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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王府中椿萱遭變 吳衙內惡棍強婚


  詞云:
  
  故地椿萱遭變。皆因夙緣系戀。傷心何必淚潸潸,夢里多成倦。暇蟆想天鵝,那得上青天。縱饒紈褲計無邊。怎得情人面。
                 右調《誤佳期》

  話說徐氏夫人,自從王云失去之后,日夜憂愁,懨懨成病。婢子玉奴百般解勸,夫人怎得丟下思儿之念。玉奴几次叫王三去請醫生來調治,夫人屢次不許請醫,道:“我病非藥餌可治。”惟有終朝垂淚,思想儿子不題。
  卻說王仁誠在京得了這個信息,心中未免憂愁。忽然得了一病,不數日而身亡。有同僚甚為傷感,遂買棺盛殮,連夜打發家人報到姑蘇,然后又著家人送柩下來。家丁曉行夜走,不几日,已到姑蘇,才走至府門前,有門上王三見是姚茂,穿了一身的孝服,遂問道:“姚茂哥,你穿這樣服色,莫非老爺有何長短么?”姚茂道:“不要說起,老爺在京,一則得了公子的消息,也著些惱,二來又得了一個急症,不數日身故。”王三聞言大哭道:“夫人也正在抱病之時,若聞此信,大事休矣。”又不得不報,遂叫姚茂到后邊用飯,自己走到后堂來。玉奴迎著,問道:“王公公,你為何哭起來?”王三道:“玉奴姐,不要說起,不期老爺在京病故了,姚茂現在外邊報信。”玉奴聞言,惊得魂不附体,只得進房報知夫人。夫人病勢正重,又听得玉奴說姚茂來報老爺京中病故,這真是雪上加霜,一惊一苦,遂歸陰府。玉奴見勢不諧,連喚“夫人”,竟不醒來,摸其四肢皆冷,气也無了,慌得玉奴腳軟筋麻,大哭出來道:“王公公,不好了!夫人得了老爺的凶信,一慟气絕。”王三聞言,忙叫他妻子取姜湯來灌,灌之下受。王三看來無用,遂大慟出來,叫錦芳去請張、万二位相公來商議。錦芳遂去報知二人。張蘭、万鶴聞言大惊,飛奔而來,王三接著,跪下墜淚,道:“不料老爺、夫人有此大變,叫小人肝腸皆斷,方寸已斷,特請二位相公來斟酌。二位相公看先老爺之面,推公子相契之情,全要二位相公作主張。”張、万二人攙起王三,也下淚道:“說那里話來,你公子之父母,即我等之父母,如今事已至此,汝速去打听人家可有好壽器,兌銀去買。”王三即忙去備辦,直到次日,入殮已畢。王仁誠為人梗直,故此門生故舊俱皆疏淡。真個是世態炎涼,見王府夫婦雙亡,王云又不知去向,竟無親眷上門。全是張、万二人料理喪事,极盡年家之誼,張蘭吩咐王三道:“你老人家可掌管府中諸事,婢仆不得混雜。看你家公子今冬可有消息,若無音信,明春再作計較。”王三領命,張、万二人時常來照看。
  不談王府中喪事,卻說王云別了丁老,向大路而行。他是個嫩弱書生,那里曾走過路來,可怜一日只走得三四十里。滕武著人來赶,幸爾王云走了小路,故此未曾追著。王云行了六七日,一日行來,看看天色已晚,前無村,后無店,心上有些著急,腳步偏又走不上,漸漸昏黑上來。正是心慌之際,猛見東邊村中射出一星火光,心上又少安,就望燈走近,見是几間茅屋,窗內燈火猶存,只得上前敲門。里面婦人認是丈夫回來,問道:“為何今晚就回來了?”及至開門一看,是個少年書生,吃了一惊,忙立在門后道:“家下無人,黑夜到人家敲門打戶!”說罷,就欲關門。王云見要關門,只得走進一步,揖道:“小生因天晚不能前行,故造貴府借宿一宵,明早就行的。