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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進良言挹香發憤 告素志拜林達衷



  話說挹香自与眾美人別后,發憤書齋,閉門不出,日夕將詩賦文章潛心默會。凡聰敏之人,加以一番努力,定然容易進境。況有志意成,即素來愚鈍的,只須專心致志,亦能漸進修途。倘平時聰敏,不肯用功,即百倍聰明,也難有獲。古人說得好,若要工夫深,鐵杵好磨針。
  其時适逢縣試,挹香即應試入場,試畢出場,十分疲倦。恰巧過青田自無錫來,挹香与談場屋之苦。青田笑道:“我昔日也曾閱歷此境,曾有《縣試竹枝詞》十首,待我來寫与你看。”于是便取紙錄出,遞与挹香。展開一看,見上寫:
  ◇租寓
  行李挑來費苦辛,今朝客舍暫安身。
  炮聲更點分明記,細囑廳前寓主人。
  ◇定桌
  擇定房科又惜銀,方台恰坐兩三人。
  同儔吩咐齊齊擺,當戶猶生背暗嗔。
  ◇進場
  惊心月到畫檐西,布袋筐籃手自提。
  我是長洲爾吳縣,相逢邂逅莫相低。
  ◇點名
  頭門號炮放三聲,大令公然坐點名。
  字异音同容易誤,諸君浮票認分明。
  ◇封門
  親師散去各東西,四處封皮驗不迷。
  听到扃門三個炮,雖經久戰也心齊。
  ◇出題
  高牌挂出几行書,截搭兼全法自如。
  已冠多難未冠易,令人回惜幼齡初。
  ◇作文
  清真雅正合文衡,下筆春蚕食葉聲。
  我胜人耶人胜我,前茅定許各相爭。
  ◇交卷
  案頭佳卷積紛紛,优劣須教慧眼分。
  訪得邑尊真筆路,榜花開處妙香聞。
  ◇放牌
  頭牌直送到三牌,簇簇燈籠滿六街。
  時值四更人漸少,親朋得意一聲皆。
  ◇出案
  高梯陡覺倚高牆,太极圖中姓氏香。
  好与同人翹首望,十名超拔喜洋洋。
  挹香看畢,大贊道:“細膩熨貼,有景有情,然非久歷此境者不能道也!”說著,挹香命治酒相款。青田道:“我弟場事辛苦,不必勞動了,改日再來暢飲罷。”說罷,即辭以出。吾且不表。
  再說挹香俟縣試三場覆畢,又值府試,接連忙忙碌碌,又是兩月過了。其時葭灰應節,添線良辰。那日恰好拜林到來,挹香即出縣、府考作請誨。拜林看畢,大喜道:“香弟果然用功,兩月不見,你的文字如今好得多了。來春泮宮芹藻,必采無疑。明日我去告知愛姐,他自然也要歡喜。”說著,揀了一篇文字、一首試帖,擬明日詣留香閣報喜。挹香听見去對愛卿說,他正有許多言語要托拜林去說,見拜林說了這句話,便道:“林哥哥,你真去說么?”拜林道:“有此喜事,焉得不去?”挹香道:“你若真去,須再將我之素志并欽慕的說話為我一陳。”
  拜林允諾,挹香甚喜。拜林与挹香說了一回,又道:“不要荒了你的功,吾要去了。”挹香又叮囑道:“如至留香閣,必要替我說的。”拜林道別。
  明日,拜林竟詣留香閻,愛卿見了拜林道:“林哥哥好久不來了。”拜林道:“正是。今日是特來報喜的。”愛卿笑道:“有什么喜事可報?”拜林道:“我昨日至香弟家,見他十分勤苦,文字詩詞俱胜前十倍了。照此用功,不患不能人泮。我昨日攜了他的詩文,姐姐你去看看,就知他近來進境了。”遂出詩文,遞与愛卿。

  愛卿細細一看,見文題是《惟我与爾有是夫》,詩題是《冬山如睡》,然后展開放在桌上,細細的鑒閱。見上寫:
  惟我与爾有是夫
