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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赴秋闈儒生登榜 進京都難女逢仙


  詞云:
  
  蕭酒書香一脈,秋場文策。定然鹿宴列頭名,卻不道棟梁格。素女他鄉遭厄,獸心惡客,何常人算有天奇,富貴神仙已識。
                右調《洛陽春》

  話說王云次日清晨望繡珠音信,少頃,繡珠送吳珍至館。王云笑問繡珠道:“姐姐,昨日之事如何回复小生?”繡珠正色道:“先生作事真也儿戲!”王云聞言吃惊道:“姐姐何出此言?此系小生終身大事,安有戲言之理?”繡珠道:“既不儿戲,為何將別人的綾帕搪塞小姐?小姐見了大怒。”王云聞言到吃了一惊,心中想道:“是了,前日將英娘之帕放在一處,昨日匆忙,未曾細看,諒情取錯,此事怎了?”遂道:“煩姐姐致意小姐,不要見怪。是小生一時之誤。這帕是小生拿得朋友的,恐其來要,姐姐去取還小生,換上小姐原物如何?”繡珠道:“小姐等候原帕,時不待緩,那里等得取了來換?莫若先將原帕付妾拿去,明早送還先生之帕,可否?”王云無奈,只得取出付与繡珠拿去。
  〔繡珠〕進來向夢云道:“小姐的原帕在此。”夢云道:“取來我看。”繡珠遞上,夢云接來,細看是自己的,遂道:“綾帕呵,你一去三年,今日來見舊主,好僥幸也!”夢云道:“可曾問王生,那方綾帕是何處得來的?”繡珠道:“我也未曾問他,他說是取得一個朋友的,恐那人來要,叫我送還他。”夢云笑道:“莫睬他,知道那里來的?以言遮飾耳。”繡珠道:“明日他与我取討,如何回他?”夢云道:“你只說是我在燈上焚了。”繡珠笑道:“小姐,你要這帕何用?不如還了他罷。”夢云道:“你莫要管我,我自有道理。”繡珠道:“小姐,綾帕已有,怎生發付王生?”夢云道:“前言不過一時之譚,實是索綾帕之意,怎認起真來?可慢慢回他便了。”繡珠道:“小姐之言差矣。自古君子出言不苟,況王生慕小姐于夢寐,動靜三年,今小姐忘卻前言也罷,只可惜害了王生一個才子的性命!”夢云道:“且再三思。”繡珠道:“小姐亦不必過疑,若慮王生無才,也只消一張箋紙,或是出題限韻,或是小姐題句相和,待賤婢拿去試他一試,便見分明。”夢云道:“王生才貌,我已深知,倒不用試得。”繡珠道:“又來了。小姐深居閨閣,那得知其深細?”夢云笑了一笑道:“有個緣故才知。”就將王生不在館中,自己同文郎到書房,看見王云的詩稿,后來王云回館,自己出來,兩相撞見,說了一遍。繡珠道:“那里曉得小姐有此佳會!”夢云以目斜視道:“賤人,何以叫做佳會?”繡珠道:“小姐,到底如何回复王生?”夢云道:“你取一張錦箋來。”繡珠已知其意,遂取過一張錦箋,磨濃了香墨。夢云握筆沉思少頃,就借蘭花寓意,題律詩一首,書完付与繡珠道:“可將此詩送与王生,叫他依韻和來。小心在意,不要被別人看見。”
  繡珠接詩在手,遂走到書房,見里面無人,一徑步入。王云看見,起身向繡珠道,“姐姐此來必有佳音,還是送還小生綾帕?”繡珠笑道:“你還想那方綾帕么?前日小姐見不是己物,當夜在燈上燒了!”王云著急道:“姐姐所言,是真是假?”繡珠道:“誰來作耍先生?實是小姐燒了。”王云暗自沉吟道:“這事怎了?倘果然燒了,日后英娘与我索帕,如何是好?”遂道:“小姐既不還綾帕,有別話說么?”繡珠道:“小姐并無話說,就是命妾來做試官。”王云道:“小姐還要考小生么?”繡珠拿詩笑說道:“這是小姐的詩,請先生步韻賜和。”王云接來,看著詩道:“這就是了。”遂念那詩題,卻寫道:“題蘭花一律,錄呈教正。”詩曰:
  