望小娘子開恩!”這婦人還禮,王云揖罷,看著這婦人道:“小娘子好象有些面善,那里曾見過。”這婦人道:“妾也有些面善,客官好象向年在武林吳府中記室云相公。”王云道:“小主就是。小娘子可是繡翠姐姐?”繡翠笑道:“正是賤妾。”遂邀王云到里面坐下,將門拴好,忙備夜膳,与王云用畢,方問王云道:“郎君何能到此?”王云道:“一言難盡!”遂將上京,江中被劫,目下逃回這一段情由細說了一遍,獨不題起英娘之事。繡翠道:“也是天假其便,与郎君重會。”王云道:“姐姐為何往在此間的?”繡翠含淚道:“賤妾來此,也是為君,自夏間事露之后,賣找出來,就嫁了販窯器的朱壽,在八月中遷到此地來的。”王云道:“好個朱壽,我曾會過他兩次。”繡翠道:“這也奇了,郎君何處會過他的?”王云將會朱壽之情由說了一遍,又問道:“姐姐,此地屬何縣?”繡翠道:“這里宜興落鄉。”王云道:“你丈夫往何處去了?”繡翠道:“今日眾同行議事,今晚演戲,有酒,大約要明日才得來家。”王云道:“故此姐姐開門,認是丈夫回來,小生几月不會,觀姐姐芳容,比昔日更加丰彩了。”繡翠道:“郎君休得取笑,妾自別君之后,無時不念郎君,又想小姐待我之恩,真個令人腸斷。”王云道:“小生承姐姐知遇之恩,亦時時在念,不料天從人愿,無巧不巧,今夕又与姐姐相會。”繡翠道:“郎君途中辛苦,請安睡了罷。”王云遂起身,同繡翠走到第二進屋內,亦是三間茅屋,東首一間是繡翠做房,西首一間閒著,中間是坐起。王云道:“請姐姐自進房去睡罷,小生只好就在此間坐一宵矣。”繡翠道:“郎君不必過謙,奴家草榻當讓与客。”王云已知來意,遂笑道:“今非昔比。”繡翠笑了一笑,就去移了燈,同王云進房,自己去將床舖好,才向王云道:“請安罷。”王云坐到床上坐下,看他房中舖設,雖是村舍人間,倒也收拾得洁淨,一張紅漆涼床,床上一條紫紅綢被。繡翠拴上房門,笑向王云道:“郎君請床上睡,妾在這凳上睡了。”王云笑道:“姐姐也來虛套了。”說罷,遂相挽并坐,卸去衣妝,連臂同衾,一則是舊時相知,今宵又他鄉遇故,郎貪女愛,曲盡永夜之歡,難述其妙。正是:
  
  他鄉逢舊好,男女兩相親。
  今宵云雨暢,不比向時春。

  卻說王云正同繡翠雨散云收,倦情濃睡,只見他父母在云中呼喚道:“我儿快快家去罷!”言畢望西而去,王云急赶上去,被門檻一絆惊醒,乃是南柯一夢,渾身冷汗,肉跳心惊。繡翠亦被王云惊醒,問道:“郎君為何著惊?”王云道:“不瞞姐姐說,适間得一夢,甚為不祥。”繡翠道:“所得何夢?侍妾詳之。”王云道:“夢見我父母在云中呼喚小生,叫我速速回家,說罷竟望西面去。可是不吉之夢?”繡翠道:“郎君且自寬心,此夢應于老爺升任也未可知。”王云道:“非也。”這半夜雖然与繡翠共枕,心上疑疑惑惑,也無情再赴陽台。天才有曙色,就起身欲行。繡翠道:“郎君何必過起這樣早?”王云道:“早才好,遲了恐你丈夫回來,非為儿戲。”繡翠遂即起來,忙向廚上收拾了湯飯,与王云梳洗用畢。王云打開包裹出房,取白銀一錠,送与繡翠道:“聊為一履之資,望姐姐笑留。”繡翠道:“郎君前途要用,妾受之無益。”王云道:“小生自有,姐姐請收下,不要見棄。”繡翠只得收下,遂泣道:“妾与郎從此別后,料難再有會期。”執袂慟然。王云亦含淚道:“后會有期,姐姐不要挂怀。”繡翠道:“郎君此番若至武林,日后得偕小姐之姻,乞述妾之怀。郎君前途保重!”王云因心上有事,無暇細述,只得匆匆告別。繡翠自此思想王云,懨懨成病,不愈而亡,此是后話。
