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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連春元論文擇婿 孫蘭姬愛俊招郎


  愚夫擇配論田庄,計量牛羊合粉倉。那怕喑聾兼跛鈑,只圖首飾与衣裳。
  豪杰定人惟骨相,英雄論世只文章。誰知倚市風塵女,尚識儔中拔俊郎。

  人家的子弟,固是有上智下愚的品格,畢竟由于性習的甚多。若教他身子親近的都是些好人,眼耳聞見的都是些好話,即是那火炮一樣,你沒有人去點他的藥線,他那一肚子的火藥也畢竟響不出來。即如那新城縣里有一個大家,他上世的時候,凡是生下儿女,雇了奶子看養。那大人家深宅大院,如海一般,那奶母抱著娃娃,怎得出到外面?及至娃娃長到五六歲的時候,就送到家塾里邊,早晚俱由家中便門出入,直到考童生的時候,方才出到街頭,乍然見了驢馬牛羊,還不認得是甚么物件,這樣的教法,怎得不把那舉人進士科科不四五個与他中去?且是出來的子弟,那市井囂浮的習气一些也不曾染在身上,所以又都忠厚善良,全不見有甚么貴介凌岸態度。后來人家富貴的久了,大地的淳龐之气都也不肯斂藏,做父兄的便也沒有這等的嚴教,那做子弟的也便不肯遵你這般拘束。如今雖然也還不曾斷了書香,只是不象先年這樣蟬聯甲第。到了那大司馬手里,一個十一二歲的儿子說他是該襲錦衣的人,便与他做了一頂小暖轎,選了八個小轎夫,做了一把小黃傘,終日叫他抬了街上行走,出拜府縣。你道這樣童子心腸,當如此的世故,教他葆攝初心,還要照依他家上世人品,能与不能?
  這狄希陳讀書的本事不會,除了這一件,其余的心性就如生猿野鹿一般。先時跟了那汪為露這等一個無賴的先生,又看了許多“青出于藍”的同類,除了母親有些家教,那父親又甚溺愛不明,已是不成了個赤子。幸得另換了這程樂宇,一來程樂宇的為人不似那汪為露的沒天理,還有些教法;二件也當不起那狄賓梁夫婦的管待,不得不盡力的教他。把那“鐵杵磨針”,《四書》上面也就認得了許多字。出一個“雨過山增翠”,他也能對“風來水作花”;出一個“子見南子,子路不悅”的題,他也能破“圣人慕少艾,賢者戒之在色焉”;看了人家的柬帖樣子,也能照了式与他父親寫拜帖,寫請啟。只是有些悖晦處:人家送窗禽四翼的,他看了人家的禮帖,說窗禽不是雞,定問那送禮的來人要甚么禽鳥,定說四翼不是兩只,決是二雙。如這等事不止一件。
  狄賓梁見儿子長了學問,极其歡喜;他母親又說虧了他擇師教子,所以得到這一步的工夫。提學道行文歲考,各州縣出了告示考試童生。狄賓梁也要叫儿子出去觀場。程英才道:“他還心地不明,不成文理,出考不得。遇著那忠厚的縣官還好,若是遇著個風力的官府把卷子貼將出來,提那先生究責,不當耍處。”狄賓梁說:“他薛家的舅子,相家的表弟,比他都小兩歲,俱已出考,偏他躲在家里,豈不羞人?沒奈何,只得叫他出來去走走。”程樂宇道:“且再商量。”与狄賓梁別了。
  薛如卞与相于廷說道:“我們同學讀書,我們都出去考,只留他在家,委實体面也不好看。脫不了府縣雖然編號,是任人坐的,我們兩個每人管他一篇,也到不得貼出提先生的田地。我們再与先生商議,看是如何。”稟知了程樂宇,程樂宇道:“這卻甚好,只是你兩個這一番出考,我們都要指望你進學,你卻不可為了別人耽誤了自己的正事。”薛如卞道:“這等長天,難道三篇怕也做不完的?每人替他做一篇,不為難事。”程樂宇准了他,投卷听候縣里考試。
  薛如卞入籍不久,童生中要攻他冒籍,勢甚洶洶。程樂宇的妻兄連舉人,叫是連才,常到程樂宇書房,看得薛如卞清秀聰明,甚有愛敬之意,家中有一個小他兩歲的女儿,久要許他為婦,也只恐他家去,所以不曾開口,只背后与程樂宇說了几遭。這連春元的儿子連城璧,是縣學廩生,程樂宇這几個徒弟托他出保;連城璧見薛如卞有人攻他冒籍,雖不好當面拒絕了姑夫,回家与他父親連才商議。連春元想道:“這保他不妨。他已經入籍當差,赤歷上有他父親綢糧實戶的名字,怕人怎的!就与宗師講明,也是不怕!我原要把你妹子許他,惟恐他家去,他若進學在此,這便回去不成,可以招他為婿,倒也是個門楣。不然,爽利許過了親,可以出頭照管。”叫人去請了程樂宇來家商議此事,程樂宇甚是贊成,連春元的夫人要自己看過方好。
