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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回 想案情猛然省悟 听啞語細觀行蹤



  卻說狄公听胡作賓一番申辯,故意怒道:“你這無知劣生,自己心地不良,釀成人命,已是情法難容,到了這赫赫公堂,便應据實陳詞,好好供說,何故又牽涉他人,望圖開脫?可知本縣是明見万里的官員,豈容你巧言置辯!若再游詞抵賴,國法俱在,便借夏楚施威了。”胡作賓听了這些話,不禁叩頭稟道:“生員實是冤枉,父台如不將華家女仆提案,雖將生員治死,這事也不能明白。且父台從來審案,斷無偏听一面的道理,若國祥抗不遵提,其中顯有別故,還求父台三思。”狄公听罷,向他喊道:“胡作賓,本縣見你是個縣學生員,不忍苦苦刻責与你,今日如此巧辯,本縣若不將他女仆提質諒你心也不甘。”隨即命人提高陳氏。兩旁威武一聲,早將伴姑提一到,在案前跪下。狄公言道:“本縣据你家主所控,實系胡作賓毒害人命,奈他矢口不認。汝且將此前日如何在新房取鬧,何時乘隙下毒,一一供來,与他對質。”高陳氏道:“喜期吉日,那晚間所鬧之事,家主已聲明在前,總國家主面斥惡言,以致他心怀不善,臨走之時,令我等三日之內,小心提防。當時尚以為戲言,誰知那日前來,乘間便下了毒物,約計其時,總在上燈前后。那時里外正擺酒席,老奴雖在房中,黃昏之際,也辨不出來,而且出入的人又多。即以他一人來往,由午時至午后,已不下數次,多半那時借倒茶為名,來此放下。只求青天老爺先將他功名詳革,用刑拷問,那就不怕他不供認了”。

  狄公還未開言,胡作賓向他辯道:“你這老狗才,豈非信口雌黃,害我性命!前日新房取鬧,也非我一人之事,只因你家老爺獨向我申斥,故說了一句戲話,關顧面目,以便好出來回去,豈能便以此為憑證?若說我在上燈前后,到來下毒,此話便是誣陷。從午前与眾親朋在新房說笑了一回,隨后不獨我不曾進去,即別人也未曾進去;上燈前后,正你公子謝客回家之后,連他皆未至上房,同大眾在書房飲酒。這豈不是無中生有,有意害人!彼時而況离睡覺尚遠,那時豈無別人倒茶,何以他人不死,單是你家小姐身死?此必是汝等平時,嫌小姐夫人刻薄,或心頭不遂,因此下這些毒手,害她性命,一則報了前仇,二則想趁倉猝之時,擄掠些財物。不然即是華家父子通向謀害,以便另娶高門。這事無論如何,皆不關我事!汝且想來。由午前与眾人進房去后,汝就是陪嫁的伴姑,自不能离她左右,曾見我复進房去過么?”高氏被他這一番辯駁,回想那日,實未留意,不知那毒物從何時而來;況且晚間那壺茶,既自己去泡,想來心下實在害怕,到了此時,難以強詞辯白,全推倒在胡作賓身上,無奈為他這番窮辯。又見狄公在上那樣威嚴,一時畏怯,說不出來。狄公見了這樣情形,乃道:“汝說胡作賓午后進房,他說未曾進去,而且你先前所供,汝出來吃晚飯時,胡作賓正同你家少爺在書房飲酒,你家老爺,也說胡作賓是午前進房,据此看來,這顯見非他所害。你若不從實招來,定用大刑伺候。”高陳氏見了這樣,不敢開言。狄公又道:“汝既是多年仆婦,便皆各事留心,而且那茶壺又是汝自己所泡,豈能誣害与他!本縣度理准情,此案皆從你所干出來,早早供來,免得受刑。”高陳氏跪在堂下,聞狄公所言,嚇得戰戰兢兢,叩頭不止,說道:“青天大老爺息怒,老奴何敢生此坏心,有負李家老夫人大德,而且這小姐是老奴攜抱長大的,何忍一朝下此毒手。這事總要青天大老爺究尋根底。”狄公見高陳氏說畢,心中想道:這案甚是奇怪,他兩造如此供說,連本縣皆為他迷惑。一個是儒雅書生,一個是多年的老仆,斷無謀害之理。此案不能判結,還算什么為民之父母!照此看來,只好在這茶壺上面追究了。一人坐在堂上,寂靜無聲,思想不出個道理。

