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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屏紈褲穩步試云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


  這回書話表安公子從去年埋首用功,光陰荏苒,早又今秋,歲考也考過了,馬步箭也看過了,看看的場期將近。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他文課日期。晚飯飯過無事,便在他父親前請領明日的題目。安老爺吩咐道:“明日這一課不是照往日一樣作法。你近日的工夫卻大有進境,只你這番是頭一次進場,場里雖說有三天的限,其實除了進場出場,再除去吃睡,不過一天半的工夫。這其間三篇文章一首詩,再加上補錄草稿,斟酌一番,筆下慢些,便不得從容。你向來作文筆下雖不遲鈍,只不曾照場規練過。明日這課我要試你一試,一交寅初你就起來,我也陪你起個早,你跟我吃些東西,等到寅正出去,發給你題目,便在我講學的那個所在作起來。限你不准繼燭,把三文一詩作完。吃過晚飯再謄正交卷,卻不可潦草塞責。我就在那里作個監試官。
  經這樣作一番,不但我得放心,你自己也有些把握。”說著,便合太太說:“太太,明日給我們弄些吃的。”太太自是高興,卻又不免替公子懸心,便道:“老爺何必還起那么早啊?有他師傅呢,還是叫他拿到書房里弄去罷。當著老爺別再唬的作不上,老爺又該生气了。”
  太太這話,不但二位少奶奶覺得是這樣好,連那個不須他過慮的“司馬長卿”也望著老爺俯允。不想安老爺早沉著個臉答道:“然則進場在那万余人面前作不作呢?何況還有主考房官,要等把這三篇文章一首詩合那万余人比試,又當如何?”太太听了無法,因吩咐公子道:“既那么著,快睡去罷。”
  公子下來,再不道老人家還要面試,進了屋子,便忙忙的脫衣睡覺。
  金、玉姊妹兩個生怕他明日起在老爺后頭,兩個人換替著熬了一夜。不曾打寅初,便把公子叫醒,梳洗穿衣上去,幸喜老爺還不曾出堂。少刻老爺出來,連太太也起來了,便道:“你們倆送場來了?”當下公子跟著老爺飽餐一頓,到了外面,筆硯燈燭早已備得齊整。安老爺出來坐下,便向怀里取出一個封著口的紅紙包儿來,交給公子道:“就在這屋里作起來罷。”自己卻在對面那間坐去,拿了本《朱子大全》在燈下看。
  又派了華忠伺候公子茶水。
  卻說公子領下題目來,拆開一看,見頭題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二題是“達巷党人曰”一章,三題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四句;詩題是“賦得‘講《易》見天心’”,下面旁寫著“得‘心’字五言六韻。”
  且住!待說書的來打個岔。這詩文一道,說書的是不曾夢到,但是也曾見那刻本儿上都刻得是五言八韻,怎的安老爺只限了六韻呢?便疑到這個字是個筆誤,提起筆來就給他改了個“八”字,也防著說這回書的時節免得被個通品听見,笑話我是個外行。不想這日果然來了個通品听我的書,他听到這里,說道:“說書的,你這書說錯了。這《儿女英雄傳》
  既是康熙、雍正年間的事,那時候不但不曾奉試帖增到八韻的特旨,也不曾奉文章只限七百字的功令,就連二場還是專習一經,三場還有論判呢。怎的那安水心在几十年前就叫他公子作起八韻詩來了?”我這才明白,此道中不是認得几個字儿就胡開得口、混動得手的!從此再不敢“強不知以為知”了。
  閒話少說,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看了那詩文題目,心下暗道:“老人家這三個題目,是怎的個命意呢?”摹擬了半日,一時明白過來,道:“這頭題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題是要我認定性情作人,第二個題目大約是老人家的自況了。那詩題,老人家是邃于《周易》的,不消講得。”想罷,便把那題目條儿高高的粘起來,望著他,謀篇立意,選詞琢句,一面研得墨濃,蘸得筆飽,落起草來。及至安老爺那邊才要早飯,他一個頭篇、一首詩早得了,二篇的大意也有了。那時安老爺早把程師爺請過來一同早飯。公子跟著吃飯的這個當儿,老爺也不問他作到那里。一時吃罷了飯,他出來走了走,便動手作那二三篇。那消繼燭,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詩早已脫稿,又仔細斟酌了一番,卻也累得周身是汗。因要過去先見見父親,回一句稿子有了,覺得累的紅頭漲臉的不好過去,便叫華忠進去取了小銅旋子來,濕個手巾擦臉。
  華忠到了里頭,正遇著舅太太在那里合倆奶奶閒話,那個長姐儿也在跟前。大家還不曾開得口,那長姐儿見了,他便先問道:“華大爺,大爺那文章作上几篇儿來了?”華忠道:“几篇儿?只怕全得了,這會子擦了臉就要送給老爺瞧去了。”
  舅太太便合長姐儿道:“你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几篇儿是几篇儿?”他自己一想,果然這話問得多點儿,是一時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儿懂得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著,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
  說著,梗梗著個兩把儿頭,如飛而去。
  話休絮煩。卻說公子過來,見程師爺正在那里合老爺議論今年還不曉得是一班啥腳色進去呢,那莫、吳兩公也不知有分無分。正說著,老爺見公子拿著稿子過來,問道:“你倒作完了嗎?”因說:“既如此,我們早些吃飯,讓你吃了飯好謄出來。”公子此時飯也顧不得吃了,回道:“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來,吃多了,可以不吃飯了。莫如早些謄出來,省得父親合師傅等著。”安老爺道:“就這樣發憤忘食起來也好,就由你去。”
  一時要了飯,老爺便合程師爺飲了兩杯,飯后又合程師爺下了盤棋。程師爺讓九個子儿,老爺還輸九十著。他撇著京腔笑道:“老翁的本領,我諸都佩服,只有這盤棋是合我下不來的。莫如合他下一盤罷。”老爺道:“誰?”抬頭一看,才見葉通站在那里。老爺因他這次算那地冊弄得极其精細,考了考,他肚子里竟零零碎碎有些個,頗覺他有點出息儿。一時高興,便換過白子儿來,同他下了一盤。
  程師爺苦苦的給老爺先擺上五個子儿,葉通還是盡力的讓著下。下來下去,打起劫來,老爺依然大敗虧輸,盤上的白子儿不差甚么沒了,說道:“不想陽溝里也會翻船!”程師爺便笑道:“老翁這盤棋雖在陽溝里,那船也竟會翻的呢!”老爺也不覺大笑道:“正不可解。這樁事我總合他不大相近,這大約也關乎性情。還記得小時節,長夏完了功課,先生也曾教過,只不肯學。先生還道:‘你怎的連“博弈猶賢”這句書也不記得?你不肯學,便作一道“無所用心”的詩我看。’先生是個村我的意思,這首詩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時節渾不渾,便口占了一首七截,對先生道:‘平生事物總關情,雅謝紛紛局一枰;不是畏難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這話將近四十年了,如今年過知非,想起幼年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真覺愧悔!”