  幽花每放動誰心,石谷臨風我自欽。
  弱秀常留君子室,輕英不入小人林。
  知他曾入燕姬夢,記取還鳴宋玉琴。
  愛爾骨高名第一,紛紛香气惹衣衿。

  王云看完道:“妙嘎!詩之壯觀美麗如此。雖則題蘭,意在小生。小姐之作形容已盡,小生今當擱筆,倘若畫虎不成,反類其狗,只好謝罪罷。”又將詩反复吟了几遍,道:“小生好不僥幸!”又向詩深深作了一揖。繡珠見了笑道:“先生,你莫非痴了?卻向何人作揖?快些打發我去回复小姐。”王云道:“姐姐,你不知詩中之意,故說小生是痴。若說与你知道,只怕姐姐也要痴起來了。”繡珠笑道:“詩中之意,妾也知之。可速付回字与我進去。”王云遂出座,取了一張云箋,舖于几上,也不和蘭詩,提起筆來,揮成二絕,疊成方胜,遞与繡珠道:“草草不恭,煩致小姐海涵。”
  繡珠就袖了進來,夢云正在窗下喂鸚鵡,見繡珠進來,問道:“你將詩去,王生可曾和韻?”繡珠道:“王生見了小姐的詩,羡慕不已,自言自語了一會,又向詩作揖。他說:‘小姐的形容已盡,小生只好擱筆’,大約不曾和得。”遂在袖中取出王云的詩呈上。夢云接過,看是兩首絕句,詩曰:
  
  花動春風若有情,玉簫未奏《落梅》聲。
  愧予難比相如令,專待嫦娥賜好盟。

  其二
  
  謝得殷殷珠玉篇,羞將半幅寫云煙。
  空齋日落留明月,猶恐嫦娥誤少年。

  夢云看完笑道:“王生詩洒落,其禮自居。”繡珠道:“小姐何以見得他自居?”夢云道:“他詩中之意,言無盟恐我誤他。欲要相質計,豈可為之?”又自沉思了一會,道:“罷罷罷,我今還他一個決斷,待他好忿志功名。”繡珠道:“小姐之言正合其理,与他訂約終身,使王生就無三心兩意了。”夢云道:“你可將前日的綾帕取來。”繡珠遂向箱內取來,舖于桌上。夢云就題了四句在上面,就命繡珠送与王云,說道:“叫他努力功名,我決無二意。与他也要一個准信來。”
  繡珠領命,遂又到書房,向王云笑著說道:“郎君好喜也!”王云道:“姐姐,喜從何來?莫非小姐有甚好音么?”繡珠道:“然也。前日相逼郎君之帕,今日依然送上。”王云因笑道:“綾帕一方,顛來倒去,依舊又到小生。”將來看時,好不歡喜。觀上面又多了四句,道:
  
  天定姻緣,固是宿緣。云夢結緣,今生了緣。

  王云念完道:“小姐良緣已允,姐姐可能使小姐与小生一會么?”繡珠道:“不可。我家小姐立身不苟,若去言之,定激其怒,小姐使妾來者,不過致意郎君,惟以功名為念,莫使小姐有白頭之歎,并無他意。郎君亦要留個珍物与小姐,以作日后之質。”王云道:“小生承小姐垂情關切,豈肯作負心之輩?小生囊底一空,并無珍物可留,前日取錯的那方綾帕,諒情未焚,還在小姐處,可以算了罷。”繡珠唯唯領命,恐有人來,遂進去回复小姐不題。
  卻說王云在館,又是孟夏的光景,父母的服功又滿了,一日想起今秋是科試之期,要去科考,待繡珠出來,与小姐說知才好。一日繡珠出來摘蘭花,王云見了,起身走出書房來,問道:“姐姐摘蘭花何用?”繡珠道:“小姐所愛,故命摘取。”王云道:“小生有一事,相煩姐姐致意小姐:今歲乃是秋試之期,小生要辭館回去。”繡珠道:“這是郎君的大事,待妾進去說与小姐,不知可有話說?”王云道:“有理。”繡珠摘了几枝蘭花進來,遞与夢云道:“小姐可曉得么?”夢云道:“平白的我又曉得甚來?”繡珠道:“王郎要賤婢致意小姐:今秋乃科試之期,他要辭館回去,問小姐可有甚么話說。”夢云道:“正是。今秋是試期,不知我哥哥可去?我也并無他言相致,不過贈他盤費些許。可在箱內取白銀二十兩送去与他,說聲‘前途珍重’。”繡珠領命,就拿了銀子出來。吳珍年已八歲,少知世事,王云見繡珠又來,遂步出書房。繡珠向王云說道:“小姐致意郎君:客途保重,莫負初心,使小姐有妝台之歎。外具白銀二十兩,与郎君途中之用,請收下。”王云接過道:“承小姐用情如此,小生粉骨碎身也難報答。”繡珠道:“郎君過于言重。只怕郎君一朝榮貴,不似今日。”王云道:“小生怎敢忘姐姐今日之情,煩姐姐進去与小生致謝小姐。但是与姐姐從此一別,未知會期何日?”說罷凄然。繡珠聞言亦淚下,道:“郎君前途珍重。”只才說得一句話,听見有人來,急忙進去回复夢云不題。
  卻說吳璧到館,求与王云閒話。說到其間,王云道:“小弟有一言奉告。”吳璧道:“先生有何見諭?”王云道:“小弟一則返舍去看看,二者今秋又是科試之期1,意欲要去走走。未識長兄尊意若何?若去,小弟同兄偕行更妙。”吳璧道:“正是。今歲秋試,小弟倒忘了,先生正該去奪魁。小弟去倒要去,惟恐去而無益。”王云道:“長兄何出此言?”吳璧道:“先生豈不知臧氏父子与寒家為難?豈非去亦徒然?”王云聞言,唯唯點首。吳璧問道:“先生何日起程?”王云道:“小弟意欲明日就要告辭。”吳璧道:“何其甚速?”說罷,遂進去吩咐治酒,當晚就与王云餞行。次早,王云停當了書箱行李已畢,吳璧就封出二年的束修,另有封程儀,王云再三不受,吳璧務要盡收。二人謙讓了一會,王云只得收了,遂謝過吳璧,又道:“令堂伯母不及面辭,望長兄致謝。”吳璧道:“不敢當。”遂叫吳珍拜謝了王云,就問道:“先生几時回蘇?小弟好去候送。”王云道:“不敢勞步了。”吳璧遂叫人挑了行李,送王云到門外,兩人一躬而別。吳璧來至內堂,夫人問道:“先生可曾去哩?”吳璧道:“去了,叫致謝母親,孩儿想,王清霓青年才貌,日后必位高爵顯,孩儿不及也。”夫人道:“我儿既不如人,就該努力向前。”夢云在旁听得王云已去,心中甚是不安,就回房去了。
  
