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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游子評


  鬼谷地名有二。一說在登封,又一說按地圖所言,在江西廣信府貴溪縣,有鬼谷山。上有蘇秦台、張儀井,又有鬼谷洞,相傳鬼谷子嘗隱此。入必以燭,可容數千人,號第十五洞天。雖莫可實擬,其處必然不是捏造。得來如呂祖師之煉丹洞,張真人之龍虎山,濟顛僧之運木井。又茅山上有三洞,深不可測,二洞皆淺,一洞頗深。有持燭以進,上如屋舍,穹隆石無斷續處。行一二里,有澗水橫截,響如奔馬。愈進愈廣,窮于燭而止,則天造地設的洞府,固亦有之。又不獨靈鷙峰為飛來,雷峰塔為怪异。今之讀古書者,輒以寓言目之,使幼讀者紊亂于中,莫能別其是非,而不以情理揆之,以意逆之,謂得之是已。如鬼谷子立數家之學,其曰數學,即天文;兵學即武事;游學為通今博古,即孟子所謂先覺覺后覺,至于万口莫當,俱在“明理審勢”四字中出。惟出世學,如孫、龐、張、蘇四子之才,尚不肯學。況今之世乎?又不但逐榮利、企權豪,常恐困之而已。初余亦不能信,及讀《長生詮要》、《修真秘旨》等書,理明詞悉無可議。其某是某,非真至言、格言,可敬可羡,縱沖舉不可期。而祛病延年有是來矣,抑亦不失為善人。
  龐涓學三年有余,便道自以為能,莫說三年就是三十年也無用。憑你大圣大賢,從來只有虛心下問。如黃帝問道廣成,孔子問禮老聃,太史公周行天下,猶惓惓顧問鄉老村夫。而龐涓雖遭遇明師,有了自以為是之心,即如重授十三篇兵秘,亦不得善終其身。何則心術早坏故也。
  龐涓既得花,复棄委之;而仍取所棄之花,其貪心早露。如今之婦女欲梳好髻,其發既已稀疏,容貌又复丑陋,而心終不能忘情于色,必欲假他發以雜之,脂粉以涂之。吾益服德公子荊一苟字矣。
  心直忠厚大為難遇,于四子中偶得孫臏為忠厚。今人輒言,忠厚為無用之別名,正是龐涓匹敵。噫!豈不聞素以為絢,禮后乎等語,不知其解作何說?
  鬼谷斷語俱從理出。余偶适城市廟中有測字,生在廟西廂房,椅桌踞坐,儼若長者。環立多人,亹亹听言,皆諸生輩。一人問婚成否,隨拈一漸字,測者斷曰成。因取筆書板道,左邊為水,右邊為刀,以刀斫水,豈能斷乎?又將斤加斷為斷字,車加□為連字,曰藕斷絲連。复將斤加□作近字,曰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后婚果成。且未究其成不成,但究其理之明不明,則有合放鬼谷所斷。至於“遇羊而榮,遇馬而瘁”,常人所不能及,而亦不能強說。
  孫、龐兩人皆以花占休咎,花亦不同,時亦不同,斷亦不同,取花亦不同,心術亦不同。龐涓費心尋毅多時,止覓一草花,又不慎取,而孟浪連根拔起。又思質弱而棄,轉輾尋覓,仍取所棄之花,不即呈獻,陰納于袖。直待先生說出,始為享奉。其心之猾詐無常,欺君罔上,妒賢妨能,妄自尊大,忌刻苟毒,早已定論。所謂誠于中,形于外,要知未來,先察已往。而孫子亦使取花占之,坦然就先生几案,取瓶菊呈上,即复歸瓶,同一取花,一暴躁,一靜逸,宛然想見二人心術。圯上老人授書也,折張子房少年剛暴之气,故令取履納履。鬼谷先生欲授書于孫臏,同一少年而气享有异,早知孫臏之為人。故直設驅鼠以愚眾子弟,即出兵秘十三篇以授之,并告其所自來。是其師生莫逆處。又非比龐涓、蘇秦、張儀等同一師弟也。