  說話間,公子早謄清詩文,交卷來了。安老爺接過頭篇來看著,便把二篇勻給程師爺看。老爺這里才看了前八行,便道:“這個小講倒難為你。”程師爺听了,便丟下那篇,過來看這篇。只見那起講寫道是:
  ……且《孝經》一書,“士章”僅十二言,不別言忠,非略也;蓋資事父即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
  自晚近空談拜獻,喜競事功,視子臣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國為兩事。究之今聞未集,內視已慚,而后歎《孝經》一書所包者為約而廣也。……
  程師爺看完了,道:“妙!”又說:“只這個前八行,已經拉倒閱者那枝筆,不容他不圈了。”說著,便歸坐看那一篇。
  一時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換過來看,因合老爺道:“老翁,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轉何如?”安老爺接過來,一面看著,一面點頭,及至看到結尾的一段,見寫道是:
  ……此殆夫子聞達巷党人之言,所以謂門弟子之意歟?不然達巷党人果知夫子,夫子如聞魯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聞陳司敗之言可也。況君車則卿御,卿車則大夫御,御實特重于《周官》;适衛則冉有仆,在魯則樊遲御,御亦習聞于吾党;御固非卑者事也,夫子又何至每況愈下,以所執尤卑者為之諷哉?噫!此學者所當廢書三歎歟!
  老爺看罷,連連點頭,不覺拈著胡子,翻著白眼,望空長歎了一聲道:“這句卻未經人道!”程師爺便道:“他這段文字全得力于他那破題的‘惟大圣以學御世,宜非執名以求者所知也’的兩句。所以小講才有那‘圣人達而在上,執所學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窮而在下,執所學以師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几句名貴句子。早作了后股里面出股的‘執以居魯适周,之齊、楚,之宋、衛,之陳、蔡’,合那對股的‘執以訂《禮》,正《樂》,刪《詩》《書》,贊《周易》,修《春秋》’的兩個大主意的張本。直從博學成名,把這個‘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這后一段未經人道的好文字來?”一時,程師爺把那三篇看完,大叫:“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這第三篇的結句,便是個佳{。”老爺笑問:“怎的?”他便高聲朗誦道:
  ……此中庸之极詣,性情之大同;人所難能,亦人所盡能也。故曰:“其動也中。”
  說著,又看了那首詩。安老爺便讓程師爺加墨,程師爺道:“不,今日這課是老翁特地要看看他的真面目,兄弟圈點起來,誘掖獎勸之下,未免總要看得寬些,竟是老翁自己來。”安老爺便看頭二篇,把三篇合詩請程師爺圈點。一時都圈點出來,老爺見那詩里的“一輪探月窟,數點透梅岑”兩句,程師爺只圈了兩個單圈,便問道:“大哥,這樣兩句好詩,怎么你倒沒看出來?”程師爺道:“我總覺這等題目用這些花月字面,离題遠些。”安老爺道:“不然。你看他這‘月窟’‘梅岑’,卻用得是‘月到天心處’合‘數點梅花天地心’兩句的典;那‘探’字、‘透’字又不脫那個‘講’字,竟把‘講《易》見天心’這個題目扣得工穩的很呢。”
  程師爺拍案道:“啊喲!老翁,你這雙眼睛真了不得!”說著,拿起筆來,便加了几個密圈,又在詩文后加了一個總批。
  那程師爺的批語不過照例几句通套贊語,安老爺看了,便在他那批語后頭提筆寫了兩行,批道是:
  三藝亦無他長,只讀書有得,便說理無障,動中肯綮。詩變熨貼工穩。持此与多士爭衡,庶不為持衡者齒冷。秋風日勁,企予望之!