  且說王云走到宜興縣,雇了船只,不兩日已到姑蘇上岸,打發了來船,急到家來,只見門上挂白,大吃一惊,已知夢兆。進門來,遇王三,王三見了主人回來,憂喜交集。王云見王三一身孝服,忙問道:“老爺、夫人莫非有些不測么?”王三哭道:“禍事不小。老爺在京得病身故;夫人見公子失去無信,終日惱悶,正是病凶,又聞老爺之信,一慟也歸西去了。”王云聞言,大哭一聲,猛然倒地。王三慌忙叫:“公子蘇醒!”后邊玉奴、錦芳及眾家人听得公子回來,哭暈在地,都一齊跑出來,叫扶將起來,坐在椅子上。王云慢慢醒來,哭道:“我王云大為不孝,真罪人也!”說罷又大哭。王三勸道:“公子不要過于悲泣,恐傷貴体。”王云才住哭,問道:“老爺的靈柩可曾著人去扶?”王三道:“朝暮也好到了。”王云道:“夫人亡后,全虧你料理。”王三道:“小的是應報效主人,還虧張、万二位相公在此作主。”王云道:“夫人之柩是停在后堂?”王三道:“正是。”王云就將家人的孝衣換了,進去哭拜夫人道:“孩儿別后三月,不料父母皆游泉下,不能見面,丟下孩儿好苦也!”几番哭絕。王三再三苦勸道:“公子少要慟苦。老爺、夫人今已升天去了,諒不能复生。目今全仗公子接代香火,可保重尊体要緊。”王云方才住哀,遂命家人在柩旁打下床舖伴材。
  次日,張、万二人听得王云回來,喜之不胜,就來看候王云。正是:
  
  友誼誰知胜嫡親,何期張万處交真。
  心契才能扶患難,管鮑同倫有几人。

  張、万二人來到王云府上,家人進去報知王云。王云出來拜謝二人,道:“先慈去世,承二位長兄培植,恩感五內。”張、万二人忙挽起王云,共揖畢,坐下道:“自兄失去及先年伯父母去世,令弟等旦夕挂怀。今早聞兄回府,使弟們歡喜之极。”王云流淚道:“不料先父母如此結局,甚為可傷!”說罷又大慟,張蘭道:“世間死別生离,最苦之事,總亦是大數,兄也不必過于苦傷。夏間道人的偈言看來倒應驗,豈非定數。況年伯只得兄一位,若日夕悲慟,倘有些三長兩短,反為不美。”王云道:“承二兄美意,弟亦足佩。但道人之言,前句縱應,未知末二句何如?”?”張蘭道:“前事已驗,自此一路吉慶,長兄何須憂慮。”錦芳捧出茶來,三人用畢。万鶴道:“夏間兄在江舟被盜劫去,意欲何為?兄怎得脫身?可說与弟們知道。”王云道:“小弟那日被盜劫去,恐其加害,誰知其意不然。”就將到山寨,滕武招贅不從,以下山來之事,細說一遍。万鶴笑道:“也虧兄之才調能脫虎口。”正說話間,有金圣、李貴知王云回家,二人亦來相候。王云三人看見,遂起身,俱各揖畢,就序齒坐定。王云謝罷二人,李貴道:“适間小弟同洛文兄偶聞得清霓兄回府,故此特來候,又不料尊大人有此慘變,小弟等不胜傷感。”王云道:“承諸兄垂念,乃小弟之幸。但先父母去世,是弟之福薄。”金圣道:“兄乃人中之鳳,他日飛騰,可并日月,莫要苦傷貴体。”張蘭道:“閒話休題,近聞得二兄北上,總榮授了。弟等尚還欠賀。”原來金、李二俱人納了武職,故此張蘭說起。李貴道:“秀芝兄休得取笑,弟等不過支持門戶,算得什么數。”王云道:“小弟昨日才到,故此不知。待過百期,少不得要來奉賀。”金、李二人道:“斷不敢當。”他賓主五人言來語去,直到日暮,才各人散去不題。
