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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唐長老真屈真消 野狐精假遭假騙


  詩曰:
     秦州牛吃草,益州馬腹脹;
     天下覓醫人,炙豬左臀上。
  續曰:
     啞人偏會說,聾人偏會听;
     何況不聾啞,几時得清淨?
  又曰:
     農夫獨耕田,天下人吃飯。
     民力久已忘,帝力又何憾!

  唐長老与小行者、豬一戒、沙彌四人,歸并了一心,遂掃除去十惡,一時功業几同于上天之無臭,大家歡歡喜喜,依舊西行。一路上檢點程途,早已行過了一半,十分得意,便不覺有餐風宿水之勞。又行了月余,忽望見一座城池。唐長老道:“前面城池高大,想是帝王都會,比不得山野之處,進去須要小心謹慎,先問明他的國名、禁約,好去倒換關文。”大家應諾。不一時到了城下,細細訪問,這國叫做上善國,雖在西土,實乃衣冠文物之邦,況又君明臣賢,治得國泰民安,十分丰庶。唐長老听得歡喜,遂策馬入城。尋問著館驛就入去借住。驛官出來迎著,看見唐長老模樣便大惊,問道:“老佛何來?”唐長老道:“貧僧從東土大唐國來,奉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解,今到貴國,不敢徑過,要見國王倒換關文,敢借貴驛少息。”驛官听了,又將唐長老細細一看,便道:“老佛果是從東土來的么?只怕還是在西方久住的!”唐長老道:“現有關文,明早要入朝倒換,怎敢妄言!”驛官道:“既是遠來,且請館后素齋。”一面邀唐長老師徒四眾進館后坐定,便道:“請四位安坐,就備齋來,小官有些薄事,不得奉陪,万望恕罪。”唐長老道:“既有公冗,但請尊便,我們自坐不妨。”說罷,驛官就出去了。不多時,就有三四個穿青衣的人走來,只說尋驛官討夫馬,又將唐長老估相了一回。去了不多時,又有一位官長走進來,對著唐長老拱拱手道:“老師父從何處來?”唐長老忙起身問訊道:“貧僧從東土來。”那官長又將唐長老看了兩眼,因搖搖頭道:“為何轉從東土來?未必;未必。”說完又去了。小行者道:“這些來的人都將師父估計,定有緣故。”豬一戒道:“有甚緣故?不過認認真,好請去吃齋。”小行者道:“不象個請吃齋的光景,只怕凶多吉少。”沙彌道:“這又不是山野中恐怕有甚妖精,此乃帝王輦彀之下,法度森嚴,我們又不是盜賊歹人,有甚凶事?”弟兄們正說不完,忽听得館驛外鑼鼓喧天,人聲洶洶。早有兩個文官,兩個武將,帶領著二十四個錦衣花帽的校尉,一齊擁入,也不問緣由,竟將唐長老捉下,用粗繩緊緊綁了。唐長老忙向道:“貧僧初到貴國,又不曾犯罪,為何綁我?”那兩個文官道:“好活佛,你做的事你難道不知,還要假辨些什么?”唐長老道:“貧僧乃東土往西天過路的僧人,才到寶方,曾做何事?實是冤屈。”那兩個武將道:“明明是你這妖僧,怎為冤屈?”唐長老道:“天下僧人頗多,何以見得就是貧僧?”那文官又道:
  “你道沒有證据么?”叫人役取過一幅圖像來,上面畫著一個和尚,就与唐長老一般模樣。因指著与唐長老看道:“你且自看看,是你不是?你還要賴到哪里去!”唐長老看見,嚇得啞口無言,點頭歎息道:“冤家,冤家!真屈殺貧僧也。”小行者看見圖畫相同,忙上前說道:“既有圖畫相對,師父就辨也無用。只請問四位大人,如今綁縛家師到哪里去審?”文武四個官齊道:“好小事情,哪個衙門敢審?只要帶到御前候万歲爺爺親問哩!”小行者道:“師父,既是入朝見駕,我們少不得要倒換關文,就順便去走一遭也罷。”唐長老道:“入朝見駕是免不得的,但不知是什么冤屈事情,恐難分辨。”小行者道:“虛則虛,實則實,有什么難辨!等我隨師父去就是了。”唐長老無法,只得听從眾校尉綁縛了,簇擁著入朝。
  原來這上善國王是個少年天子,才十八歲,為人至孝,又甚英明。只因皇太后好佛,在后宮造了一座佛樓,叫做待度樓,供養著三世諸佛,日日在內香花燈燭念經拜忏,以為必要成佛,如此數年。忽一日,白晝現出一尊佛來,自稱古佛,因鑒太后焚修心誠,故來度他。自此之后,時時見形,隨人瞻仰。有時說些禍福,又甚靈驗。有時顯些神通,又甚奇异.哄得太后信以為真,每日痴痴迷迷,只指望成佛。上善國王心知其非,每每泣諫太后,只是不听。忽一日,古佛到了樓上,命太后斥退了眾宮人,閉上樓門,親自說法。上善國王聞知,急走來看時,忽下了一場花雨,又起了一陣香風。上善國王急急走入樓中,已不知太后被那古佛攝到哪里去了。慌忙命有司點了兵將,畫影圖形,四境搜訪,并無蹤跡。上善國王思想母后,連朝也不設,每日价空在待度樓中痛哭,已將一月。這日,忽內臣來報道:“那假佛的那個妖僧,已被文武緝捕人等捉獲著了。”上善國王問道:“如今在哪里?”內臣道:“現在朝門外,候万歲爺去親審哩!”那上善國王听了,又惊又疑,立時就親御便殿,命將妖僧解了進來。
  此時,大小臣僚皆來隨駕。不一時,二十四個校尉將唐長老綁縛著,直帶到丹墀之上。國王睜睛一看,連連點頭道:“正是他,正是他!”遂喝問道:“你這妖僧實叫何名?怎敢擅變古佛,鼓惑太后!今又將太后攝藏何處?實實招來,免動刑法。”唐長老大叫道:“貧僧法名大顛,乃南瞻部洲大唐國潮州府人氏,自幼為僧,秉持正教。今奉大唐天子敕命,前往西天大天竺國雷音寺,拜求我佛真解,以解真經。路過寶方,正有通關文牒要見陛下倒換了,以便西行。行李方才到得館驛,坐尚未暖,飯尚未吃,曉得什么古佛?什么太后?卻被這些人役不由分說,竟將貧僧綁縛來見陛下。陛下明鑒万里,貧僧實系無辜,懇求加察。”國王道:“朕在待度樓親見你說法談禪,又非他人指稱,還要加察些什么?”唐長老道:“外貌雖同,其中實异。這是非同异,若不加察,何以得明?”國王道:“要加察就先察你。你若果系妖僧,變幻佛容,鼓惑太后,這太后自然要在你身上送還。你若果系東土大唐僧人,偶以面貌相同誤投羅网,朕聞大唐与我上善國相距有五、六万里程途,一路上魔怪不少,若非有德行、有手段的高僧,焉能到此?你若果系有德行、有手段的高僧,只消替我查出太后的消息下落,你的心跡不辨自明了。今你与他面貌既已相同,他适去,你适來,時候又剛剛湊巧,若只以口舌鳴冤,誰肯信你?”唐長老未及回答,小行者遂上前一步,接說道:“陛下果然是個英明之主,說得十分有理。但只是陛下既要我們替你找尋太后,須將那妖精的來蹤去跡說個明白,便好去拿來与陛下正罪。”國王正与唐長老問話,忽見小行者鑽出來對答,又見他生得雷公嘴,長耳朵,猴子一般,不覺吃了一惊道:“朕審問妖僧,你是何人敢出來多嘴?”小行者道:“小和尚叫做孫小行者,就是他的徒弟。因見陛下問及德行、手段,不瞞陛下說,家師實有些德行,小和尚頗有些手段。若非多嘴,陛下何以得知?”