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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胡茜芸閨閣私監 聞相如秋闈奇捷


  詩曰:
  
  淑女從來愿好逑,風流人盡說河洲。
  黃金暗贈堪稱候,白雪行吟不解愁。
  只有佳人配才子,從無白術作公侯。
  一枝早向蟾宮折,兔使深閨歎白頭。

  話說聞生听得母舅已到了任上,竟到府前來,一個管家認得,便大相公,老爺到處尋訪,大相公到先在這里。”就連忙進去稟知。
  胡公正要出堂,听得外甥到了,忙叫請進和衙相見。聞生拜了母舅、舅母。胡公道:“一別六年。前日差胡忠到你母親處,胡忠回來說賢甥己往南京,路上就遇著了。如何不到?我夫婦十分著急,差人四下找尋,并無影響。因憑限甚嚴,不得已就上任來,不曉得賢甥已先到此處。”胡生將船上遇著胡忠,說舅舅已起身兩日;并到揚州被盜,遇著王楚蘭,然后到得山東而話細說一遍。夫人道:“想是兩船錯听了。”胡公就問行李在何處,一面叫人打掃書房,一面去取行李,對夫人道:“我要出堂,你陪外甥吃飯。”說罷,出堂去了。
  夫人与聞生說些家務事,聞生因問道:“妹子今年十几歲了?曾定親沒有?”夫人道:“十五歲了。你娘舅要替他選一個好女婿,故此耽擱至今,尚未曾定。”便叫請姑娘出來見大相公。過了一會儿,只見養娘丫頭跟著一個小姐出來,向聞生拜了兩拜。聞生答禮畢,小姐就在母親身邊坐了。聞生舉目一看,只見生得:
  
  身如弱柳,面似芙蓉。小小櫻桃微露兩行犀齒,雙雙蓮瓣低垂八幅湘羅。嬌羞處微展秋波,慵怯時懶舒春筍。蛾眉新綠如翠岫之遠開,玉頰微紅似海裳之初睡。不是瑤台神女,定疑浴水仙娥。

  聞生看了,心下暗暗稱美道:“表妹几年不見,原來生得如此標致了。”因說道:“那年母舅進京,妹子尚小,几年不見,如此長成了。”夫人道:“正是,那年茜芸才得九歲。”小姐只是低首不語。聞生又与夫人說些閒話,小姐才向著夫人道:“前日哥哥為何不到南京,倒先在此處?”夫人就將聞生一路之事,代說了一遍。
  只見胡公進來道:“新按台一向私行,今日忽然到任,各官都吃了一惊。我如今要去接他。”對夫人道:“你可備酒与外甥洗塵。”聞生因問道:“新按台是方古庵,才到任么?”胡公道:“正是。此老极其執拗。我正要問你,前日姐夫書來,說你得罪方公,所以考坏。卻不曉得其中詳細。”聞生就把前事告訴一遍,只不說出遇著柳絲之事。胡公与夫人盡皆歎息,就匆匆出堂去了。
  到了晚間,夫人置酒相待。飲酒之間,聞生就說起要進京納監之事,夫人道:“待我對舅舅說。”小姐道:“哥哥既到此處,自然是我們的事,且放心寬用一杯。”又吃了一會酒,聞生告辭出去,小姐也歸到房中,養娘服侍安寢。卻說那個養娘,姓鄔,叫做鄔媽,是小姐的乳母,為人伶俐,能知人的意思。小姐极得用的。一邊服侍小姐安寢,一邊口里說道:“聞家大相公,几年不見,生得這樣標致了。原來也不曾有親事。奶奶不如把小姐配了他。倒是一對好夫妻。”小姐看了他一眼道:“不要胡說,嫡親兄妹,怎么做得這樣事!”養娘笑道:“怎的胡說,前日那本戲文,甚他王仙客、無雙小姐,也是表兄妹做夫妻的。”小姐低首不語,遂各安寢。
  到了次日,聞生進來,夫人梳頭未完,就叫聞生到房中坐下。恰好小姐也到夫人房來,相見坐下。此時六月中旬,天气炎熱,小姐單衫比甲,淺淡梳妝,愈覺十分標致。向聞生道:“聞得哥哥長于詩賦,前日一路,必竟多得佳句。”夫人便道:“你終日好做詩,如今哥哥在這里,何不拿出來請教請教!”小姐微笑道:“孩儿的亂話,如何把哥哥得?”聞生道:“原來妹子會做詩,定要請教!”小姐再三不肯,夫人道:“自己兄妹,哥哥難道笑你?就拿出來請教,求哥哥改正也好。”小姐才對侍儿道:“你把我昨日做的那張詩拿來。”遞与聞生道:“哥哥不要見笑。”聞生展開一看,只見題目是《夏日閒居》,是几首六言絕句:
  
