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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黑風吹鬼國 狹路遇冤家


  詩曰:
     莫認身心都是空,空中原有去來蹤,
     气如蛇怒生炎火,盱作龍飛起黑風,
     一念稍邪淪鬼城,寸心才正入天宮;
     要知仙佛真消息,不在乾坤在此中。
  又云:
     天無邊際地無涯,南北東西道路賒,
     過去只如萍泛海,再來何异浪淘沙。
     誰知緣孽疏難漏,豈料循環定不差,
     多少大恩都莫報,偏于狹路遇冤家。
     
  話說唐半偈師徒四眾,虧觀音菩薩甘露慈悲解厄,脫离火坑,依舊往西而行。大家在路上稱羡一回大仙的法力,又贊歎一回菩薩的慈悲,又不覺行了几個月程途。此時,正值殘冬,天气甚短,師徒們行了數十里,忽然陰晦辨不出早晚。唐長老在馬上叫喚道:“徒弟呀!你看四野昏昏黃黃,就象晚了一般,須要早尋一個安身之處方好。”小行者道:“此乃荒郊野外,哪里有個人家?要尋宿處除非赶向前去。”唐長老道:“這也說得是。”就要策馬前進。忽回頭看見豬一戒与沙彌落在后面,因催促說道:“你們走路也要看看天色,如今已漸漸昏黑,怎么還在后遲延?”豬一戒道:“師父,你也甚不体恤人!你騎著匹馬,師兄空著雙手,自然走得快。我們兩人挑著這擔行李,俗語說得好,遠路無輕擔,好不沉重,莫說天晚,就是夜了,也只好慢慢而行。”唐長老道:“我催你向前,不過要你努力,怎么轉埋怨起來?”小行者道:“各人的前程。我們騎馬、空手走得快,只管走;他既懶惰,師父不要管他,憑他來不來。”便將手在馬屁股上打了一下,那馬就如飛一般往前去了,他放開腳步緊緊跟隨。
  行不上十數里,忽被一條大河攔路。唐半偈忙將龍馬勒住道:“履真,前面有大河阻路,卻怎生過去?”小行者道:“陸行車馬、水行舟楫,從來如此。前面既有河阻路,除了尋船渡去,再無別法。”唐長老道:“可知要船哩!只恐此處不是大路,又無人煙,哪里去討渡船?”小行者道:“師父莫慌,待我到河邊去看看來。”即走到河邊,四下一望,原來那條河也不是直直長行的,也不是對面徑過的,卻四通八達,竟不知何處是彼岸。正尋思間,忽看見一只小船在中流流蕩,忙招手大叫道:“那船快搖攏來!”連叫數聲,并無人答應。心下恐師父著急,只得將身略縱一縱,跳到那船上。再看時,才曉得原是一只空船,又無櫓無篙無槳無舵,只挂著一個席篷,隨風吹來吹去,此時無風,故在中流蕩漾。小行者就取出耳中金箍棒來,將船撐到河邊,招呼唐長老道:“師父,有船了,快來,快來!”唐半偈遠遠听見,忙自牽了龍馬走到河邊。正打帳上船,只見豬一戒与沙彌挑著行李,沒命的赶將來,走得气喘吁吁。看見唐長老已在船上,小行者正牽馬上船,一戒心下著惱道:“你們好公道心腸!竟自牽馬上船,想是不顧我們了。”唐長老似听不听,全不答應;小行者也不則聲,只是嘻著嘴笑。沙彌看見船要開,忙將行李挑上船來,豬一戒也只得跟了上船,也不下艙,就在船頭上努起嘴來坐著。小行者遂將鐵捧往岸上一點,那只船早悠悠蕩蕩淌入中流。不期中流水深,鐵棒打不到底,那船又無櫓舵,便只在中流團團而轉。唐長老甚是著急,小行者与沙彌忙用鐵棒、禪杖在水上划撥。獨有豬一戒努著嘴絮聒道:“天晚了,赶得好快,何不打著馬跑,卻在這里打磨磨轉耍子!”