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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


  這回書緊接前回,講的是那安老爺揀發了河工知縣,把外面的公私應酬料理已畢,便在家打點起上路的事來。
  這日飯罷無事,想要先把家務交代一番,因傳進了家中几個中用些的家人,內中也有机伶些的,也有糊涂些的,誰不想獻個殷勤,討老爺喜歡,好圖一個門印的重用?那知老爺早打了個“雇來回車”的主意,便開口先望著太太說道:“太太,如今咱們要作外任了。我想我此番到外任去,慢講補缺的話,就是候補知縣,也不知天准我作不准我作,還不知我准我作不准我作。”說到這里,大家就先怔了一怔,太太只得答應了一聲。
  只听老爺往下說道:“我的怕作外官,太太是知道的,此番偏偏的走了這條路。在官場上講,實在是天恩,我有個不感激報效的嗎?但是,我的素性是個拘泥人,不喜繁華,不善應酬,到了經手錢糧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頭去作官,自然非家居可比,也得學些圓通。但那圓通得來的地方好說,到了圓通不來,我還只得是笨作。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了。所以我的主意,打算暫且不帶家眷,我一個人帶上几個家人,輕騎減從的先去看看路數。如果處得下去,到了明秋,我再打發人來接家眷不遲。家里的事,向來我就不大管,都是太太操心,不用我囑咐。我的盤纏,現有的盡可敷衍,也不用打算。我所慮者,家里雖有兩個可靠的家人,實在懂事的少。玉格又年輕,万一有個緊要些的事儿,以至寄家信、帶東西這些事情,我都托了烏明阿烏老大了。他雖合咱們滿洲漢軍隔旗,卻是我第一個得意門生,他待我也實在親熱。那個人將來不可限量,太太看著,几天儿就上去了。我起身后他必常來,來時太太總見見他,玉格也可以合他時常親近,那是個正經人。此外,第一件心事,明年八月鄉試,玉格務必教他去觀觀場。”因向公子說:“你的文章,我已經托莫友士先生合吳侍郎給你批閱,可按期取了題目來作了,分頭送去。”公子一一答應。
  說到這里,太太才要說話,只見老爺又說道:“哦,還有件事。前日我在上頭遇見咱們旗的卜德成卜三爺,赶著給玉格提親。”太太听見有人給公子提親,連忙問道:“說得是誰家?”老爺道:“太太不必忙著問,這門親不好作,大約太太也未必愿意。他說的是隆府上的姑娘。你算,我家雖不是查不出號儿來的人家,現在通共就是我這樣一個七品大員,無端的去合這等闊人家儿去作親家,已經不必;況且我打听得姑娘脾气驕縱,相貌也很平常。我走后,倘然他再托人來說,就回复說我沒留下話就是了。至于玉格,今年才十七歲,這事也還不忙。我的意思,總等他進一步功名成就,才給他提親呢。”太太說:“這家子听了去,敢是不大合式。拿著我們這么一個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沒那富室豪門找上門來,只怕兩三家子赶著提來還定不得呢!”
  老爺說:“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門,只要得個相貌端正、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北村里都使得。”太太說:“教老爺說的,真個的,我們孩子怎么了,就娶個南山里北村里的?這時候且說不到這些事,倒是老爺才說的一個人儿先去的話,還是商量商量。老爺雖說是能吃苦,也五十歲的人了,況且又是一場大病才好,平日這几個丫頭們服侍,老婆子們伺候,我還怕他們不能周到,都得我自己調停,如今就靠這几個小子們,如何使得呢?再說,万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門,老爺難道天天在家不成?別的慢講,這顆印是個要緊的,衙門里要不分出個內外來斷乎使不得!老爺想想。”老爺說:“何嘗不是呢!我也不是沒想到這里。但是玉格此番鄉試是斷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么法呢!”
