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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孽媒


  草閣寒深,蕉窗病起,光陰草草,心事茫茫。梨娘一病纏綿,几淪鬼趣。幸得一妙人儿粲其生花之妙舌,施其回春之妙手,遂啟發梨娘心中之巧計,而成就夢霞意外之奇緣。以懨懨難愈之疾,晨夕之間,霍然而蘇,如陰霾累日,忽現晴光。梨娘之心,若何其快,夢霞之心,亦若何其快,即筠倩之心,亦一樣与兩人俱快。然病之來也,梨娘自知之,夢霞亦知之,而筠倩不知也。愈之速也,則惟梨娘自知之,筠倩固不知,即夢霞亦不能知也。梨娘明知此意發表后,成否尚未可知,而此時欲解決心中之疑難,有不能不急于發表者。夢霞聞病羈留,欲歸不得,亦知其愈,便可束裝作歸計,而夢霞猶若有所戀而不忍遽行者,蓋欲得梨娘病后之通訊,藉慰其渴想之情也。
  一日晨興,見案頭有一緘,函封密密,視之固為梨娘所遺,病后腕力不堅,故其字跡珠瘦而不勁也。夢霞逆知其中必有好音,未開緘而喜已孜孜。孰知一罄內容,有足令夢霞忽而喜、忽而怒、忽而搔首、忽而顰眉,執書而躊躇莫決者。書中所言非他,即發表其心中所計划,而欲夢霞求婚于筠倩也。書辭如左:
  一病經旬,恍如隔世。前承寄書慰問,适在瞑眩之中,不克支床而起,伏案作答,愛我者定能諒之。梨影之病,本屬自傷,今幸就痊,堪以告慰。君之前書,語語激烈,未免太痴于情,出之以難平之憤,宣之以過甚之辭。情深如許,一往直前,而于兩人目前所處之地位,實未暇審顧周詳也。梨影不敢自愛,而不愿以愛君者累君,尤不愿以自誤者誤君也。君之情,梨影深知之而深感之;君之言,梨影實不敢与聞。君自言曰;“我心安矣。”亦知己之心安,而對于己者之心將何以安耶?況以梨影思之,君之心究亦有難安者在也。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大舜且嘗自專。夫婦居室,人之大倫,先哲早有明訓。君上有五旬之母,下無三尺之童,宜爾室家,樂爾妻孥,本人生應有之事,君乃欲大背人道,孤行其是,不作好逑之君子,甘為絕世之獨夫,試問晨昏定省,承菽水之歡者何人?米鹽瑣屑,操井臼之勞者何人?棄幸福而就悲境,割天性以殉痴情,既為情場之怨鬼,复為名教之罪人。君固讀書明理者。胡行為之乖僻,思想之謬誤,一至于此!梨影竊為君不取也。
  語云: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君痴如此,豈竟欲胜天耶?吾誠恐無情之碧翁,且以君之言為怨□言,將永淪我兩人于淚泉冤海而万劫莫脫也。青春未艾,便爾灰頹。君縱不自惜,獨不為父母惜身、為國家惜才乎?君風流風采,冠絕一時,將來事業,何可限量。乃為一薄命之梨影,愿捐棄人生一切,終身常抱悲觀,將使奇談笑史,傳播四方,天下后世,必以君為話柄,以為才識如君,志趣如君,乃為一女子故,而銜冤畢世,遺恨千秋,恐君雖死,九原亦有未安者,而今顧曰吾心已安耶?君誠多情,惜情多而不能自制,致有太過之弊。過猶不及,君之多情,适与無情者等。梨影愛君,梨影實不敢愛君矣。總之,此生此世,梨影与君,斷無關系。羅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婦。各有未了之事,各留未盡之緣。冤債未償,既相期夫來世;良姻別締,亦何慊于今生。君不設誓,梨影亦不敢忘君之情;君即設誓,梨影亦無從慰君之情。天下不乏佳人,家庭自多樂境,何苦自尋煩惱,誓死不回,效殷浩之書空,愿伯道之無后,為大千世界第一痴人哉!
  梨影為君計,其速掃除魔障,斬斷情絲,勿以薄命人為念。梨影以君為師,君以梨影為友;我善撫孤,以盡未亡人之天職,君速娶婦,以全為子者之孝道。兩人之情,可以從此作一收束。梨影固思之審而計之熟矣,然脈脈深情,梨影實終身銘感,不敢負君,為君物色一多情之美人,可以為君意中人之替代,恢复君一生之幸福,此即梨影之所以報君者也。顧求之急而得之愈難,寸腸輾轉,思欲得有以報君者而不可得,此梨影之病之所由來也。為君一封書,苦煞梨影矣。霞君乎,君非愛梨影者乎?君非以梨影之痛苦為痛苦者乎?君如不愿梨影之有所痛苦,則當念梨影為君籌畫之一片苦心,勿以梨影之言為不入耳之談,而以梨影之計為不得已之舉。諒其衷曲,俯而從之。此則梨影謹奉一瓣心香,虔誠禱祝,而深望君不負梨影病后之一書也。
  梨影之所以為君計者,今已得之。崔家少女,字曰筠倩,梨影之姑,而青年女界中之翹楚也,發初齊額,問年才豆蔻梢頭,气足凌人,奮志拔裙釵隊里。君得此人,可償梨影矣。阿翁僅此一女,愛逾拱璧,嘗言欲覓一佳婿如君者,以娛晚景。嗣因筠倩心醉自由,事乃擱起。君歸去,速倩冰人,事當成就。筠倩与梨影情甚昵,君求婚于我翁,我為君轉求于筠倩,計無有不遂者。此失隴得蜀之計,事成則梨影可以報君,君亦可以慰梨影,梨影之病今愈矣。君能從梨影言,梨影實終身受賜。若竟執迷不悟,以誓言為不可追,以勸言為不足信,必欲与薄命之梨影堅持到底,纏扰不休,則梨影不難复病,此外無可報君,惟有以一死報君矣。然梨影雖死,終不忘君。梨影之魂魄,猶欲于睡夢中冀悟君于万一也。君怜梨影,知君必能從梨影言,終不忍梨影之為君再病,且為君而死也。率書數紙,墨淚交縈,無任急切待命之至。梨影謹白。
  夢霞讀畢,沉吟良久,如醉如痴,一時之從違,竟難以自主。繼思梨娘之言,情至義盡,以過情責我,我亦自覺過情。然我實處于万難之局,欲拋則無此毅力,欲合則已誤前緣,顛倒情怀,不遑他顧。故我當下筆之時,直以為不如此不足以對知己,而于后來之种种,實未遑一一慮及也。此言既出,我已甘心犧牲一切,抱恨終身,雖明知其太過,終不愿中途翻悔,為負情之人矣。今彼宛曲陳情,反复勸諭,辭嚴義正,殊令人難忍難受,況更以死相要,有逼我以不得不從之勢。我若固持前說,不肯回頭,或更致意外之變,然我竟食言而遁,無恨深情,付之流水,于我心終不能無慊焉。失隴得蜀,計誠妙矣,然趙氏連城之璧,何似中郎焦尾之琴?以曾經滄海之身,肯作再上別枝之想。彼病初愈,我若不允,則無情之病魔,固日夜環伺其旁,不待招之始返也。我不能使之不病,顧安忍使之再病?此時蓋不能不用緩兵之計矣。夢霞立作复書,略謂:“我歸心甚急,方寸已亂,代謀之事,此時不能取決,与我以一月之商酌。俟秋涼來校后再作射屏之舉,諧否雖未可知,然終不敢重違卿意矣。”書后更系以四絕:
  勸儂勉作畫眉人,得失分明辨自真。
  蜀道崎嶇行不得,傷心怕探隴頭春。
  俯仰乾坤首戴盆,人生幸福不須論。
  一枝木筆難銷恨,終愛梨花有淚痕。
  天荒地老愿終賒,那有心情戀物華。
  不見青陵孤蝶在,何曾飛上別枝花。
  便教好事竟能諧,誤卻東風意總乖。
  最是客窗風雨夕,痴魂頻夢合歡鞋。

