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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尖嘴監打還傷臂 狠心賠酒又捱椎


  事凡已甚,便不可為;可為已甚,仲尼其誰?希陳已甚,明苦暗虧;
  茂實已甚,一頓奉椎。事凡已甚,故不可為;必為已甚,后悔難追。

  卻說狄希陳得了那套顧繡衣裳,獻与素姐,看得中意,嚴厲中寓著溫旨,狄希陳就如奉了欽獎也沒有這般榮耀。感激那張茂實不啻重生父母,再養爺娘!心里想道:“張茂實娘子智姐真真的天下也沒有這樣好人!前日吃了我的捉弄,受了一場橫虧,沒奈何往他手里‘飯店回蔥’,若是換了第二個不好的人,乘著這個机會正好報仇個不了,他卻一些也不記恨,將自己捎來下禮的衣裳慨然回了与我。這段高情真是感深肺腑!”火急般糶了十六石絕細的稻米,得了三十二兩銀子,足數足色,高高的兌了二十二兩紋銀,用紙包了,自己拿到張茂實南京舖內。張茂實和李旺都作了揖,讓狄希陳在店前凳上坐了。
  張茂實問道:“前日那套衣服中得狄大嫂意么?狄大嫂性儿可是有些難招架哩!”狄希陳道:“說不盡!得了張大哥的玉成,李哥的攛掇,完了這件事,可是感激不盡!若不是以心相照的兄弟,誰肯把這千鄉百里自己緊用的衣服回了与我?李哥,你把天平取過來我使使。”李旺端過天平。狄希陳將二十兩合二兩的兩個法馬放在天平一頭,從袖中取出那封銀來,解開,放在天平一頭,將天平兩頭穩了一穩,用小牛角椎敲了兩敲,高高的銀比法馬還偏的一針,將銀倒在紙上,雙手遞到張茂實跟前。
  張茂實道:“狄大哥,你原來為人這們小气;這能有多大點子東西,我就送不起這套衣裳与大嫂穿么?那里放著我收這銀子?你就要還我,遲十朝半月何妨?為甚么這們忙劫劫還不及的?這銀子也還多著五錢哩。我收了原价也還不該哩,沒的好收利錢么?”狄希陳道:“這衣裳會自家走?不用盤纏么?這五錢銀只當是加上的盤纏。”李旺道:“相厚的弟兄,那論的這個?若要丁一卯二的算計起來,這二十一兩多的本儿,待了這兩個月,走了這二千里路,极少也賺他八九兩銀子哩,沒的這也好合狄大哥說?”狄希陳道:“是呀!我就沒想到這里,我還補上。”張茂實道:“你別听李哥的話。這原本我還不肯正收哩,再講利錢!”李旺道:“狄大哥他也不消再補利錢,看來張大哥也不好收。張大哥拿銀子糴不出大米來哩,狄大哥府上极細的大米,也照著下來的數儿,糶几石与張大哥,就彼此都有情了。”狄希陳道:“李哥說的有理。我就奉送。”
  三人說了一大會話,狄希陳辭了回家。果然送了大斗兩石細米馱到張茂實家,張茂實稱了三兩六錢銀子,虛點了一槍,狄希陳再三不受,止說的一聲“多謝,容補”,罷了。張茂實合李旺做了一路,將五六兩的一套裙衫,多得了三四倍的利息,你不感激他,倒罵了許多“呆扶養的”。
  再說素姐,忏悔了鷹神以后,又得了一套心滿意足的衣裳,果然看待那狄希陳十分里面好了有一二分的光景,平日間那許多的非刑也都不大用了。這狄希陳若從此自己拿出那做男子的体段,不要在他面前放僻邪侈,卻不也就漸次收了他的野心?爭奈這樣混帳戴綠頭巾的漢子,沒等那老婆与他一點好气,便就在他面前爭妍取怜,外邊行事漸次就要放肆。