  程樂宇道:“這事不難,我叫他送結狀來与內侄,嫂嫂你相看就是了。”程樂宇回到書房叫薛如卞,說道:“外邊攻冒籍的甚緊,連趙完又有不肯出保的意思,我再三央他,你可將這結狀送到他家。”薛如卞拿了結狀走到連家,門上人通報了,說叫請他到后面書房里去。進入中門,連春元的夫婦他也不曾回避,薛如卞作了揖。連夫人故意問說:“這是誰家的學生?”連春元道:“是薛家的,見從程姑夫念書,如今要出考哩。”叫他坐了吃茶。伸出兩只雪白的長長尖手,聲音圓滿,相貌端方,齒白唇紅,發才及額;紫花布大袖道袍,紅鞋淨襪。連趙完出來相見,他留了結狀。連春元自進書房,取了一柄詩扇,一匣香墨,送他出來。他作揖稱謝,甚有矩度。連夫人亦甚喜歡,就托了程樂宇作伐。薛教授喜不自胜,擇日下定,不必煩講。薛如卞有了這等茁實的保結,那些千百年取不中的老童,也便不敢攻訐。
  縣官點完名進去,四個人都坐成了一處。出下題來:一個《論語》題是“從者見之”,一個《孟子》題是“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薛如卞先与狄希陳做了頭篇,相于廷也先与狄希陳做了二篇,方才做自己的文字。薛如兼才得十二歲,他也不管長不管短,拿了一管筆颼颼的寫起。不一頓飯時,起完了草稿,就要謄真。薛如卞說:“這天色甚早,你不要忙,待我与你看看,再謄不遲。”他那里肯等,霎時間,上完了真。剛好巳牌時候,頭一個遞上卷去。縣官看了這等一個俊俊的光頭,揭開卷子,滿滿的一卷子字,又是頭一個交卷,求那縣官面試。縣官把他的卷子齊頭看了一遍,笑道:“你今年几歲了?”回說:“十二歲了。”縣官笑說:“你這文章還早哩!回去用心讀書,到十四歲出來考,我取你。”這薛如兼只是胡纏,縣官說:“我出一對考你罷:‘大器貴在晚成。’”他對“長才屈于短馭。”縣官笑道:“你對還取得,取了你罷!你去舊位上坐在那邊等,再有几人交卷,放你出去。”
  等了一會,狄希陳也抄完了卷子,送上去面試。雖也不是幼童,卻也還是個標致披發。《論語》破題道:“從者為之將命,鑒其誠而已。”《孟子》破題:“齊婦丑其夫,而齊人不自丑焉。”縣官把那第二個破題圈了,以下的文字單點到底,卷面上寫了個“可”字。又等了二三十個交卷的,狄希陳与薛如兼都頭一牌放了出去,都是縣官面試取中,歡喜的跳了回家。
  薛如卞等了相于廷一齊完了,上去交卷。兩個都方一十四歲,新才留發,清清秀秀的一對學生,跪了求縣官面試。縣官把那兩通卷子都齊頭看了,都圈點了許多,都在卷面上發了個大圈,問說:“兩個都几歲了?”回說:“都是十四歲了。”又問:“先生是誰?”回說:“是程英才。”問說:“你兩個是同窗么?”回說:“是。”縣官說:“回家快去讀書,這一次是要進的了。”兩個謝了縣官,領了照出的牌,開門放出。各家父兄接著,都說蒙縣官面試取中。天還甚早,程樂宇叫他吃了飯,寫出那考的文章,都比那窗下的更加鮮艷;程樂宇把去与連春元父子看,甚是稱賞。
  大家估那兩人的文字,程樂宇与連趙完說:“薛如卞在十名里,相于廷在十名外。”連春元說:“這兩個都在十名里。相于廷在前,薛女婿在后。”程樂宇又把狄希陳的文字也叫他謄了出來,把与連春元看,連春元說:“這卷子也取的不遠。据頭一篇只是必取,若第二篇只怕還不出二十名去。”程樂宇笑道:“頭一篇是薛女婿做的,第二篇是相學生做的。”
  過了十數日,縣里發出案來,共取了二百一十二名。相于廷第四,薛如卞第九,都在覆試之數;狄希陳第二十一名,薛如兼第一百九十名。四個全全取出,各家俱甚喜歡。
  連春元夸他認得文章,見了程樂宇,說:“薛如卞合相于廷必然高進。”連夫人取笑說道:“薛家女婿進了,只是少了姑夫的一分謝禮,難道好受侄女女婿的么?”連春元道:“女婿進了學,咱還該另一分禮謝他姑夫哩。”程樂宇道:“豈止這個?那做媒的禮沒的好不送么?”