  【校勘記】
  1“科試”原作“秋試”,据掃葉山房本改。

  不譚他母子閒話,且說王云走到中途,卻遇著慧空,遂施禮道:“師兄何來?”慧空答禮道:“才在小庵來,為何賢弟一向不到小庵來走走?莫非見怪么?”王云道:“不是見怪師兄,卻少工夫,今日卻要到寶庵相辭。巧遇途中。”王云就打發行李先去,自同慧空來到庵中。慧空就邀王云到房中坐下,煮茗閒譚。慧空問道:“賢弟今欲別愚何往?”王云道:“今年秋闈科試,所以解館蘇旋,打點北上。”慧空道:“這是賢弟的大事,此去定取金紫無疑。”說罷想了想,又相著王云笑道:“賢弟面上丰彩异常,必然還有些喜兆。”王云就笑了一笑,慧空道:“此笑內必定小姐絲蘿亦允。”王云遂道:“不瞞師兄說,小姐已經心允,就是夫人未知。”慧空道:“小姐已允,何愁夫人不肯。”王云道:“但愿如此才好。”慧空道:“將來愚亦要与賢弟做鄉鄰了。”王云道:“師兄也要到蘇郡去么?”慧空道:“正是。向日家師有一位師兄在山塘北里護云庵中常住,今春家師往蘇問候回來,言及師伯年老,庵中未曾招得子侄,無人照管,要家師遷去。說那庵中甚是清靜,無閒人往來,況錢糧又多,不比此庵,坐落城市,往來人眾,應接不暇,故要棄此庵而去。”王云道:“妙极。師兄若遷到我鄉,小弟正好請教。几時方去?”慧空道:“約在今秋搬去。”王云又敘了一會閒話,起身告別道:“小弟時在這三五日內起程,就此拜別師兄了。”慧空道:“賢弟此去,途中自重,耑望捷音。愚亦不來相送了。”王云道:“不敢勞步。”慧空遂送王云出庵門,兩人依依而別。
  王云來到鄭府,見過鄭乾夫婦。鄭乾道:“聞知賢甥解館,北上么?”王云道:“甥雖有此意,只恐才淺,去也無用。”鄭乾道:“說那里話來。此去一定名登天府,老夫也少沾光彩。賢甥准于何日蘇旋?”王云道:“打點明日就要行了。”
  正說話間,家人進來報道:“有錢、何二位相公在外候大相公。”王云聞言,出來迎接到廳,揖罷坐下,錢祿道:“适會玉章兄,道及長兄解館北上,小弟們欲附舟同行,未識尊意如何?”王云道:“若得二兄同行,小弟沾光多矣。”何霞道:“清霓兄回府自然要逗留几日,弟等隨后就來。務必要候弟等到府同行。”王云道:“這個自然,相候二位長兄同行。”二人見王云應允,遂就告別而去。
  王云次早雇下小船一只,拜別了鄭乾夫婦,遂叫家人挑了,送王云上船。王云登舟,不几日已到姑蘇,打發了來船,遂即來到府中,王三接著,說了些家常事務。次日,王三將各田租賬交進來,王云道:“賬目事務你還管著,我不日就要上京去的。”王三領命,仍然收下。王云因上京日近,也不出門拜客,只到張、万兩家去通問他二人可北上,不期二人俱不在家,次日,張、万二人來候王云,王云見二人來到,忙迎到廳,揖罷坐下。張蘭道:“前歲尊介回來,道及長兄在吳府設帳。小弟想長兄正是青年杰士,那里坐得住?”王云道:“到這地步,也就罷了。昨日小弟到二位長兄府上奉候,不期二位兄俱已公出,連府上的人亦不知兄何往。”万鶴道:“小弟昨目路遇秀芝兄,又被友人邀去閒游,故此失迎長兄。”王云道:“豈敢。今歲秋場,二兄几時起程?小弟當附舟。”張蘭道:“記得江中遭禍,不覺又是三年了。我們三人自然同行。”王云道:“還有兩位武林朋友,亦要附舟。”万鶴道:“姓甚名誰?”王云道:“一姓錢名祿,字春山;一姓何名霞,字瑞麟,總是洒落朋友。”張蘭道:“如此更妙,今已是五月初旬了,就要起程才好,不宜再遲了。”王云道:“就行最妙,但不知武林這兩位在何日才到?”張蘭道:“好個好候這二人,待他們一到就起程便了。”說罷,二人遂起身別去。