  公子見這几句獎勉交至的庭訓,竟大有個許可之意,自己也覺得意。一時,程師爺便讓老爺帶了公子進去歇息,又笑道:“今日老翁自然要有些獎賞,才好叫學生益知勉學。”老爺道:“這個自然。”說著,程師爺拿了他的毛竹煙管、藍布煙口袋去了。
  卻說公子隨安老爺進來,太太迎著門儿便問道:“沒鑽狗洞阿?”安老爺道:“豈但,今日竟算難為他的了。”太太見老爺露著喜歡,坐下便笑問道:“老爺瞧我們玉格這回考去,到底有點邊儿沒有哇?”老爺未曾開口,先動了點儿牢騷,說道:“這話實在難講。這科名一路,兩句千古顛簸不破的話,叫作‘窗下休言命,場中莫論文。’照上句講,自然文章是個憑据;講到下句,依然還得听命去。只就他的文章論,近來卻頗頗的靠得住了;所不可知者,命耳!況且他才第一次觀光,那里就敢望僥幸?只要出場后文章見得人,便再遲些發達,也未為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后塵就是了。”說著,便回頭吩咐公子道:“你今日作了這課,從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場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節飲食;再則清早起來,把摹本流覽一番,斂一斂神;晚上再靜坐一刻,養一養气。白日里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談談;否則閒中望望行云,听听流水,都可活潑天机。到場屋里,提起筆來,才得气沛詞充,文思不滯。我這里還給你留著件東西,待我親自取來給你。”說著便站起來,叫人拿了燈到西屋里去。
  公子見老爺親身去取這件東西,一定因師傅方才的話,有件甚么珍重器皿獎賞。不一刻,只見老爺從西屋里把自己當年下場的那考籃,用一只手挎出來。看了看,那個荊條考籃經了三十余年的雨打風吹,煙熏火燎,都黑黃黯淡的看不出地儿來了。幸是那老年的東西還實在,那布帶子還是當日太太親自纏的縫的,依然完好。
  列公,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儿子讀書,下場怎的連考具都不肯給他置一份?原來依安太太的意思,從老早就張羅要給儿子精精致致從頭置份考具,無奈老爺執意不許,說必得用這一份,才合著“弓冶箕裘”的大義。逼著太太收拾出來,還要親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親自去拿。便挎了出來,滿臉堆歡的向公子道:“此我三十年前故態也。便是里頭這几件東西,也都是我的青氈故物。如今就把這分衣缽親傳給你,也算我家一個‘十六字心傳’了。”
  列公,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那公子見父親賞了這份東西,說了這段話,真個比得了件珍寶他還心喜。連忙跪下,雙手接過來,放在桌儿上。安太太合老爺向來是相敬如賓的,方才見老爺站起來,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這個籃子來,便站在桌儿跟前,揭開那個籃蓋儿,把里頭裝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交付公子。金、玉姊妹兩個也過來幫著檢點。只見里頭放著的號頂、號圍、號帘,合裝米面餑餑的口袋,都洗得干淨;卷袋、筆袋以至包菜包蜡的油紙,都收拾得妥貼;底下放著的便是飯碗、茶盅,又是一分匙箸筒儿,合銅鍋、銚子、蜡簽儿、蜡剪儿、風爐儿、板凳儿、釘子錘子這類,都經太太預先打點了個妥當。因向公子說道:“此外還有你自己使的紙筆墨硯,以至擦臉漱口的這份東西,我都告訴倆媳婦了。帶的餑餑菜,你舅母合你丈母娘給你張羅呢。米呀、茶葉呀、蜡呀,以至再帶上點儿香啊、藥啊,臨近了,都到上屋里來取。”
  何小姐最是心熱不過的人,听了婆婆這話,一面歸著著東西,合張姑娘道:“實在虧婆婆想的這樣周到!”安太太笑道:“妞妞,也不是我想的周到,實告訴你罷,我那天打點著這份東西,自己算了算,連恩科算上,再連這次,我這是打點到第十九回了。”安老爺在旁邊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從自己鄉試起,至今又看著儿子鄉試,轉眼三十余年,可不是十九回了嗎?自己也不免一聲浩歎。
  才收拾完畢,太太又叫長姐儿:“把那個新絮的小馬褥子、包袱、褐衫、雨傘這些東西都拿來,交給你大奶奶。”又听安老爺說道:“正是我還有句話囑咐。”因吩咐公子說道:“你進場這天,不必過于打扮的花鵓鴿儿似的。看天气,就穿你家常的那兩件棉夾襖儿,上頭套上那件舊石青臥龍袋。第一得戴上頂大帽子。你只想,朝廷開科取士,為國求賢,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隨便戴個小帽頭儿去應試,如何使得!”
  公子只得听一句應一句。他只管這等恪遵父命,只是才得二十歲的孩子,怎得能像安老爺那樣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著母親給作了件簇新的洋藍縐綢三朵菊的薄棉襖儿,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緞子耕織圖花樣的半袖悶葫蘆儿,舅母又給作了個絳色平金長字儿帽頭儿,倆媳婦儿是給打點了一分絕好的針線活計,正想進場這天打扮上,花哨花哨,如今听父親如此吩咐,心里卻也不能一時就丟下這份東西。太太是怕儿子委屈,便說道:“一個小孩子家,他愛穿甚么戴甚么,由他去罷,老爺還操這個心!”安老爺道:“不然。太太只問玉格,我上次進場出場,他都看見的,是怎的個樣子?”回頭又問著公子道:“便是那年場門首的那班世家惡少,我也都指給你看了。一個個不管自己肚子里是一團糞草,只顧外面打扮得美服華冠,可不像個‘金漆馬桶’?你再看他滿口里那等狂妄,舉步間那等輕佻,可是個有家教的?學他則甚!”
  太太同金、玉姊妹听了這話,才覺得老爺有深意存焉。公子益發覺得這番嚴訓,正說中了他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只有那個長姐儿心里不甚許可,暗道:“人家太太說的很是,老爺子總是扭著我們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勸勸。听起來,場里有上千上万的人呢,這几天要換了季還好,再不換季,一只手挎著個筐子,腦袋上可扛著頂緯帽,怪逗笑儿的,叫人家大爺臉上怎么拉得下來呢?”咳!這妮子那里曉得,他那個大爺投著這等義方的嚴父,仁厚的慈母,內助的賢妻,也不知修了几生才修得到此,便挎著筐儿、扛頂緯帽何傷?