唐半偈正在無法之時,又听得豬一戒譏誚他,不覺大怒,喝一聲:“沒規矩的野畜生!”只這一聲還未曾罵完,空中豁喇喇忽生一陣黑風,揚沙走石,將天地都罩得烏暗。那只船席篷上得了風,其去如飛!也不辨是南是北,只听得耳邊呼呼風響,一霎時就象過了几千里程途一般。唐半偈雖說心無畏懼,然風波陡作,也未免慌做一團;幸喜小行者、沙彌兩邊護持定了,方合眼而坐。那豬一戒在船頭上,被船一顛一簸,坐不穩,竟跌下艙來,嚇得滿口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不多時,風息了,大家開眼看時,那只船早已泊在岸邊,卻不是原泊之處。唐長老定了定神,問道:“此處不知是什么所在,又不知可是西行大路,須問個明白方好。”小行者道:“此時昏天黑地,天又晚了,哪里去問?只好且上岸去,尋個人家住下,再細細訪問不遲。”唐長老依言,大家一齊登岸,扶師父上馬,离卻河口。上大路四下一望,卻不見有人煙,再在前看隱隱似有城郭,但覺糊糊涂涂不甚明白。大家只得向前又行了半里多路,忽遠遠看見一駕牛車,載著許多人在前面行走,大家歡喜道:“有人問路了。”唐長老忙加鞭策馬,將及赶到面前,那駕牛車忽然不見。唐長老著惊,回頭問那三個徒弟道:“你們方才曾看見么?”小行者道:“怎么不看見!為何一閃就不見了?真也古怪。”豬一戒道:“莫非我們見鬼?”正說不了,沙彌忽又指著道:“那前邊的不又是么!”大家再看時,果然那一駕牛車又遠遠在前面行走,急急赶到前面,又不見了。大家惊惊疑疑,忽已走近人煙之處,再細細觀看,果然是一座城池。但那城雖也高大,卻荒荒涼涼,不甚齊整。城下兩扇門,半開半掩,雖有几個人民出入,卻生得古古怪怪,痴痴蠢蠢,不象個知世務的,便不去問他。師徒四眾,牽馬挑擔,一齊涌進城來。到得城中,便有三街六市,做買做賣,人煙湊集,与城外不同,但只是气象陰陰晦晦,不十分開爽。正要尋人訪問,早有許多人看見他師徒們雄赳赳气昂昂走入城來,便都圍攏來問道:“你們是哪里的和尚?這等大膽!輒敢到我國中來。”小行者道:“天下路容天下人走,怎么我們不敢來!”有几個問道:“你們四個和尚象是活的。”小行者道:“這朋友說話卻也好笑,不是活的怎生走來?”又有几個問道:“既是活的,到我這里來做什么?”小行者道:“我們也不是特特要來,因一時船上暴風起,吹到此處,天色又晚了,前去不及,故入城來,要尋個寺院借歇一宵,明日就行。你們此處哪里有寺院?可指引指引。”又有几個道:“我們這國中,又不生,又不死,也無仙,也無佛,哪有寺院!只有一座剎女行宮在慈恩街上,你們要借宿,只好到那里權住一夜吧。”小行者道:“既有住處就夠了。”又有几個說道:“住便住,只怕小人多,見你外方人,要來羅皂,須大膽些,不要害怕。”小行者笑道:“若論膽子,也還略略看得過。”豬一戒道:“只有我的小些。”二人說說笑笑,竟簇擁師父往慈恩街來。到了慈恩街,果見一座宮殿十分幽麗。怎見得?但見:
     
  一帶紅牆,圍繞著几株松樹;三間丹陛,盡种著五色曇花。當中惟巍峨正殿,并無外戶旁門;最后起輪奐高樓,亦有雕欄曲檻。左鐘右鼓,知是焚修之地;前幢后幡,應為善信之場。山門前不列金剛,自非佛寺;大殿上竟無老子,豈是玄門?陰气騰騰,顯現出魔王世界;祥云靄靄,獨存此剎女行宮。
     
