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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親母女王宅顯勇


  卻說花振芳自任府回來,將走進店門,店主人抬頭一看,念聲:“阿彌陀佛!救命王菩薩。”向著花振芳說道:“你老人家說去去就來,怎么就半日方回?”花振芳道:“承四牌樓任大爺留住飲酒,所以此刻才回。”店主人又說道:“里邊有吏部大堂公子王大爺家來了几位大叔并賀相公,自日出時就來相等,直到此刻,都等的不耐煩了。”說著,花振芳走進天井來,看五個人在那里怒气沖沖的講話。卻認得四個人,只有一位不相識。所認得者即是昨日相喚之人。王能等四人向花振芳道:“我們奉家大爺之命,前來相請眾位進府玩耍。已等了這半日,在這里著急,來得甚好。”花振芳道:“原來如此。”花振芳指定那穿直擺、帶繡巾的說道:“這位是誰?”王能道:“這位是我家賀相公。”賀世賴听得,遂向花老儿拱了拱手,道:“老先生請了,在下乃吏部尚書公子王大爺的幫閒。恐他四位相請,再有什么阻礙,故命在下同來。已等了這半日,大駕才回寓。敝東王大爺不知候得怎樣焦躁了!”花振芳那里真以把戲為事,因為煩任大爺作伐不諧,就有几分不大自在,那里還有心腸應酬他們,推說道:“适才聞得敝處天雨淋漓,將几畝田淹了。敝處頗有几畝田地,甚為恐懼,定于今日起身回家。敢煩賀相公同四位大叔回去,在大爺台前巧言一二,就說我不日還來,那時再造府現丑吧。”賀世賴道:“老先生說哪里話來!淋雨淹麥,此不過耳聞;就是真個淹沒,老先生即使回至貴處,諒亦不能挽回了,何起身如此之速也?昨日桃花塢中奉請,已被駱游擊之子叫家人奪去。彼時若非小的在坐,相公昨日有番爭鬧之气。今日若再不去,就是你老先生明重彼而輕此也。倘王大爺見怪,老先生亦無辭相解。今日奉勸,權住半日,到王府一談,明日起身回貴府,亦不為遲。”花振芳听賀世賴之言有理,想了一想道:“五湖四海皆朋友,人到何處不相逢。想他是個吏部的公子,相与他也不玷辱于我。”遂同奶奶、碧蓮、巴氏弟兄一眾男女人等,隨了王府之人前來。
  看官,你說賀世賴親來相喚花老,是何原故?因昨日在桃花塢同王倫逃走回家,天气尚早,二人在書房擺酒重飲。王倫向賀世賴說道:“你若使今妹与我一會,我不惜千金謝你。”賀世賴原是個愛財如命之徒,听得干金相激,就顧不得“禮義廉恥”四個字,遂說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恐事成之后,悔改前言,那時,使門下無可如何。”王倫道:“我從不說謊。”賀世賴道:“既如此,待門下慢慢与舍妹言之,我包管遂你大爺之愿。那桃花塢踩軟索的女子,等明早先喚來与大爺解渴如何?”王倫歡喜道:“如此甚好!”故此,今日一早著王能四人到西門外馬家飯店內呼喚。賀世賴恐有別的阻礙,放心不下,故亦隨其中。今日他若不隨來,就叫王能等四人來喚,花老無心玩耍,這事不免又要以吏部之勢生壓他們;其不知花振芳又是敬軟不怕硬之人,皇帝老儿他還不怕,倒怕你個吏部尚書來了!真個喚不來的。幸虧賀世賴一陣軟話,把個花振芳說得心服,方肯与眾人同來。一直來到王府門首,賀世賴道:“王能,將他們邀進門房坐坐,待我先進去通報与大爺。”于是賀世賴先到書房。見了王倫道:“大爺恭喜!”王倫道:“這時候才來?”賀世賴將花老去拜任大爺、駱大爺,留他飲酒,并花老聞得路人說,天雨淹田,本是今日即回山東的。門下委曲說了半日,方才一同隨來的話,說了一遍。王倫道:“難為,難為!如今人在何處哩?”