  張茂實將一套衣裳用計多賣了二十兩銀,他又為這件衣裳吃了無限的大虧,其實也該將就他罷了;只為他令正吃了虧,報怨不了,在那白云湖岸亭子里邊設了一席齊整酒肴,請狄希陳吃酒,說是為他送了大米,謝他的厚情,叫了一個美妓小嬌春陪酒。
  這狄希陳若是知回背的人,曉的自己娘子的心性:凡在人家吃酒,惟恐有妓女引誘他的丈夫,把那跟隨的人問了又問,還要不信,必竟還差了那小玉蘭假說送衣裳、要鑰匙,連看一兩次方罷。你看見有妓女在坐,你只該慌忙領他兩杯,托了事故走得回家。他若不肯放你,你得空子逃席,也是該的。誰知這狄希陳的流和心性,一見個油木梳紅裙粉面的東西,就如螞蝗見血相似,甚么是肯開交?張茂實合李旺更又有心捉弄,把小嬌春故意的讓在上面,与狄希陳并肩坐了。狄希陳不知張茂實用的是計,合小嬌春手舞足蹈,不亦樂乎。
  飲到酣暢時節,素姐曉得酒席在湖亭,張茂實平素又是個風飄子弟,必定席上有妓;差了小玉蘭,只說家中尋衣櫥的鑰匙不見,叫他去尋。小玉蘭走到席間,正見狄希陳在那里与小嬌春猜拳賭酒。狄希陳抬起頭來,看見小玉蘭來到,就似那賊徒見了番快,也不必如此著忙。不由得迎出席前問道:“你因甚事尋到這里?”小玉蘭道:“姑娘要緊開那衣櫥,尋不見了鑰匙,特差我來要哩。”狄希陳道:“總里鑰匙都在一個包內,放在抽斗里邊,你回去說知就是。”又把小玉蘭拉到個背淨去處,再三囑付:“你到家中,對了姑娘切忌不可說這里有個女人!你如不說,我任憑你做下甚么不是,我自己也不打你,我也不合你姑娘說,我分付狄周媳婦廚房与你肉菜吃,你長大出嫁的時節,我与你打簪環,做舖蓋,買梳頭匣子,我當自家閨女一般,接三換九:養活下孩子,我當自家外甥似的疼他,与你送粥米,替你孩子做毛衫。你要不听我說,學的叫你姑娘知道,他要打我一下子,我背地里必定打你兩下。我死,你也活不成!我就叫你姑一頓打殺了,還有你爺爺問你討命哩!——再不,我合那頭薛奶奶說。你忘了那一遭為你說舌頭差一點儿沒打殺呀?”
  狄希陳合小玉蘭說話,不防張茂實逼在牆角里听,猛可的說道:“狄大哥,你既叫這孩子替你瞞藏,你陪個軟儿央及他才是,你可降著唬唬他!”又說:“你到家對你姑說,這是我的婊子,与你姑夫不相干。休要叫你姑吃醋。”狄希陳道:“你張大爺哄你哩,你到家連你張大爺的這話也別說。”又自己到席上取了些果子點心,放在玉蘭袖內。
  小素姐的家法,只是狄希陳沒有耳性,好了創口忘了疼的;那小玉蘭是領熟了他大教的,敢在他手里支吾么?你就響許他万兩黃金,他也只是性命要緊;你就唬他,背后要打他,也只怕那現打不賒,落得騙了些果子吃在肚里,且又做了行財買免的供招。
  進的門,見了素姐,學說:“我到了那里,亭子上擺著一桌酒,張大爺還合一個大高鼻梁的漢子——我不認的他,又有一個穿水紅衫子老婆,合俺姑夫在上面一溜家坐著,合姑夫猜枚。姑夫見我進去,問我是做甚么。我說:‘俺姑待開衣廚,尋不見鑰匙,叫我來要哩。’姑夫說:‘鑰匙包子在抽斗里,不是么?’把我叫到背地里囑付,叫別合姑說有老婆。”將那狄希陳分付的話學了個通前徹后,一字不留。把個素姐气的撾耳撓腮,椎胸跺腳,發放小玉蘭,叫他疾忙回去,叫狄希陳即刻流水回來:“若稍遲一刻的工夫,我自己跑到那里砸了家伙,掀了桌子不算,我把一伙子忘八淫婦,我叫他都活不成!”