  閒話少說。當下公子便把那考籃領下去,倆媳婦又張羅著把包袱等件送過去。過了兩天,便有各親友來送場,又送來的狀元糕、太史餅、棗儿、桂圓等物,無非預取高中占元之兆。這年,安老爺的門生,除了已經發過科甲的几個之外,其余的都是這年鄉試。安老爺也一一的差人送禮看望,苦些的還幫几兩元卷銀子。公子合這班少年都在歇場的時候,大家也彼此來往,談談文,講講風气。
  那年七月又是小盡,轉眼之間便到八月。那時烏大爺早從通州查完了南糧回來,安老爺預先托下他,一听下宣來,即忙給個主考房官單子,打算听了這個信,才打發公子進城。說定了依然不找小寓,只在步量橋宅里住。外面派了華忠、戴勤、隨緣儿、葉通四個人跟去。張親家老爺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爺、安太太更是放心。頭兩天便忙著叫人先去打掃屋子,搬運行李,安置廚房。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飯,早有烏大爺差人送了听宣的單子來,用個紅封套裝著。安老爺拆開一看,見那單子上竟沒甚么熟人,正主考是個姓方的,副主考里面一個也姓方。那個雖是旗員,素無交誼。老爺當下便有些悶悶不樂。
  你道為何?難道安老爺那樣個正气人,還肯找個熟人給儿子打關節不成?絕不為也。只因這兩位方公雖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只是向來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矯艱澀,島瘦郊寒一路,合公子那高華富麗的筆下迥乎兩個家數,那個滿副主考自然例應回避旗卷,正合著“不愿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試官”的兩句話,便慮到公子此番進場,那個“中”字有些拿不穩。所以兜的添了樁心事,卻只不好露出來。
  公子此時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里還計及那主司的“方”“圓”。這個當儿,太太又拉著他盡著囑咐:“場里沒人跟著,夜里睡著了,可想著蓋嚴著些儿。”舅太太也說:“有菜沒菜的,那包子合飯可千万叫他們弄熱了再吃。”張太太又說:“不咧,熬上鍋小米子粥,沍上几呀雞子儿,那倒也飽了肚子咧。”金、玉姊妹是第一次經著這番“灞橋風味”,雖是別日無多,一時心里只像是還落下了件甚么東西,又像是少交代了句甚么話,只不好照婆婆一般當著人一樣一樣的囑咐。
  正在大家說著,華忠、戴勤、隨緣儿、葉通四個家人上來回:“張親家老爺叫回老爺、太太,不進來了,合程師老爺頭里先去了。”又回道:“大爺車馬也伺候齊了。”隨著便領隨身的包袱、馬褥子。一時仆婦們往外交東西。公子便給父母跪了安,又見了舅母、岳母。舅太太先給他道個喜,說:“下月的這几天儿里再听著你的喜信儿。我們家的老少兩位姑爺可都算我眼瞅著成的人了,我也算得個老古董儿了。”張親家太太便接口道:“姑爺,你只搶個頭名狀元回來,咱就得了。”
  安老夫妻听了,各各點頭而笑。安太太又說:“才囑咐的話可別忘了。”老爺又吩咐:“你一出場,家里自然打發人看你去,就把頭場的草稿帶來我看。不必另謄,也不許請師傅改一個字。”說著,又點了點頭,說:“就去罷。”
  公子滿臉笑容答應著,才要走,太太道:“到底也見見倆媳婦儿再走哇!”公子連忙回身,向著他兩個規規矩矩的一站,兩人也繃著個盤儿還了一站,彼此對站了會子,卻都不大得話。還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第一義的話來,說道:“我昨儿晚上囑咐你們的,節下給父親母親拌的那月餅餡儿,可想著多擱點儿糖。”他說了這句,便一臉的飛黃騰達,興匆匆回身就走。金、玉姊妹倆借著答應那聲,也搭訕著送出屋門來。
  公子下了台階儿,早有眾家人圍隨上跟著走了。安老夫妻隔著玻璃,扭著身子,直看他出了二門,還在那里望。不提防這個當儿,身背后猛可的當啷啷一聲響,老夫妻倒唬了一跳,一齊回過頭來一看,原來是那長姐儿胳膊上帶著的一副包金鐲子,好端端的從手上脫落下來了,掉在地下當啷啷的一響,又咕嚕嚕的一滾,一直滾到屋門檻儿跟前才站住。老爺忙問:“這怎么講?”太太是最疼這個丫鬟,生怕他挨說,便道:“都是老爺的管家干的,給人家打了那么大圈口,怎么不脫落下來呢?”他道:“等著得了空儿,再交出去毀打毀打罷。”
  何小姐道:“別動他,等我給你團弄上就好了。”說著接過來,把圈口給他掐緊了,又把式樣端正了端正,一面親自給他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他笑道:“你瞧,團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他的時候,咱們再放。可惜了儿的,為甚么毀他呢?”
  在大奶奶說的是平平靜靜的話,他不知听到那里去了,不由的把個紫膛色的臉蛋儿羞的小茄包儿似的,便給何小姐請了個安,又低著雙眼皮儿,笑嘻嘻的道:“這要不虧奶奶,誰有這么大勁儿呀!”當下安太太以至大家看了他這舉動,都說他到底歲數大些了,懂得個規矩。
  這段話在當日沒人留心,今日之下,入在這評話里。當天理人情講起來,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實甫的“猛听得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這兩句,不僅是個妙句奇文,竟也說得是個人情天理。諸公要不信這話,博引煩稱,還有個佐證。就拿這《儿女英雄傳》里的安龍媒講,比起那《紅樓夢》里的賈寶玉,雖說一樣的兩個翩翩公子,論閥閱勳華,安龍媒是個七品琴堂的弱息,賈寶玉是個累代國公的文孫,天之所賦,自然該于賈寶玉獨厚才是。何以賈寶玉那番鄉試那等難堪,后來直弄到死別生离?安龍媒這番鄉試這等有興,從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稱物平施,豈此中有他謬巧乎?
  不過安公子的父親合賈公子的父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道學,一邊是實實在在有些窮理盡性的功夫,不肯丟開正經;一邊是丟開正經,只知合那班善于騙人的單聘仁,乘勢而行的程日興,每日里在那夢坡齋作些春夢婆的春夢,自己先弄成個“文而不文正而不正”的賈政,還叫他把甚的去教訓儿子?
  安公子的母親合賈公子的母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慈祥,一邊是認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邊是一味的向家庭植党營私,去作那罔人勾當,只知把娘家的甥女儿攏來作媳婦,絕不計夫家甥女儿的性命難堪;只知把娘家的侄女儿攏來當家,絕不問夫兄家的父子姑娘因之离間,自己先弄成個“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他把甚的去撫養儿子?
  講到安公子的眷屬何玉鳳、張金鳳,看去雖合賈公子那個幃中人薛寶釵,意中人林黛玉同一艷麗聰明,卻又這邊是刻刻知道愛惜他那點精金美玉,同心合意媚茲一人;那邊是一個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緣,還暗里弄些陰險,一個是妒著人家的金玉姻緣,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頭來弄得瀟湘妃子連一座血淚成斑的瀟湘館立腳不牢,慘美人魂歸地下,畢竟“玉帶林中挂”,蘅蕪君連一所荒蕪不治的蘅蕪院安身不穩,替和尚獨守空閨,如同“金釵雪里埋”,還叫他從那里“之子于歸,宣其室家”?
