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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童寄姐報冤前世 小珍珠償命今生


  前生作孽易,今生受罪難。攜燈如影不离般。如要分明因果,廿年間。
  主母非真相,丫頭是假緣。冤家湊合豈容寬?直教絲毛不爽,也投繯。

                      ——右調《南柯子》

  卻說寄姐害了這個活病,只喜吃嘴,再出不得門,足足的到了十個月,生了一個白胖的小廝,方才病能脫体。滿月出房,知道童奶奶放了珍珠,不惟与狄希陳合气,合小珍珠為仇,且更与母親童奶奶絮叨。把個小珍珠瑣碎的只愿尋死,不望求活;只待吐屎,不愿吃飯。
  一日,寄姐合調羹閒話,說起小珍珠來。調羹說道:“你的心性,算是极好。就是這丫頭身上,你不過是口里的尋釁,你也從無開手打他。這也是人家難有的事。但是把人致的疲了。丫頭有甚么不是,你倒是量著他的罪過,打他几下子就丟開手,照常的支使他。你卻賭气的又不指使,又不打他,你只罵罵刮刮,顯的是你瑣碎;頓斷他的衣食,又顯的是你不是。你可听我的言語,以后別要這等。況且丫頭也不敢在你身上大膽,我看他見了你,合小鬼見了閻王的一般。”寄姐道:“這事真也古怪。我那一日見了他,其實他又沒有甚么不是,我不知怎么見了他,我那气不知從那里來,通象合我有几世的冤仇一般。听見說給他衣裳穿,給他飯吃,我就生气。見他凍餓著,我才喜歡。几遭家發了恨待要打他,到了跟前,只是怕見動手。我想來必定前世里合他有甚么仇隙。每次過后,也知道自己追悔;到了其間,通身繇不得我。合他為冤計仇,通似神差鬼使的一樣。就是他主人家,俺從小儿在一堆,偏他說句話,我只是中听;見他個影儿,我喜他標致。人嫌他汗气,我聞的是香;人說他乜箸,我說是溫柔。要不是心意相投的,我嫁他么?如今也不知怎么,他只開口,我只嫌說的不中听;他只來到跟前,我就嫌他可厭。他就帶著香袋子,我聞的就合踩了屎的一樣。來到那涎眼的,恨不得打他一頓巴掌。”調羹道:“既是自己知道這們等的,就要改了。這改常是不好,就是沒了緣法,也是不好。”
  寄姐正好好的合調羹說話,怀里奶著孩子,小珍珠端著一銅盆水,不端不正走到面前,猛然見了寄姐,打了個寒噤,身子酥了一酥,兩只手軟了一軟,連盆帶水吊在地下,把寄姐的膝褲,高底鞋,裙子,著水弄的精濕;銅盆豁浪的一聲,把個孩子唬的吐了奶,跳了一跳,半日哭不出來。寄姐那副好臉當時不知收在何處,那一副急性狠心取出來甚是快當,叫喊道:“不好,唬殺孩子了!又不是你們的媽!又不是你們的奶奶!我好好的鎖他在房,三茶六飯供養他罷了,趁著我害病,大家獻淺,請他出來,叫他使低心,用毒計,唬殺孩子,愁我不死么!”一只手把珍珠拉著,依舊送在后邊空房之內,將門帶上,使了吊扣了,回來取了一把鐵鎖鎖住,自己監了廚房,革了飯食。調羹、童奶奶得空偷把兩碗飯送進与他。若關得緊,便就好几日沒有飯吃。童奶奶合調羹明白知道小珍珠不能逃命,只是不敢在他手里說得分上。
  一日,將午的時候,寄姐不在面前,童奶奶袖了几個杠子火燒,要從窗縫送進与他,喚了几聲不見答應。童奶奶著了忙,走到前頭,說道:“姑娘,拿鑰匙來給我!丫頭象有話說了,我們看看去。”寄姐道:“話說不話說,我怕他么!”童奶奶自己走進房去,用強取了鑰匙,同著調羹開了鎖,門里邊是閂的,再推不開。二人將門掇下,弄開了門閂。這小珍珠用自己的裹腳,擰成繩子,在門背后上痐W吊挂身死。摸他身上,如水冰般冷,手腳挺硬。童奶奶只叫:“罷了!這小奶奶可弄下事來!卻怎樣的處!”童奶奶合調羹慌做一團。寄姐佯然不睬。