  消愁殘詩一卷,解熱冰桃數枚。
  午睡荷香正暖,晚風茉莉初開。
  宋硯如新如舊,呈毫欲題懶題。
  臨得門亭未了,侍儿催出香閣。
  暑到偏生懶惰,風來頓解炎蒸。
  最是閒中相惱,竹枝拂殺蒼蠅。
  綃帳芙蓉色暗,羅衣揚柳枝纖。
  惱煞梁間紫燕,雙雙飛出珠帘。

  聞生看了,連聲稱贊道:“不唯字字生妍,香奩佳句,亦且清新俊逸,直追右丞。一向不知妹妹有如此大才,直令男子愧死。”小姐道:“俚鄙之句,要求哥哥指教才是。”因要看聞生的詩,聞生就把路上做的拿与小姐著。小姐也十分歎賞,看了又看,不忍釋手,說道:“哥哥如此佳句,小妹愈覺形穢矣。”因看到后面《舟中美人》的詩,笑問道:“哥哥遇著甚仔美人?想是相如遇著文君了。”聞生也笑道:“薄命書生,那得有此奇遇?途中偶然,并非有意。”小姐正又要問,只見外面道:“老爺回衙了。”便一齊同出房來。
  到了晚間,同吃晚飯,聞生就對胡公夫婦又說起要借銀子納監的話。胡公道:“自己甥舅,你的功名大事,些微之間,何必說借?但只是才到任,目下費用尚且不足。你如今要俊秀援例須得三百金,連使用得四百金方足。日子又迫,如何是好?我的光景,你在此處親見,并不是吝惜。”聞生听了此語,沉吟不語,又不好再說。回到房中,心下想道:“我只指望見了母舅就好進京,如今又沒有銀子,不能納監,今歲又不得進場!”十分納悶,一夜無眠。
  到了次日,眉頭不展,面帶憂容。茜芸小姐已知其意,私下對聞生道:“哥哥這兩日莫非為納監之事么?爹爹一時無措,小妹積有五百金,聊以為贈!”聞生道:“感賢妹如此厚情,生死不忘!愚兄若得僥倖,決當加倍奉償!”小姐笑道:“我要你還,倒不借了。只是不可使爹爹知道。我已對母親說明,你只說与母親借的便了。你回書房去,我叫鄔媽送來。”果然見鄔媽笑嘻嘻的拿出一個拜匣送來。聞生接了銀子,心正想道:“難得表妹如此好情!若不是他,我納監不成了。我想他的才貌可謂絕世無雙,不在方小姐之下,若得他為妻,也可以慰我之愿了。只可惜是親表兄妹,不便成親。”又想道:“古人溫太真《玉鏡台》的故事,千古以為美談,姑表兄妹也無妨礙。況且那個起課的說我六、七月間有一個奇遇,是一位絕色佳人,若是錯過,再不能夠了,這課明明靈驗。我想方小姐果然有約,小姐又不曾睹面;方公自賈有道那一番之后,又不知允与不允?如今表妹如此有情,況且才貌絕世,若當面錯過,后來方小姐之事又不成,豈不悔殺?但只慮母舅、舅母不肯。”心中左思右想,又不好開口,因此不忍起身,身子不覺的病將起來。
  哪曉得茜芸小姐也与聞生一樣的想頭,害了一樣的病。養娘鄔氏早窺其意。一日,鄔媽對小姐道:“這兩日小姐為何悶悶昏昏?何不到園中去消遣消遣!聞得大相公這兩日也病起來,起身不得。小姐何不就去望他一望?”小姐道:“去便去,只怕母親要說。”鄔媽道:“自己兄妹,又有我跟著,怕怎的?”小姐果然同了鄔媽到園中來,也沒心看玩景致,竟到聞生書房中來。
  只見日影橫窗,芭蕉映綠,桌上琴畫瀟洒。聞生倒在一張榻上,午睡正濃。小姐就叫鄔媽不要惊醒他,輕輕坐在椅上,將他案頭一看,只見硯匣下露出半張花箋。取出來一看,只見寫道:
  