賀世賴道:“門下方才著王能等留他們在門中坐坐。門下先來通知大爺,還是怎樣玩法?”王倫道:“我不過要与那個女子談笑,有別的什么玩法?”賀世賴道:“如此說,叫那個拿些酒飯,在門房里給那一班男子去吃酒。擺一桌在客廳,叫人出去,將那兩個女子叫進來,只說是里面大娘喚他玩耍,難道誰人敢進客廳?他既在大爺這里,還有什么說的。”王倫道:“分付家人:拿些酒肴往門房去。再分付一人出去,說內室大娘喚你二位女將里邊去哩,暗暗引進客廳來。”家人聞命,不敢遲慢,將花奶奶同那碧蓮引進客廳來。花奶奶母女來至天井之中,家人進退了出去。
  花奶奶、碧蓮抬頭往廳內一看,見廳東首擺列一桌席面,有兩個男人在上指手畫腳:一個是方才那個姓賀的,那一個頭戴公子巾,身穿桃紅緞子直擺,足下穿了雙粉底烏靴,手拿一把大白紙扇,扇儿下系一個白脂玉的扇墜,也不扇扇,轉過來將扇墜繞上來、調過去將扇墜擺開,一團心高气滿的光景,大約此位就是公子。母女見廳上并無婦女,遂將腳步停住。王倫道:“老賀,你看他兩人正行之間,怎么站下?”賀世賴道:“此輩多善做勢拿腔。本是這樣人,偏要做出不相人的樣子;本不害羞,偏要扭捏出多少羞慚的光景,令人愛慕。今他正行忽上,正是做身分,叫我們下去迎他的意思,我們何不就去迎迎,与大爺攜手而上,豈不是一樂事也!”王倫歡喜道:“使得,使得!”二人下得廳來,到得花奶奶、碧蓮跟前。王倫向碧蓮道:“昨在桃花塢觀見踩軟索,無一不入其妙。今特遣价相請,至舍一會,足慰小生渴慕之怀。”花碧蓮聞得王倫以“小生”自稱,不覺粉面通紅。花奶奶听得他言語虛晃,就知他心怀不善,早有三分不快。說道:“方才聞大娘相喚,遂同小女來至里面,宅上寬闊,不知大娘在于何所房屋?望乞指教。”賀世賴道:“老人家不認得這位大爺就是吏部天官的公子。昨日因桃花塢望見令愛技藝,整渴慕一夜。今日相請者,即此位王大爺,說大娘者,不過名色耳!”王倫又接應道:“相請玩把戲,此不過名色耳,實為請令愛前來一會,以慰渴想。相敬謝儀自然從重,多于把戲。”王倫看見花碧蓮面帶赤色,比先更覺可愛,只當他是做出的羞態。又道:“若肯不棄,廳上現備菲酌,請坐一飲。”遂來攜碧蓮之手。花碧蓮大罵一聲:“好大膽的匹夫!敢來調戲姑娘也。”遂卷袖持拳,要打王倫,花奶奶要捺賀世賴,幸喜門外邊跑進几個家人,一攔,王倫、賀世賴看事不好,往屏風后走進去,將屏門緊閉,躲入內書房去了。花奶奶、碧蓮見眾家人相攔,走脫了王倫、賀世賴二人,心中大怒,將眾人亂打一番。真乃是:遇腳之人磕于地,逢拳之將面朝天。
  這几個家人那里是他們母女二人的對手,三拳兩腳,打得他們東跑西走。母女二人上得廳來,找尋王倫、賀世賴,見屏風緊閉,知他躲起來了。遂將廳東首擺設之席面一腳翻倒,將四只桌腳取下,把客廳之上的古玩、器物、桌椅、條案,打得他一個窮斯濫矣!看官到此,未免要說作書之人前后不照應。王倫家內常養著三五十個教習,今日如何只有這寥寥几個家人?但因賀世賴大意,只說這班人原是這一道儿,有什么不好?又值桃花塢盛景之時,這些教習都說,公子今日做秘事,我等在家,人多眼眾,遂三個一群,五個一伙,連家人也只留了十數個,余者都同教習赴桃花塢看花去了。若他們在家,花奶奶、碧蓮雖不會吃虧,也不能打得這般爽快。母女二人自內里打將出來,花振芳在門前房內問得一聲響,連忙走出來一看,見奶奶同姑娘各持桌腳兩條。花振芳忙問所以,花奶奶將如此這般情由訴說了一遍,把個花振芳气得目瞪口呆。巴氏弟兄同王能等四人,俱皆走出相問,花振勞將上項事一一說知。巴氏弟兄早已將王能等四個人摜了一個跟斗。王能等哀告道:“此皆賀世賴与主人所為,不干我等之事。我們俱在此奉陪勸飲,實是不知就里,望英雄暫息雷霆之怒,饒恕則個。”