  又隔有兩三日,錦芳進來稟道:“浙江錢、何二位相公到了。”王云聞言,忙整衣出來迎接,接至廳上,揖罷分賓主坐下。王云打一躬道:“外日小弟在貴府屢叨隆愛,謝不能盡。”錢、何二人亦打一躬道:“弟等今日輕造貴府,甚是不安。”王云道:“二位長兄,說此客話,就不相契了。”錢、何二人問道:“兄的行期在于何日?”王云道:“前日有二位敝友亦欲北上,在舍下言過,只候二兄一到便行。”錢祿道:“如此就是明日行罷。”王云道:“忙也不在一時,還要留二位長兄一日,少盡地主之心。”何霞道:“后會正有,何必在這几日中。況且程途遙遠,路上恐有耽誤。”錢祿道:“瑞麟兄言之有理,清霓兄不必多情。”王云道:“如此竟遵二兄之命,只是得罪了。”何霞道:“豈敢。”王云遂喚錦芳去請張、万兩位相公,錦芳領命而去。少刻二人來到,各各相見坐下,通名已畢,五人敘譚有興。須臾擺下酒肴,相邀入席,五人歡飲至暮,約定明早起程,各各散去。
  次日,五人各帶家人、書箱、行李,集至河下,一同登舟,開船進發,直至湖廣,重登陸路而進,說不盡途中的跋涉。來到京中,尋了寓處,已是七月將盡。五人在寓中也不讀書,逐日去游玩。不覺考期已到,五人入場,到第三場考畢。揭曉之日,五人去看,王云高高中在第一名解元,張蘭中在三十二名,万、錢、何三人落榜。三人恭喜張、王二人,王云道:“三位長兄的文才超于小弟等,試官不取,可為無眼力矣。”錢祿道:“功名遲早,焉能強勉?”張蘭道:“春山兄之論确然。”五人回寓,報錄的來報了,張、王二人去參主考,謝房師,打發人往家中去報信。二人就在京中賃了寺院里的閒房讀書,只等明春會試。錢、何、万三人別了張、王二人回南,俱各不題。
  卻說臧新自從刁奉失落了綾帕,后來刁奉依舊出來,臧新埋怨了几句,也則索罷了。臧新聞得王云在吳府中處館,心中甚為不然,想他拾得綾帕,自然曉得夢云,倘他成就這頭親事,豈不便宜了這畜生?欲待要去套他的口气,怎奈不好上吳家的門。事在兩難,也覺無法,后來冷淡了,也就罷休,隔有二年,聞得王云已辭館回蘇,又叫白從去打听消息,未曾說起親事,方才放心。臧瑛有書來,叫臧新上京科試,臧新要謀夢云的心重,那里肯上京去。卻說白從、刁奉受了臧新之托,向年又曾說包在他身上,謀成夢云親事,故此終日在吳府左近打听。
  卻說吳文安為官清正,兩年內升到總台,圣上聞知治民清廉,欽詔進京,授吏部左侍郎之職。想起兄弟文勳封王出使外國,不知何年才能回家,有家在浙,侄儿軟弱,常被惡宦欺凌,又不上京應試,有許多不便,莫若修書一封,著家丁去迎接兄弟的家眷到京同住,有何不可?遂修了書,次日就差家丁星速南下。家丁領命,當日起程,在路曉行夜宿,一日到了武林,問著吳府,將書傳遞去內宅。吳璧遂將書看過,就喚家人打發京中來人的酒飯,一面袖書進后堂,送与夫人看。夫人細細將書看過,道:“承文安伯美意甚好,只是程途遙遠,又兼不服北地水上,如何是好?”吳璧道:“母親不服水土,也還容易,孩儿想,爹爹未知几時還朝,孩儿終不能進京科試,論理去的才是。”夫人道:“既然如此,听憑我儿擇吉起身便了。”吳璧見母親應允,遂打點船只不題。
  且說白從、刁奉常在吳府前察听,聞得吳宅家眷上京,想出一條妙計,歡喜無限,竟到臧府中來會臧新說話。臧新見了白從,發話道:“老白,你天天來說計策,日日來道机會,怎么這兩三年了,并無一個計策?明明騙我,好生可惡!”白從陪笑道:“大爺不要性急,如今已有一條妙計在此,我今日為此而來。”臧新聞言,回嗔作喜道:“老白,有何妙計?快些說來。”白從附耳低言道:“只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大事成矣。”臧新道:“計策雖好,倘若其女不從,如之奈何?”白從道:“這個請放心,自古女子水性楊花,若是不從,可慢慢的勸他,自然順了。”臧新信以為實,就叫白從、刁奉暗暗打點行事不題。
