若說別人,吾就不依了。”說著便辭了假母而去。
  看官,你道這人是何等樣人?原來是個市儈之徒。父親賈必清,他叫賈宁,家中開著一爿紙扎舖儿,倒想尋花問柳,你想可笑不可笑。我且一言表過。
  再說挹香与碧珠談談說說,直飲到玉漏沉沉,方才撤席。挹香對碧珠道:“我醉极了,要睡了。”便在榻上橫下。碧珠道:“為什么不到房中去睡?”挹香道:“就是這里倒也幽雅。”碧珠道:“那個說的?”便扯了挹香到房中安睡。一夜無詞。
  明日歸家,至梅花館,見愛卿在那里制什么酒儿,一見挹香,便問道:“你昨夜在于何處?”挹香道:“在著碧妹妹家中。”便將昨夜之事告訴一遍。愛卿笑道:“想你秋闈已捷,為什么還有許多酸秀才气?”挹香笑道:“不是我酸意如此,因見了這個人与碧妹妹旖旎,心中甚是不平,所以有此一舉。”愛卿道:“你總做許多不成人美之事。”挹香道:“什么不成人美?回絕了一個鍋臉的,換了一個金挹香,只怕好得很哩。”愛卿笑道:“真是蝦蟆跳在戥盤,——自稱自贊。”二人說了一回,挹香問道:“你在這里做什么酒儿?”愛卿道:“昨日林伯伯送來一壇十年陳的紹興酒,及至開壇,只剩五六斤了,所以我在這里加些冰糖、松肉、橘紅在內,浸几天,吃時其味更加釅了。”挹香道:“好好好。”便至怡芳院、沁香居、媚紅軒、步嬌館四處,講了一回閒話,又至省親堂与父母言笑一回,便歸怡芳院安寢。
  明日清晨起身,先至內庭問過父母的安,正待出外,忽報陸麗春、王湘云來,挹香十分得意,邀至梅花館,与愛卿等五人聚首。
  談了一回,命備酒席。不一時酒席已備,家人來顧道:“排在那里?”挹香想一想道:“排在觀魚小憩之中。”于是挹香同了七位美人步進挹翠園,游玩片刻,偕至觀魚小憩。席上坐定,挹香便向愛卿道:“我与你中秋夜說的,可惜今日旱般上沒有十二位美人在此,不然倒也是件韻事。少頃酒后,你們可要上去玩玩。”眾人道:“好。”
  于是八人飲了一回,愛卿邀了六位美人同登水閣。挹香獨自一人在著下邊,看他們齊登閣上,比背聯鉤,蓮步輕移,一個個憑欄而立,觀看游魚唼藻,宛如錦屏風一般艷麗,又如花假山一樣鮮妍,鬢影衣香,蟬娟斗媚,令人十分可愛。俄而見愛卿以口中豆蔻吐入池中,池內金魚爭唼之,翻來綠水之中,斗到青萍之側。又見麗春對著那魚儿嘻嘻的笑著,王湘云亦以豆蔻喂之,引動了几個挂珠蛋种細白花鱗爭先奪后,甚為可觀。眾美人盡以豆蔻喂之,金魚掉尾而齊來,正遇一陣微風,約定半池萍藻,水底天光,划開一線。秋蘭以香津吐下,激動水痕,圓到岸邊。而后小素亦以香津吐去,吐得不巧,恰吐至金魚頭上,那魚搖了几搖,悠然而逝。挹香見了哈哈大笑。又見琴音、素玉二個斜倚雕欄,也不吐香津,也不喂豆蔻,默默的看著一對比目魚儿。愛卿道:“我們下去吃酒罷。”便同六人下閣。
  挹香忽然想著,對愛卿道:“你做的酒浸了一宵,可以吃的了。今日趁麗春姐、湘云姐俱在,正好一嘗佳液。”愛卿點頭稱善,便命侍儿往梅花館取來,另用琥珀杯盛之,每人一盞。各人飲之,果然味甘香而帶釅,吃了一杯,各向愛卿討第二杯。愛卿道:“此酒一杯要抵旨酒十杯,你們須要慢些吃才是。”大家點頭稱是。獨有小素嘗此佳釀,甚是滋滋有味,眾人才飲得半杯,他已一杯飲盡,又向愛卿討酒。一杯一杯复一杯,連吃了五杯,頃刻間臉泛芙蓉,頹然酩酊。挹香笑說道:“妹妹,你醉了。”小素道:“我不醉,我還要酒吃。”說著立了起來,足几逗,險些跌倒。幸虧扶得快,扶住了,小素便倒在挹香怀內,口中只管討酒吃。七人齊聲大笑。挹香便同侍儿扶至房中,小素對挹香看看,又說道:“香哥哥,我要酒吃。”挹香道:“你吃得這般了,還要討酒吃?”說著命侍儿取了醒醉湯來,与他吃了,扶他到床上睡好。又坐了良久,恐他要吐,命侍儿陪了他。自己又至園中,与眾美人飲了一回,方才散席。湘、麗二人辭了挹香与愛卿等歸去。吾且不表。
  時光易過,冬去春回,轉瞬間又是三月艷陽天气了,桃紅柳綠,鳥語花香。挹香又要追尋一件韻事出來。
  不知甚么韻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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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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