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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妖狐偷鏡喪全真


  卻說昌年隨風追赶花神,走了數步,不提防一個人劈胸撞來,倒把昌年一嚇。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宋純學,恐怕昌年冷清,清早出來看他。純學笑道:“年兄孤寂無聊,小弟甚放不下。今早將欲何往?莫非想著那一樹桃花么?”昌年道:“豈有此理。桃花雖艷,終不著夢到羅敷,真足令人消魂也。但年兄宴爾新婚,為了小弟使香夢未終,有罪有罪。”純學道:“弟豈戀新婚者。前日,若無年兄,也不干這樣事。”昌年道:“這是正理。”
  兩人話得正濃,忽听見老潘喊出來道:“异事异事。”昌年与純學同問道:“甚么异事?”老潘道:“小弟今早著小廝乘那露水中修整花樹,不想那棵大桃樹竟枯死了,你道奇也不奇。”純學道:“當真奇异,可惜這等盛花不曾看完。”大家歎息一回。只見一個書重拿一盆熱水來与昌年洗臉,昌年看了問道:“這小廝好像焦順家里的愛儿。”老潘道:“正是他。他被主母打出來,偶然栖托弟家,連日差出去,不曾來伏待。”昌年道:“愛儿,你住在這里也好。”愛儿道:“小的被逐,我家相公也不知。求王姑爺說個情,帶小的回去。”原來愛儿思想回家,是憶著那楊氏,故此相求。昌年那里曉得,便道:“這個何難,不知潘老爺肯放你?”老潘道:“這本是焦家書童,若帶回舊主,理所當然,有何不可。”
  昌年吃過早飯,便領愛儿到崔家來。焦氏接見,小心奉恃,只愁他又提起小姐。不想昌年因得花神消息,不与焦氏計較,說道:“連日住在潘家,便曉得香雪妹子遇了強盜,尚不知如何下落。”焦氏道:“老身倒不知。”昌年道:“書童愛儿,逃走在外,我見他有舊主之念,特地帶歸。若有得罪處,不妨重治,他既小心,還是舊人好用。”焦氏因心中怕昌年,不敢不從。說道:“別個老身也不听,三姑爺說了,且收用罷。”愛儿磕了頭,立在一邊。里頭楊氏聞知昌年送愛儿來,十分歡喜,出來相見,說道:“姑爺榮歸,我們家里不成個規矩,真所謂‘親情疏失為家貧’了。如今姑爺不要把這一脈親看冷了,仍在寒舍住罷。”昌年道:“多謝,改日再來看看。”就相辭起身上轎,回潘家去。自此愛儿依舊服役,以后愛儿在外做小生意,終身伏侍楊氏,小心謹慎。這是愛儿的結局,以后不及再敘。
  卻說昌年回至西園,思念昨宵之夢,似真似假。但花神如此奇异,其言必定可据。只是他說經年之內尚有患害,頗生疑惑。且自放心下去。
  原來,是夜香雪在柳林,睡到四更時候,夢見昌年徒步而來,把一幅詩絹相贈。香雪接住,歡喜不胜,告訴离別之情,被昌年雙手抱住求歡。忽見月光直照進來,纏繞身上,香雪不覺惊醒。看宮,你道昌年与香雪為何俱被月光所照惊醒?不知是夜昌年的魂魄被花神領去,不是空空做夢的事。那女大師原与香雪同睡房中,他的神通,本自靈异,偶然睡醒,覺得滿房奇香,便疑心頓起,急坐床上,取出寶鏡,那鏡光照處,正如一輪寒闕,所以把鴛鴦好夢都惊散了。從李靜坐片時,不見什么,仍舊將寶鏡藏好。香雪夢醒,十分感念。天明起身,見枕邊有一幅白絹,取來一看,正是夢中所贈的詩,愈加惊疑。就對從李道:“大師,妾昨夜有樁异事。自別昌年,到今几個月了,全無音信。不想昨夜忽得一夢,夢見昌年贈詩一首,這也不足為奇。今早枕邊果然留下詩絹一幅,的真是昌年手筆,不知從何而來。莫非昌年有些不幸,他的魂靈送這詩來別我?”從李道:“我昨夜也有些疑。我睡醒來,覺得滿房奇香,我即起來取寶鏡一照,那香味也寂然了。不想小姐有此异夢。但小姐切莫憂愁,昌年若有不幸,宋純學自然寄信報我。近日不見有書信來,必是無事。你且把詩与我看。”香雪送上詩絹,從李看了笑道:“才子佳句,甚是多情,只因小姐想念忒真,故此鬼神有靈,送這詩絹与你。可見感通之理,無間幽明。”香雪道:“大師所說寶鏡,是怎么樣,可得看否?”從李道:“看看何妨。我這寶鏡本《白猿經》上制煉成就,采取陰山白銅,按著天書法術造作的。首煉太清一气,次分日月兩儀,質列三才,功聚四時,德具五行,聲中六律,背有七星,旁有八卦,上徹九天,下通十地,降魔伏怪,變化無窮。”便從玉匣中取出,送与小姐。香雪一看,見鏡中精彩動人,方曉得昨便夢中被月光照醒,即是此鏡所照。贊道:“果然寶鏡,不可褻狎,請收藏了。”從李把鏡收拾。小姐就寫一首詩在絹后,以記所夢之异:

  行雨行云少定蹤,落花空怨五更風。
  紅顏夢里將為石,滿地霜花泣翠蓬。

  從李看詩贊道:“小姐幽情麗句,真足泣鬼惊神,怪不得昌年憶你。”兩個說說笑笑,不在話下。
  卻說那寶鏡原是靈异之物,惊動了一個妖怪,又添出奇事來。是時,天下盜賊托名邪教,煽惑人心,處處皆有。山東深州有一妖人,姓王名森,其子名王好賢,父子兩人,慣喜邪術。一日王森沒事,偶在田野中閒步,忽見一簇鄉人,捉一大狐狸,捆縛得緊緊,正在此喧鬧。王森走去一看,問道:“這是那里捉的?”鄉人道:“王哥,這狐狸原是個妖精,前日假裝男子,到前村迷惑人家的女儿,又偷人家的東西,人要打他,他行走如飛,再赶不著。我們几個后生,大家算計買几瓶酒,燒一只雞,放在草內,遠遠望他。這畜生生性喜酒,便來吃得大醉,被我們追去,正醉倒在一個大窟洞里,當下就縛住了。如今扛去,把他賣几貫錢用用。”王森道:“我今日要尋一件下酒之物,賣与我罷。我腰間有二百個錢,你們拿去分用罷。”鄉人道:“二百錢太少。”王森道:“你若嫌少,明日到我家來,再与你一斗米。”鄉人大喜。王森便將狐狸連索背去。
  原來這狐狸煉成妖術,變幻莫測,只因生性酷好酒色,凡遇酒色之處,他便迷惑了,一醉之后,法術不靈,所以被鄉人捉住。此時漸漸酒醒,卻在王森肩上說起話來,叫道:“王哥救我。”王森听了,把他放下問道:“你這畜生,果然作怪,也會向人講話。”狐狸道:“我不比凡獸,是石閭山積年修煉的,偶因酒醉被鄉人捉了。你若放我,我當重報你。”王森一時高興,說:“也罷,只是費了我二百錢。”便將繩索解開,狐狸拜謝而去。王森空手歸家,忽听得廚灶下叫道:“王哥,我來了。多謝你救我。”王森去看,正是放的狐狸。狐狸道:“承你救我,無以為報。”就取灶上的刀,將自己長尾割一段來,送与王森道:“你拿這尾向人一招,當有一陣香,這見招的人便死心塌地歸附你。我暫到石閻山去,遲几月再來看你。”說罷別去。那王森當真把狐尾招人,即有异香,人皆歸順。王森創起教門,喚做“聞香教”。日積月累,聚集多人,王森便是教主。隔了几日,狐狸又來,自稱“山翁”,做他軍師。一日,山翁對王森道:“聞得柳林女大師有一面寶鏡,若得此,可以橫行天下。你引兵扎柳林地方,我進去偷他來。”王森大喜,即引兵來,离柳林數里安營。山翁就變了一個少年,闖進柳林。
  是日,李光祖巡察前營,看見問道:“你是何人?”山翁道:“在下近村隱士,特來拜見大師。”光祖疑他是個奸細,喝道:“什么隱士!”叫手下縛了。山翁道:“久聞大師雄才震耳,為何輕忽豪杰。”光祖著人先報崔世勳。世勳走來見了山翁,問道:“來意何為?”山翁道:“欲見大師談些兵法耳。”世勳終是老將,看山翁一表人才,卻是一雙獸眼。原來妖獸變人,件件好變,惟有眼睛再變不得。世勳私下分付光祖:“好好押住,我去稟大師。”就進里頭,述与大師知道。從李道:“定是妖獸,你出去斬他。”世勳出來,喚那“隱士”道:“大師無暇出堂,問你有何兵略。”山翁議論不止,世勳不与他辯,細細察他身軀,終是變化來的,自然与真身不同,便一手扯住,拔刀就砍。山翁慌了,卸下衣服,露出真形,跳起半空中說道:“今夜叫你全營士卒不留一個。”呼呼的乘風而去。虧得世勳手快,把那山翁尾上砍下一塊皮毛。光祖深服世勳有見識,同見大師,備述其事。從李道:“今夜你們好生准備,待我取鏡出匣,誅此妖獸。”