  且說吳斌家眷擇吉登舟,一路無話。一日舟泊江右,是小春望日,一輪明月當窗。夢云在舟見景生情,又想著王云去科試,不知可在榜,就有許多情思,因歎道:“暮光凝而明月清,舟次人儿鄉思濃。”吳璧聞言:“賢妹起思鄉之念矣。”夢云道:“夜靜月明,煙光濃淡,土音又异,怎不令有鄉思之意?”吳璧道:“賢妹之言极是。但是為人不過行權,到此時不得不然。”敘話之間,丫頭擺下晚膳來,吳璧道:“賢妹對此明月,不可不賞。与賢妹相飲三杯,以解思鄉之念。”夢云道:“長兄有興,小妹自當奉陪。”夫人飲了几杯,就不飲了,吳璧竟開怀暢飲,夢云亦多飲了几杯。夜膳畢,各備安寢。方交半夜時分,只听得一片響聲,打入艙來。夫人惊醒,急喚家人。吳璧醒來,惊得魂不附体。夢云醒來,只見許多人明火執杖,已知是強人,急忙穿了衣服。吳璧唬得話也說不出,蹭倒在半邊。家人內有膽大的喝道:“眾位不要羅皂,我們是兵部吳老爺的家眷進京,舟中并無財物,惊了夫人、小姐,与你們不得干休!”強人聞言,將刀背打那家人,罵道:“瞎眼的忘八羔子!咱們就是當今老李也不怕,莫說甚么兵部!既有小姐,可獻來,好做壓寨夫人。叫孩子們搶!”眾強人一齊過去,搶了夢云過船,又拿了些細軟之物,揚帆而去。此時雖有鄰船,見是大盜,誰來救護。夫人与吳譬見強人搶了夢云去,夫人大哭,埋怨吳文安來。不然如何遭此大禍。吳譬亦淚下,勸夫人道:“母親,事已至此,不用過于悲傷,明日到南昌府去追捕強人便了。”夫人道:“報官緝獲起來也遲了。我夢云孩儿立身不苛,倘然強人奸逼,一死無辭。”說罷又哭,有繡珠因不見了小姐,已遭強人之手,諒不能活,不如同小姐到泉下去罷,竟推開艙門,投江而死。吳璧、夫人見繡珠投江,急叫人救時,誰知江流水急,救不及了,莫知去向。夫人歎惜道:“青衣之中,有此義女,可怜死于非命!”吳璧就寫了呈子,遂去拜南昌府投遞了報呈。知府怎敢怠慢,即刻批文至縣,著捕役緝拿。捕役等領批,四路緝訪,并無形跡。吳璧在舟候著,府、縣緝捕到有個月,一點信息全無,只得勸母親進京,再作區處。夫人亦無其奈,只得往京進發。在途無話。一日到了京中,已至吳文安府第,家人進去稟報吳文安。吳艾安夫婦出來迎接至廳,各各拜見畢,夫人哭泣,道及舟中之事。文安聞言,大吃一惊,道:“有這等事!俱是老夫之過。我這里星速行文,去著落府、縣官嚴緝。”夫人、吳璧住下不題。吳文安差人火速下文書到南昌府,府、縣官接著文書,急得沒法,即忙差了几十捕役,各處嚴拿不題。
  卻說夢云遭難之時,正值云龍真人在云中經過,早知夢云主婢有難,即忙按落云頭,喚河神救護繡珠,又遂到臧新船上,自來救夢云不題。
  且說河人領了真人法旨,將繡珠提浮江流,好好送在京口魚舟之側,是日五更,有一個老漁翁正在那里打魚,一网洒去,卻巧打著繡珠在网中。老漁翁起网覺得沉重,因喜道:“今日利市,打著大魚了。”用盡平生之力一拉,拉在船頭上,一看卻吃了一惊,這漁翁又細細一看,卻是一個女尸。老漁翁用手去拉了一拉,其尸尚溫軟,老漁翁想道:“尸首溫軟,只怕還救得活也未可知。待我救他一救。若救活了,也是一點陰功。”遂將這女尸抱進船艙,將水衣脫去,拿些衣被擁好。少頃,漸漸醒來,哭出聲道:“我那小姐嘎!”漁翁道:“好了。”遂問道:“小娘子,你是何方人氏?因何尋此短見?”繡珠聞言開眼,看見是一個老漁翁,料無他意,遂將始末細說了一遍。漁翁道:“如此說來,小娘子是個義女了。”繡珠道:“承老公公活命,可送奴到夫人處,多將金帛酬謝公公。”老漁翁道:“這斷不能,我以打魚為活,一日魚不打就不能度活了。況你家夫人又無下落,往何處去尋?”繡珠听得老漁翁不肯去尋夫人,又大哭起來。