  忽然值堂的家人,送上一碗茶來,家人因他審案的時候已久,恐他口中作渴。狄公見他獻上,當時蓋子掀開,只見上面有几點黑灰浮于茶上,狄公向那人問道:“你等何以如此粗心。茶房獻茶,也不用洁淨水來煎飲,這上面許多黑灰,是哪里來的?”那家人赶著回道:“此事与茶夫無涉,小的在旁邊看到,正泡茶時,那檐口屋上忽飄一塊灰塵下來,落于里面,以致未能清楚。”狄公听了這話,猛然醒悟,向著高陳氏說道:“你既說到那茶壺內茶,是你所泡,這茶水還是在外面茶坊內買來,還是家中烹燒的呢?”高陳氏道:“華老爺因連日喜事,眾客紛紛,恐外面買水不能應用,自那日喜事起,皆自家中親燒的。”狄公道:“既是自家燒的,可是你燒的么?”高陳氏道:“老奴是用現成開水,另有別人專管此事。”狄公道:“汝既未澆,這燒水的地方,是在何處呢?”高陳氏道:“在廚房下首間屋內。”狄公一一听畢,向著下面說道:“此案本縣已知道了,汝兩人權且退下,分別看管,本縣明日揭了此案,再行釋放。”當時起身,退入后堂。

  此時華國祥在后面听他審問,在先專代胡作賓說話,恨不得挺身到堂,向他辱罵一番,只因是國家的法堂,不敢造次;此時又听他假想沉吟,分不出個皂白,忽然令兩造退下,心下更是不悅。見狄公進來,怒顏問道:“父台從來听案,就如此審事的么?不敢用刑拷問,何以連申斥駁詰,皆不肯開口呢?照此看來,到明年此日,也不能斷明白了。不知這里州府衙門,未曾封閉,天外有天,到那時莫怪舉人越控。”說著大气不止,即要起身出去。狄公見了笑道:“尊府之事,本縣現已明白,且請稍安毋躁,明日午后,定在尊府分個明白。此乃本縣分內之事,何勞上憲控告?若明日不能明白,那時不必尊駕上控,本縣自己也無顏作這官宰了。此時且請回去吧。”華國祥听他如此說來,也是疑信參半,只得答道:“非是舉人如此焦急,實因案出多日,死者含冤,于心不忍。既老父台看出端倪來,明日在家定當恭候了。”說完起身告辭,回到家內。

  這里狄公來至書房,馬榮向前問道:“太爺今日升堂,何以定明日判結?”狄公道:“凡事無非是個理字,你看胡作賓那人,可是個害人的奸匪么?無非是少年豪气,一味嬉戲,誤說了那句戲言,卻巧次日生出這件禍事,便一口咬定于他。若本縣再附和隨聲,詳革拷問,他乃是世家子弟,現已遭了此事,母子二人,已是痛苦非常,若竟深信不疑,令他供認,那時不等本縣究辨,他母子此時,必尋短見,豈非此案未結,又出一冤枉案件?至于高陳氏,听她那個言語,這李家乃是她的恩人,更不忍為害可知。所以本縣這數日,思前想后,尋不出這條案情原由,故此不肯升堂。今日華國祥特來催審,本縣也只得敷衍其事,總知道這茶壺為害。不料今日坐堂時候,本縣正在思索此案,無法可破,忽值茶房獻茶与本縣,上面有許多浮灰,乃是屋上落下。他家那燒茶的地方,卻在廚下木屋里面,如此這般的推求,這案豈不可明白么?”馬榮听畢說:“這太爺的神鑒,真是無微不至。但是如此追求,若再不能斷結,則案情比那皇華鎮畢順的事,更難辨了。”

  正說之間,洪亮同陶干也由外面進來,向狄公面前請安已畢,站立一邊。狄公問道:“汝等已去多日,究竟看出什么破綻,早晚查訪如何?”洪亮道:“小人奉命之后,日間在那何愷里邊居住,每至定更以后,以及五更時間,即到畢家察訪,一連數日,皆無形影。昨晚小人著急,急同陶干兩人施展夜行工夫,跳在那房上細听。但聞周氏先在外面,向那婆婆叫罵了一回,抱怨她將太爺帶至家中醫病,小人以為是她的慣伎,后來那啞子忽然在房中叫了一聲,周氏听了罵道:‘小賤貨,又造反了,老鼠吵鬧,有什么大惊小怪!’說著只听扑通一聲,將門關起。當時小人就有點疑惑,她女儿雖是個啞子,不能見老鼠就會叫起來。小人只得伏在屋上細听,好像里面有男人說話,欲想下去,又未明見進出的地方,不敢造次。后來陶干將瓦屋揭去,望下細看,又不見什么形跡。因此小人回來稟明太爺,請太爺示下。”

  狄公听畢問道:“何愷這連日查訪那姓徐的,想已清楚。他家左近可有這個人么?”不知洪亮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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