  童奶奶差了小選子,跑到兵部洼當舖里,叫了狄希陳回家。狄希陳知是珍珠吊死,忙了手腳,計無所出,只是走投沒路。寄姐喝道:“沒算計的忘八!空頂著一頂扶巾子,有點知量么!這吊殺丫頭,也是人間常事,唬答得這們等的!拿領席來卷上,舖里叫兩個花子來拉巴出去就是了。不消搖旗打鼓的!”狄希陳道:“你說也是呀,只怕他娘老子說話,可怎么處?”寄姐道:“咱又沒打殺他的人,脫不是害病死的,給他二兩銀子燒痛錢丟開手。他要興詞告狀,你可再合他相大爺商議。再不,把這兩間房賣了,另搬到背淨去處住著,他還沒處尋咱哩。”
  狄希陳道:“你主的都也不差。但這們個大丫頭死了,使領席卷著,從咱這門里抬出去,街坊上看著也不好意思的。万一后來他娘老子知道,也疼忍不過。咱那時沒丟了錢,使几錢銀買個薄皮材与他裝罷么。”寄姐道:“憑你几百兩要買沙板合材,我也不管!”狄希陳听見這話,就打倒褪。童奶奶合調羹齊聲說道:“席卷不成模樣,還得使二兩銀子買個材來裝他裝好看。”從當舖里叫了狄周回來,拿著銀子走到棺材舖里,使了二兩七錢銀,買了一口松板棺材,雇了四個人扛了回家。
  一個間壁緊鄰留守后衛當軍的劉振白,從來妒人有,笑人無,街坊鄰人沒有一個是應上他心的。邪著一個眼,黑麻著一個臉彈子,尖嘴薄舌的說人長短,纂人是非,挑唆人合气。狄周買了材來,可可的這個低物,站在門口稱豆芽菜。看見這件東西,問狄周道:“你家買這個東西,是那個用的?”狄周回說:“一個丫頭害病死了,要發送他出去。”劉振白又問道:“這丫頭是山東帶來的么?”狄周道:“就是這京里人。”劉振白道:“丫頭既死,該与他父母說知,省得后來說話,帶累街坊不便。”狄周道:“這丫頭沒有父母的。”劉振白道:“害的是甚么病?醫人是誰?曾有人調治他不曾?”狄周道:“害的是干血勞,吃汪太醫藥,只是不效,必竟醫治不好,死了。”劉振白道:“那時曾見韓蘆的老婆拿著兩個盒子,就是來看他女儿,不就是這個丫頭么?”狄周沉吟了一會,方才說道:“韓蘆的女儿,他已是贖回家去。這死的另是一個,不是韓蘆女儿。”狄周一邊說道,一邊也就進家去了。
  從來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為。”狄周雖是极力的支調,怎能瞞得住人?劉振白又綽號叫做“鑽天”,豈是依你哄的?細微曲折,都被他打听明白;心生一計,走到狄希陳門里,喚出狄周來与他說道:“我有一事央你,仗賴你在狄大爺面前与我好生玉成。有几張极便宜米票,得銀十兩,就可買他到手,下月領米,可有五六兩便宜。望狄大爺借用一時,下月領出米來,狄大爺除了十兩本錢,多余的利息,我与狄大爺平分。”狄周道:“論街坊情分,休說十兩,若有時,就是二十兩何妨?但一時手內無錢,目下起复,就該選官,手里空乏,一個錢也沒有。可可的造化低,把個丫頭又死了!調理,取藥,買材,雇人,請陰陽洒掃,都是拿衣服首飾當的。”
  劉振白道:“你進去替我說聲。万一狄大爺合我相厚,借給我也未可知的。”狄周道:“說是我沒有不說的;但有錢沒錢,我是知道的。”劉振白道:“你別管有無,你合狄大爺說,借十兩銀子給我,好多著哩,便宜的不可言。沒有零碎的,把收住的整封動十兩也罷;再不,把當舖里撰的利錢動十兩給我也可;一半銀子一半錢也罷;就光是錢也好。你圓成出來,我重謝你。”狄周道:“你請廳房坐著,待我說去。若有,你也不消謝我;沒時,你也別要抱怨。”劉振白道:“你說去,情管有。我拇量著不好回我的。”