老漁翁道:“小娘子,你不要哭,此處乃是人煙湊集之處,恐其坏人知是小娘子,那時反為不美,莫若暫住漁舟,日后曉得夫人、小姐的下落,那時再送你回去,豈不是好?況且我一個老人家,同你在船,諒無妨礙。”繡珠听得老漁翁這說話,自思無計,沉思了一會道:“既然承老公公的好意,奴家在船上客情不便,莫若拜在膝下,也好朝夕侍奉。未知尊意若何?”老漁翁听得繡珠要拜他為父,喜的眼總笑合了,道:“我老儿那里當得起?”繡珠遂倒身下拜,叫了一聲“爹爹”,老漁翁叫了一場“孩儿”。老漁翁道:“你今雖是身安,卻要改扮男妝。若是照常打扮,恐招坏人口舌。你改妝了男子,倘有人問時,只說我領的一個儿子,豈不是好?”繡珠當下從言改扮,儼然是一個小漁翁。
  不說他二人取利江中,且說那顆強盜,你道是誰?就是白從、刁奉、臧新并惡家丁安排下這個計策,一路跟到南昌空野之后,方才下手,意將夢云搶過船來,順流直下。相隔已遠,又改宮船,泊于野處。臧新好与夢云成親。夢云自被強人搶過船來,唬得九死一生,聲都哭啞了。那時臧新打扮了,走到夢云身邊,道:“小姐小姐,你家母親、哥哥為何再三不肯將你配与學生?今日一般也到我手中,任你插翅也飛不去了。小姐且不要惊怕,今宵定要与你成鸞鳳之交,日后不失夫人之位。”夢云方知是臧新,即時星眼圓睜,咬牙怒罵道:“你們這些禽獸,千方百計將我搶來,我不過拚身一死。看你這班喪心強盜行此非為,自然有一日碎剮你這些強盜之肉!”臧新被夢云千強盜万強盜罵急了,道:“你這賤人,不識抬舉!待我來殺了你這賤人,看有甚么計較!”就拿起刀來去唬他,夢云哭道:“你快些將我殺了,倒見你強盜的好處。”一頭哭著,罵不絕口。
  且說云龍真人在舟中化作凡人,兩相誤認,不能識破。听見臧新欺負夢云,心中忿怒,雖是夢云有難,恐其污染,遂化作家人模樣,進艙來道:“大爺請用中飯去,待小人勸小姐用些午膳。”臧新道:“你若勸得小姐回心,我大爺重重有賞。”說罷遂進前艙去了。云龍向夢云道:“小姐請用些午膳。”夢云悲哭不答,云龍低低說道:“小姐,我不是坏人,來救你的。”夢云抬頭見是一位真人,遂道:“承真人救我,未知真假,若果能救妾,就是重生父母了。”云龍道:“謹言!汝只閉目,不可開聲。”夢云依命,云龍念動真言,即喚河神吩咐道:“這是平南侯一品夫人,汝可小心護送到姑蘇護云庵側近,不得怠慢。”河神領了法旨,遂護送夢云去訖。云龍又顯神通,以心慧性變作夢云,側身端坐。又假作家人說道:“大爺用完了飯請進來,小人吃飯去了。”臧新聞言,遂走進來,見夢云側身端坐,也不哭了,遂向前陪著笑臉道:“小姐可曾用些午飯?”假夢云竟不答,臧新走近身去摟抱,被假夢云一推,卻跌了一跤,臧新扒起來笑道:“看不出小姐倒有這個跌法。你跌是跌了學生,看小姐怎生安放我。”假夢云也不答,這臧新又去摟著歪纏,假夢云用手一推道:“臧大,你好沒分曉,婚姻乃一生之大事,既要逼我成親,豈能在舟中草草行之?此事斷斷不能,勸你休作此想!”臧新聞言,見有相允之意,就問道:“据小姐之意,若是如何?”假夢云道:“除非是到你家中,參天地,拜公姑,方成大事。”臧新聞言,歡喜無限,忙咐開船,晝夜趲行。
  不几日到了武林,臧新上岸,先到家中,稟知他母親道:“孩儿去尋了一個媳婦來了。稟告母親知道,好擇吉成親。”夫人道:“你這個不肖之子,莫非是那里拐騙的來哄我,日后遺害我做娘的?”臧新道:“孩儿豈有做這犯法之事?因到揚州院中去玩,遇見此女,是個處子,也還生得有些姿色,情愿從良,故此要他來的。”夫人信以為實,道:“你既無此事,你自己料理便了。”臧新見瞞過母親,歡喜之极,也不擇吉,遂打發樂人新轎,又請了几個親朋,竟來船上迎娶。少頃娶到家中,參拜了天地、家神,又拜了夫人,遂扶送新人進房,夫妻交拜畢,依然也是洞房花燭,正是:
  