  卻說王云在家單候父親柩至,好開喪出殯。不几日,家人報來說:“老爺靈柩已在河下。”姚茂等听得公子回來,好不歡喜,叩見了小主人。王云道:“姚茂,難得你一片好心,扶老爺柩來。”姚茂道:“公子說那里話來,這是小人分內之事。前日小人已到此報信,又复去迎接的。”王云吩咐:“明日起柩到廳。”說罷,急到舟中,見了棺木,猶如亂箭攢心,以首撞地,哭之几絕,眾家人苦勸方止。到次日,合夫人之柩停了。此時親朋曉得王云回來,又是一番气象,都又來作吊,好不熱鬧,無几日之間,安葬已畢,王云接著就謝了孝,忙了几日,料理事完,竟在家守孝、讀書不題。
  卻說滕武那日打獵回來,去看王云。見房中無人,遂到園中去看,竟也不見,就喚丁老來問道:“王相公那里去了?”丁老道:“自大王去后,王相公病好,叫小人指往北山去路,去赶大王的。”滕武知是王云脫逃,遂叫嘍羅分頭追赶。眾嘍羅去了一日,竟追尋不著,回來复了滕武,也就丟起不題。
  且說吳斌致仕在家,自王云去后,無聊之极,幸有夢云同父親吟詩和唱消遣。不想一日圣旨到來,言兵部侍郎吳斌告假日久,速速赴京听用。吳斌謝恩,請過圣旨,先打發天使回去。又住有几日,就命家人收拾起身,遂別了夫人、儿女,那正是仲秋天气,一路上對景凄涼,至初冬方到京中,朝見圣主,會謁同僚,忙了几日,住下稍閒不題。
  卻說臧瑛為官奸惡,因吳斌梗直,他也不喜歡他。一日偶有日本作亂已受招安,圣止要差官去封王,旨下著該部知議回奏,這臧瑛就特荐一本。圣上見本荐吳斌出使,遂招吳斌諭道:“今臧瑛荐卿往日本封王,諒卿不辱君命,可刻日起程。”吳斌听旨,唬得汗流浹背,复奏道:“臣蒙圣恩,授職未經出使,只恐有辱君命。伏乞陛下另選能員,不負圣意。”上道:“朕已點卿,諒不辱命,待卿出使回朝,加卿官爵,毋得推阻。”吳斌諒不能辭,只得謝恩退出,縱然深恨臧瑛,也無奈何,只得收拾,刻日起程,眾官齊送出城。吳斌別去,到日本封王不題。
  卻說臧瑛之子臧新,在家倚仗是兵部的公子,同著白從、刁奉東游西蕩,為非作歹。一日刁、白二人在在臧府小飲,臧新說道:“老白,我偌大年紀,尚未續姻,怎得有一日娶個如花似玉的娘子,則遂我平生之愿也。”白從道:“這有何難!”臧新就問道:“老白,你說不難,那里見來?”白從道:“見是沒有見,似大爺這般相品才情,豈無一名姝來配大爺么?只要大爺留心,說与媒人們去訪,偌大城市中豈無一個絕色佳人的道理?”這臧新見白從的話說得快暢,連叫斟酒,三個人說白道黑,吃到日暮,方各散去。到次日,臧新叫家人去喚媒婆,家人領命,即刻就叫了兩個慣做媒的班頭媒婆,一個姓張,一個姓王。兩個媒婆來到臧府,見了臧新,蹭了一蹭道:“大爺呼喚小婦人們,有何吩咐?”臧新道:“喚你二人來,非為別事,我大爺要娶一位才貌兼全的娘子,尋你們到城中去訪訪,不拘貧富人家,只要人才出眾。”張媒婆道:“有貌的也還容易,若說有才有貌的卻難。”臧新道:“如此說來,我大爺終身不娶不成?”張媒道:“怎個說大爺終身不娶,只是將就些也還容易。”臧新听了大怒,便罵道:“沒的放你娘的狗屁!難道我大爺將就些,竟娶一個村姑罷?這樣說的可惡,叫家人快与我赶他出去!”王媒忙向前說道:“大爺且息怒,听小婦人有一言奉享。我這張媽媽本來不會說話,故此沖撞了大爺,可恕他初次。若說起才貌佳人,有是卻有一位,難是卻難。”臧新道:“有了最妙,如何有許多難處?你且說來,是那樣人家?”王媒道:“是府前兵部侍郎吳老爺家,有一位小姐,年方十七,生得如廣寒仙子,月里姮娥,真正落筆如龍蛇飛舞,諸子百家無有不曉。”臧新听了王媒的言語,喜得手舞足蹈起來,恨不得立刻娶到家才好。”