  不兩日,縣里造了冊,要送府學考。因四個都尚年幼無知,乍到府城,放心不下,還央程先生押了他們同去,米面吃食等物都是狄員外辦的。濟南府東門里鵲華橋東,有連春元親戚的房子,問他借了做下處。一行師徒五人,又狄周、薛三槐、相家的小廝隨童、連家撥了家人畢進跟隨薛如卞、廚子尤聰,共是十人。清早都在狄家吃了早飯,各家的父兄并連春元父子都到狄家看著送他們起身。狄希陳問他娘要銀子,好到府里買什么,他娘給了他四兩銀子;他嫌少,使性子,又問他爹要,他爹又給了他六兩;叫他買書紙筆墨,別要分外胡使。
  明水到府不足百里,早發晚到。次日,禮房投了文,听候考試的日期尚早,程先生要拘住他們在下處讀書。這班后生,外州下縣的人,又生在鄉村之內,乍到了省城,就如上在天上的一般,怎拘束得住?先生道:“我就管住你的身子,你那心已外馳,也是不中用的,憑你外邊走走,暢暢文机。只是不可生事,往別處胡走。”
  這四個人得了這道赦書,“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從鵲華橋發腳,由黑虎廟到了貢院里邊,畢進指點著前后看了一遍。又到了府學里邊看了鐵牛山,從守道門前四牌坊到了布政司里面,由布政司大街各家書舖里看過書;去出西門,到跑突泉上頑耍了一大會,方才回步。
  狄希陳走在跑突泉西邊一所花園前,扯開褲小解。誰知那亭子欄干前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磬頭閨女,生得也甚是齊整,穿的也甚濟楚。見了狄希陳在那里溺尿,那閨女朝了庭內說道:“娘,你來看!不知誰家的學生朝了我溺尿!”只見里面走出一個半老女人來說道:“好讀書的小相公!人家這么大閨女在此,你卻抽出‘繼子’來對著溺尿!”唬的狄希陳尿也不曾溺完,夾了半泡,提了褲子就跑,羞的緋紅的臉,赶上薛如卞等說道:“您也不等我一等,剛才差一點儿沒惹下了禍!一個大磬頭閨女在那西邊亭子上,看不曾看見,朝著他溺了一泡尿,惹的他娘怪說不是的。這要被他打几下了,那里告了官去!”大家問說:“有多大的閨女?”狄希陳說:“罄起頭了,標致多著哩!穿的也极齊整。”
  畢進道:“這里誰家有這齊整閨女?待我回去看看。”畢進跑去,不多一會,回來說:“是兩個唱的。”薛如卞說:“唱的也敢嗔人么?”狄希陳說:“瞎話!誰家有這們唱的!磬著頭,打著騖髻,帶著墜子,是好人家的個閨女!”畢進問說:“狄大哥,你見的是那穿蜜合羅的?”狄希陳說:“就是。”畢進說:“那就是個唱的。”狄希陳說:“咱都回去看看可是唱的不是。”
  一班學生都走到跟前,縮住了腳,站著往里瞧。那個半老女人說道:“那位溺尿的相公照著閨女溺尿罷了,還敢回來看人?都請進來吃茶。”這班學生待要進去,又都怕羞不敢進去,待不進去,卻又舍不的离了他門。你推我讓,正在那里逡巡,可是那個穿蜜合的小姐卻到跟前,猛可的將狄希陳一手扯,一邊說道:“你對著我溺了尿去,我倒罷了,你又上門來看人!”一邊往家就拉。狄希陳往外就掙,唬的薛如卞、相于廷怪嚷,叫人上前。畢進笑道:“他合狄大哥頑哩,進去歇歇涼走。”拉到屋里板凳上坐下,端上茶來吃了,又切了個瓜來。有吃一塊的,有做假不吃的。
  那個閨女拿著一塊瓜,往狄希陳口里填,說:“怎么來上門子怪人溺尿唬著你來么?原來還沒梳櫳的個相公,就唬他這們一跳。”仔伙子頑了一會,方才起身。那個閨女也送出門來,又對狄希陳說:“呃!你极了尿,可再來這里溺罷,我可不嗔了。”同來到了江家池上,吃了涼粉、燒餅,進西門回下處來。路上囑付,叫薛如兼休對先生胡說往唱的家去。