  師徒四眾走到行宮前,見天色晚了,也不管他是佛寺,是道宮,竟一齊牽馬挑擔走將進去,竟不見一人。走到殿上打帳參拜,卻無三世佛像,止有一個龕子里面供著一尊女像。唐長老看見,不知是甚么出身,便不下拜,只合掌打了一個問訊,便領著徒弟走入殿后來,方看見一個老道婆坐在一條矮凳上,嘴里喃喃的不知是念經念咒。看見他四眾人來,似惊似喜立起身來,迎著問道:“四位老師父從何處來?”唐長老忙答道:“貧僧乃大唐國差往西天去見佛求解的,因大風迷失了路,漂泊至此,沒有宿處;敢借寶宮暫住一宵,明日清晨就要西行。”那老道婆微笑道:“我就估你們不象是本國人。我的佛爺!你們怎么到這個所在來借住?既來了,我怎好不留老爺們!既從中國遠來,又往佛祖處去,定有些道行,想也不妨。但我這行宮里并無零星房屋,只好就在后樓上打個舖吧。”唐長老道:“只要一席地,可以容身便夠了。”老道婆遂指引四人往樓上去。豬一戒走到樓下,看見那樓梯高陡,使說道:“這樣高樓,這點點窄胡梯,我的身子又郎伉,怕人子,我不上去了,就在樓下尋些草打個舖儿睡吧,又好看馬。”唐長老道:“上下總是一般,隨你隨你。”說罷就要上樓。老道婆留住道:“老爺們失路遠來,想是還未曾吃飯,待我煮些薄粥,与老爺們充充饑再上去睡吧。”唐長老合掌稱謝,就在樓下坐等。那老道婆到廚下去了半晌,方才捧了一缽頭粥,放在桌上說道:“老爺們請粥。”上有四碗四箸,小菜也無一些。沙彌忙盛了一碗奉与唐長老。長老接了,念一聲:“阿彌陀佛!”就舉箸而食。小行者与沙彌也各盛了一碗自吃。惟豬一戒盛了粥拿在手中,嘓嘓噥噥道:“這等一個大寺觀,既肯齋僧,連素菜也沒一碗,這樣輕薄人。”道婆道:“怎敢輕薄老爺們,但這行宮乃是九幽真修之地,怎能有人間那些伊蒲供養?就是這几粒米也還是山上帶來的,只好將就充饑罷了。”豬一戒道:“我方才一路來,看見那些店上有多少點心素食,怎說沒有?”老道婆道:“老爺呀,那些鬼食豈是你們吃的!”豬一戒道:“怎么吃不得?就是不美口,也還強似吃這碗淡粥。”唐長老听了,大罵道:“饞嘴畜生!多感這女老菩薩,煮這樣好粥齋僧,已是莫大功德,你怎敢爭長競短!”豬一戒方不敢言語,看見他三人都吃完不吃了,就連缽拿起來,就著嘴一口气吃個干淨,說道:“真好粥!就象飲湯。”那老道婆笑一笑,收了碗箸往廚下去了。唐長老就方便了上樓去。樓上是三間,中間供著一個女仙龕子,龕前挂著一盞琉璃燈。沙彌打開行李,就要攤舖在東一間与唐長老睡。唐長老道:“這樓房中又無禪床,席地而眠起坐不便,莫若將蒲團舖在中間琉璃下,待我打坐,你二人自去睡吧。”沙彌應諾,隨拿了蒲團放在樓中上面。唐長老抖抖衣服,竟向南端端正正盤膝坐下,小行者与沙彌自到東一間房里去睡不題。
  卻說豬一戒自走到廚下,向老道婆討了一把草,拿些喂了馬,余下的就舖在樓下靠壁。正打帳睡覺,忽然肚痛要出起恭來。忙走出行宮門外,尋個空地出了恭,站起身來。此時才晚,只見街市上燈火熒煌,遂走到市口上一望,只見那些茶坊酒肆中,吃茶吃酒的人出出入入,比日里更加熱鬧。看了半晌,肚里已有几分垂涎,又走得几步,只見一家子熱气騰騰圍著許多人,忙走近前張看,卻是才蒸熟的出籠饅頭在那里賣。眾人也有買了去的,也有買了就在那里吃的。豬一戒看得饞唾直流,忍不住也隨著眾人叫道:“化我兩個。”那賣的人听見說“把我兩個”,只當做替他買,便拿兩個遞与他。他接在手里,也不管好歹,竟三兩口吃在肚里。吃完了,就象不曾吃的一般,忍不住又伸手說道:“再化我兩個。”賣的人又遞兩個与他。