  狄周進去,將劉振白的來意言語,一一說了。狄陳正是心焦的時候,那里想到別處的事情,說道:“混帳!沒要緊!我認得他是誰,問我借銀子!你說与他,你說自家正少銀子使,沒處借哩!”狄周就待回話,童奶奶道:“你且住。這人的來意不好。這不是借銀子,這是來拿訛頭,要詐几兩銀子的意思。你要不与他,他就有話說了。”狄希陳听說,掙掙的還沒言語。寄姐道:“我打殺人了?來拿訛頭!我不怕他!舅舅是錦衣衛校尉,姑表小叔儿見做著工部主事,我怕他么?隨他怎么著我,我不怕!你說与他去。”調羹道:“狄周,你合他休這們,你只好好回他。你說:‘一個緊鄰,要有時,极該借的;一時手里無錢,你千万的休怪。”
  狄周依著調羹的言語,又加上了些委曲,回了劉振白的話。劉振白冷笑了一聲,說道:“天下的事料不定哩!我說再沒有不借与我的,誰想就不借給我哩!管家,你再進去說聲,沒有十兩就是八兩,何如?再沒有,六兩,五兩,何如?有時,你送給我去,我也再不好上門來了。”佯長抽身出去。
  狄周回了話。狄希陳也沒有在意里,且忙著小珍珠入殮,釘了材蓋,雇了四個人,兩條穿心杠子,叫他抬出彰義門外義冢內葬埋。狄周跟著棺材,抬出大門。劉振白在前攔阻,說道:“你這抬材的花子,你得了他几個錢,往枯井里跳?這是兵馬司韓皂隸的女儿,他媽媽是個女待詔,專一替大老爺家太太奶奶篦頭修腳,摟腰收生。活活的打殺了,不叫他娘老子知道,偷抬出去埋了,叫他告起狀來,你這四個花子躲在一邊去了,可拿著俺緊鄰受累。你還快快的把這材來抬進去,待他娘老子沒有話說,再抬出來埋也不遲。”那花子見他這等說得利害,沉沉的把口棺材歇下肩,放在大門外面。劉振白道:“這凶器也不是放在當街上的,城上察院爺早晚這是必由之路,看見時,狄大爺也不便。還抬到里頭去放著。”狄周道:“這是甚么東西,抬出來了,又好抬進去的?”狄希陳悄悄的合狄同說道:“剛才姥姥倒也說來,他果然是拿訛頭。你合他說,咱与他十兩銀子罷。”
  狄周把劉振白拉到沒人的所在,合他說道:“遠親不如近鄰,你倒凡百事肯遮庇,倒出頭的說話?剛才借銀,實是沒有,不是不借你。如今轉向別人借十兩銀子給你,仗賴你把這件事完全出去。后來他娘老子有甚話說,也還要仗賴你哩。”劉振白道:“我不是為不借銀子。借与我是情,不借与我是本分,要為這個,就成了嫌疑,通是個小人,還算得是君子么?狗也不是人養的了!虧了你也沒借給我。誰知十兩不勾,還得二十兩哩。我還有個小德行,這二十兩銀子也還有人借給,不勞狄大爺費心。”狄周道:“二十兩也是小事,都在我。你只玉成了俺的事,銀子不打緊,我就合主人家說去。”劉振白道:“你早肯替我說說好來,只遲了點子。”狄周將劉振白十兩不肯,變臉要二十兩的話說了一遍。狄希陳道:“咱說的么?既是惹下禍了,只得拿了銀子受苦,我到家稱給他去。”
  狄希陳到家稱銀,寄姐見白豁豁的五兩四錠,問是那里用的。狄希陳將劉振白攔住材不叫走,十兩不依,又加十兩的事,對寄姐說了。寄姐不听便罷,听了,遏不住的怒气,跑到大門上嚷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人家的丫頭害病死了,拿訛頭詐人家銀子,賊沒廉恥的強人!他叫走罷,不叫走,狄周,你替我請了舅爺來,見做著錦衣衛校尉,專緝訪拿訛頭的。一個親外甥叫人成几十兩詐了銀子去,再怎么見人!再到相大爺那里叫几個長班來合他說話!”