  程樂宇見了他們,問說:“從何處回來?”回說:“走到了跑突泉上,又往江家池吃涼粉、燒餅。”狄周看得程樂宇說到涼粉燒餅的跟前,有個■國■國的咽唾沫之情,遂問那主人家借了一個盒子、一個《赤壁賦》大磁碗,自己跑到江家池上下了兩碗涼粉,拾了十個燒餅,悄悄的端到下處,定了四碟小菜,与程樂宇做了晌飯。程樂宇甚喜狄周最可人意。四個學生也吃了午飯,讀了半日書。
  次日,又稟了先生,要到千佛寺去。出了南門,拾的燒餅,下處拿的腊肉蒜苔,先到了下院,歇了一會,才到山上,都在塵飛不到上面吃了帶去的餅肉。過了正午,方才下山。又在教場將台上頑了半會,從王府門口回到下處,仍又吃了些米飯,天也漸次晚了。
  次早,向先生給了假,要到湖上,叫狄周五葷舖里買了一個十五格攢盒,自己帶的酒;叫畢進先去定了一只船,在學道門首上船,沿湖里游玩。到在北极廟台上頑了半日,從新又下了船,在學道前五葷舖內拾的燒餅、大米水飯、粉皮合菜、黃瓜調面筋,吃得響飽,要撐到西湖里去。
  只見先有兩只船,也在那游湖,船上也脫不了都是听考的童生。船上都有呼的妓者,內中正有那個穿蜜合羅衫的閨女,換了一件翠藍小衫,白紗連裙。那船正与狄希陳的船往來擦過,把狄希陳身上略捏了一把,笑道:“你怎么不再去我家溺尿哩?”狄希陳羞得不曾做聲。倒是那個閨女對著他那船上的人告訴,大家亂笑。后晌在學道門口下船的時候,恰好又都同在那里上岸。臨別后,彼此都甚留情。原來從那日狄希陳在他家吃茶回來,心里著實有個留戀之意。一來怕羞,二來自己偷去,又怕先生查考,心里真是千般摩擬,万回輾轉,尋思不出一個好計,想道:“沒有別法,只是夯干罷了。”
  次日,眾人又出去到那雜貨舖內閒看,他在那人叢里面轉了一個人背,一溜風跑到那前日溺尿的所在,只見門前一個人牽著一匹馬在那里等候。狄希陳想道:“苦哉!門口有馬,一定里邊有人在內,我卻怎好進去?且是許多親戚都在城里,万一里面的是個熟人,不好看相。”在那門前走來走去的象轉燈一般。卻好一個賣菜的謳過,有一個小丫頭出來買菜,狄希陳認是那前日掇茶的丫頭。那丫頭看了狄希陳也笑,買了兩把菜進去。
  不多一時,只見那個閨女手里挽著頭發,頭上勒著絆頭帶子,身上穿著一件小生紗大襟褂子,底下又著一條月白秋羅褲、白花膝褲、高底小小紅鞋,跑將出來,正見狄希陳在那里張望,用手把狄希陳招呼前去,說道:“你這腔儿疼殺人!”一只手挽發,一只手扯著狄希陳到他臥房,說:“床上坐著,等著我梳頭。”狄希陳說:“你猜我姓甚么?”那閨女說:“我猜你是狄家的傻孩子!”狄希陳說:“蹺蹊!你怎么就知道我姓狄?”那閨女說:“我是神仙,你那心里,我都猜的是是的,希罕這姓猜不著!”狄希陳說:“你猜我這心里待怎么?”那閨女說:“我猜你待要欺心,又沒那膽,是呀不是?”狄希陳不言語,只是笑。
  那閨女說:“你也猜我姓甚么?”狄希陳想了一想,一看見他房里貼著一幅畫,上面寫道:“為孫蘭姬寫”;想道:“這孫蘭姬一定就是他。”一說道:“我怎么猜不著?只是不說。”那閨女道:“你怎么就不說?我只是叫你說。”
  兩個斗著嘴,那閨女也梳完了頭,盆里洗了手,使手巾擦了,走到狄希陳跟前,把狄希陳摟到怀里問道:“你說不說?”狄希陳忙應:“我說!我說!你是孫蘭姬。”那閨女又問道:“你怎么知道?”狄希陳說:“那畫上不是么?”