他接到手,不兩三口又吃完了,肚里只覺不飽,又走近柜邊。賣的人看見,只道他來還錢,因問道:“饅頭好么?”豬一戒道:“好是好,只覺有些土气息泥滋味。”賣的人道:“你這和尚想是不生胃口的!這樣好香甜饅頭,怎說土泥滋味?”豬一戒道:“方才因肚饑吃得忙了些,不曾嚼出味來。你既有心布施,索性再化我兩個。”賣的人道:“師父不要取笑,我這些饅頭是賣錢的,怎說布施与化起來?”豬一戒道:“檀越不要取笑,我們做和尚的從來是化,怎么說要起錢來?”賣的人听了,著急道:“我在此開店多年,從不曾見你這憊懶和尚!騙了人家的饅頭吃在肚里,怎說什么布施!你豈不知國王的法度利害!若是騙詐財物,拿去打了還要問罪哩。”豬一戒道:“我們出家人,就見皇帝也要化他布施,莫說你們國王!況我又不是你國中人,你國王管我不著。”賣的人听了,愈加著急道:“你原來不是我國中人。”遂跳出柜來,一把扯住道:“快還我錢來!”豬一戒道:“我若有錢買饅頭吃,不做和尚了。”賣的人道:“憑你做和尚不做和尚,饅頭錢是要的。”豬一戒道:“若是定然要錢,我吃得不飽,率性再賒兩個与我吃,我明日一總還你罷。”賣的人道:“你又不是我國中人,賒与你哪里來討?”豬一戒道:“我就住在轉彎剎女行宮內,明日來討就是。”賣的人道:“你方才說做和尚的沒有錢,明日討難道就有了?若明日有,何不今日与我?”豬一戒道:“你不知,一路上遇著善人家齋僧,有些儭錢都是師父收著,故許明日討還你。”賣的人哪里肯信?只是扯著不放。豬一戒被扯急了,將手一擺,本意只要掙脫走路。不期力气大,將那賣的人一個筋斗直跌去有丈余多路。那賣的人被跌重了,爬不起來,只坐在地下屈天屈地的叫喊。眾人看見忙來攙扶,豬一戒乘著人亂,竟一道煙溜回剎女行宮,舖開草睡去了。
  賣的人正坐在地下叫喊,恰恰撞見國王的黑孩儿太子,帶了許多跟隨,打著燈籠火把出來游戲,忽看見有人在地下叫喊,便問道:“你為何叫喊?”賣的人道:“小人靠賣饅頭為生,忽有一個不知姓名的和尚走來,騙了四個吃在肚里,竟不還錢。小人向他討錢,他錢倒不還,倒把小人打傷在此。”太子道:“你就該說國王法度利害。”賣的人道:“小人也曾說過,他說他不是國中人,國王管他不得。”太子听了大怒道:“既到我國中,就是我的治下了,怎么管他不著!他如今住在哪里?”賣的人道:“他就住在剎女行宮。”太子就分付手下跟隨道:“快到行宮里,与我將那騙饅頭吃的和尚拿來,可帶這人去作眼。”跟隨得了言語,就有十數人拿著火把,幫著賣的人一齊跑到行宮里來。殿上不見,就往后樓尋來。剛到樓下,就听得鼾呼之聲,眾人將燈火一照,賣的人早已看見豬一戒在壁邊草里,抱著頭,曲著腰,象狗一般睡著。便叫一聲道:“在這里了。”眾人听見,不管好歹,跑到草舖前,扯頭的扯頭,扯腳的扯腳,正望扯他起來。不料豬一戒身子郎伉粗重,几個人哪里扯得他動,只是東推西搡。原來豬一戒吃了四個饅頭,心中一時迷悶起來,放倒頭就睡著了。正沉沉好睡,忽被眾人推來搡去,將他弄醒了。心下焦躁,不覺將腰一伸,腳一登,早把那些人登得跌跌倒倒,滾做一團;再豎起頭來,把兩只蒲扇耳朵一頓搖,那些人爬起來看見,又嚇得屁滾尿流,大家往外亂跑,連燈火都撞滅了,因悄悄的逃了出去。豬一戒再睜眼看時,一個人也不見了,乃連聲道:“啐啐啐!我只道著鬼,原來是做夢。”走到階前撒了一泡尿,依舊去睡了。