  便是安家這個長姐儿比起賈府上那個花襲人來,也一樣的從幼服侍公子,一樣的比公子大得兩歲,卻不曾听得他照那襲而取之的花襲人一般,同安龍媒初試過甚么云雨情;然則他見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學那雙文長亭哭宴的“減了玉肌,松了金釧”,雖說不免一時好樂,有些不得其正,也還算“發乎情,止乎禮”,怎的算不得個天理人情?
  何況安公子比起那個賈公子來,本就獨得性情之正,再結了這等一家天親人眷,到頭來,安得不作成個儿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務怪,厭故而喜新,未免覺得与其看燕北閒人這部腐爛噴飯的《儿女英雄傳》小說,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艷談情的《紅樓夢》大文?那可就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書,不知合假托的那賈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毒,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個完人,道著一句好話。燕北閒人作這部書,心里是空洞無物,卻教他從那里講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話來?
  閒話少說。歸著再講安公子回到住宅,早有張親家老爺同著看房子的家人把屋子安置妥當。程師爺已經到場門口看牌去了,一時回來,看得公子的名字排在頭排之末,說:“看這光景,明日得早些去听點了。歇息歇息,吃些東西,靜一靜罷。”他說著,便帶了葉通親自替學生檢點考具。公子見諸事用不著自己照料,想起從前父親赴考時候的景象,越覺冷暖不同。接著便有几個親友本家來,看過去了。到了次日五鼓,家人們便先起來張羅飯食,服侍公子盥漱飲食。裝束已畢,程師爺、張老又親自把考具行李替他檢點一過,門戶自有看房子的家人照料,大家催齊車馬,便都跟著公子徑奔舉場東門而來。
  公子才進得外磚門,早見梅公子站在個高地方,手里拿著兩枝照入簽,得意洋洋的高聲叫道:“龍媒,這里來!”公子走到跟前,只听他道:“你來的正好,咱們不用候點名了。
  我方才見點名的那個都老爺是個熟人,我先合他要了兩枝簽,你我先進去罷,省得回來人多了擠不動,又免得內磚門多一次搜檢。”公子是謹記安老爺几句庭訓,又因這番是自己進步之初,從進門起,就打了個循規蹈矩一步不亂的主意,便回覆他說:“我的名字在頭牌后半路呢,此時進去也領不著卷子,莫如還等著點進去罷。”說話間,早听見點名台上唱起名來。
  梅公子道:“我可不等你了。”說著,把那枝簽丟給了公子,先自去了。
  公子依然候著點了名,隨著眾人魚貫而走,來到內磚門頭道搜檢的所在。原來這處搜檢不過虛應故事,那監視搜檢的只有几位散秩大臣副都統,還有几位大門行走的侍衛公。這班侍衛公卻不是欽派的,每到鄉會試,不過侍衛處照例派出几個人來在此當差,卻一般的也在那里坐著。公子候著前面搜檢的這個當儿,見那班侍衛公彼此正談得熱鬧。只听這個叫那個道:“喂!老塔呀,明儿沒咱們的事,是個便宜。我們東口儿外頭新開了個羊肉館儿,好齊整餡儿餅,明儿早起,咱們在那儿鬧一壺罷。”那個嘴里正用牙斜叼著根短煙袋儿,兩只手卻不住的搓那個醬瓜儿煙荷包里的煙,騰不出嘴來答應話,只“嗯”了聲,搖了搖頭。這個又說:“放心哪,不吃你喲!”才見他拿下煙袋來,從牙縫儿里激出一口唾沫來,然后說道:“不在那個,我明儿有差。”這個又問說:“不是三四該著呢嗎?”他又道:“我們幫其實不去這蕩差使倒誤不了,我們那個新章京來的噶,你有本事給他擱下,他在上頭就把你干下來了。”
  公子听了這話,一個字不懂。往前搶了几步,又見還有二位在那里敬鼻煙儿。一個接在手里且不聞,只把那個爆竹筒儿的瓷鼻煙壺儿拿著,翻來覆去看了半天,說:“這是‘獨釣寒江’啊。可惜是個右釣的,沒行,要是左釣的就值錢咧!”
  說著,把那鼻煙儿磕了一手心,用兩個指頭搦著,抹了兩鼻翅儿。不防一個不留神,誤打誤撞真個吸進鼻子一點儿去,他就接連不斷打了無數的嚏噴,鬧得涕淚交流。那個看了,哈哈大笑,說:“算了罷,這東西要嗆了肺,沒地方儿貼膏藥!”
  他才連忙把鼻煙壺儿還了那個,還道:“嚄!好霸道家伙,這管保是一百一包的。!”
  公子听了這套,更茫然不解。看了看前面的人,一個個搜過去。輪到自己,恰好走到個干癟黃瘦的老頭儿面前。公子一看,只見他一張迂緩面孔,一副孱弱形軀,身上穿兩件邊幅不整的衣服,頭上帶一個黯淡無光的亮藍頂儿,那枝俏擺春風的孔雀翎已經虫蛀的剩了光杆儿了,一個人垂首低眉的坐在那里,也沒人理他。公子因見前面的人都是解了衣裳搜,才待放下考籃,忽听那老頭儿說道:“罷了,不必解衣裳了。這道門的搜檢,不過是奉行公令的一樁事,到了貢院門還得搜檢一次呢。一定是這等處處的苛求起來,殊非朝廷養士求賢之意。趁著人松動,順著走罷。”公子應了聲,連忙就走,心下暗道:“怎的這位侍衛公的話我听著又居然會懂呢?這人莫非是個‘楚材晉用’,從那里換了蕩班回來的罷?我只愁他這個樣子,怎生合方才那班鳶肩火色的矯矯虎臣會弄得到一處?他要竟弄得到一處,這人也就算個遭劫在數的了!”