  小玉蘭哭喪著臉,走到湖亭席上,狄希陳唬得魂飛天外,張茂實以為中計歡欣。小玉蘭說道:“抽斗里沒有鑰匙,叫姑夫快往家里自己尋去哩。”狄希陳唬的個臉彈子瑩白的通長沒了人色,忘了作別,披著衣裳,往外飛跑。張茂實赶上,死拖活拽的說道:“好狄大哥,怎么就上門子怪人?雖是做的菜不中吃,酒又不好,可也是小弟的一點敬心。粗飯也沒上了,這粗妓也還沒奉陪一陪。”李旺又在旁著實挽留。
  狄希陳在外一邊掙,一邊說道:“二位哥体量我,到家就來。要扯了謊,就是個禽獸畜生!”張茂實只是扯住不放。狄希陳道:“張大哥,你請我是好,你這不是安心害我哩!”惹的那妓者小嬌春呱呱的大笑,說道:“你二位叫我都不省的;那客极的這們等的,放他去也罷了,主人家只是不放;其實主人家既是這們苦留,做客的就住下再吃三鐘,這都沒有妨礙。不知怎么客只待去,主人家只待留,這就叫我不省的了。”
  小玉蘭見張茂實只是拉著狄希陳不放,就擦眼抹淚的哭道:“你放了俺姑夫去罷,是你的便宜。俺姑說來,要去的遲了,俺姑自己來哩,打了家伙,掀了桌子,還叫你淫婦忘八都活不成哩!”狄希陳听見這話,越發往外死掙,口里只說:“你是張叔!張大爺!張爺爺!張祖宗!可怜見,你只當放生罷!你就不怕傷陰騭么?”張茂實還扯著胳膊不放。狄希陳看見旁里一個割草的小廝,腰里插著一張鐮,拱倒腰,綽在手里,口里說:“罷,罷!我卸下這只胳膊給你,我去罷!”拿起來只一割。虧不盡穿著一領白綢褂子,袖子虛空著,沒曾著肉,止割破了袖子,胳膊割了一道深口,沒曾卸的下來,從袖中鮮血直流。張茂實方才放手。
  狄希陳及至到家,渾身上下通是染了個血人。素姐見了這等形狀,也未免把那算計酷打的心腸去了一半,小玉蘭又把那狄希陳這樣往外掙,張茂實怎樣拉著不放,狄希陳著极奪鐮砍胳膊說了一遍。素姐不听便罷,听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拉過一條裙子穿上,腰里拽著個棒椎,就往外跑,小玉蘭后頭跟著也跑。調羹從廚房里看見素姐凶凶的往外去,正不知是何頭路,急著人尋了狄員外來家,說知素姐飛奔往外去了,不知何故;又到狄希陳房里,見狄希陳使血染了個紅人,知是胳膊受傷,慌亂著尋陳石灰合柳絮,明府骨頭,与他搽敷。
  再說張茂實放的狄希陳去了,合李旺、小嬌春笑說:“這計何如?尖嘴小廝,做弄的我差一點儿沒把俺婆子打殺,叫我丈母當日打了一頓。做弄叫他婆子打了第二頓,坐軟牢,丟了百五十兩銀子不算,這會說書,渾深又是一頓好打。”小嬌春道:“嗔道叫我說,怎么來,极的他這們等的,你只是不放?原來是用的計么?”張茂實道:“不是為計,我舍錢請他哩!且叫他這會子家里受罪,咱三個且這里自在吃酒。”
  正在得意之際,只見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少婦,穿著家常衣服,雄赳赳的走進亭來。眾人也不料就是素姐,各人彼此相看。素姐走到跟前,把桌子一掀,連碗掀在地上,跌得稀泥爛醬,一只手扯住張茂實的褲腰,從自己腰里扯出那拽著的棒椎,照張茂實身上你看那雨點儿似的打。張茂實使手招了一招,劈指頭一下,打的五個指頭即時腫的象了鼓椎。