  那公子在一旁,正因父親無法不起身赴官,自己無法不留京鄉試,父子的一番离別,心里十分難過。就以父親的身子、年紀講,沿路的風霜,异鄉的水土,沒個著己的人照料,也真不放心。如今又听父母的這番為難是因自己起見,他便說道:“我有一句糊涂話不敢說,只怕父母不准。据我的糊涂見識,請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里。”老爺、太太還沒等說完,齊說道:“那如何使得!”公子說:“請听我回明白了。要講應酬世路,料理當家,我自然不中用。但我向來的膽儿小,不出頭,受父母的教導不敢胡行亂走的,這層還可以自信。至于外邊的事,現在已經安頓妥當了。家里再留下兩個中用些的家人支應門戶,我不過查查問問,便一意的用起功來。等鄉試之后,中与不中,就赶緊起身,后赶了去,也不過半年多的光景。一舉三得,可不知使得使不得?”
  太太听了,只是搖頭,老爺也似乎不以為可。但是左歸右歸,總歸不出個道理來。還是老爺明決,料著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大家又彼此都不放心,听了公子的這番話,想了一想,便向太太道:“玉格這番話,雖說的是孩子話,卻也有些儿見識。我一個人去,你們娘儿兩個都不放心;太太既同去,太太便沒有甚么不放心的了;有了太太同去,玉格又沒甚么不放心的了;可又添上了個玉格在家,我同太太的不放心——這本是樁天生不能兩全的事。譬如咱們早在外任,如今從外任打發他進京鄉試,難道我合太太還能跟著他不成?
  況且他也這么樣大了,歷練歷練也好。他既有這志向,只好就照他這話說定了罷。太太想著怎樣?”那太太听了,自然是左右為難,但事到其間,實在無法,便向老爺說道:“老爺見的自然不錯,就這樣定規了罷。但是老爺前日不是說帶了華忠去么?如今既是這樣說定了,把華忠給玉格留下。那個老頭子也勤謹,也嘴碎,跟著他,里里外外的,又放一點儿心。”
  老爺連說:“有理,我要帶了華忠去,原為他張羅張羅我的洗洗汕汕這些零星事情,看個屋子。如今把他留下,就該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里的事,有宋官儿一個人也照料過來了。”
  當日計議已定,便連日的派定家人,收拾行李。安老爺一面又把自己從前拜從過一位業師跟前的世弟兄程師爺請來,留在家中照料公子溫習舉業,幫著支應外客。那程師爺單名一個式字。他也有個儿子,名叫程代弼,雖不能文,卻寫得一筆好字,便求安老爺帶去,不計修金,幫著寫寫來往書信。外邊去的,是門上家人晉升,簽押家人葉通,料理家務家人梁材,還有戴勤并華忠的儿子隨緣儿,大小跟班的三四個人,外荐長隨兩三個人,以至廚子、火夫人等;內里帶的是晉升家的、梁材家的、戴勤家的、隨緣儿媳婦——這隨緣儿媳婦便是戴勤的女孩儿,并其余的婆子丫鬟,共有二十余人。老爺一輛太平車,太太一輛河南棚車,其余家人都是半裝半坐的大車。諸事安排已畢,這老爺、太太辭過親友,拜別祠堂,便擇了個長行吉日,帶領里外一行人等,起身南下。
  這日,公子送到普濟堂,老爺便不教往下再送。當下爺儿娘儿們依依不舍,公子只是垂淚,太太也是千叮万囑沾眼抹淚的說個不了。老爺便忍著淚說道:“几天的离別,轉眼便得聚會,何必如此!”說著又吩咐了公子几句安靜度日、奮勉讀書的話,竟自合太太各各上車去了。
  公子送了老爺、太太動身,眼望著那車去得遠了,還在那里呆呆的呆望。那老爺、太太在車上也不由得几次的回頭遠望,只是戀戀不舍。這正是古人說的:“世上傷心無限事,最難死別与生离。”這公子一直等一行車輛人馬都已走了,又讓那些送行的親友先行,然后才帶華忠并一應家人回到庄園。真個的,他就一納頭的杜門不出,每日攻書,按期作文起來。這且不表。
  且說那安老爺同了家眷自普濟堂長行,當日住了常新店。
  沿路無非是曉行夜住,渴飲饑餐。不則一日,到了王家營子。
  渡過黃河,便到南河河道總督駐扎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長班預先給找下公館,沿河接見。上下一行人便搬運行李,暫在公館住下。安老爺草草的安頓已畢,便去拜過首縣山陽縣各廳同寅,見過府道,然后才上院投遞手本,稟到稟見。那河台本是個從河工佐雜微員出身,靠那逢迎鑽于的上頭,弄了几個錢,卻又把皇上家的有用錢糧,作了他致送當道的進身獻納,不上几年,就巴結到河工道員。又加他在工多年,講到那些裹頭挑壩、下埽加堤的工程,怎樣購料,怎樣作工,怎樣省事,怎樣賺錢,那一件也瞞他不過。因此上歷署兩河事務,就得了南河河道總督。待人傲慢驕奢,居心忌刻陰險。
  那時同安老爺一班儿揀發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門路,要了書信,先赶到河工,為的是好搶著鑽營個差委。
  及至安老爺到來,投遞了手本,河台看了,便覺他怠慢來遲。
  又見京中不曾有一個當道大老寫信前來托照應他,便疑心安老爺仗著是個世家旗人,有心傲上。隨吩咐說:“教他等見官的日子隨眾參見。”安老爺是個坦白正路人,那里留心這些事?