  一路想著,看進了那座內磚門。不曾到得貢院門跟前,便見門罩子底下那班伺候搜檢的提督衙門番役,順天府五城青衣,都揎拳擄袖的在那里搜檢。被搜檢的那些士子也有解開衣裳敞胸露怀的,也有被那班下役伸手到滿身上混掏的;及至搜完的,又不容人收拾妥當,他就提著那條賣估衣般的嗓子,高喊一聲“搜過”,便催快走。那班士子一個個掩著衣襟,挽著搭包,背上行李,挎上考籃,那只手還得攥上那根照入簽,再加上煙荷包、煙袋,這才邁著那大高的門檻儿進去,看著實在受累之至。公子有些心怯。
  不一時,搜到挨近前面的那個人,卻又是七十余歲老不歇心的一位老者,才走上去,便有旁邊站的一個戴涅白頂儿藍翎儿、生得凹摳眼、蒜頭鼻子、白臉黃須、像個回子模樣的番子先喝了一聲:“站住!擱下筐子,把衣裳解開!”早听得東邊座上那位大人說道:“你當差只顧當差。何用這等大呼小叫的?太不懂官事了!”把個番子嚇得不敢則聲。大家虛應故事一番,那老者便受了無限功德。公子探頭向上望了望,原來不是別人,正是烏克齋。因不好上前招呼,只低了頭。烏克齋見了他,倒欠了欠身讓道:“別耽擱了,就隨著進去罷。”
  公子進了貢院門,見對面便是領卷子的所在。他此時才進門來,那一身家什已經壓得滿頭大汗,正想找個地方歇歇再上去領卷子,看了看,那梅問羹還在那里候著,又有烏大爺的兄弟托誠村并兩三個少年,都在牆腳下把考籃聚在一處,坐在上面閒談。他也湊了大家去,把考籃放下。梅公子先合他說道:“我方才悔不听你的話,只管進來,這半天卷子依然不得到手,竟沒奈他何。不信,你跟我看看去。”沒著,拉了安公子擠到放卷子的那個杉搞圈子跟前。只見一班八旗子弟這個要先領,那個又要替領,吵成一片。上面坐的那位須發蒼然的都老爺,卻只帶著個眼鏡儿,拿著枝紅筆,接著那冊子,點一名,叫一人,放一本。任你吵得地暗天昏,他只我行我法。
  正在吵不清,內中有個十八九歲的小爺,穿一件土黃布主腰儿,套一件青哦登綢馬褂子,搭包系在馬褂子上頭,挽著大壯的辮子,騎在那杉槁上,拿手里那根照入簽,把那御史的帽子敲的拍拍的山響,嘴里還叫道:“老都喂,你把我那本儿先給我找出來呢!”那御史便是十年讀書十年養气,也耐不住了。只見他放下筆,摘下眼鏡來問道:“你是那旗的秀才?名字叫作甚么?”他道:“我不是秀才,我們太爺今年才給我捐的監,我叫繃僧額。我們大爺是世襲阿達哈哈番〔阿達哈哈番:官名,輕車都尉〕,九王爺新保的梅楞章京〔梅楞章京:官名,副都統,八旗軍中每旗的最高長官〕我是官卷,你瞧罷,管保那卷面子上都有。”
  那御史果然覷著雙近視眼給他查出來,看了看,便拿在手里合他道:“你有卷子卻有了。國家明經取士,是何等大典!況且‘士先器識’,怎的這等不循禮法,不守‘臥碑’?難道你家里竟沒些子家教的不成?你這本卷子不必領了,我要扣下,指名參辦的!”這場吵,直吵到都老爺把個看家本事拿出來了,大家才得安靜。那御史依然是按名散卷,叫到那個繃僧額,大家又替他作好作歹的說著,都老爺才把卷子給他,還說道:“我這卻是看諸位年兄分上。只是看你這等惡少年,領這本卷子去也未必作得出好文字。”那位少爺話也收了,接過卷子來,倒給人家斯文掃地的請了個安。公子在旁看了,歎息一聲,便合托二爺說道:“誠村,看這光景,你我益發該三复古人‘樂有賢父兄也’的這句書了。”
  一時,他几個也領了卷,彼此看了看,竟沒有一個同號的,各各的收在卷袋里,拿上考具,進了二層貢院門,交了簽。只見兩旁公案邊坐著許多欽派稽查接談換卷的大臣。恰好安公子那位拜從看文章的老師吳侍郎也派了這差使,見公子進來,便問道:“進來了?是那個字號?”
  那時候正值順天府派來的那一群佐雜官儿要當好差使,不住的來往的喊道:“老爺們,東邊歸東邊,西邊的歸西邊。”
  喊得個公子急切里听不出老師問的這句話來。那大人便點手把他叫到公案前,問了一遍,他才答道:“成字六號。”吳大人回頭指道:“這號在東邊极北呢。”只這一回頭,适逢其會,看見他的跟班筆政在身后站著。原來貢院以內帶不進跟班的家人去,都是跟班的老爺跟著。這位老爺的官名叫作答哈蘇,吳大人便向他道:“答老爺,奉托你罷,把我這學生送過柵欄去。”
  卻說那位答老爺見本大人在人輪子里派了他這樣一件切近差使,一想,看這机會,今年京察大有可望。又見安公子是個旗人,一時气誼相感,便也動了個衛顧同鄉的意思,欣然答應了一聲,便接過公子的考具,送出東柵欄。又說道:“大兄弟,你瞧,起腳底下到北邊儿,不差甚么一里多地呢。我瞧你了不了,這儿現成的水火夫,咱們破倆錢儿雇個人就行了。”一面說著,招手從那邊叫了個人夫來,一面就把腿一抬,又把手往衣襟底下一綽,摸著褲帶上那個錢褡褳儿,掏出一把錢來要給那個人。公子忙攔道:“不勞破費!這考籃里有錢,等我取出來。”他便一手攔著公子的胳膊,說道:“好兄弟咧,咱們八旗那不是骨肉?設講究。”說著,早把他手里那把錢遞給那人。公子沒法,只得謝過了他,他便把考具一切都交那個人拿上。
  安公子此時卸下那身累贅來,覺得周身好不松快,便同了那人逍遙自在的迤邐向北而來。一路上留心看那座貢院時,但見龍門綽楔,棘院深沉。東西的號舍万瓦毗邊,夜靜時兩道文光沖北斗;中央的危樓千尋高聳,曉來時一輪羲馭涌東隅。正面便是那座气象森嚴無偏無倚的至公堂。這個所在,自選舉變為制藝以來,也不知牢籠了几許英雄,也不知造就成若干人物。那時正是秋風初動,耳輪中但听得明遠樓上四角高挑的那四面朱紅月藍旗儿,被風吹得旗角招搖,向半天拍喇喇作響,青天白日便像有鬼神呵護一般。無怪世上那些有文無行、問心不過的等閒不得進來,便是功名念熱勉強進來,也是空負八斗才名,枉吃一場辛苦。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正在走過無數的號舍,只見一所號舍門外山牆白石灰上大書“成字號”三個大字。早有本號的號軍從那個矮柵欄上頭伸手把那人扛著的考具接過去。那人去了,公子還等著給他開柵欄儿進號呢,那知那柵欄是釘在牆上的,不曾封號以前,出入的人只准抽開當中那根木頭,鑽出鑽入。公子也只得低頭毛腰的鑽進號筒子去。看了看,南是牆面,北作栖身,那個院落南北相去外也不過三尺,東西下里排列得蜂房一般,倒有百十間號舍。那號舍,立起來直不得腰,臥下去伸不開腿。吃喝拉撒睡,紙筆墨硯鐙,都在這塊地方。假如不是這塊地方出產舉人、進士這兩樁寶貨,大約天下讀書人那個也不肯無端的万水千山跑來嘗恁般滋味!