  兩個繞圈子,那外邊牽馬的催說:“梳完了頭不曾?等的久了。咱走罷。”那閨女說:“不好!不好!快著!快著!我奶奶,我這孩子待去哩!”關了房門,要合狄希陳上陣。
  誰知那閨女雖也不是那沖鋒陷陣的名將,卻也還見過陣。那狄希陳還是一個“齊東的外甥”,沒等披挂上馬,口里連叫“舅舅”不迭。才一交鋒,敗了陣就跑。那閨女笑道:“哥儿,我且饒你去著,改日你壯壯膽再來。”又親了個嘴,說道:“我的小哥!你可是我替你梳櫳的,你可別忘了我!”
  那閨女待要留他吃飯,外邊那牽馬的又催。兩個吃了兩杯寡酒,送出狄希陳行了,他方上了馬,也進城來。狄希陳頭里走,他騎著馬后面慢跟,卻好都是同路。見著狄希陳進去,知道是他的下處。
  狄希陳到了家,他們還沒回來哩。程樂宇問說:“他三個哩?”狄希陳知他三人未回,甚是得計,說道:“到了布政司街上,被人擠散了,再沒找著他們。我在書舖里看了會子書,等不見他們,我就來了。”哄過了先生。從此以后,得空就去,也有五六次的光景。
  府里挨次考到繡江縣,外邊商議停當,四人還是連號,薛如卞專管薛如兼,相于廷專管狄希陳。程樂宇說:“你兩個全以自家要緊,不要誤了正事。他兩個不過意思罷了,脫不了到道里,饒不得進,還要提先生,追究出代筆的情節,不是頑處。”
  那日濟南府卻在貢院里考,《論語》題:“文不在茲處。”《孟子》題是:“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相于廷道:“一個題目做兩篇,畢竟得兩個主意才好。”他說那“文不在茲乎”不是夫子自信,卻是夫子自疑,破題就是:“文值其變,圣人亦自疑也。”第二個題說不是叫齊王自行王政,是教他輔周天子的王政,留明堂還天子,破道:“王政可輔,王跡正可存也。”他把這兩個偏鋒主意信手拈了兩篇,遞与狄希陳謄錄,他卻慢慢的自己推敲。薛如卞先把自己的文字做完,方才把薛如兼的文字替他刪改了。
  狄希陳早早的遞了卷子,頭一牌就出去了。家里的人都還不曾接著。他看見沒人,正中其計,兔子般竄到孫蘭姬家。适值孫蘭姬正在家里,流水做飯与他吃了,到了房中,合他做了些事件。說道:“今日考試,明日便要回家。”兩人甚難割舍。聞得繡江縣一案要調省城,倘緣法不斷,府案取得有名,再來進道,這倒有許久的相處,但不知因緣何如。恐怕先生查考,只得辭回下處,說著晚上還使人与他送禮。正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別斷腸人。”回到下處,又將言語支吾過了,都把考的文章寫了出來。
  程樂宇看了薛如卞、相于廷的文字,許說還是十名之內。看了狄希陳的,笑說:“這差了書旨,定是不取的了。”又看了薛如兼的說道:“你面試不曾?”他說:“官不在堂上,沒有面試。”程樂宇說:“若是當面交卷,看見是個孩子,倒也可取。可惜了的!”打發都吃了飯,果然家里的頭口都來迎接。
  眾人因在府城住了二十多日,听說家去,都甚喜歡。惟有狄希陳听說家去,倒似吊了魂的一般,燈下秤了二兩銀子,把自己的一個舊汗巾包了,放在床頭,起了個五更,悄悄的拿了銀子,推說往街上出恭,一陣風跑到西門上;剛剛的開了城門,急忙到了那閨女家內。可恨那個閨女傍晚的時節被人接了進城,不在家里。他垂首喪气把那汗巾銀子留与了他的母親。要留他吃飯,他急忙不肯住下,又覆翻身跑了回來。走到貢院門口,正撞見孫蘭姬騎了馬,一個人牽了,送他回去。知他才從家里空來,好生難過。一個大街上,有甚么事做?只好下了馬,對面站著,扯了手,說了几句可怜人的話,俱流了几點傷情的眼淚。孫蘭姬從頭上拔一枝金耳挖与了他,狄希陳方打發孫蘭姬上了馬。
  狄希陳更是難為,回到下外,大家方才起來梳洗。狄周已是与他收拾完了行李,只等他不見回來。他說:“撞見郡王們進朝,站著看了一會。只說后邊還有來的,誰想只有那過去的一位,叫我空等了這們一日。”大家都吃完了飯,備上了頭口,交付那借用的家伙,賞了那看房子的人三錢銀子。一行人眾,出了東門,望東行走,倒也是:
  鞭敲金鐙響,齊唱凱歌回。獨有含情子,回頭淚滿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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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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