  臧儿造孽事無端,惹得真仙降世塵。
  為救廣寒青女難,洞中仙子拜凡人。

  卻說眾親朋在廳飲酒,臧新未免在外相陪。臧宅內有一個奇丑的丫頭,美名就叫丑環,年交十八,看見娶了一個新大娘,他也來房中看看。才走進房門,這假夢云就算定丑環走到跟前,使一個迷魂法,將丑環真性迷住,推在床上。云龍念功動真言,將一張柬帖變作丑環,自己出房,化陣清風而去。
  不說云龍回去,且說臧新候親朋散去,自己帶醉進房來,不見新人,遂問道:“小姐在那里?”丫環們回道:“新大娘先安睡了。”說罷遂各散去。臧新喜興非常,走到床前道:“我的嬌嬌小姐,你先睡了么?”一連問了几聲不應,笑道:“想是這几日在船上辛苦了,故此這般熟睡。”遂上床与丑環脫去衣裳,自己也去脫了衣服,摟著丑環,此刻也不嫌其粗丑,竟自交脛而臥,百般撫弄,漸覺欲火如焚,那里等得醒來兩情歡暢,其時醉夢之間,竟赴赴陽台之樂。云雨已畢,臧新仍摟著丑環道:“小姐,你何得好睡至此?”又自想道:“雖然到手,未得情气相交之美,等他醒來,再整旗槍。”遂轉想之間,也就睡著了。這丑環到天明時候,迷神已退,醒來翻身,覺得有一人相偎而睡,自想道:“是了,大約是那家的大姐沒處睡了,來我床上睡的。”又摸著那被褥,惊奇道:“這床不象是我的了。”正在奇异之間,臧新醒來又去摟著丑環叫道:“我的嬌嬌小姐,何得這樣好睡?适才与小姐鸞鳳之交,小姐可曉得?此時當再赴陽台。”丑環听得是公子聲音,遂道:“大爺,是我。”臧新道:“你是那個?”丑環道:“我是丑環。”臧新還不深信,此時已窗含曙色,忙披衣下床,鉤起幔帳去看,卻不是小姐,果是一名丑環。臧新道:“小姐那里去了?你為何在我床上睡?”丑環道:“我昨晚進來看新大娘的,后來不知怎么在大爺床上的。新大娘的去向我是不曉得。”
  眾丫環婦女听見大爺房中不見了新大娘,一齊來看。臧新問道:“你們曉得丑環怎么在我床上的?新大娘那里去了?”眾人道:“大爺又來說笑話了。新大娘在房中,大爺一同睡的,如何得不見?”臧新道:“如今現不見了,卻是丑環同我睡的,可不是奇怪!”丑環見眾人進來,忙穿衣就走,眾人見了,忍不住一齊大笑起來。臧新見他們一笑,也覺無趣,遂怒喝道:“賤婢們,有甚么好笑!快快与我尋去!”眾人見公子發怒,也有去尋的,也有去報与夫人的。夫人听得來說,也自惊奇,遂到臧新房中來看。臧新見了他母親,哭不得笑不得,弄得不尷不尬的一個痴呆樣子。夫人問道:“這事端的是何緣故?臧新道:“明明一個千嬌百媚的小姐娶進門的,怎么就不見了,換了一個丑環在床上?這不是奇事?”夫人道:“那有這樣异事?”正說著,眾人尋了回來,說道:“我們去閒門屋里,無一處不尋到,并無影跡。”夫人見這樣异事,也有些煩惱。忽然一個丫頭在床側拾起一個柬帖,遞与夫人道:“這是一張甚么東西?”夫人接過來看,上面寫著四句金字道:
  