國王听了大喜道:“原來你有些手段?”小行者道:“陛下已先說的,若沒有本事拿不得妖精,也不能到此處了。”國主道:“你雖會拿妖精,只是妖精也有几等,你卻怎生去拿?”小行者道:“只要陛下說個影響。若是鬼妖去問閻王拿,若是仙妖去問老君拿,若是佛妖去問如來拿,若是上界星妖、神妖去問玉帝拿。”國王見他說話荒唐,便含怒道:“你這和尚莫非有些瘋病么?”小行者道:“小和尚從來不曉得害病。”國王道:“既非瘋病,為何說些瘋話?”小行者道:“是瘋話不是瘋話且莫管,陛下只說那妖精怎生來騙太后,說個始末根由,等我去拿他來,便曉得我不是瘋病者。”國王半疑半信,細細將太后好佛造樓,并妖怪變佛現形,又下花雨,把太后攝去的事情,說了一遍。小行者听了道:“這也不是什么鬼妖、仙妖、佛妖、星妖、神妖,都是太后妄想成佛,動了貪心,起了邪念,故近山中妖獸聞知,假變佛形來鼓惑、攝去,皆小小幻術耳!不足為奇。等我去拿他來与陛下細審,看是也不是?”國王道:“你若果有手段拿倒妖精,救回太后,朕當傾國重謝,決不食言。”小行者道:“我們和尚家要什么謝?只要陛下松了師父的綁,請他吃些齋飯就夠了。”國王道:“莫說吃齋飯,就是筵宴也容易。只是松了綁,恐他一時又下起花雨來走了,卻如何處?”小行者笑道:“陛下,只道你這一條繩子綁著我師父,便以為牢固監守?不知此皆我師父有德行,尊賢王的法度,甘心忍受。若果要走去,有何難哉!”遂用手將唐長老身上一指,喝聲:“斷。”只見那些橫捆豎縛的麻繩,早已象刀割的一般,皆寸寸脫了下來。那二十四個校尉看見,恐怕走了,忙要上前捉拿。小行者又將手一指,道聲:“慢來!”那二十四個校尉就象泥塑的,呆呆立住,動也動不得一動。國王看見方大惊道:“原來賢師徒果系神圣之僧,愧朕肉眼不能早識,多有唐突!”急命近侍扶唐圣僧上殿。唐長老見近侍來扶,方定了性,抖抖衣服走上殿來,重新朝拜。拜畢,國王命取錦墩賜坐,然后問道:“孫高徒既具此廣大神通,老羅漢定有無邊法力,万望大發裁悲,使我母子團圓,胜于靈山拜佛。”唐長老道:“貧僧惟有一心,道無才善,至于找尋太后,只好小徒效力。”小行者道:“陛下既要叫我老孫去找尋,閒話不要說了,快差人到館驛里喚了我兩個師弟來保護師父,我好去行事。”國王大喜道:“圣僧果肯慈悲,且請用過齋再商量。”一面傳旨光祿寺備齋,一面遣內臣去館驛,迎請二位圣僧同入朝吃齋。
  不多時,豬一戒、沙彌都已來了,看了師父坐在殿中錦墩上,暗笑道:“這國王也是個虎頭蛇尾,起先那樣綁縛拿來,好不凶惡,不知听了我師兄搗了些什么鬼,如今卻又錦墩賜坐。”內臣忙引他二人丹陛中立著,上前奏道:“奉旨請的二位圣僧見駕。”一面回頭叫他行禮。那呆子与沙彌朝上作個揖道:“豬一戒、沙彌朝見陛下。”國王看見,二人比小行者人物又丑又惡,不覺神色有异。唐長老忙上前啟奏道:“小徒皆是山野粗蠢之人,只曉得擔負驅馳,并不識朝廷禮度,望陛下赦之。”國王道:“不知禮法也不罪他,但唐圣僧法容怎這般慈善,三位高徒為何愈出愈奇?”唐長老道:“三個小徒貌雖丑陋,性實真誠。”正說不完,光祿寺報融泄殿齋已備齊了。國王就親起身同到殿中去吃齋。不一時吃完,國王就說道:“方才已蒙孫圣僧許拿妖僧,但今無蹤無影,不知是甚樣拿法?”小行者道:“拿法甚多,一時也說不了。只問陛下,這國中左右前后有甚出名的高山大川?”國主命宣宰相來問。