又問道:“這小姐叫甚么名字?”王媒道:“小姐的芳名叫做夢云。”臧新听得“夢云”二字,道:“原來就是帕上之人!”喜的設法,真個是天隨人愿。王媒道:“大爺為何如此歡喜?日后吳府不允,不要煩惱。”臧新道:“這段姻緣豈有不成之理?”王媒道:“吳府小姐,小婦人也曾說過几次,俱是縉紳公子,那吳老爺總不肯允。”臧新道:“他不允,要配何等樣人家?”王媒道:“人家到還不論,只要与小姐才貌相當,方才肯允。”臧新道:“似我大爺這般才貌,也不為俗了。你二人可用心去說。”他二人唯唯領命,竟投吳府中來。
  丫環迎著道:“王媽媽与張媽媽,是甚么風吹到我們府中來?”王媒道:“我見你家府中如此熱鬧,故此進來看看。”丫環道:“你老人家不曉得么?我家老爺奉旨到外國去封王,今日報到,夫人在那里煩惱哩。”張媒道:“這是喜事,為何到煩惱?”丫環道:“出使外國封王,路程遙遠,不知几時才能回家,所以夫人和小姐煩惱。你二人進去,勸勸夫人來。”二人進去,見了夫人道:“老夫人恭喜,老爺封王榮歸,自然加封爵位。”夫人道:“什么恭喜,千山万水的去了,知道可得回來?”王媒道:“說那里話來。”夫人當時打發報人去訖,又問二媒婆道:“你二人到來,必有事故。”王媒道:“也沒有甚事,來候候夫人、小姐的。小姐為何不見?”“适才在此,想是進房去了。”張媒道:“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那得才貌兼全的一個狀元郎來相配才好。若是小婦人做著這頭媒就好了。”夫人見二人言語,已知來意,自想:“夢云年已長成,或者說來有個佳配,亦未可知。”遂道:“我家小姐也倒不在高攀門第,只要与小姐才品相當,也就罷了。”王媒听得有些口風,正合來意,遂道:“本城中倒有一鄉宦人家,有一位公子,年紀才二十歲,前年入泮,取的案首,好個人品相貌,正好与小姐聯姻。”夫人道:“姓甚名誰?”王媒道:“他父親現任兵部尚書,姓臧名華玉。”夫人道:“聞得臧華玉為人不大端方,其子諒亦可知。”張媒道:“夫人,非如此論。自古龍生九种,這公子到不比他父親為人,言譚儒雅,貌相端嚴。夫人若攀這門親倒好,除卻這位公子,別家也少。”夫人被他二人說得半信不信的,道:“你兩個到明朝來討回信。”二媒婆就起身回去复臧公子不題。
  卻說夫人就走到夢云房中來,夢云正同繡珠在窗下刺繡,見夫人進房,即便起身。夫人道:“我儿刺繡,不要辛苦了。”夢云道:“孩儿不過閒中消遣,也算不得生活。”夫人道:“适才張、王兩個媒婆來与你做媒,說兵部臧華玉的儿子才學相貌都好,不知真假。若何可矣,我想攀了這門親也罷。不知孩儿意下何如?”夢云听得夫人有允結之意,遂道:“孩儿聞得臧兵部為人不端,其子之才學德行不問可知。這也悉听母親裁度。論理,還該訪訪。”夫人听了夢云之言,似有不欲之意,遂道:“自然還要著人打听。”母女二人又講了些家常閒話,夫人就起身出去。夢云一個在房,停針想道:“諒來臧生豈是我〔可〕儿夫。倘若母親錯主,將我許配,豈不誤盡終身?”思來想去,自恨紅顏薄命,溜溜流下兩行珠淚。有繡珠捧茶進房,見如此光景,便問道:“小姐何故流淚?”夢云不答,繡珠遞過茶,明知小姐因臧家議親,恐夫人允了落淚,也就走開。
  且說夫人出來,即刻著人打听臧新的好友,少刻打听回來,細細將臧新為人不端之處,呈說与夫人,遂罷議親,夢云方得心安。