  劉振白句句听知。狄希陳將銀子遞与狄周,叫他瞞了寄姐,交与劉振白。劉振白道:“剛才二十兩倒也勾了,如今又添上錦衣衛校尉合工部的長班使用,還得二十兩,通共得四十兩才勾哩。”一邊走著,自對那花子說道:“你好生這里守著!你要把材挪動一步儿,你這四個人死也沒處死哩!狄管家事忙不得去,我去替狄管家請几個錦衣衛真正緝事的校尉來。”說著往東去了。狄希陳忙叫狄周將劉振白赶上,再三央他回來,許他三十兩銀子。劉振白道:“四十兩不多,趁早些儿好;要再待會子,再打出甚么叉來,又添的多了,疼的慌。”狄希陳道:“銀子是人掙的,你休叫家里知道,跑到當舖里取二十兩來,狠一下子給了罷。”
  狄周跑到當舖取了二十兩銀子,連家里的,共是四十兩,密密的交付。劉振白收了,說道:“狄大爺,你休要害怕,這銀子我必定還你,實不是騙你的。花子們,抬著快走!我仔細查實,實是害病死的,沒有別的違礙,埋葬了由他。有人說話,有我老劉哩!”花子道:“你老人家頭里說的這們利害,俺每人得了他二錢銀子的錢,俺擔得起這利害么?俺去再問聲舖里總甲來不遲。”劉振白道:“問什么總甲地方的!快抬著走!我主著,每人再給你三錢銀子,湊著五錢數儿,便宜你們。”花子道:“這事要犯了,察院里板子不是頑的!二十板送了命,五錢銀子還勾不得買卷哩!”花子再三勒摹,劉振白又著實的說合,四個花子足足的共詐到八兩文銀。那先的八錢銅錢不算,分外加了酒飯,方才將材抬出城去葬了。
  回來叫陰陽生正在洒掃。卻說韓蘆兩口子,不知那里打听得知,領著叔叔、大爺,姑娘、妗子,奔到狄希陳家,碰頭打滾,撒潑罵人。戴氏拉著寄姐拾頭撾臉,淫婦歪拉的臭罵,拿著黃烘烘的人屎,洒了寄姐一頭一臉。童奶奶合調羹躲在房里,使桌子頂了門,狄希陳躲在街上,央了劉振白進去解勸。韓蘆的男婦正待打門窗,砸家伙,搶東西。劉振白吆喝道:“了不的!那里這們紅頭發野人,敢在京城里撒野!虧你是兵馬司皂隸,還不知道法度!有理的事,你講;要講不來,放著衙門你告;那里放著你打搶!我的儿子是這舖的總甲,沒在家里;要是儿子在時,拿你吊在舖里!察院惱的是打搶,你還不住了手哩!”韓蘆一干男婦方才束住不敢動手,扯著劉振白手,告訴小寄姐折墮他的女儿:“冬天不与棉衣,每日不与飯吃,鎖在空房,如今活活打死,將尸首都不見了。”一邊哭,一邊說,實也慘人。
  劉振白道:“你說的或者也是實話。但俺當著總甲,又是緊鄰,俺實實不知道怎么樣折墮。你就到官,脫不得了也只問俺緊鄰,俺也只從公實說。就是打殺也罷,折墮殺也罷,主人家有償命的理么?我對別人說不信,你在兵馬司里,這事也見得多,有償命的沒有?你听我說,上道來講,中間無人事不成。依著我說,叫他給你些甚么儿,忍了疼丟開手。這事又告不出甚么來,你又是官身,曠上几日役儿,官儿不自在,你又少撰了錢。吃燒餅還要賠唾沫,你合人打官司,就不使個錢儿?老韓,你公母兩個想我的話說的是也不是?”
  韓蘆道:“你老人家說的也是。依你可怎么講?”劉振白道:“我主著叫狄大爺給你兩口儿十兩銀,這分外的人,每人五錢。你心下如何?”韓蘆還沒得開口,戴氏跳著哭道:“与我一百兩,一千兩,我也不依!我一個歡龍活虎花枝似的個女儿,生生的打殺了,給我几兩銀子罷,死過去也沒臉見我的女儿!沒志气的忘八!你就快別要應承!你要沒本事替女儿報仇,我舍著命,合這蹄子小婦拚了命!”韓蘆道:“女儿叫人打死了,沒的我不痛么?可也要人講。我看這位老爺子也是年高有德的人,你兩句濁語喪的去了。你就撞倒南牆罷!”戴氏道:“賊忘八!你就請講!你就拿著女儿賣錢使,我連你都告上!”又照著韓蘆的胸膛拾頭。韓蘆妝著相打的模樣,悄地里把戴氏胳膊上捏了一下,戴氏省了腔,漸漸的退下神去。
  韓蘆道:“這位爺高姓?”劉振白道:“我姓劉。”韓蘆道:“劉老爺好意,看講的來講不來;咱各自散了,干正經營生去。”劉振白道:“你家奶奶子這們等性气,咱可怎么講?”韓蘆道:“這到不理他。咱是男子人,倒叫老婆拘管著,還成個漢子么?”戴氏道:漢子!女儿是漢子生的么?你只前手接了銀子,我后手告著你!”韓蘆道:“有我做著主儿,那怕你告一千張狀,還拶出你的尿來哩!”