花奶奶在花老耳邊說道:“今早在任府議親,未見允諾。駱公子說孝服在身,不敢擅自言及婚姻之事,候他服滿,再可議及。”花老點頭,向巴氏兄弟說道:“諸位賢弟,且莫動手,這四個人本不該饒他,但你我來時,他們就在此相陪,寸步未离,此皆他主人同姓賀的所為,實不干他們之事。”巴氏兄弟遂向四人道:“今日本要連你主人巢穴皆毀了,但我們有事在心,暫且饒你們一死!”四人叩謝不已。花奶奶向花老說:“早些一同回寓。倘或被任、駱二位知之,日后之事難以商議。”花老听見說得甚是有理,遂帶一眾人照原路回來了。
  再言王能等見花老人等去后,進來里邊看了一看,客廳之上,真不是個客廳了,就如人家堆污穢之物的所在。走至屏風之后,見門緊閉,用手連敲几下,里面無人答應。王能會意,知大爺們還當是那花氏母女們來打,故不敢答應。遂叫道:“那玩把戲的眾人盡皆去了,我等乃王能等四人,特請大爺出廳。”里邊听得是家人的聲音,賀世賴同王倫才放心開門,走將出來。至客廳上,抬頭一看,廳上擺設之物盡皆打坏。又听得一人在那月台跟前呻喚,王倫命王能看來,乃家人王龍也。問其所以,是被花碧蓮一腳蹬在腳下,將他腳骨蹬折了兩根,不能動彈,故癱在地下呻喚。王倫叫人將他抬了,送到他的臥房,少不得延醫調治。遂向賀世賴道:“幸而你我走得快,不然總要吃他的虧。不料這兩個婦女這般利害,今日之气,如何得出?”賀世賴道:“沒有別說,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清晨,合府人眾,不拘教習、家人,俱皆齊集到西門外馬家店內,將這伙男女打他一個筋斷骨折,然后拿個帖子送縣里,重重處治,枷號起來,方見大爺的手段。”那王倫遂依了賀世賴的話,一一分付家人并教習等。眾人得令,各人安排各人的器械,無非是槐杖鐵尺等類。各人安歇,明早往西門外廝打。這且按下不表。
  再表任正千、駱宏勳送花老去后,回至廳上。任正千道:“今蒙花老先生前來相拜,又承送數包禮物,于心甚不過意。”駱宏勳道:“沒有別說,明早少不得要去回拜他,我們大大備下兩份禮儀送他罷了。”任正千應諾,各備程儀一封。一宿晚景已過,不必細述。
  且說次日清晨,二人起身梳洗已畢,吃了些早湯點心,備了三匹駿馬,帶著余謙望西門大路而來。將至西門,只見西門大街上有百十余人,雄赳赳各持器械,也望西門而來。任正千問道:“是些什么人?”余謙下得馬來,將韁繩交付任正千代拉,向前來一看,有王能在內。余謙拱手,王能連忙上前笑應,道:“余大叔那里來?”余謙道:“拜問一聲:府上与那家斗气?合府兵馬全至。”王能道:“余大叔有所不知,就是前日桃花塢賣賽的那一伙人。昨日我家大爺喚到家內玩耍,就那兩個堂客不識抬舉,反誣我家大爺調戲他,將我們客廳上擺設的物件盡皆打碎,又把我們王龍的腳骨都蹬折了,現在請人調治。家爺气极,叫我們兄弟等同眾位教習,往他寓所廝打。余謙哥,一向忝在相好,倘蒙不棄,同弟等走走,与弟助助威。”余謙道:“家爺俱在城門下,因見眾位不知何故,特遣弟前來問問,還要回家爺話去。”將手一拱,抽身而去,將王能之言一一稟上。駱宏勳道:“花老乃异鄉之人,王倫有意欺他。你若不調戲人家女子,那花老也不肯生事打你家人,坏你的家伙。我們不知便罷,既然遇見,若不解圍,倘花老后來知道,說我們知而不解,道是我們不成朋友。”不知二人如何解法,可解得開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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