  卻說臧新自媒婆來說明日去討回音,他到得次日,絕早就叫家人去催張、王二媒,去是府討信定局。二媒不敢怠慢,只得就到吳府中來。夫人尚在房中梳洗,王媒道:“夫人還未出房哩。”夫人道:“為何來得這般早?”王媒道:“公事在身,不得不早。”夫人出房坐下,張媒道:“昨日夫人有命,叫小婦人們來領台示,故此早來。未知夫人有何吩咐?”夫人道:“昨日匆匆,未曾看得來書,晚間才看。有老爺叮囑,言女孩儿擇配,務要待他來作主,所以老身倒不便管了。”王媒見夫人推托,大失所望,遂道:“老爺回期有日,豈不誤了小姐的青春?如何使得!”夫人道:“小女尚還年輕,就遲一兩載也還不妨。”正說之間,夢云出來問夫人的安,見了二媒婆,心中好生不樂。二媒見夢云出來,各起身禮畢,王媒道:“我有年許不見小姐,小姐越發長成了。”夢云不答,問過母親安,遂就坐下,二媒見夢云生得如花似玉,定睛只顧看他。夢云見二人看得厭煩,遂起身往房中去了。二媒見夫人不允,也就去回复臧新。
  二人一徑來到臧府,臧新迎著道:“此事如何?”王媒道:“小婦人再三玉成,奈何夫人不允,說他家老爺有書,直要待他回家作主。大爺不要見責不能效力。”臧新聞言,怒道:“這潑婦如此可惡,你就推托,允与不允,我大爺難道罷了不成!偏要他的女儿,不怕他不肯!”遂就逐出兩個媒婆。二媒受气出門,道:“真真悔气,直走了這兩日,湯水也沒有一些粘牙,到要受气!”二人一頭走,絮絮叨叨的回去不題。
  卻說吳璧在他伯父任所回來,到了家中,見過母親、妹子坐下,夫人便問道:“你伯父母安好否?”吳璧道:“伯父母命孩儿致候母親,二大人都還康健。近日听得爹爹出使他邦,諒情又是臧華玉之鬼,甚是可惡!”
  不題他母子譚心,且說臧新在家,一心想夢云,無計可施。一日臧新正在尋思無法,忽值白從到來,見了臧新道:“大爺為何在此出神?”臧新見是白從,道:“老白,你來得正好。我有一件心事与你商議。”白從道:“大爺有何使令,小的無不听從。”臧新道:“前日有一門親事,是王媒婆說起的,不料就是帕上之人,其女猶如西子重生。”白從拍手笑道:“就是帕上之人,這也奇了,正該是姻緣。”臧新道:“我也是如此想,不料他老母豬竟不允。”白從道:“其母不允,又是作怪。大爺可能奈何他么?”臧新道:“到也無法。聞得他大儿子近日回家,除非煩白兄一往,向吳玉章說,看他允是不允。若然不允,我自有道理。”
  白從領命,遂起身到吳府中來。問:“門上有人么?”家人問道:“是那一位?”白從道:“是我白相公。可去報知你家公子。”家人遂走著道:“什么大來頭,自稱相公!”來到書房中,向吳璧道:“啟上公子:外面有一人要見公子,他自說是白相公。”吳璧聞言,想道:“是那個姓白的?”只得出來,見是白從,迎上廳,揖罷,分賓主坐下,道:“久不接教,已有年余,近聞兄在臧府中,那得閒暇至舍?”白從道:“好說。兄一向他往,不曾進謁。今日登堂相候,兼有一事奉求。兄且猜一猜。”吳璧道:“小弟那里去猜。”白從道:“諒兄也猜不著,小弟此來,系臧兄所委,聞得令妹賢淑,所以特托小弟來求庚帖,一則是門當戶對,二來佳人合配才子,未識長兄尊意若何?”這吳璧深知臧新目不識丁,貌相亦難稱揚,豈肯与他聯姻,遂道:“承我兄作成,甚蒙關切,門楣之間,倒不在高下之論,奈何家君出使,無人作主,豈敢造次?望兄委曲轉達臧兄。”白從道:“足下休得過謙,尊翁老大人雖不在府,然有令堂作主,何必待尊公來。”吳璧正色道:“白兄之言差矣,自古道:女子三從,在家從父。況且家嚴也曾吩咐過來,舍妹的年紀又未到二十三十,何必過于嗩嗩!”白從被吳璧搶白了几句,就一腔怒气,竟告辭去了。