宰相奏道:“國門之外,左右前后雖有愛日山、忘憂洞、萱草岩許多名胜,然是一丘一壑,止好供游人四時玩賞,并無深邃之地可以隱藏;惟此去西南一百余里,有一座九尾山甚是奇怪。這座山原從九嶷山發源,一路逶迤蜿蜒而來,到此結了九條龍脈,但不見頭,故稱為九尾山。這山上有美人峰、妝鏡峰、畫眉峰、點唇峰、折腰峰、并肩峰,又有羅漢峰、仙人峰、古佛峰、羅剎峰,又有鴛鴦交頸、石龍女、合歡松,奇奇怪怪,不一而足。除了此處,再沒有出名的山了。”小行者听了道:“不消說是此處了。”便對唐長老說道:“師父請安心在此坐坐,等我去找尋個消息來。”一面說一筋斗早已跳在空中,不知去向。國王看見又惊又喜道:“原來孫圣僧會騰云。”豬一戒笑道:“孫圣僧會騰云,哪一個又不會騰云!陛下正所謂坐井觀天也。”國王大喜道:“這等說來,連三位也是騰云駕霧的神僧了。”唐長老忙回道:“三個小徒實能在空中來往,似貧僧步步實地還慮難行。”國王听了一發起敬,即留在融泄殿閒話不題。
  卻說小行者駕云向西南一路而來,早已望見一帶高山十分奇怪。怎見得?但見:

  虎踞半天,吞吐低昂,識其面而莫測其背;龍來万里,迢迢起伏,見其尾而不見其頭。自卑升高,下一峰,上一峰,峰峰見奇峭之形;從遠至近,前一岭,后一岭,岭岭作迂回之勢。長松老干,蟠結做夭矯之虯;喬木橫枝,搖擺做飛騰之鳳。日照晴空,雷響山中瀑布;云生陰洞,雨噴石上流泉。秀气所鐘,遍地靈芝瑞草;靈光不散,滿山异獸珍禽。云霞縹緲,模糊望去但見一座高山;岩岫分明,仔細看來實是九條龍尾。

  小行者到得山上,見那山形盤一條,拖一條,曲一條,直一條,橫一條,豎一條,倒一條,順一條,交一條,宛然九尾,知是此山,便前前后后各處找尋。怎奈山身寬大,洞穴甚多,并無蹤影,只得跳在空中細細觀看。忽聞得一個山坳里隱隱有鐘鼓之音,及落下來察听,又不見一些蹤跡,遂沿著一帶溪水信步走來。忽遠遠望見前面溪口有座大亭子,亭下邊有几個婦女在那里說話。欲要走近前問他,又恐怕惊走了,遂搖身一變,變做個麻蒼蠅儿,一翅飛到面前。只見那几個婦女雖剃得光光頭儿,象個佛家弟子,卻又一身綾錦宮妝打扮,都在那里洗摘素菜哩!就飛到一個年老的頭上停住,听他說道:“明日佛爺与佛母成了大歡喜緣,你們這些小歡喜只怕要變做煩惱哩!”一個年少的答道:“我們卻未必煩惱,只怕太后不肯做佛母,佛爺還要大煩惱哩!”又一個道:“我看太后的光景象個斷然不肯的。”又一個道:“既已落入圈套,肯不肯怎由得他!”又一個道:“我們不要替古人擔憂,且等百日道場完了,肯不肯便知端的。里面好吃午齋了,我們摘洗了素菜快去吧。”大家遂將各色素菜一种种都收拾在籃內提著,一齊去了。小行者因要探他的洞穴,便停在頭上不動,跟了他去。
  原來這個洞最是深邃,在那夾山中走了個三回九曲,方才看見洞門。洞門上題著小小的八個古篆字是“九尾仙山千變佛洞”。初走進洞,黑魆魆竟摸不著徑路,左一彎,右一轉,足有三、五箭路方才明亮。又走有一里多路,方才看見廳堂樓閣,雖舉頭不見天日,卻自竅中射進光來,就与看見天日的一般,几個婦女竟往香積廚去了。小行者方一翅飛下來,竟到大殿上來看,只見殿上供養著過去、未來、現在三尊大佛,下邊是二十四個和尚在那里念經拜忏,滿殿幢幡空蓋,香花燈燭,鐘鼓音樂,十分庄嚴富麗;左半邊另設一張法座,坐著一個白白淨淨的和尚,容貌果与唐長老相似,頭垂纓絡,身挂珠衣,面前也列著幢幡寶蓋,香花燈燭,儼然也象一尊古佛;右半邊也設著一張法座,面前也設著幢幡寶蓋,香花燈燭,只是座上卻無人坐。