  一般也隨眾打點些京里的土儀,給河台送去。及至送到院上,巡捕傳了進去,交給門上。那門上家人看了看禮單,見上面寫著不過是些京靴、縉紳、杏仁、冬菜等件,便向巡捕官發話道:“這個官儿來得古怪呀!你在這院上當巡捕也不是一年咧,大凡到工的官儿們送禮,誰不是緙繡呢羽、綢緞皮張,還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怎么這位爺送起這個來了?他還是河員送禮,還是‘看墳的打抽丰’〔歇后語有“看墳打抽丰——吃鬼”。此指十分吝嗇。〕來了?這不是攪嗎!沒法儿,也得給他回上去。”說著,回了進去,又從中說了些懈怠話。那河台心里更覺得是安老爺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當時吩咐出來,說:“大人向不收禮,這樣的費心費事,教安太爺留著送人罷!”。
  次日,正是見官日子,安老爺也隨眾投了手本。少時傳見,那河台先算定了安老爺是個不通世路、沒有材干的人,及至見面,遞上履歷,才知這老爺是由進士出身。又見他舉止安詳,言詞慷慨,心里說:“這人既是如此通達諳練,豈有連個送禮的輕重過節儿他也不明白的理?這分明看我是個佐雜出身,他自己又是兩榜,輕慢我的意思。倒得先拿他一拿!”
  因又動了個忌才之意,淡淡的問了几句話,就起身讓走,送出來了。那安老爺也只道新官見面之常,不過如此,也不在意。從此就在淮安地方候補听差,除了三八上院,朔望行香,倒也落得安閒無事。安老爺本是個雅量,遇著那些同寅宴會,卻也去走走,但是一有了歌儿舞女,再遇見打牌搖攤,可就弄不來了。久之,那些同寅也覺得他一人向隅,滿座不歡,漸漸的就有些聲气不通起來。這且不在話下。
  卻說河台一日接得邳州稟報,稟稱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這缺本是個工段最簡的冷靜地方,又恰巧輪到安老爺署事到班,便下札懸牌,委了安老爺前往署事。安老爺接了委牌,稟辭出來,又到府里稟辭。准安府見面先談了几句官話,便問:“吾兄,你請定了幕中的朋友了沒有?”安老爺說:“卑職到此不久,人地生疏,正要合大人討人呢。”知府說:“很好。那前任請的朋友錢公就很妥當,你就請他蟬聯下去罷。”
  說著,從靴掖儿里掏出一個名條。安老爺連忙的接過來,見上面寫著“錢如甫”三個字,當下收了。
  這天便是山陽縣請吃晚飯,飲酒中間,安老爺也請教了一番到工如何辦事的話。那首縣便說:“辦工首在得人,兄弟這里卻有一個千妥万當的人,他從前就在邳州衙門,如今在兄弟這里。只是兄弟這里人浮于事,實在用不開。二哥,你帶了他去,大可助你一臂之力。”說著,便叫了那人來叩見。
  安老爺一看,見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顴骨,一雙鼠目,几根黃須,看去就不像個安分之徒。因是首縣荐的,便先問了問他的名姓。那人回稱姓霍,名叫士端。那首縣便道:“明日就到安太老爺公館伺候去罷。”那人謝了一謝,便退下去。一時酒散。安老爺次日便拜客辭行,帶了家眷奔邳州而來。
  于路無話。到了那里,自有一班的書吏衙役迎接,并那到任堂規以至同城官員如何接風宴會,都不必煩瑣。安老爺到任后,所喜工輕政簡,公事無多,老夫妻二人就照平日在家一般的過起勤儉日子來,心中只是記挂著公子。所喜接得几封家信,知道家中安靜,公子照常讀書,也就無可惦念了。
  一日,安老爺接著邳州直河巡檢的稟報,報稱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沖刷,土岸蟄陷,稟請興修。安老爺接了案帖,親自帶了工書人等到工查看,不過有十來丈工程,偶因木樁脫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卻都不曾沖去,盡可撈用。那土工也蟄陷得無多,自己雖不懂,看了去大約也不過百十金的事。回來便吩咐該房書役辦稿,就在歲修銀兩項下動支赶辦。