  圣人有自信之心,相契者獨許大賢焉。夫子固可自信者也,相契者更有顏淵,則用行舍藏,子能不深許之乎?若曰:我自杏壇設教以來,而終日与言,亦嘗嘉爾之不愚矣。乃素愿終虛,誰慰栖皇于列國;而賞音可訂,早深契洽于同堂。行為而多拂乎?不謂吾兩人隨遇而安者,殊覺心心相印也。用行舍藏,我有是,吾未嘗明告諸爾也;即爾有是,亦未嘗明告諸吾也。則且默證諸爾,則且還審夫吾。半生來周流無定,道將行而道將廢,未知天命之何如?強以持之,徒自苦矣。气數升沉之理,推移自妙其權衡,獨喻之者,還當共喻之也,而共喻者,有几人也?數十國行止靡常,不怨天而不尤人,早覺寸衷之有在。迫以求之,太自拘矣。遭逢否泰之常,顯晦不勞于固執,獨證之者,還期共證之也,而共證者殊難覯也!惟吾与爾:性情适合,不競流俗之窮通,而相得在隱微,此外何堪同調;去就無心,未貶平生之操守,而同堂徵遇合,撫衷孰是知心?且夫蔬水自安者, 吾也;簟瓢亦樂者,爾也。吾固自信其為吾,不必顯示諸爾也。爾亦獨成其為爾,未嘗明告諸吾也。吾与爾若隱相合也,我与爾且默相契也。然而吾与爾無容心也:軒冕泥涂,人事之遷流無定,乃天民大人之運量何?吾勉之者,爾亦与吾共勉之乎?進与爾酌為邦之具,而時輅冕樂集其成;退与爾深克己之功,而視听吉動詳其目。畢世之知音莫訂,乃竟于一室追隨之下,默證淵源,吾何幸而有爾也。合志而稀逢也,天壤寥寥,誰賡同調?惟吾与爾有相融于心性也夫!然而吾与爾無成見也:山林廊廟,生平之境遇何常,顧樂天知命之襟期何?吾安之者,爾且与吾共安之乎?偕吾而登農山,可与爾商治平之略;從吾而圍陳蔡,复与爾參德行之微。畢生之大道莫容,乃偏于一堂坐論之余,适符隱愿,爾亦何幸有吾也。解人而難索也,吾徒落落,孰愜衷藏?惟吾与爾有相貺于神明也夫!
  賦得冬山如睡得如字五言六韻。
  繪出冬山景,依稀暗態如。千峰偏愛我,一覺竟怜渠。料峭霜鐘絕,朦朧冷月疏。嶂迷青黛遠,霧罨黑甜初。得意頻回首,痴情倒跨驢。飽看饒逸趣,粉本個中儲。
  愛卿道:“文筆清新,措詞宛轉,詩律工細。這‘嶂迷青黛遠’一聯,將‘睡’字虛神描摹殆盡,果然好得多了。”
  拜林道:“照此做去,豈非功名可望乎?他從前所憂郁者,倒也細訴過我,說幸虧姊姊許了終身,隱訂‘一定不移’之語,方能用功,否則仍要無心詩史。又說愛卿深情,非他人可及,怜怜惜惜,五內心銘。見你無主名花,時增抑郁。如今隱訂后,方始慰心。我曾探他心事,說你焉知愛姐隱訂終身,怎見‘一定不移’之念,就是為著你呢?設愛姐心注他人,你便如何?他道:‘愛姐是忠厚之人,言語無詐,這“一定不移”之語,明明是隱訂終身,設使他別有所托,只要是鐘情之輩,日后不至輕棄愛姐,我也心中安慰了。況才子佳人,亦古今之佳話,我也決無怀梅之意。我不過為愛姐深恩未報,能得共賦宜家,則朝夕鏡台相侍,或可得酬万一。若日后有甚艱難,或增白發紅顏之感,我金挹香百折不回,歷久如故。原是怜怜惜惜,決不作負心薄幸之徒也。’姐姐你听他這般言語,可笑不可笑?可怜不可怜?如今他來,姐姐不必半吞半吐了!”
  愛卿听了,十分心服,“本來要与他相訂,如今他既肯用功,我就訂了他也不妨。況富貴功名,總屬天命。”一頭想,便道:“林哥之言誠是,如今候他來,吾明說便了。
  拜林稱善,便向前一揖道:“如今是嫂嫂了,待我鄒拜林見個禮儿。”愛卿紅著臉,也回了一禮,便道:“全仗大才訓誨,倘香弟博得一衿,不但他見情,愚妹亦心感矣。”拜林道:“香弟天資素敏,進益不難,我有所知,敢不盡心相告。嫂嫂放心可也!”