  誰想這個妖狐是煉過邪術不怕鏡光的,從李不知其詳,只道一般妖獸,可以寶鏡治得,這一夜便把鏡子懸挂堂前。那山翁回至王森營中說道:“我欺那柳林里人俱是凡夫,不意有個老將倒有眼力,識破了我,今夜當用大法進去。”挨至更深,果然一道神光飛進柳林。也是合當有事,從李燈下看書,忽想起昌年,心中昏悶,呼几個侍女彈琵琶、唱小曲,鬧滿一房,從李陪香雪只顧吃酒,外邊三將各處巡哨,想堂前有了寶鏡,料那妖獸不敢進堂。豈知山翁之意為鏡飛來,打從堂后鑽到鏡邊,輕輕解了,一徑取去,甚不費力。王森接著大喜。山翁道:“快些藏好,我還要進去。”王森道:“進去怎么?”山翁道:“我偷鏡時,一人不知。見大師房里一個美人,极其艷麗,我如今乘此時再去看他一看,豈不快活?”這是妖狐的怪性,仍飛到里頭來。
  這夜程景道巡察無事,走到堂前,不見了鏡子,報知大師。從李吃了一惊,各處搜尋,并無影響。遂披發斂裝,照例《白猿經》行起法來,按住八方,差得六丁六甲、二十四將到營听差。恰好那妖狐正在堂前,被空中神物圍住。當下程景道看見,把神槍便搠,妖狐應手而倒。從李見刺死妖狐,收了法術,把妖狐斬了三四段,只是不知寶鏡下落。早有細作來報:“數里內,有個聞香教主王森結成營陣,這妖狐就是他軍師。”從李聞報,就差程景逍道:“明早出林攻殺。”景道領命。
  次日清早領兵來戰。此時王森不見山翁回營,甚是惊恐。忽聞柳林兵到,遂開營迎敵,大殺一場。景道猛勇殺夠多時,怎當得正森兵多,輪番接戰,殺完一隊,又添一隊,把景道圍困數重,准准殺了一日。此時,大師安坐柳林,只道草寇易于剪滅,不曾把法術用出來,以致景道全軍覆沒,止剩一身沖殺出營。夜色昏沉,不辨前后,單身匹馬,飛奔而去。
  王森得胜回營,不胜之喜。其子王好賢備酒敬賀,父子兩人吃得大醉。王森對好賢道:“山翁不回,諒必有失。你今把他昨夜偷的寶鏡取出來看看。”好賢便拿寶鏡,送与王森。果然光彩燁燁。原來王森不知寶鏡來歷,乘著酒興,將他玩弄。誰知這鏡是差遣神將的,被王森穢触了,寶光中現出天神,即刻將王森打死。那鏡子正像一輪明月,從空中飛去,影也不見。好賢嚇做一團,看見父親打死,只得收兵退去。后來,聞香教中,失了軍師,死了教主,漸漸分散,好賢又為官兵所斬,聞香教自此消滅,不在話下。
  再說程景道戰敗,單騎退走,心下想道:“我今欲進前去,無處投宿,倘若遇官兵緝獲,便不干淨。欲要歸柳林,又羞見大師。莫說敗軍之將理當斬首,就是承恩寬宥戴罪立功,也不是烈丈夫之事。”想來想去,進退兩難。忽然歎道:“罷了罷了,猛虎失勢豈能自全,不如仍舊歸柳林罷。”遂撥轉馬頭便走。
  此時,更深夜靜,微月朦朦,望見樹林里一道火光。景道上前一看,乃是一個白須老者,獨坐在林下,取些枯枝殘葉烹茶。景道下馬問道:“老丈這樣更深為何在此?”老人道:“你是誰人?”景道道:“我是敗軍之將,匹馬歸營。請問老丈要到那里去?”老人道:“你到那里去,我也到那里去。”景道聞他言語,又見他古怪清奇,不好再問,只得也坐下。那老人煮熟了水,烹起茶來,袖里取出兩個茶盅,自己斟一盅,又斟一盅与景道吃,便問道:“將軍此行,可是仍舊要到柳林去了我想,不去也罷。”景道聞言,就問道:“小將与老丈素不相識,怎么就認得我是柳林里人?”