  文園伏枕已難支,望斷金莖不自持。
  玉鏡台前思往事,傷心唯有月明知。

  小姐看了,沉吟一回,就拿來袖了。聞生翻轉身來,口里長歎一聲道:“不如意事常八九!”養娘接口道:“有甚不如意事,不可与人說?”聞生〔睜〕開眼看時,只見小姐与鄔媽在房里,連忙起來道:“賢妹几時來的?”鄔媽道:“來好一會了。听說大相公有病,小姐特來望你。”小姐因問道:“哥哥有甚貴恙?”聞生道:“連我也不曉得,但覺頭暈目昏,胸中橫著一塊,坐立不安。”養娘道:“想是想著甚么人?”小姐道:“是前日舟中美人。”聞生笑道:“不是舟中美人,倒是……”就住了口。鄔媽道:“倒是甚么?”聞生笑而不言,因見爐內煎著茶,便說道:“你們請坐,待我煎起茶來,且權作塞鴻。”鄔媽道:“不要你權作塞鴻,只要我來做采蘋。”聞生道:“你要先占枝頭么?”小姐听見,立起身來道:“鄔媽,不消吃茶,恐怕奶奶叫我們進去罷!”起身就走。聞生扯住他袖子道:“吃了茶去!”小姐不肯,意同鄔媽進去。
  歸到房中,又拿出詩稿來看了几遍,不覺長歎一聲。鄔媽就問道:“他紙上寫著些甚仔?你為甚歎气!”小姐道:“這是一首侍,細看他的意思,說病是為我而起,又說空害了病,沒人曉得他的心。”鄔媽道:“郎才女貌,正是一對!況且親上加親,甚仔不好?奶奶何不招了他?”小姐道:“你倒說得容易!如今我想起來,他場期已迫,就要起身,反害起病來,豈不誤了功名大事?”鄔媽道:“如今小姐的意思怎樣?”小姐道:“不要理他,隨他害病,誤了功名,我也不管他閒事。”鄔媽道:“莫說大相公這樣才貌,只因他為小姐而病,小姐也不該負他。”小姐道:“据你的意思怎樣?”鄔氏道:“据我的意思,小姐又不是不會寫的,也做一首詩回他,叫他快些進了場,中了回來,央人求親便是。”小姐想了一想,對鄔媽回道:“我想婚姻之事,原該父母主持,不該女儿家与聞,何況私下許人?雖然怜才選貌,古來卓文君曾奔司馬相如,然只系私奔。況且男人不是司馬相如,女人不是卓文君,一時做了便成終身之恥。今哥哥如此光景,我的心事,你豈不知?但恐一時許了,后來爹爹不肯,如何是好?所以千思万想,無計可施。我如今詩不便做,你可私下將你的主意去對他說,不可說是我的意思,教他速速進場,回來對姑爹、姑娘說了,速速求親便是。”養娘听了,欣然而去。小姐又叫他回來,〔叮囑〕不要被人听見,養娘應了,一直到了書房里來。
  只見聞生呆呆坐在那里,見了鄔媽,便叫道:“鄔媽來做甚么?”養娘笑道:“你做得好詩。如今小姐好不著惱,要對老爺、太太說著哩。”聞生才向硯匣里一看,詩箋不見了,便道:“我詩里并不曾說甚么,怎么小姐拿了去就惱起來?”養娘道:“你只說人不曉得,都像我們不識字的?還不快去磕頭陪禮哩。”聞生見他取笑,便道:“你們南京人專會調喉,你來做甚?可是要做采蘋么?”鄔媽道:“不要取笑,我來說正經話。”就把小姐的話說了一遍,聞生道:“這話還是你的主意、還是小姐的主意?”鄔媽道:“你管他怎的,你只要依著去做便了。”聞生道:“雖然承小姐如此美情,我的意思還要与小姐當面一訂,我終放心。万一我去之后,小姐又定了人家,那時如何是好?”鄔媽道:“老爺在任上,也未必就有人家;況且選了這几年,也沒一個得意的,難道如今就有不成?”聞生道:“事雖如此說,我只不放心,求鄔媽轉与小姐一說。”鄔媽道:“你不曉得小姐十分謹慎,他這個話,尚且叮嚀,叫我不要說的意思,如何肯當面見你?這斷不能。我看他心中已十分在你,既如此說了,就与當面一樣。只是你們男子漢的心,恐怕改變;我們女人家的心腸,都是一心一意的。”聞生道:“男人倒不負心,女人負心的多。往往見女人負了心,那些男子漢還要痴心著魔,不惜性命,真是著鬼。”鄔媽道:“不要說閒話,我進去了。”聞生道:“煩鄔媽對小姐說,我聞友若不得小姐為妻,情愿終身不娶!若負了小姐,神明殛之。”鄔媽應了,竟來回复小姐。
  小姐听見聞生立誓,就對鄔媽道:“他如此立誓,情愿終身不娶,我豈忍負他。你再去對他說,我若負了他,也与他賭的咒一樣。”鄔媽果然來對聞生說了。聞生大喜,就同進來對夫人道:“外甥前因感冒了,起身不得,如今已好了,明后日就要起身。”夫人道:“你既要去,功名大事,也不好留你。”就叫人拿歷日來看。小姐听見聞生進來,也走來坐下。二人見了,微以目會意。夫人拿著歷日一看道:“明日初四,起身不吉,初五是月忌,初六又不宜出行。初七日罷。”鄔媽道:“牛郎織女相逢的日子,相公倒起身。”聞生歎了一聲,小姐低頭不語。
  到了初六,聞生做了一首別小姐的詩,正要拿与小姐看,只見小姐同鄔媽出來說道:“哥哥遠別,寸腸盡裂,無以為贈,做得一首詩在此。”就在袖中摸出一柄扇來,說道:“有小妹的名字在上,切勿露在人前。”聞生展開一看,上寫著:
  