  孤燈獨宿,孽債雙償。一段奇情,百年幻夢。蓋梨娘此日之書,已定筠倩終身之局。小姑居處,本自無郎,嫂氏多情,偏欲玉汝。惡信誤為鵲信,良媒實是鴆媒。記者不暇為兩人嗟不遇,而先為筠倩喚奈何矣。情有獨鐘,心無他望,除是云英,愿他下嫁,若非神女,那是生涯。夢霞之情,已自誓生死永不移易,雖蘇秦、張儀复生,不能惑其耳。西子、南威無恙,不足動其心,則其決不能以愛梨娘這心,移以受筠倩也。夢霞固堪自信,梨娘亦能深知,知之而复勸之,梨娘之不得已也;卻之而复允之,夢霞之沒奈何也。兩人不必言,所苦者,筠倩耳。彼既深幸梨娘之病愈,不知梨娘已驅而納之陷阱之中矣。冤孽牽連,誤人誤己,情場變幻,一至于斯。多情者每為情誤,咎由自取,不足怨也。而彼筠倩者,則少小尚不知愁,嬌痴未嘗作態,顧亦為天公所忌,愛嫂所累,終身淪于悲境,果又何罪哉?善談情者,又何說以處此哉?
  梨娘得夢霞复書,知夢霞遄歸在即,未免触動离思,頓增惆悵。繼知代作蹇修,夢霞已有允意,私心竊慰。此事果諧,兩人此后或尚多見面之緣,暫時相別,固無足介意也。翌晨复由鵬郎攜來一函,則夢霞已破曉揚帆歸去。函中乃留別詩六章也。

  寓館栖遲病客身,怜才紅粉出風塵。
  傷心十載青衫淚,要算知音第一人。
  梅花落后遇卿卿,又見枝頭榴火明。
  無限纏綿無限感,于今添得是离情。
  略整行裝不滿舟,會期暗約在初秋。
  勸卿今日姑收淚,留待重逢相對流。
  兩情如此去何安,愁亂千絲欲割難。
  別后叮嚀惟一事,夜寒莫憑小闌干。
  夢醒獨起五更頭,月自多情上小樓。
  今夜明蟾涼如水,天涯照得几人愁。
  分飛勞燕悵情孤,山海深盟永不渝。
  記取荷花生日后,重尋鴻爪未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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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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