老人道:“你的女大師還是我的徒弟,怎么不認得。”景道道:“原來是老師,失敬失敬。請教何以不去也罷?”老人道:“女人師是泰山涌蓮庵真如法師的徒弟,我是真如法師的好友。當年女大師出山時,我曾傳他一卷天書,要他救世安民。不想他出山興兵构怨,這還算是天數。近聞他思戀一個書生,情欲日深,道性日減,上帝遣小游神察其善惡,見他多情好色,反責老夫付托非人。老夫故特來与他討取天書,并喚他入山,全性修真,參承大道。你今要去做甚么?”景道道:“男子好色,有傷德行。大師是女身,怎么也叫是‘好色’?況戀此生,尚未交合,不過是干相思,有何罪過?”老人道:“情欲所起,男女皆然,豈有分別。但是一念感動,無論著身不著身,均是落了色界,天曹斷斷不容。”景道道:“依老師所說,難道夫婦之情也是不該的?大師孤身,也應有個配合。”老人道:“人間夫婦,原有恩緣,不可強求。你那大師,合犯孤辰,若有一毫夫妻之念。便犯色律。譬如世上愚民,干名犯義,出于不知,尚可少宥。若是明理的人,也要干名犯義,這便是知而故犯,罪何可逃。”景道又問道:“小將一生專尚義气,我想,女大師深恩未報,正欲代他建功立業,安忍恝然而去。”老人道:“將軍專尚義气,自是好事,但古來各將,個個陣亡,有几個生還故里。你今夜若不听我言,不隔數年,恐無埋骨之地。”景道听到此際,不覺雄心消滅,放聲大哭,拜倒在地道:“小將痴愚,求老師開一條生路。”老人道:“此去百里外,就是泰山白云洞,洞內有個全真隱士,与老夫相厚。你到其處去,幫他采藥煉丹。自有好處。”景道拜謝道:“若得如此,小將大幸。必求老師寫書一封,方好入山。”老人道:“這也不難。你叫什么名字?”景道道:“姓程,名景道。”老人取出紙筆,放在石上,點起火來,寫道:

  是心老人附牘

  全真隱翁:途中偶遇一程景道。此人斂才返璞,幸收為煉丹弟子。月再弦,

          晤謝。不備。

  老人寫完,付与景道。景道接了,拜謝老人,又道:“某受女大師恩,愧無寸報。今欲棄去,于心不安。意欲寫一封稟帖,求老師順便帶去,未知可否?”老人道:“有何不可。”就取紙筆与他,景道寫道:
  原管中營、督糧官程景道叩稟大師:自景道喪師,奔走投止無門,欲歸柳林,甘心受戮。适逢隱士,忽警凡心。且念舊主深恩,不忍飄然長往。泣血拜書,望旌旗而遙別,痛心叩稟,瞻云日以長悲。伏愿大師保安玉質,慎守金精,迓純嘏于將來,建奇功于莫暨。景道不胜飲泣依戀之至,并候宋純學、李光祖、崔世勳三將軍麾下,魂馳神契,不敢另陳。謹此拜別。
  景道寫完,安放石上,望柳林躬身四拜,號哭數聲,然后送与老者。老人收了,飄然而去。欲知老人是誰,請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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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香齋 輸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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