  張茂實道:“了不的!通沒王法了!你是誰家的老婆,平白來這里打人?”素姐再不答應,只是輪椎。李旺起先還向前來勸,后來說道:“這不是別人,一定就是狄大嫂。”素姐才說:“忘八淫婦們!你早認的我好來!你攢謀殺了我漢子,還敢在這里吃酒!俺漢子已是斷了气了!”張茂實死掙不脫,李旺合小嬌春听見狄希陳死了,只道是當真,奪門就跑。素姐攔著門,說:“忘八淫婦!謀殺了人,你往那去!我待饒那一個哩!”李旺空大著個鼻子,雄赳赳的個歪人,見了素姐這們丟丟秀秀的美婦,李旺,李旺,把那平日的旺气不知往那里去了!東看西看,無門可出,只有亭后一個開窗,得了個空子,猛可的一跳,金命水命,就跳在湖中,踏猛子赴水逃走。小嬌春也只得跳在湖里逃命,可只不會赴水,汨沒得象個鳧雛一般。
  張茂實挨著打,口里只管說道:“好狄大嫂!你怎么來?你打世人哩么,打的沒點情分?”素姐說:“賊砍頭的!我合你不是世人是甚么?”張茂實道:“好狄大嫂!咱倒的同不的世人,我千山万水捎的心愛衣裳,狄大哥說聲嫂子要,我雙手就送;我將酒請人,并無惡意;這小嬌春是我相處的,你那里放著只管打我?我合狄大哥是同窗,我大起他,還是你大伯人家哩。”
  張茂實口里似救月一般,素姐那里肯放!張茂實左架右招,素姐東打西椎。幸得李旺赴水上崖,濕的身上就如冒雨寒雞,跑到張茂實家怪叫喊的道:“張大嫂,你還不快著去哩!狄大官娘子待中把張大哥使棒椎打殺呀!我赴水逃命來了!”
  智姐听說丈夫被人使棒椎痛打,還那里顧的甚么体面!飛奔也似的奔到湖亭,正見素姐行凶,張茂實受痛。智姐罵道:“賊砍頭的!我說的話你白當不听!我這們再三的說,凡事別要太過,已是夠他的了,你拿著我的話當狗臭屁,可吃他這們場虧!這可是為甚么,使了錢又受疼呀?沒的一個老婆,你就招架不住他么?叫他象拿雞似的!”智姐往素姐手里奪那棒椎,那里奪的下!拍他那扯著褲腰的手,那里拍得開!智姐极了,把張茂實的一條白綢單褲盡力往下一頓,從腰扯將下來,露出那一根三寸長、虎口粗、軟丟l一根大吊,東搖西擺。素姐只得放了手,用袖遮了臉,一直的才出湖亭去了。
  張茂實見素姐去的漸遠,方敢罵道:“你看這惡私科子浪淫婦么!打我這們一頓!這不是你這妙計,我還挨他的哩。”智姐說道:“該!該!你往后我凡說甚么,你還敢不听么?”替張茂實戴上巾帽,穿了衣裳。叫人抬了打毀存剩的器皿,央央蹌蹌的同智姐走了回去。
  素姐到家,只見狄希陳正上完了刀創藥,用絹帕裹著,腫的一只胳膊瓦罐般紅紫。素姐自己把漢子拷賊的一般毒打,他就罷了;見了別人把他的胳膊致得這樣,心中也有些疼痛。家下的都料得他猛熊一般,出去打罵了別人,將這一肚皮惡气必定要出在狄希陳身上。誰知他便也不曾敲打,只罵道:“你這污膿頭忘八羔子!有本事養老婆,就別要這們害怕,你就來家,我有‘長鍋’呼吃了不成?為甚么對著人家自砍自家的胳膊?你是待形容我那惡處,你做春夢哩!我薛老素不怕人敗坏,我不圖蓋甚么賢孝牌坊!你問聲,那年張家蓋牌坊,老婆漢子的擠著看,我眼角儿也不看他!你背著我養老婆,天也不容你,神差鬼使的叫你自家砍那手!”