  次日,房里送進稿來,先送師爺點定,簽押呈上老爺標畫。見那稿倒還辦得明白,只那工段的尺丈,購料的堆垛,錢糧的多少,卻空著沒填,旁邊粘著一個小小紅簽儿,上寫著“請內批”三個字。那該辦的師爺也不曾填寫。老爺當下叫簽押,說:“你去問問師爺,這數目怎么沒填寫?想是漏了。”少停簽押回稱說:“問過師爺,師爺說候老爺把錢糧數目批定,再核料物尺丈,向來是這等辦的。”老爺說:“這怎么講?難道我自己會銷算不成?你大約沒听清楚,等我自己問去罷。”
  說著,便起身來到書房。
  那師爺听得東家過來了,連忙換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腳底下可還是兩只鞋。送茶讓坐已畢,老爺就問起這句話來。只見那師爺咬文嚼字的說道:“規矩是這等的,要東家批定了報多少錢糧,晚生才好照著那錢糧的數目核算工料的。”老爺說:“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有了丈尺,自然是核著丈尺算工料,核著工料算錢糧,怎么倒先定錢糧數目呢?況且叫我批定,又怎樣個約略核計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現勘的丈尺,据先生你看應用多少錢糧?”那師爺說:“要照現勘的丈尺,多也不過百十金罷了。”老爺說:“可又來!就照著這數目据實報出去就是了。”那師爺連連搖頭說:“這是作不來的!”老爺便問:“這又怎么講呢?”那師爺道:“承東家不棄,請晚生在這衙門幫辦公事,可不敢不傾心吐膽的奉告:我們這些河工衙門,這‘据實’兩個字是用不著、行不去的哪。即如東家從北京到此,盤費日用,府上衙門,內外上下那一處不是用錢的?況且京中各當道大老,合本省的層層上司,以至同寅相好,都要應酬的到,尤其不容易。這也在東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說。但是,就我們這衙門講,晚生是有也可,沒有也可,倒也不計較。只這內而門印、跟班,以至廚子、火夫,外而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那一個不是指望著開個口子,弄些工程吃飯的?此猶其小焉者也。再加一個工程出來,府里要費,道里要費,到了院費,更是個大宗。這之后,委員勘工要費,收工要費,以至將來的科費、部費,層層面面,那里不要若干的錢?東家是位高明不過的,請想想,可是‘据實’兩個字行得去的?”
  老爺听了這話,心下一想:“要是這樣的頑法,這豈不是拿著國家有用的帑項錢糧,來供大家的養家肥己、胡作非為么?這我可就有點子弄不來了。”因向那師爺說道:“据先生你講起來,這外費是沒法的了。至于我的家人,斷乎不必,我的這層更不消提起。”那師爺見不是路,固然不愿意,但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也無法,只得含含糊糊的核了二三百金的錢糧,報了出去。從此衙門內外人人抱怨,不說老爺清廉,倒道老爺呆气,都盼老爺高升,說:“再要作下去,大家可就都扎上口袋嘴儿了!”
  且不說眾人的七言八語。卻說一日忽然院上發下了一角公文,老爺拆開一看,原來是自己調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爺看畢,正在心里納悶,說:“我到這里不久,又調署了高堰,這是何意?”早見那長隨霍士端興匆匆的走上來道喜,說:“這實在是件想不到的事!這缺要算一個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調署了老爺,這是上頭看承得老爺重,再不然,就是老爺京里的有甚么硬人情儿到了。這番調動,老爺可必得像模像樣答上頭的情,才使得呢!”