  遂辭留香閣而歸。
  流光如箭,已屆腊月。那日挹香偶思散步,即至馬大洮恁A候過青田,未遇。詢及館中,方知家中有事,已解年節。挹香遂出閶門,信步而行,竟至虎阜山前,便上山往真娘墓上憑吊良久。又与寺僧談禪理,頗高妙。日晡下山,行至冶坊濱,忽見一只燈舫。挹香想道:“如此嚴寒,那個在此游玩?”正想間,只見艙中走出一個美人,諦視之,卻是張飛鴻,蓋与林婉卿、琴音、素玉在此看楓葉飲酒游玩。飛鴻瞥見挹香,連忙叫道:“金挹香,你為何一個人在此?快些下來。”挹香見是飛鴻,便笑道:“你們好,瞞了人在此游玩。”
  說著便步上船來,問道:“里面還有何人?”飛鴻道:“就是琴音、素玉兩位妹妹,此外無人了。”挹香道:“如此,同你去看他二人。”挽手進艙。
  林婉卿听見飛鴻騙挹香說不在,便躲入帳中,絕不做聲。琴音、素玉起身相接。挹香見席上擺四副杯箸便嚷道:“你們三個人,為何擺四副杯箸?”飛鴻笑道:“我袖里陰陽一算,知你必來,預備在此。”挹香乃是個鑒貌辨色的人,听了飛鴻這話,便道:“原來如此。但我倒也有陰陽一算之法,知你船上還有一位姐姐來。若不信,可要我來搜一搜看?”挹香說罷,帳內婉卿不禁好笑起來,便道:“不用搜了,我自己出來罷。”挹香拍手道:“如何,我之陰陽比你們還算得准哩。”大家笑而入席。
  正飲間,忽听水面上“拍”的一聲。挹香道:“什么響?”素玉推窗一望道:“是一個龜儿。”飛鴻道:“原來這一響卻是個龜儿。”眾人初不解,細細一辨,大笑道:“金挹香,你吃了虧了。”
  挹香帶著笑,飲了一回酒,只管向飛鴻呆看。飛鴻十分不好意思。眾皆不懂,便道:“金挹香,你為何對飛鴻姐姐只顧呆看?”金挹香笑道:“我在這里目送飛鴻。”
  大家听了都大笑起來。飛鴻便打了挹香一下道:“你騙我。”遂將手伸入挹香頸內來擰挹香。挹香連忙討饒道:“不是騙姐姐,因為方才姐姐說了我龜儿,我是還報的。”飛鴻道:“你還敢說么?”將挹香不住的亂擰。挹香道:“不說了,饒了我罷。”飛鴻見他要跌下去了,恐怕跌痛他,只得放了手,便道:“如今你再說我,我是不放的了。”大家齊笑,盡歡而飲。酒闌始理歸掉,而后各散。
  明日,挹香詣鄒宅,恰好拜林与夢仙在彼飲酒下棋。挹香道:“你們好,瞞了我在此飲酒。”
  拜林見挹香到來,忽又想著一個詭計,知愛卿要訂姻与挹香,趁他未曉,且嚇他一嚇,待他吃一小惊。便向夢仙丟丟眼色,長歎一聲道:“香弟弟,你也不要快活了。”挹香忙問道:“為何?”拜林道:“你留香閣可曾去過?”挹香道:“沒有。”拜林又歎了一口气,乃道:“婦人家口是心非,說煞不錯的!我鄒拜林如今也學了一個乖了。”挹香直跳起來,問道:“莫非愛姐的事情不妥了么?”拜林搖首道:“不要說了。”挹香道:“為何不要說呢?究屬為著何事?”拜林道:“不要說了,說了你要惆悵的。”挹香道:“有何惆悵?我頭緒都無,你可略略說些,就是要惆悵,也叫沒法。”拜林道:“我總不說,你要知,你問夢哥哥便了。”古
  挹香只得來問夢仙。夢仙明知拜林狡猾,要他做難人,便道:“這事惟林哥曉得。方才正欲說起,恰好你來,所以不曾說出。大抵總是你心上第一吃緊事。”主
  挹香听了狐疑不決,复向拜林道:“林哥說了罷。你恐我惆悵,那知你不說,比說了愈加十倍惆悵。”拜林道:“只怕未必。我若說了,包你比未說時更加十倍惆悵。”挹香道:“不必管了,盡管說罷。”
  拜林被催再四,便道:“如此我說了,你听著。這几天我書齋無事,日以吟詩飲酒作消遣之計:有時焚爐清香,有時歌曲艷詞,或看天邊雁字,或除架上蠹魚。”挹香見拜林緩緩說著,心中早急得暴跳如雷,便道:“林哥哥,你為什么說這許多不關緊要的話儿?”拜林道:“凡事有始有終,總要從頭講起。我原說你要惆悵的,不要說了,你又必要我說;如今說了,又要嫌遲道慢,倒不如不要說了。”挹香見拜林如此說法,只得耐著性儿道:“你說,你說。”拜林道:“雖則除除架上蠹魚,看看天邊雁字,歌詞焚香,著棋飲酒吟詩,雖可消遣,而究竟寂寞。吟詩,又沒有什么好句,飲酒,又沒有良朋,其余焚香讀曲,剪燭歌詞,踽踽涼涼,一個人也沒有什么佳趣。”挹香听了一回,心痒難搔,便道:“林哥哥,你到底肯說不肯說?不說么,也罷了,不要這般難人!”拜林見挹香發急,便道:“你不要性急。方才的名為上場白,如今正書來了。”
  不知什么正書,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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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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