  斷腸堤邊楊柳枝,馬蹄此去怨臨歧。
  可怜天上相逢日,正是人間离別時。

  聞生看了,掉下淚來道:“妹妹佳句,閱之使我腸斷。愚兄也有一首在此,正要与妹妹看。”就摸出一首詩來。小姐接來一看,寫道:
  
  女伴閨中乞巧時,嗟予遠去倍凄凄。
  河邊烏鵲無情甚,不管人間有別离。

  小姐看了。聞生掉淚,也不覺扑簌簌的掉下淚來,鄔媽道:“不要哭了,哭紅了眼睛,被人看見不便。”小姐連忙拭淚,對聞生道:“言已說盡,唯愿哥哥恭喜之后,早早回來。”聞生道:“不必囑咐,自然就回。妹妹也要保重貴体。”說著,又止不住流淚。見一個丫頭出來道:“鄔媽,小姐可在這里?奶奶有請。”小姐連忙拭淚而別。
  到了初七早,聞生拜辭了胡公夫婦,又与小姐作別,二人悲不自胜,又不好流淚,勉強忍住,急急上馬。小姐掩淚歸房。鄔媽對聞生道:“大相公恭喜了,早點回來。”聞生道:“曉得,曉得。”掩淚而行。
  一路上凄凄慘慘,曉行夜宿,都不必細說。到了京師,連忙去納監,尋了報國寺一間僧房歇下,日夜溫習經書。到了八月初一,進了頭場,因未有題目,在舉子屋內假寐。夢見文章做完,上去交卷,到得公堂上,只見不是收卷的官,上面坐著一位就像帝王的模樣,兩邊立著許多青衣人。聞生不胜惊駭,不敢仰視側身伏在旁邊。只听見上面傳道:“取各府送的文書進來。”傳了一聲,許多青衣人抱著文書,一隊一隊進來,都送在案上。那王者拿起筆來,一名一名看過來,如唱名的一般。唱到五十三名胡同,只見一個青衣跪下稟道:“昨日監察神有文書到府,說胡同好奸淫人家婦女,前到山東,又冒認人家婚姻,似不宜中。听憑帝君上裁。”那王者道:“万惡淫為首。上天所最惡的,有人犯了淫戒。有功名的減功名,無功名的折福折壽,還要將自己的妻女去賞人。這胡同,因他祖宗三代積德,三心忠厚,所以該有大貴之子;因他父親立心不正,放債圖利,十分刻薄,折去他進士,与他一個鄉科,今他自身又犯淫戒,應該革去他名字。看查一名補上。”只見又一個青衣跪下道:“据蘇州城隍奏稱,秀才聞友少年才美,能不涉淫戒,持《太上感應篇》甚敬,如今就將他補上如何?”帝君准了。殿上傳語道:“還有革去的,著呼府城隍速查有德行的補上。”就叫領文書去。青衣人各拿一紙走出殿來。聞生只道是題目,向那青衣人手中去奪,被他一推,忽然惊覺。
  原來是一夢。只見監軍正拿題目來,聞生心中想道:“夢中帝君分明是文昌,文書是今年該中的舉子,只不知胡同是哪里人?犯了淫戒,革去了舉人。夢中明明說將我補上,且看如何。”心里又喜又怕,連忙做了文字,十分得意。定了三場,只等揭曉。正是:
  
  窮達有數,富貴在天。
  求之不得,听其自然。

  未知果中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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