  白從气沖沖走到臧府來,臧新邀白從坐下,道:“吳玉章可肯允此親事?”白從气吳璧搶白他,遂造言道:“再莫說起。吳玉章這小畜生可惡之极!不允親事倒也由他,怎么就出言不遜,說大爺無才,相貌丑陋,無所不之,又將我搶白了許多。”臧新聞言,气得暴跳道:“這個小畜生,狗骨頭,這樣可惡!難道你不允就罷了不成!你妹子現有把柄在我手中,不怕你飛上天去!”白從道:“大爺作何計較?”臧新道:“且消停議論,你受了气,且取些酒來与你消消气再講。”
  不題二人飲酒,且說吳璧進來向夫人道:“可耐臧新這廝,竟著人來說妹子的親事!孩儿已回他去了。”夫人道:“我倒忘了,前日有兩個媒婆來說親,那時不知臧家底里,故此叫他次日來討回信。當時就著人去打听明白,到第二日說時,我已回付了,何得又來說?”吳璧道:“臧新為人刁決,兼有兩個幫閒,防他還有不良之念,這事怎好?”夫人道:“我家女儿由我做主。”吳璧道:“懼是也不懼他,就是惹厭得緊。妹子年紀已長成,不如訪相宜門弟,配了親也罷,省得人家來求親不允,又要招怪。”夫人道:“我也是這等想,只是看你妹子之志,非其配而不悅,如之奈何?”吳璧道:“這也由他不得。”
  他母子正說話之間,巧巧繡珠出來听見,就進來將夫人同公子所論之事,一五一十告訴与小姐。夢云聞言,歎道:“自古紅顏薄命!”沒情沒緒,起身援筆,因題一絕,書于后堂壁上,吳璧正進來看夢云,及至走到后堂,只見壁上墨跡淋漓,走向前一看,知是妹子所題,便吟道:
  
  繡戶龍香裊篆煙,一陽凜冽賦從天。
  冰心只待東皇主,雨妒風催總不然。

  吳璧細玩其詩,已知夢云借梅花之意,遂走到夢云房中來。豈知夢云正在房中納悶,一見吳璧進來,即起身讓坐,吳璧坐下道:“賢妹為何在此悶坐?”夢云無言急對,只得推說道:“小妹适成俚言一律,尚欠推敲,故此沉吟。待小妹錄出,与長兄涂襪。”吳璧道:“愚兄不習此,焉能斧正?近來賢妹詩才大長,愚兄正欲一觀。”夢云遂取一幅花箋,立就詩一首,書出送在吳璧面前。吳璧看上面寫著《仲冬即景》,道:
  
  雪舞風酸煙漠漠,珠帘香擁梅花萼。
  凝寒窗下竹蕭疏,護暖樓中人不覺。
  書云亞歲倒觀台,吐火嚴冬附客略。
  揀點閒閨胜事無,朦朧呵筆學涂鶴。

  吳璧吟完,羡之下已道:“賢妹詩才,過于男子。愚兄竟擱筆矣。”夢云道:“小妹之詩,乃童蒙之句,哥哥還該指教。小妹亦要請教一律。”吳璧道:“愚才不能敵妹。”夢云道:“哥哥即不肯吐珠璣,小妹也不敢過求。”吳璧就道:“我想爹爹外境封王,未知几時才能回來。賢妹年紀長成,尚未擇選乘龍,若待爹爹回來,豈不耽誤了?”夢云也不作羞態,遂道,“哥哥不必慮及小妹。兄長尚未聯姻,待哥哥完娶之后,那時再議小妹之婚,未為晚也。”吳璧道:“愚兄親事猶在。賢妹屬意于富貴乎?才貌乎?”夢云道:“富貴易而才難,小妹之志重于才。”吳璧听夢云之言,已知其志,遂閒話不譚。