小行者暗想道:“這裝佛的和尚定是這個妖精了。這一座定是太后坐的,這太后不肯出來同坐,想是還有些烈性,且看他后半截如何。”便停在佛頭上不動。不多時,眾僧經忏念完,要午齋齋供,那妖精便叫十二個官妝的佛女去請太后佛母來同獻供。佛女領命,就到后殿去請。小行者又飛一翅赶上跟了進去,看見太后坐在后殿上,正凝思垂淚。小行者看那太后年紀只好三十五、六,果然生得齊整。正是:

  金嫩珠香白璧溫,盤龍寶髻膩煙痕;
  雖然百种風流態,鳳眼鸞眉体自尊。

  那十二個官妝佛女看著太后齊齊跪奏道:“佛爺在大殿上,請佛母娘娘同去獻供。”太后听了大怒道:“什么佛爺?誰是佛母?快快送我回去還有商量,若逼我至死,我上善國王訪著消息,安肯与你甘休!”眾佛女又奏道:“這道場乃是大歡喜緣,佛生怫滅,皆不外此。佛母,既來之則安之,何必發怒。”太后心知落套,悔恨無及,又听見這些閒言散語,不胜憤怒,也不回言,竟起身往殿后房中去了。眾佛女不敢苦請,只得出去回复佛爺。小行者便飛下來,隨著太后入去。太后到得房中捶胸痛哭道:

  “痴心好佛卻成魔,應是前生孽障多,
  花雨落成平地獄,香風吹入奈人河,
  九重望母愁如海,三窟思儿淚似波,
  嚙血寫成生死信,請誰傳達鳳鸞坡。”

  小行者听了,忍不住輕輕飛到他耳邊說道:“太后娘娘不用悲傷,你若有信,我小孫与你傳去就是了。”太后忽听得說話,又不見人,惊得香汗直流,滿身抖戰道:“我也是一國母后,怎時運不好,既已逢魔,卻又遇鬼?”小行者道:“我不是鬼,是你上善國王請來找尋救太后的。”太后听見說是國王請來救他,便顧不得害怕,大著膽子問道:“你既是請來救我,為何不現人形?”小行者道:“我若現形恐被人看見,便不好行事。”太后隨起身將房門閉上道:“我這房中無人,你自現形不妨。”小行者遂飛离了太后耳邊,現出原形。太后忽然看見是尖嘴縮腮一個和尚,心中十分害怕,然在急難中無可奈何,只得問道:“你是甚人?國王怎生請你?”小行者道:“我姓孫,俗號小行者,乃東土大唐來的。跟隨家師往西天見佛求解,路過你國。你國王為失了太后四下找尋,見我師父的面貌与這妖怪相同,故遣校尉拿住我師父。是我与你國王講明白,又見我有些手段,央求我來找尋。是你的造化,虧我一尋就尋著了。”太后听了,又惊又喜又愁道:“既蒙圣僧來救我,只是這妖怪變化多端,又党羽甚眾,你只一人,卻怎生故得他過。”小行者道:“妖怪党羽多,能變化,都不打緊;只是這洞中又彎又曲,又深又遠,一時難得出去,須設個法儿哄出洞外便好。”太后道:“他將我緊緊藏在洞中,還怕人泄漏,怎生哄得出去?”小行者道:“有個法儿。”太后道:“有甚法儿?”小行者道:“他若再著人來請你去同獻供,你便慨然出去。”太后道:“出去便怎么?”小行者道:“他上面供養著三尊泥佛,他若逼你結歡喜緣,你便說:只要問這三尊佛,他說該結便結,他說不該結便死也不從。他若果然問時,我自有處。”正說不完,只見那十二個佛女又在房門外叫喚。小行者忙又變做個蒼蠅儿叮在頭上。太后依了小行者言語,便開了門問道:“你們又來做什么?”十二個佛女齊道:“佛爺分付奏上娘娘:這道場非同小可,不是人間私事,乃是大歡喜緣,升天成佛皆從此出,畢竟要請佛母娘娘与佛爺同去獻供。”太后道:“既如此,我就去,自有話說。”眾佛女听見太后肯去,俱各歡喜,忙在前面引路,后面跟隨,簇擁到大殿上來。