  素姐每日咕噥帶罵絮叨個不了,狄希陳瘡口發的又晝夜叫喚。狄員外尋人看視,百不見好。有人說府城西門外有個艾回子,是极好有名的外科。狄員外封了三兩白金,差人牽了騾子,徑上濟南接他。艾回子推著一把拉著一把的騎著騾子來了,看的狄希陳是房事沖坏了瘡,外頭不收口,只往里套,務要將外邊死皮用藥蝕去,然后再上細藥生肌。要不早治,這只胳膊都要爛吊。“你沒听府里南門上楊參將家一個家人媳婦,原是黃舉人家的丫頭。黃舉人的娘子,病的臨終囑付:‘這丫頭服侍了這几年,好生替我尋主嫁他。’黃舉人依他囑付,許了楊參將的家人,發了他五兩財禮,倒賠送了有十兩多銀子的東西。他嗔黃舉人不留他在房里,來到楊家,百口良舌,咒罵舊主人家,忽然長起螻蛄瘡來,消不的兩個月,長對了頭,只是往里蝕。請我去看,我認的是報應瘡,治不好的,我沒下藥來。果不其然,不消十日,齊割扎的把個頭來爛吊一邊。
  “西門里頭馬義齋長了對口,也是請我去治。我看了看,我說:‘這聲勢大難治呀!我只是破著治治,好了,你是另拾的命;你要不好,也別怨我,另托生托生新鮮。’旁邊火盆上頓著翻滾的水,使筷子夾著棉花,把滾水往上撩,他覺也沒覺。我日夜陪著他,費了有一百日的工夫,已是待中長平口了。
  “那一日家中有件要緊事,我待到家走走,我千万的囑付;我說:‘這瘡只待的半個月就通好了。我的功勞已是有了九分九厘,再得一厘,就是十全的大事完了。我去后,千万不可行房。要是發了,這瘡就是神仙也救不活了。’我剛只來后,家里支使著一群大磐頭丫頭,搽胭抹粉,就是一伙子妖精,見我去了,書房里沒了別人,沒事到那里晃三回,不送茶也去送茶,不送水也去送水,在那跟前乜乜斜斜的引逗他。
  “一個少年人,一百多日沒有閒事,又是瘡的火气助著,把我囑付的話忘在九霄云外去了,合一個丫頭小玉杏在床沿上正干,誰知一個小迎春就是一個劉六劉七的老婆,把那幃屏使簪子扎了個眼,看了個真實不虛,猛可丁的吆喝了一聲:‘小玉杏!娘叫你來与爹送茶,叫你來要爹里么?’馬義齋沒由分說,上前一手把小迎春拉到床沿上,复翻身又是一下子。那消一大會子,當時气咳嗽,即時黑了瘡口,到點燈的時候,長的嫩肉都化了清水,唬的可一替兩替的使人尋我。
  “我那日偏偏的又吃兩杯酒。我只听見說了一聲叫我,跺了跺腳,說:‘可罷了!’正一頭酒的人著了這唬,酒都唬的醒了。流水跑到那里看了一看,瘡口象螃蟹似的往外讓沫哩,裂著瓢那大嘴怪哭:‘艾哥,你好生救我!我恩有重報!’叫我說:‘別說我艾前川手段不濟,只怕就是呂洞賓也要皺眉。我救不得你了,你快著叫人替你預備后事罷!
  “我只剛到家,他那里張了張口,完事了。我別說費了多少的藥材,只這陪著你待了一百多日,把四下里的主顧都耽誤了。他那沒天理的老婆,不說自己管家不嚴,叫丫頭送了漢子的命,倒說是我勒掯要錢,不与他漢子下藥,耽誤了他漢子的命了!將著一家大小,穿著孝,往我的舖子門首震天震地的哭,一日三遍到舖子門口燒紙送漿水。你說,這惱不殺人么?
  “你的這瘡明白是刀砍的,敷上刀瘡藥,這們少年血气旺的人,破著一個月,長得好好的,誰叫你自不謹慎,行了房,把瘡弄得頑了?這要不費百日工夫,這條胳膊就要不姓狄了!”