  那跟的一個韓輝,是韓蘆的叔伯兄弟;一個應士前,是韓蘆娘舅;一個應向才,是韓蘆的表弟,應士前的儿;還有三個老婆,都是胡姑假姨之類。這班人听見劉振白許說每人与他五錢銀,所以也都只愿講和,不愿告狀,都大家勸那戴氏。戴氏隨机應變,說道:“要講和息,我自己就要十兩。俺漢子合眾人,我都不管。”劉振白道:“你只有這個活落口气,我就好替你講了。韓大嫂,我主給你五兩,你看我分上何如?”戴氏道:“我不告狀,不告蹄子淫婦出官,這就是看了劉爺的分上,少我一分也不依!”劉振白笑道:“少一分不依,只怕少一錢少一兩也就罷了。”戴氏道:“倒別這們說。試試看我依不依。”
  劉振白講到其間,兩下添減,講定与韓蘆十五兩,戴氏足足的十兩,分文不少。韓輝一伙男婦,每人一兩。狄希陳唬破膽的人,只望沒事,再不疼銀。寄姐也收英風,藏了猛气,沒了那一段的潑惡,也只指望使几錢銀子按捺了這件事。輕輕易易的照數打發了銀子,大家還好好的作揖走散。
  過了三日,寄姐見珍珠已死,他的父母又都沒有話說,以為太平無事,拔了眼中釘,且足快活,重整精神,再添潑悍,尋釁調羹、童奶奶,嗔他那日不极力上前,以致戴氏采發呼屎,潑口辱罵。正在瑣碎,小選子進來,說道:“小珍珠老子領著兩個穿青的請爺說話哩。”狄希陳倒還是“林大哥木木的”,童奶奶听見,隨說:“不好!吃了忘八淫婦的虧,又告下來了!這是來拿人的!”狄希陳道:“這事怎處?我躲著不見他罷。”童奶奶道:“你一個漢子家不堵擋,沒的叫他拿出老婆去罷?你出去見他,看是那里的狀。一定是察院批兵馬司,這事也容易銷繳。”狄希陳道:“他得咱這們些銀子,哄著咱又告下狀來。我必定補狀追他的銀子還咱。”童奶奶道:“這是咱吃他的虧了,只好‘打牙肚里咽’罷了。他說給銀子,咱還不敢認哩。人命行財,這就了不的。弄假成真,當頑的哩!”狄希陳道:“我乍到京里,不知衙門規矩,該怎么打發?駱大舅又差出去了,只得還請過劉振白來,好叫在里邊處處。”童奶奶道:“這說的也是。他得過咱這們些銀子,又沒干妥咱的事,他這遭也定是盡心。”
  韓蘆合差人見狄希陳半日不出去,在外邊作威作勢的嚷道:“俺到看体面,不好竟進去的。你到不瞅不睬的,把我們半日不理,丟在外邊!”狄希陳一面叫人去請劉振白,一面出去相見。那差人作揖讓坐,不必細說。坐首位的差人道:“這就是狄爺呀?”狄希陳應道:“不敢。”差人道:“童氏是狄爺甚么人?”狄希陳道:“這童氏也就是房下。”差人說道:“狄爺會頑。房下就是房下,怎么說也就是?這個‘也’字不混的人慌么?”狄希陳道:“是房下。二位老哥有甚見教?”差人道:“察院老爺要會會令正奶奶,差小弟二人敬來專請。”狄希陳道:“察院老爺怎么知道房下?為甚么要合房下相會?”差人道:“是這位老韓在察院老爺保舉上奶奶賢惠慈善,所以察院老爺說道:‘這南城地方有這們等的堂客,怎么不合他會會?叫書房快寫帖儿請去。’”狄希陳道:“有察院老爺的帖儿么?”差人道:“有帖儿,我取給狄爺看。”即去襪握菑漕出一個牌夾,夾內取出一個連四紙藍靛花印的邊欄。上面寫道:

    南城察院為打死人命事,仰役即拿犯婦童氏,干證劉芳名,同原告
  韓蘆,即日赴院親審毋遲。年月日。差惠希仁、單完。限次日銷。

  狄希陳見了憲牌,方知察院拿人,呆呆的坐著。差人道:“奶奶在里邊哩?俺們還自己請去。”
  正說話,劉振白來到。差人惠希仁道:“還是老劉忠厚,沒等俺們上門去請,自己就來了。”劉振白故意問道:“二位是那衙門公差?不得認的。”單完接口道:“是一點點子察院衙門的小衙役儿,奉察院爺的柬帖,來請狄奶奶。怕沒人伺候狄奶奶,叫你老人家跟跟狄奶奶哩。劉芳名是尊諱呀?”劉振白道:“這可是沒要緊,怎么又帶上我呢?只怕是重名的。”惠希仁道:“尊號是振白不是?要是就不差了。”劉振白道:“你看這造化低么?好好的又帶上我呢!察院衙門當頑的,出生入死的所在!這是怎么說?”