  天道疏而不漏,人情果報無差。
  孽子造冤造惡,神仙移木移花。

  夫人看完了道:“這柬帖明明是象神仙留下的,你這不肖的畜生,又造無端之事,故此神仙來戲弄你。我昨日這樣查問,你為何瞞我?你究竟做的甚么事?快快說來!不然,我修書与你父親,叫他處死你這不肖的畜生!”臧新見母親動怒,不敢隱瞞,遂將白從定計搶夢云之事一一說出。夫人聞言大怒:“真气煞我也!養你這畜生不習好,辱沒了祖宗的貨物儿!小姐也是搶得的?幸而神仙赦免,不然這事怎么敢來遺害你父親,這頂烏紗也戴不成呢!那白從、刁奉兩個惡奴,引誘官家子弟。吩咐門上人,自今以后,不許放他兩個進門!”又向臧新道:“你這不肖畜生,若是再不回頭,我一定叫你父親處死你,也免得后來為禍!”又吩咐家人:“不許傳說出去!”說罷就出來了。只有臧新受了母親的一場大罵,又是一場空歡喜,故此不敢上街行走,怕人笑話,只得在空房獨坐。
  且說刁、白二人在臧家當晚席散回家,以為作事有能,到次日又來,好在臧新跟前討好,不期被門上人攔住。白從喝道:“你家大爺見我也不敢攔阻,你就如此放肆?”門上人道:“是宅里吩咐出來,不許放你二人進去倒也罷了,听說還要送官治罪。”白從听得此言,問道:“大叔知道是為何事?”門上人道:“我們細底是不知,只听說你兩人引誘宦家子弟,劫搶縉紳女子,當得何罪?”白從道:“非干我二人之事,這是你家大爺煩我們去的。昨夜已成過親了,縱然到官,不過是搶親,也無大罪。”門上人道:“若是成了親,到也不講了。”白從道:“莫非小姐尋了短見么?”門上人道:“也不是尋短見。說也奇怪,明明是一個新人娶進門,今早忽然換了府中一個丑環在床上。我家大爺活活气殺,大爺正要尋你二人出气,可快些回去罷。”白從道:“大叔可曉得吳小姐端的那里去了?”門上人道:“我听得說,遺下一張柬帖,小姐乃是神仙變化,故此知道(原文下缺)。”白從、刁奉二人听說,半信半疑的,敗興而回。
  古語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誰知一個武林城中,人人皆知,也有親戚相遇俱談奇异,又有好事的編出一個《駐云飛》,到說得好,道:
  
  宦室臧家,娶個新人奇怪煞。容貌真堪畫,窈窕瀟洒。小鬼探名花,早變了丑怕。自己丫頭當做妻儿耍,還是真來還是假。

  臧新每每听見人唱,也覺不好意思,約了刁、白二人,一同上京去了不題。
  卻說夢云被河神送到護云庵側,隔了半日醒來,睜開眼來看,見是荒郊野外。坐在地上想道:“雖感真人救脫苦海,叫我一女子鞋弓襪小,投奔何處去?”正在悲泣之際,來了個救護之人,你道是誰?就是慧空之師悟真,今秋師徒已搬在護云庵中。今日出去化糧,看見一個女子在路旁啼哭,悟真道:“善哉善哉!”只因這一遇夢云,又有分教:佳人暫留禪院,可怜南北想思。
  
  天威豈可被人欺,善惡終須天自知。
  若是天顏無曲直,天生惡輩事還奇。

  畢竟悟真怎生救得夢云,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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