  公子當下歇息片刻,一樣的也把那號帷號帘釘起來,號板支起來,衣帽舖蓋、碗盞家具、吃食柴炭一切歸著起來。這樁事本不是一個人干得來的事,更加他又是奶娘丫鬟服侍慣了,不能一個人干事的人,弄是弄不妥當,只將將就就鼓搗了會子就算結了。幸喜伺候那几間號的一個老號軍是個久慣當過這差使的,見公子是個大家勢派,一進來把例賞號軍的餑餑錢米就賞了不算外,余外又給了個五錢重的小銀錁儿,樂的他不住問茶問水的殷勤。
  這個當儿,這號進來的人就多了。也有搶號板的,也有亂坐次的,還有諸事不作找人去的、人找來的,甚至有聚在一處亂吃的、酣飲的,便是那极安靜的,也脫不了旗人的習气,喊兩句高腔,不就對面牆上貼几個燈虎儿等人來打。公子看了這般人,心中納悶,只說:“我倒不解,他們是干功名來了,是頑儿來了?”他只一個人靜坐在那小窩儿里凝神養气。
  看看午后,堂上的監臨大人見近堂這几路旗號的爺們出來進去,登明遠樓,跑小西天,鬧的實在不像了,早同查號的御史查號,封了號口柵欄。這一封號,雖是几根柳木片儿的門戶,一張木紅紙的封條,法令所在,也同畫地為牢,再沒人敢任意行動。公子見眼前來往的人靜了些,才把他窗下的揣摩本心里默誦了一遍,叫號軍弄熱了飯,就熟菜吃了。才點燈,便放下號帘,靠了包袱待睡,可奈牆外是梆鑼聒噪,堂上是人語喧嘩,再也莫想睡得穩,良久才睡熟。一時,各號的人也都睡了,准備明日鏖戰。那班號軍也偷空儿栖在那個屎號跟前坐著打盹儿。
  卻說內中那個老號軍睡到三更過后鑽出來去出小恭,完了事才回頭,只見遠遠的倒像那第六號的房檐上挂著碗來大的一盞紅燈。那老號軍吃了一惊,說道:“這位老爺是不曾進過場的,守著那油紙號帘點上盞燈,一時睡著了,刮起風來,可是頑得的?”連忙跑過來,想要叫醒了他,不想走到跟前,卻早不見了那盞燈。他揉了揉眼睛道:“莫不是我睡得愣里愣怔,眼离了?”恰好這個當儿公子一覺睡醒,一睜眼,見屋里漆黑,又轉了向儿了,模里模糊的叫了聲:“花鈴儿,你看燈都待好滅了,也不起來撥撥。”那老號軍便打了個岔,說:“老爺,你老放心睡罷,沒燈啊,是我的眼离了。”公子又不曾留心他說的所以然,只想誤呼著小婢倒來個老軍,不覺自己失笑,不好再的提。便合他要了個火,點上燈,看了看牆上挂的那個表,已經丑正了,便要水擦了擦臉,又叫那老號軍熬了粥。才待收拾完畢,號口邊值號的委員早已喊接題紙。
  少時,那號軍便給他送了一張來。連忙燈下一看,只見當朝圣人出的是三個富麗堂皇的題目,想著自然要取几篇筆歌墨舞的文章,且喜正合自己的筆路。再看那詩題,又是窗下作過的,便是第一、第三文題也像作過。靜想了想,大勢也都還記得起,暗喜:“這可就省事多了。”忽又一轉念道:“不是這等。古人師友之間還要請試他題,豈有欽命題目,我自己才識云程,便這等欺心把窗課來塞責的理?父親看了先要不喜,不可徒亂人意。不如把他丟開,另作才是。”隨把題目折起,便伸手提筆起起草來。才得辰刻,頭篇文章合那道詩早已告成,便催著號軍給煮好了飯,胡亂吃了一碗。天生的世家公子哥儿,會拿甜餑餑解餓,又吃了些杏仁干糧油糕之類,也就飽了。便把第二三篇作起來,只在日偏西些,都得了。自己又加意改抹了一遍,十分得意。看了看天气尚早,便吃過晚飯,上起卷子來。他的那筆小楷又寫的飛快,不曾繼燭,添注涂改、點句勾股都已完畢,連草都補齊了。點起燈來,自己又低低的吟哦了一遍,隨即把卷子收好,把稿子也掖在卷袋里。閒暇無事,取出白棗儿、桂元肉、炒糖、果脯這些零星東西,大嚼一陣。剩下的吃食都給了號軍。就靠著那包袱歇到次日天明。那個老號軍便幫他來把東西歸著清楚,交卷領簽,赶頭排便出了場。
  才到貢院頭門,早見他岳丈張老、先生程師爺以至華忠諸人直擠到門檻邊等他。一時見公子恁早出來,都不胜歡喜。
  程師爺先問了聲:“得意?”他忙回道:“還算妥當。”張老早把考籃包袱接過去遞給眾家丁,一行人簇擁出了外磚門。程師爺便合他同車,要文稿看,因說道:“頭三兩個題目你都作過的。”他道:“便是詩也作過,卻都不曾用那窗稿。”因從卷袋里把草稿取出來。程師爺一面看,一面用腦袋圈圈儿,便道:“只這前八行便有個才气發皇气象。恭喜!恭喜!”一時看完,說道:“詩也不粘不脫,大有可望。”
  一時,回到宅里。公子不及別事,便叫葉通取了個小紅封套,把文稿折好,又親自寫了個給父母請安的安帖,封起來,打發戴勤飛馬立刻給父親送去。恰巧戴勤走后安老夫妻早打發晉升來接場,舅太太又叫赶露儿送了來的吃食,二位奶奶給包了來添換的衣服。公子也問了父母的起居,晉升一一回答。又說:“老爺還說爺得晌午后出來,吩付奴才:天晚了,索性等明日送了爺進場,再把文章稿子帶回去。誰知爺已經老早的出來,倒先打發人請安去了。”公子道:“戴勤大約今日也不得回來,你依然遵著老爺的話,明日回去罷。”說著,便有几家親友來看,都道:“不好久談,請歇息罷。”告辭而去。公子吃得一飽,撒和了撒和,便倒頭大睡,養精蓄銳,准備進二三場。這且不在話下。