  韓蘆道:“劉爺休怪。你既做著個緊鄰,每日敲打孩子,逃不過你老人家眼目,借重你老人家到跟前,公道證證儿。劉爺沒的合我有仇呀,合這狄奶奶有仇呢?万物只是個公道。冤有頭,債有主,狄爺倒是個當家人,我怎么不告狄爺呢?童奶奶倒是狄奶奶的母親,我怎么也沒告他呢?可要天理,他二位實沒打我女儿。狄奶奶下狠的打時,他二位還著實的勸哩。劉爺,你要偏向了狄爺,俺女儿在鬼門上也不饒你。你偏向了我,狄爺罷了,那狄奶奶不是好惹的。”劉振白道:“可說甚么呢?只沾著狄奶奶的點气儿,我只是發昏。那日硬抬著材要埋,我做著個緊鄰,耽著干系,我說:‘消停,還是他娘老子到跟前,這事才妥。’狄爺倒沒言語,狄奶奶罵成一片,光棍長,光棍短,說我詐錢,一聲的叫請做錦衣衛校尉的舅爺,又叫人喚相爺家長班,緝訪我到厂里去。這可何如?沒等動彈,就請緊鄰了。”
  惠希仁道:“老劉,閒話少講,有話留著到四角台上說去。請狄奶奶出來,齊在個去處,屈尊狄奶奶這一宿儿,明日好打到,挂牌听審。”劉振白道:“二位請到舍下,根菜壺酒,敬一敬儿。這里吊得牙高高的,看得見的事。做官的人拔不動他,還是咱這光棍做的朋友。”惠希仁合單完齊道:“混話!甚底根菜壺酒合你做朋友哩!拿出鎖來,先把這劉芳名鎖起來,合他頑甚么頑!進去拴出童氏來!”
  單完從腰里掏出鐵鎖,往劉振白脖子里一丟,圪登的一聲,用鎖鎖住。劉振白道:“我不過是個證見,正犯沒見影儿,倒先鎖著我呢!閻王拿人,那牛頭馬面也還容人燒錢紙,潑漿水儿。怎么二位爺就這們執法?狄爺也還年幼,自小儿讀書,沒大經過事体,又是山東鄉里人家,乍來到京師,見了二位爺,他實害怕。二位爺見他不言不語的,倒象諒他大意的一般。二位爺開了我的鎖,留點空儿与我,好叫我与狄爺商議商議怎么個道理,接待二位爺。沒的二位爺賭個气空跑這遭罷?圖個清名,等行取么?我脫不過是個證見,料的沒有大罪;我也有房屋地土,渾深走不了我。你把狄大爺交給我合老韓守著,走了,只問我要。叫老韓到家叫了他媽媽子來,里邊守著狄奶奶。他也渾深不會土遁的。這皮纏了半日,各人也肚子餓了,我待讓到家去,沒有這理,誰家倒吃起證見的來了。老韓又是個原告苦主。說不的,狄大爺,你叫家下快著備飯,管待二位爺,咱再商議。批發二位爺個歡喜,咱明日大家可去投文听審去。”差人也便放了劉振白的鎖。
  但不知如何款待,如何打發歡喜,怎么見官,寄姐果否吃虧,其話甚長,還得一回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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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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