  眾人跑了出來,忙報与黑孩儿太子道:“那和尚生得十分丑惡,象一個野豬精,身子又郎伉,任你扯拉也扯拉不動;扯拉急了,他坐起一頓搖頭擺腦。小人們若是膽子小些,已被他嚇死了。”太子道:“胡說!待我自進去看。”眾人道:“小大王不要進去吧,那和尚又丑惡又粗鹵,恐被他惊嚇了。回宮時娘娘要怪小的們不稟知。”太子道:“既是這等,不要聲張,待我悄悄進去看一看,便有處治。”眾人不敢違拗,只得悄悄隨太子進行宮來。到得樓下,早听得豬一戒又打鼾呼。太子輕輕走到面前一看,見豬一戒睡得沉沉,因低低分付眾人道:“可取兩條粗麻索來,乘他睡熟捆起來,便不怕他了。”眾人領命,果然取了兩條繩索來,俱打了活結,一條從頭套在上半截,一條從腳套在下半截,漸漸收攏來,連手都縛住了,然后橫三豎四滿身都捆起來。豬一戒竟不知不覺,只是酣酣的打呼。太子看了道:“這和尚怎如此潑皮?”又分付眾人可取繩杠來抬了,回宮去慢慢的擺布他。
  眾人見將他綁得緊緊的,料想不能掙脫,遂大著膽用四條扁擔著八個人,竟抬了回宮去。太子也就跟了回來,坐在潛龍殿,叫將這和尚抬到階下。再看時,昏昏沉沉,尚還未醒。太子叫人取出牛皮鞭來,照著他屁股亂打。打了七、八下才痛醒了,說道:“是哪個?不要取笑。”太子也不答應,只叫再打。又打了五、六下,打得有些辣豁豁的,方要用手去摸,一時手撤不動,急開眼看時,才知被人捆綁。又看見太子坐在上面,便喊道:“你這小哥儿,我又不認得你,你為何將我捆起來惡取笑?”太子道:“你這野和尚是哪里來的?怎敢在我國中騙人饅頭吃?”豬一戒道:“做和尚全靠化齋度日,那饅頭是我向他化吃的,怎說是騙?”太子道:“饅頭也還事小,你怎說我國王管你不著?”豬一戒道:“我們出家人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從來無拘無束;就是天上神仙也管我們不得,莫說你這陰山背后的國王!”太子道:“你這游方和尚原來不知,我這國王不比凡間國王,乃大功修來,一怒而天下懼,好不利害!”豬一戒道:“縱利害也只好嚇鬼,卻管我不得。”太子听見說出“嚇鬼”二字,便滿心大怒道:“這和尚怎敢惡語傷人?你說管你不著,且打你一頓出出气。”遂叫左右,將大棒夾頭夾腦亂打。豬一戒被打急了,要用力迸斷繩索,爭奈繩索粗,又橫捆豎縛不是一條,一時掙不脫,只掙斷了頭上的兩根,露出頭來大聲吆喝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在家關著門儿打和尚!”太子听了愈怒,叫人更加毒打。呆子打急了,一發吆喝。早惊動了國妃玉面娘娘,問宮娥道:“這時候皇宮中是甚人叫喊?”宮娥稟道:“是犁騂殿下拿了一個和尚,在潛龍殿拷打,因此叫喊。”玉面娘娘道:“王爺最惱的是和尚,這是哪里來的?待我去看來。”便叫宮娥打著兩對宮燈,輕移蓮步,自走到潛龍殿來。太子看見,慌忙起身迎接,讓妃娘坐下。娘娘先開口說道:“這和尚因甚事得罪,拿他來拷打?”太子道:“娘娘不知,這和尚甚是無禮。他誆騙民間的饅頭吃已有罪了,又毀罵國王只好嚇鬼,所以孩儿拿他來拷打。”娘娘道:“如此無知,自然不是國中和尚,本該重處。但看仙佛面上,饒恕些也罷了。且問他是哪里來的?”宮娥得旨,因走下來問道:“你這和尚,娘娘問你哪里來的?”豬一戒听見說娘娘問他,便賣起俏來,低聲柔气的說道:“我這和尚,外貌看來象個游方行腳的模樣,若仔細体認卻實實有些來歷。我家父乃西方淨壇活佛,家師乃東土大禪師,師兄乃花果山天乙后代,師弟乃流沙河羅漢門人。今奉大唐天子命令,往靈山拜求如來經文,一路上逢著仙鄉佛地,皆盡心供養,以求福庇。你們何等之人,輒敢肆行拷打,獲罪招愆?”娘娘听見說出來“求經”二字,便不覺變了顏色,走了起來道:“待我親看一看。”眾宮娥忙移宮燈,引娘娘到檐前來看。