  卻說臧新与白從二人飲了一會酒,臧新向白從道:“那吳玉章不肯允親,他妹子現有把柄在我手里,也不由他不肯。此回去說。如再不肯,就猖揚出去,叫他妹子今生今世嫁不成人。”白從惊問道:“有何把柄在大爺處?”臧新道:“你到忘了,夏間所拿王清霓的綾帕上可是吳夢云的名字?前回与你說過,何以又忘了?”白從聞言,拍手笑道:“是!是!有這件寶貝在此,好商量了。大爺自己是去不得,日后若結了親不雅,我也去不得,這必要刁兄去才妥當。他若不允,將此帕与吳玉章看,說是他妹子与大爺的表記,令妹已經心允,你何必推托?再不然,竟到官与他講,也可使得。”臧新听了大喜道:“此計甚妙,就煩兄去与老刁說聲。”白從就起身去与刁奉說話不題。
  到次日,刁奉受了白從的言語,竟投臧府而來,卻遇臧新在門前。臧新見了刁奉道:“好信人也。”遂同到里邊,就將這一方綾帕交与刁奉道:“此乃至寶,不可遺失。”刁奉道:“這個自然,何消大爺吩咐。”臧新道:“成与不成,全在此舉,須當著意。”刁奉點頭,領命而去。一路行來,已到吳府門前,到遇著吳璧,就迎到廳上,揖過坐下,敘過寒溫,刁奉道:“小弟此來,乃是臧兄所托,有事相求。”吳璧道:“若說臧兄所命,除了親事,其余一概領教。”刁奉笑道:“臧兄所求,單為令妹親事,故叫小弟造府相懇。兄卻推阻,据小弟之意,倒是玉成這姻事也好。”吳璧道:“昨日己与白兄言過,要待家君來作主,非是弟之推托。”刁奉道:“這是長兄辭親之說。兄就允与不允,也無關小弟之事。若過于執辭,也難料未必無事,勸兄曲從的為妙。”吳璧听了“未必無事”這四個字,就大怒起來道:“老刁,你好欺人!太過他不過是兵部家聲,我家也亞多少?求親允与不允由人,何言‘未必無事’?他就有事,又待如何?這話怎講得去?”刁奉道:“吳兄不用動气。非言非語,非出小弟之意。因令妹有個什么把柄在臧兄處,故此小弟才言到‘未必無事’。”吳璧听得把柄二字,自己沉吟道:“我妹素在深閨,有何把柄在他手里?此是造言。”遂道:“越發放屁了。既有把柄,拿出來!若不拿出來,看何本事出我之門!”刁奉笑笑,以為實在要塞吳璧之口,道:“待我取出与兄看,方塞其口。”遂到袖中去摸,摸了半日,竟無所有,滿身尋遍,到底不見,急得滿面通紅。誰知刁奉得了臧新的言語,一心要來說合,忘其綾帕在袖,竟在路上失落,巧巧又遇著鄭乾罷官回家,為糧餉之事,是日到府前,見一人袖中墜落一物,其人不知,竟急急走去。鄭乾叫家人呼喚其人轉來抬去,連叫几句,已經進巷去了。遂叫家人拾來看,是一方綾帕,見上面有字,細看之時,是女子所詠之詩。意欲追著原人還他,不期又遇同年邀去說話,也就帶去不題。
  卻說那時刁奉沒有綾帕,局促不安,假推道:“還在府中,适間不曾帶來,我去取來。”借此飛跑而出。吳璧知其情虛,故意叫家人大呼小叫,要打這造言的刁奴。刁奉聞言要打,巴不得兩只腳做了四只腳的跑出來,离遠了吳府,才想道:“怎么不小心就失落了?怎好去見臧公子?且避他几日!”遂到家中不題。
  吳璧見刁奉去了,進來告訴夫人如此長短,丟過不題。卻說臧新同白從兩個等刁奉回來回話,竟到晚也不見刁奉來了。臧新著急道:“老刁此時不見來,莫非吳家搶去綾帕,打坏老刁么?”白從道:“斷無此事。待我去打听打听,便知分曉。”遂起身去了,一會回來向臧新道:“我到吳府,問他門上人,說刁奉早間來說了些話,竟不別而跑了。我又到他家去問,又說不見。可是奇事。”
  只因此帕一失,有分教:士子想思之物,佳人音信,佳配之由。要知刁奉去向,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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