  孫臏送龐涓下山,時涓許以他日富貴,必相援引。而臏以此言,果真實否激之,似臏素知涓言語不足憑信,故有此問。及臏既至魏國任,涓掇拾是非,釀成大禍,險至殺身。雖曰明槍易躲,隱惡難備,亦腹粗心,坦率未檢。處其席中,探取兵法來源。有曰愚弟昔日亦蒙先生傳授,遺忘等語。臏獨不記先生向日授書時言涓非佳士,豈可輕付等語?縱信龐涓重誓,遂不省昔日師告之言乎?觀于此者,斯知言顧行,行顧言,不獨施諸己,亦須及人。
  孫臏非但忠直可嘉,即記性亦大為難遇。以十三篇兵秘加以注釋等字,其書已成部矣,非經年累月莫可議其短長,況三日乎?以洁白之質得良師善教,素以為絇自是其色,迥异倍常。
  顏子云:“無伐善,無施勞。”龐涓初見惠王,便用虛夸,無一實語,只有甘當伏罪為可采。猶今之無用官員,只貪財貨娛快目前,不計身后。偶為良言相告,利害切身,輒言做此腦袋不著,正是龐涓一流人。
  墨翟之識人,亦可謂賢矣。其荐賢獎才亦可謂當矣。拔友之難,成友之志,而師弟不居其功,可謂廉矣。其行事隱現莫測,徒費跋涉,不畏繁勞,舉賢荐能,毫無利欲,可謂義矣。然而難免圣人之責,亦為之大道不明故也。
  龐涓無義,已不待言。然其寄孫臏書,未及問安先生者,或偶出于意,略亦未可知。尚責伊刻薄忘本小人,今觀為子弟者,于先生處多所狡詐,及自立家,則又傲慢跋扈,不足与校,豈非龐涓之罪人乎?
  龐涓嫉妒孫臏處,与東吳周瑜無二。但孫子与武侯品行雖同;居正而才志迥异。孫子太忠處,在乎信義全交。武侯太忠處,在乎盡力托孤。盡力托孤,甘受嘔血,全交信義而受刖足,嘔血死忠名存竹帛。則足遠利身列帝鄉,蓋孫子忠直,已輸武侯智識數分,武侯名利,已輸孫子歸真數分。一死為忠,一辭為仙,二人可為兩得其當。
  周瑜欲害武侯,而竟死于武侯之計。龐涓欲害孫子,而竟死于孫子之箭。然周瑜當日非妒武侯之才,乃因有一漢昭烈在故也。若龐涓則竟可荐孫子居于己上,也不為過。如此忠直人,豈測其負心乎!自知才學不及,即使果然探得十三篇兵秘到手,又結果害了他性命。如鬼谷所云“善用之為天下利,不善用之為天下害”,“吾知其亦必不善終。”何則凡嫉能妒才之人,再不使于一事。如賭錢人錢盡為戒,若偶為得鈔,甘忍凍餓而必輸于場中為休。猶此看來,龐涓之才學不及周瑜,其殘酷忌刻又不如遠甚。
  蘇秦、張儀欲辭行,道而云:“日月如流,光陰不再。”既知景短,何不灰心?從師懇求出世,以免輪回。況際遇難得,明師反欲走紅塵扰攘之中,而行不可測之途,不思仕路迍邅,況后果一遭試秦不利,一几死于楚臣之手乎?縱賺得富貴到手,向榮華本久,雖性行聰達,實未能免俗。
  《仙經》云:“心天無點翳,性地絕塵飛。”原是要人迸去,凡俗觀范蠡之与子房,直待功業成后,才肯灰心,從道遁身遠隱。然蠡如神龍云隱,或藏或現,既泛舟歸湖,复又出仕齊國,稱陶朱公,不知所終。雖質美天成,惜無師授。子房亦天資聰慧,醒世俗之非常,悟人情之反覆,同蠡見机,甘辭富貴,輕葉妻孥。若非赤松先生汲引指示,亦不過跡深山,与鳥獸為群耳。故曰仙必有師。今儀秦親受鬼谷先生,得此良師,參論至道。帝鄉可待如行走迷路,倩人指引。指引明白簡捷,則不窮再問,如支离渾淆,則前程莫擬。故我言,蘇、張二人,從鬼谷學者,雖幸得良師,而實不幸得妙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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