  卻說安老爺急于要看看儿子頭場的文章有望無望,又愁他出來得晚,晉升今日斷赶不回來,只落得負著雙手滿院里一蕩一蕩的轉圈儿。正在走著,見戴勤來了,忙問道:“你回來作甚么?”戴勤請了安,又替公子請了安,忙回明原由。安老爺一面進屋子,一面拆那封套,便坐下伏案細看那詩文草稿。安太太只盡著問戴勤說:“你瞧大爺那光景,還沒受累呀?沒著涼啊?”戴勤回道:“奴才爺很好,出來是紅光滿面的。程師爺說准中。”金、玉姊妹听了,也自放心。
  這個當儿,太太見老爺看完了文章,只默默不語,不禁問道:“老爺看著怎么樣?”原來安老爺看得公子的文章作得精湛飽滿,詩亦清新,卻也歡喜。只愁他才气過于發皇,不合那兩位方公的式,所以心中猶疑。見太太一問,正待說明原由,一想,他娘儿們自然同我一般的期望,此時說出這話,倒添他們一樁心事,便道:“難為他,中是竟中得去了,只看第三十四回 屏紈褲穩步試云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命罷!”太太同兩個媳婦听了,便歡喜起來。戴勤退出房門去,兩個嬤嬤又在廊檐底下截住他,問長問短。那個長姐儿赶出赶進的听了個夠,他倒說道:“人家老爺合師老爺都說大爺中定了,還用你們老姐倆絮叨!”
  閒言少敘。卻說那日已是八月初十日,中秋節近,接著忙了几天節事。到了十五晚上,老夫妻正喜多了兩個媳婦慶賞團圓,偏儿子又不在膝下,但是天下事事若求全,何所樂呢?待月上時,安太太便高高興興領著兩個媳婦圓了月,把西瓜月餅等類分賞大家,又隨意給老爺備了些果酒。因舅太太、張親家太太沒處可過團圓節,便另備一席,請過來要自己陪著。舅太太是再三不肯,說:“今日團圓節,沒說你二位不一席坐的。我陪著親家太太,叫他們小姐儿倆兩席張羅,豈不好?”安太太見說得有理,便也依實。只是安老爺赴了這等酒場,坐下實在無可与談的。恰好那夜后半夜月食,舅太太問起這個道理來,可就開了老爺的“天文門”了。才待講起,張太太說:“我懂的,那是天狗吃了。我們那地方,只要廟里打一陣鐘,他唬的就吐出來了。”安老爺不禁大笑,說道:“豈其然哉!這日月食的道理,由于日躔最高,居九天第三重,月躔最低,居九天第八重。日行得疾,每日行程只欠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的一度;月行得遲,不及日行十三度有余度。日月行得不能划一,此所以朝日東升新月西見之原由也。日有光,月無光,月畯氻擗坏以為光,所以合朔則哉生明,既望則哉生魄,此去上弦、下弦之明驗也。日月行走,既互有遲疾,躔度又各有高下,行得遲疾高低,上下相值。日光在天,為月魄所掩,便有日蝕之象;日光繞地,為地球所隔,便有月蝕之象。乍掩、乍隔則初食,半掩、半隔則食既,全掩、全隔則食甚。彼此相錯,則生光而复圓。非天狗之為也。”
  舅太太說:“我記不住這么些累贅喲!我只納悶儿,人家欽天的那些西洋人,他怎么就會算得出來呢?”安老爺道:“何必西洋人?古之人皆然。苟得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說著,便要講那分至、歲差、積閏的道理。舅太太万想不到問了一句話,就招了姑老爺這許多考据,听著不禁要笑,便道:“我不听那些了。我只問姑老爺一件事,咱們這供月儿那月光馬儿旁邊,怎么供一對雞冠子花儿,又供兩枝子藕哇?”安老爺竟不曾考据到此,一時答不出來。舅太太道:“姑老爺敢則也有不知道的!听我告訴你:那對雞冠花儿,算是月亮的娑羅樹;那兩枝子白花藕,是兔儿爺的剔牙杖儿。”
  恰好安老爺吃了一個嘎嘎棗儿,被那個棗儿皮子塞住牙縫儿,拿了根牙簽儿在那里剔來剔去,正剔不出來,一時把安太太婆媳笑個不住。舅太太還只管問道:“姑老爺知道這是那書上的?”問的個安老爺沒好意思,只得笑道:“此所謂‘夫婦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也’了。”
  大家談到將近二更散席。金、玉姊妹兩個定要請舅太太,張太太到東院里等看月蝕,舅太太道:“不早了,大家歇歇儿,明日還得早些起來預備接場呢。”大家散后,他二人也就回房。
  等到那輪皓月复了圓,又攜手并肩倚著門儿望了回月,見那素彩清輝,益發皓洁圓滿,須臾,一層層現出五色月華來。他二人賞夠多時,才得就寢,准備明日給公子接場,補慶中秋。
  這正是:
  未向風云占聚會,先看人月慶雙圓。
  要知安公子出場后又有個甚的情由,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四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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