  狄員外听說,甚是耽心,送了一兩開箱喜錢。那艾前川將瘡用水洗淨,說:“要上加蝕藥,將丁皮腐肉盡數蝕去,方好另上細藥,才好生肌。這敗肉得四五日的工夫方可蝕盡,可是要忍些疼儿。我今日住下,晚上替你敷上蝕藥,再留下兩帖膏藥与你。我明日起早,你著人且送我家去。我安一安家,收拾些藥。——這藥都是貴物,還得到家折損些甚么才好修合哩。”狄員外道:“這往返一百四五十里地哩,好辛苦走路呀。該用什么藥,你開出單來,咱叫人府里買去,家里我也叫人送糧米去安家。”艾前川道:“這必定還得自己到家。一應珍珠、冰片、牛黃、狗寶、朝腦、麝香,都是我自己收著,沒教別人經手;這升輕粉、打靈藥、切人參、蒸天麻,都要一副應用的器具哩,這都要費措處,我自己不到家,怎么成得?脫不了這蝕敗肉還是四五日的工夫。這四五日里邊,我到家不都俱各完了?”
  狄員外見留他不住,只得許他次早家去。明早起來,打發他吃了飯,備了騾子,叫了覓漢跟著,稱了三兩銀子,叫他自家隨便買藥。他又不肯直捷收去,說道:“不消銀子。這藥就只珍珠是貴藥,我家里有收著的。新近一個販珍珠的客人來,我換了他有半斤,都是豌豆大滾圓的珠子。這藥使不的二兩多銀就夠了。冰片,咱家里也有。除了這兩件,別的甚么黃□、甘草、芍藥、當歸,那能使几個錢?咱是一家人,何必論這個?”狄員外道:“雖是家里有,可也要使錢買,把這銀子收了倒好。”
  這艾前川口里說著推辭的話,已是把銀子袖到袖中去了。狄員外送他上了頭口,說道:“第四日准准的望你來到。”千叮万囑而別。
  狄希陳那日臨睡的時節,艾前川与他洗淨了瘡上了蝕藥,貼了五虎膏。睡到五更,這瘡一步步疼得緊將上來。狄希陳叫他父親与艾前川說知。艾前川道:“這要蝕去敗肉,怎得不疼?我昨日已是說了,這坏了的瘡,叫他起死回生哩。要一點苦也不受,你倒肯呀?”
  及至艾前川行后,這瘡一時疼似一時,一刻難挨一刻,疼的發昏致命,惡心眼花,只是愿死,再不求生。再要問他聲所以,那里得個艾前川撾到跟前!
  疼到半夜,一陣陣只要發昏死去,狄員外只得替他揭了膏藥,用溫湯洗淨,只見那瘡都變了扭黑的顏色,蝕有一指多深,把肉都翻出朝外,漸覺疼稍可忍。
  卻說艾前咱以得家內,那里什么合藥!拿著那狄家的四兩花銀糴米稱面的快活。跟去的覓漢見他第四日不肯起身,再三央請他,甚么是肯動!見覓漢催得緊了,方說:“那瘡是個治不好的低物件,我看你家又是個舍不得錢的人家,這瘡難治!我不去了!你牽了騾子去罷。”覓漢道:“好你呀,這是說的甚么話!你不治。可也早說,怎么耽擱這几日?你怎么就知道俺主人家是個舍不得錢原?俺主人家七十的人了,只有這一個小主人家,甚么是大事?你要錢,明講!怎么耽誤著人家的病哩!”
  艾前川道:“你要叫我治這個瘡,你流水家去与我二十兩銀!先与我十兩,其余的十兩立個帖儿,待我治好了謝我。要依我如此,你到家拿了十兩銀和立的帖子來,我就去!要不依我,我就不消來!我待往泰安州燒香去哩!”
  覓漢無可奈何,只得牽了騾子獨自四家,將艾前川的說話,一一對狄員外說了。不知狄員外如何措處?其說甚長,再听后回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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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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