  那佛妖看見,忙起身笑迎著說道:“娘娘肯來一同獻供,真是歡喜有緣,眼見得同成佛道不難矣!”太后道:“獻供与誰?”佛妖將手指著三尊佛道:“獻供与此三世佛。”太后道:“你既是佛,這三尊止不過也是佛,為何獻供与他?”佛妖笑道:“他是已成之佛,我与你是待成之佛。今日我們以歡喜成佛,獻供与他,异日又有以歡喜成佛的,少不得也要獻供与你我。”太后道:“這三尊佛既是過來人,我只問他,他若說果然如此,我便凡事依你;若不答應,你卻休怪休想。”佛妖著惊道:“這使不得!他雖具佛性,卻無佛舌,怎會答應?”太后道:“若果歡喜有緣,他答應也不可知,待我問問看。”就走到三尊大佛前打一個問訊道:“弟子雖系女流,然虔心奉佛多年,只因一念貪嗔,生出許多魔障,若果前生冤債,今世當償,乞我佛明示,便不敢愛此皮囊,复深罪戾;倘兩無緣孽,妄起邪心,理應墮落,何得逼人?亦望我佛慈悲,消災消障。”佛妖暗想道:“泥上佛怎會說話?倒被他使乖了。”正想不了,忽听見中間那尊如來佛開口說道:“上善太后,你不必苦辭,這段歡喜姻緣,皆是你們前世有宗公案。”太后道:“請問前世有何公案?”如來道:“你前世乃是一個開堂講經說法的和尚,胸中全不知清淨真宗,只以口舌利便講得天花亂墜,迷惑得世人顛顛倒倒。故今世罰你變做女身,仍以佛法目迷,應該墮入他野狐之纏,自當歡喜領受。”原來佛妖正是一個九尾狐狸,因修煉多年,巧能變化,故變做佛容來哄騙太后,就是設此佛像皆是借假修真。不期泥佛忽然說起話來,嚇得心惊肉戰,只道果是活佛臨壇,又听見說出“野狐”二字,道著自家心病,不覺心膽俱碎,身子立不住,便扑通的跪倒了。如來又說道:“九尾儿不消著忙,這也不干你事,都是他罪孽所招,但你也有一段公案。你前生原是一只猛虎,因吃的狐狸多,故今世狐狸變虎,虎變狐狸,填還前孽。幸你信心向佛,修煉成功,又有此一段歡喜大緣,故我佛大發慈悲,已命山神將猛虎爪牙找去,使他有報冤之名,而無報冤之實,方見上天与我佛門善惡報應之不爽。這兩重公案既已說明,這道場也不必完了,明早但听得洞門口隱隱雷聲,便是你填孽之時,你可悄悄到結果峰前斷根樹下,見有一只沒牙齒懨懨待斃的病虎,便是你的冤家。你須現了原形挨入虎口,与他略啖一啖,應過你的前愆,然后仍幻成假像,迎入洞中,共結大歡喜緣,以完上善太后的罪案。此后倘能合意精修,自能共成佛道。若不依言行事,或推脫,或強為,便是違天逆佛,永墮輪回。”佛妖听了,連連點頭:“活佛爺!活佛爺所說,一一听從。”太后心下明白,假恨一聲道:“誰知是前生冤孽!罷罷,拚今生了此孽障。”說罷,竟自回后殿房中去了。小行者仍變蒼蠅飛進房去,在太后耳邊道:“事已說妥,我且回去報与你國王知道,明日好備法駕來迎。”太后道:“我身落陷阱之中,如坐針氈,千万望圣僧救我。倘能回國与國王說知,決不敢忘大恩。”小行者道:“娘娘放心,明日准來。”說罷,仍飛到大殿上來,只見佛妖尚在那里對佛磕頭禱告哩!小行者也不去睬他,竟飛出洞中,縱云頭回到國中融泄殿上,只見國王正与唐長老閒談。忽見小行者從空落下,國王忙起身謝道:“多累圣僧!找尋的消息何如?”小行者就將怎生遇見、怎生入洞、怎生尋覓太后、怎生假做佛言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喜得個國王如死去复生,也不顧帝王体統,忙倒身下拜道:“圣僧之功,真同再造矣!”小行者連忙扶起道:“陛下不必如此,觀瞻不雅,且快去打點明日之事。”國王起來問道:“明日要打點何事?”小行者道:“若是他人,我小孫一駕云頭就帶了回來;太后乃一國之母,云中往來,未免近褻,須用法駕迎回,方成体統。陛下可速命有司早備鸞車風輦,連夜到九尾山伺候。”國王听了又拱手作謝道:“圣僧做事直如此周到,真大恩人也!”忙敕有司去備法駕,又敕太監、宮女連夜去同迎不題。