  老爺便說:”我也不過是盡心竭力,事事從實,慎重皇上家的錢糧,愛惜小民的性命,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難道還有個甚么別的法子不成?”霍士端說:“這個全不在此。只這眼前便有一個机會,小的正要回老爺:這下月便是河台的正壽,可不知老爺打算怎么樣個行法?”老爺道:“那早已辦妥當了。我上次在淮安,首縣就說過,每個備銀五十兩,公辦壽屏壽禮,我已經交給首縣了。”霍士端笑道:“難道老爺打算這樣就完了不成?”老爺說:“依你還要怎樣呢?”霍士端回說:“小的可敢說‘怎么樣’呢,不過是老爺待小的恩重,見不到就罷了;既見到了,要不拿出血心來提補老爺,那小的就喪盡天良了。就小的知道的說:那淮徐道是綢緞紗羅;淮揚道辦的秀气,是四方硯台,外面看著是一色的紫檀匣子盛著端石硯台,里面卻用赤金鑄成,再用漆罩上一層,這分禮可就不菲;淮海道是一串珍珠手串,八兩遼參;河庫道辦的更巧,是專人到大人原籍置一頃地,把庄頭佃戶兌給本宅的少爺,卻把契紙裝了一個小匣儿,帶到院上當面送的;就是那二十四廳,也各有各的路數,各有各的巧妙。老爺如今就這五十兩公分,如何下得去?何況老爺現在調署這樣一個美缺呢!”
  老爺說:“這可就罷了我了!慢說我沒有這樣家當,便有,我也不肯這樣作法。”霍士端說:“這事老爺有甚么不肯的?這是有去有來的買賣,不過是拿國家庫里錢搗庫里的眼,弄得好,巧了還是個對合子的利儿呢!不然的時候,可惜這樣個好缺,只怕咱們站不穩。”老爺听到這里,便說:“你不必往下講了,去罷,去罷!”那霍士端看這光景,料是說不進去,便訕訕的退了下來,另作他自己的打算去了。
  話休絮煩。安老爺自從接了調署的札文,便一面打發家眷到高堰通判衙門任所,自己一面打點上院謝委,就便拜河台的大壽。不日到了淮安,正遇河台壽期將近,預先擺酒唱戲,公請那些個河員。眾人的禮物都是你賭我賽,不亞如那臨潼斗寶一般。獨安老爺除了五十兩公分之外,就是磕了三個頭,吃了一碗面,便匆匆的謝委稟辭,上任而去。
  不則一日,到了新任,只見那里人煙輻輳,地道繁華,便是衙門的气概,吏役的整齊,也与那冷清清的邳州小衙門不同。更兼工段綿長,錢糧浩大,公事紛繁,一連几日接交代,點垛料,核庫冊,又加上安頓家眷,把個安老爺忙得茶飯無心,坐臥不定,這才料理清楚。
  列公,你道那河台既是合安老爺那等不合式,安老爺又是個古板的人,在他跟前沒有一毫的趨奉,此外又不曾有個致意托情的,他忽然把安老爺調了這樣一個美缺,到底是個甚么意思?列公有所不知,這從中有個原故。那高堰外河地方,正是高家堰的下游,受水的地方。這前任的通判官儿又是個精明鬼儿,他見上次高家堰開了口子之后,雖然赶緊的合了龍,這下游一帶的工程,都是偷工減料作的,斷靠不住。
  他好容易耗過了三月桃汛,吃是吃飽了,擄是擄夠了,算沒他的事了,想著趁這個當儿躲一躲,另找個把穩道儿走走。因此謀了一個留省銷算的差使,倒讓出缺來給別人署事。那河台本是河工上的一個虫儿,他有甚么不懂的?只是收了人家的厚禮,不能不應,看了看這個立刻出亂子的地方,若另委別人,誰也都給過個三千二千、一千八百的,怎好意思呢?沒法儿,可就想起安老爺來了。偏看了看收禮的帳,輕重不等,大家都格外有些盡心,獨安老爺只有壽屏上一個空名字,他已是十分的著惱;又見這安老爺的才情見識遠出自己之上,可就用著他當日說的那個“拿他一拿”的主意了。想著如此把他一調,既壓一壓外邊的口舌,他果然經歷伏汛,保得無事,倒好保他一保,不怕他不格外盡心;倘然他辦不來,索性把他參了,他也沒的可說。因此上才有這番調署。