  此時,階下火把照得雪亮,豬一戒見娘娘來看,認做好意,忙豎起頭來,搖著兩只蒲扇耳朵叫道:“娘娘慈悲,救度了我和尚吧!我和尚實實熬不過了。”娘娘抬頭看見這般嘴臉,嚇得倒退了几步,若無宮娥攙扶,几乎跌倒。問道:“你這和尚姓什么?”豬一戒道:“姓豬。”娘娘道:“莫非就是豬八戒么?”豬一戒只道是好意,便冒認道:“我正是豬八戒。”那娘娘听見說是豬八戒,一霎時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大恨一聲道:“一般也有今日。”隨分付左右道:“快加上一條繩索,緊緊綁了,莫要疏虞被他逃去!”太子忙問道:“娘娘為何認得這和尚,有甚深仇,這等惱他?”娘娘見問,不覺大哭起來道:“我儿你年紀小不知,當初我在積雪山摩云洞初招你父王之時,大享人間之樂。不期有個唐僧,路阻火焰山,不能過去,要求你父王的扇子去滅火,你父王不肯借他,与他大徒弟孫行者日日賭斗不歸。這豬八戒乘著我家無人,就帶領了許多陰兵殺到我家。我倉卒間不曾防備,竟被這廝一釘耙傷了性命,以致我在泉下受了數十年沉淪之苦。后來,虧你大母妃修成了仙道,你父王感佛恩登了王位,我方能脫离苦境,重入王宮。此一等仇恨,終心不忘,今幸狹路相逢,安能饒恕!明日稟過父王,將這廝碎尸万段,以報此仇。”
  豬一戒在階下听得明明白白,才知道冒認錯了,忙分辯道:“娘娘不須動怒,我又不是豬八戒。”娘娘道:“你方才親口招稱是豬八戒,怎么又賴?況你那一張長嘴,兩只大耳朵,我切切記得,還要賴到哪里去!”豬一戒道:“娘娘性急,不曾听完了,我說我是豬八戒的儿子豬一戒。長嘴大耳,雖然种類相似,但我豬一戒年紀小,比我老父親俏麗許多哩!娘娘若不信,求高抬貴眼,再看一看便知端的了。”娘娘道:“你既是他儿子,俗語說,父債子還,卻也饒你不得。”豬一戒再三哀求,娘娘絕不開口,便著了急發話道:“你母子一個是婦人家,一個是孩子家,全不曉事。莫說乘我睡著了捆綁將來,便欣欣得意,要算計我。我雖落你套中,須知我大師兄孫小行者乃孫大圣的子孫,他那一條鐵棒,一路打得鬼哭神號,何況你些些小國。他若知道我被你們拿來,他只消將金箍棒略動一動,包管你一國人都要斷根絕命了。”娘娘听了,半晌低頭不語。太子寬慰道:“娘娘不要害怕,這是和尚說大話。”娘娘道:“雖是他說大話,我還記得那孫行者尖嘴縮腮,果有本事,你父王何等猛勇,還殺他不過。他師兄若果是孫行者子孫,便要防他。”太子道:“娘娘不必憂心,孩儿自有處置。”娘娘道:“怎生處置?”太子道:“他們今夜睡在剎女行宮,到半夜后乘他睡熟,待孩儿差些有手段的陰兵,去將他們師徒們迷倒,一并捆來殺了,豈不美哉!”娘娘听了大喜道:“吾儿此計大妙,快去行事。”正是:
     
  無窮舊恨添新恨,不了前仇接后仇。
     
  不知太子遣甚陰兵,怎生迷惑,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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