  不多時,光祿寺供上齋筵,國王來陪吃了,就留他四眾在殿中宿了。到次早,小行者起來叫豬一戒道:“你連日吃國王的飽齋,也不好無功而受祿,可幫我去拿那妖精來。”豬一戒道:“做和尚的吃碗閒飯也不為過,哥哥怎妒忌起來?你既開口,不依你,你定要尋事怪我。”便提著釘耙道:“便依你,同去走走吧。”唐長老听見歡喜道:“守拙,你同去相幫甚好,省得獨叫你師兄出力。”小行者又分付沙彌保護師父,遂同豬一戒駕著云頭往九尾山來。到了山上,叫豬一戒將釘耙藏在草里,變做一只沒牙齒的病虎,沒气沒力的睡在樹下。“只等妖精出來,現了原形到你口中,你須一口咬住不可放他。”豬一戒道:“這個不消分付,食在口頭哪有輕放之理。”小行者分付停當,便起在空中,先向天吞了一口气,然后落下來朝著洞門一吐。那洞中原是彎彎曲曲的,受了這一口气,一霎時空谷傳聲,就似雷鳴一般。佛妖听見,又惊慌,又歡喜。惊慌是怕入虎口,恐有差池,歡喜是姻緣將到,終身受用。暗想:“那活佛決不誤我。”只得大著膽獨自走上山來。到了結果峰前斷根樹下,果見有一只伶伶仃仃的病虎唾在那里,七七八八要死。遂走上前用腳一踢,那虎動也不動一動,只把眼睜;再看一看,果然口里沒有牙齒。深信我佛有靈,便不害怕,將身一搖,現出九尾原形,挨近虎口。豬一戒看見,便嗚的一聲一口噙住,果然沒牙齒咬得不痛,狐妖越發放心,任他咬嚼。豬一戒咬了半晌,毫不能傷他,心中著急,想道:“我虎口雖無齒,釘耙卻有齒。”遂將狐妖銜到藏釘耙的草邊,急急現了原身,取出釘耙。那妖狐看見不是虎是人,嚇得心惊膽戰,急要變化走時,已被豬一戒一耙筑個九孔透明。小行者赶來,看見豬一戒筑死妖狐,滿心歡喜,方走至山前,招呼那些宮女、太監,鑾輿到洞門口,迎請出太后來,上了鑾輿先行,然后同豬一戒复到洞中來掃除。此時,群妖聞信已走得干干淨淨。豬一戒又放了一把火,索性把宮殿燒光,方才提著死狐狸駕云回來。
  到了殿中,豬一戒將那死狐狸摔在階下道:“這不是攝太后的古佛,怎冤我師父?”國王看見,連連謝罪。只等到晚,太后方才駕到。國王迎入殿中,母子抱頭大哭了一回,方才倒身拜謝他師徒四人。太后深悔好佛之非,請唐長老到待度樓上去忏悔。唐長老道:“好佛不須忏悔,要忏悔只須忏悔此待度之心。佛即是心,心即是佛,要待誰度?一待度,先失本來,而野狐竄入矣!這待度樓貧僧与你改做自度樓,便立地成佛矣!”太后聞言感悟,拜謝不已。國王、太后將出許多金銀珠寶相桂,唐長老分毫不受。又苦留多住些時,唐長老堅執要行。到了次日,國王無奈,只得倒換關文,備法駕,國王、太后親送上西行大路。正是:

  早知心是佛,哪有野狐纏。

  未知唐長老此去不知又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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