  那安老爺睡里夢里也算不到此!不想“皇天不佑好心人”,偏是安老爺到任之后,正是春盡夏初長水的時候。那洪澤湖連日連夜長水,高家堰口子又沖開一百余丈,那水直奔了高家堰外河下游而來。不但兩岸沖刷,連那民間的田園房舍都沖得東倒西塌,七零八落。那安插難民,自有一班儿地方官料理。這段大工,正是安老爺的責成。一面集夫購料,一面通稟動帑興修。那院上批將下來,批得是:“高堰下游工段,經前任河員修理完固,歷經桃汛無虞。該署員到任,正應先事預防,設法保護。乃偶遇水勢稍長,即至漫決沖刷,實屬辦理不善。著先行摘去頂戴,限一月修复,無得草率偷減,大干末便。”
  安老爺接著看了,便笑了一笑,向太太說道:“這是外官必有之事。況這窮通榮辱的關頭,我還看得清楚,太太也不必介意。倒是這國帑民命是要緊的。”說著,傳出話去,即日上工。就駐在工上,會同營員督率那些吏役、兵丁、工夫,認真的修作起來。大家見老爺事事与人同甘同苦,眾情躍踊,也仗著夫齊料足,果然在一月限內便修筑得完工。雖說不能處處工歸實用,比起那前任并各廳的工程,也就算加倍的工堅料實,大不相同了。一面完工,一面通報上去,稟請派員查收。
  你道巧不巧,正應了俗語說的:“屋漏更遭連夜雨,船行又遇打頭風。”偏偏從工完這日下雨起,一連傾盆价的下了半個月的大雨。又加著四川、湖北一帶江水异漲,那水勢建瓴而下,沿河陡長七八九尺、丈余水勢不等。那查收的委員又是合安老爺不大聯絡的,約估著那查費也未必出手,便不肯刻日到工查收。這個當儿,越耗雨越不住,雨越不住水越加長,又從別人的上段工上開了個小口子,那水直串到本工的土泊岸里,刷成了浪窩子,把個不曾奉憲查收的新工,排山也似价坍了下來。安老爺急得目瞪口呆,只得連夜稟報。
  那河台一見大怒,便批道是:“甫作新工,尚未驗收,遽致倒塌,其為草率偷減可知。仰即候參!”一面委員摘印接署,一面委員提安老爺到淮安候審。那委員取出文書給安老爺看,見那奏稿上參的是“革職拿問,帶罪賠修”。安老爺的頂子本是摘了去的了,國家的王法不敢不領,立刻就是兩個官役看了起來。幸而安老爺是個讀書明理閱歷通達的人,毫無一點怨天尤人光景。但說:“鄰省水漲,洪澤湖倒灌,上段口岸沖決,我可有甚么法子呢!斷不敢說冤枉。總是我安學海無學無能,不通庶務,讀書一場,落得這步田地,辜負天恩祖德,再無可說了。”只是安太太那里經過這些事情,只嚇得他体似篩糠,淚流滿面。老爺說:“太太,事已至此,怕也無益,哭也無用。我走后,你急急的也到淮安,找几間房子住下,再慢慢的商量個道理。”
  話休絮煩。那安老爺同了委員起程,太太也在那衙門住不住了,便連夜的歸著行李,拖泥帶水的也奔淮安而來。安老爺到淮投到,本沒有甚么可問的情節,便交在山陽縣衙門收管,追取賠修銀兩。還虧那山陽縣因他是個清官,又是官犯,不曾下在監里,就安頓在監門里一個土地祠居住。
  那太太到了淮安,還那里找甚么公館去!暫且在東關飯店安身。那時幕友是走了,長隨是散了,便有几個孤身跟班的,養活不開,也荐出去了,只剩下程代弼程相公,并晉升、梁材、戴勤、隨緣儿几個家人,并几個仆婦丫鬟無處可去。
  可怜安老爺從上年冬里出任外官,算到如今,不過半年光景,便作了一場黃粱大夢!這正是:
  世事茫茫如大海,人生何處不風波?!
  要知那安老爺夫妻此后怎的個歸著,下回書交代。
  (第二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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