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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倩明媒但求一美 央冥判竟得雙姝


  
  夢鎖重樓春信杳,詩詞會把春心釣。這是爹娘沒見識,延師教,几把閨門玷辱了。為著情詩和悶倒,上裙喜子惊人跳。作怪丫頭扯謊報,才郎到,愁眉錯對菱花笑。

  世間為父母的,生下個女孩儿,就要叫他讀書,也只消閨門女訓,和那千字文、百家姓,令他認几個字罷了。可笑有那沒見識的,竟像儿子一樣,教他許多詩詞歌賦,好似朝廷又開什么女翰林科一般。那質地純些的,做了學劍不成,倒還沒事。有那聰俊女娘,及笄之年,情竇正開,理會了些艷詞麗句,再遇邪緣,可有不弄出丑事來么。在下這首《漁家傲》詞,專指那种情弊。
  如今說件幽婚故事,也是沒見識父母做出來,雖然成了一段佳話,卻是不可為訓的。
  明朝永樂年間,四川成都府有個秀才,姓姚名大年,號喚壽之。父母具亡,又無弟兄伯叔,只是獨自一個人,年已二十,家計原也將就。他的才學,就是第二個蜀中蘇東坡,又且生了潘安般貌,真乃翩翩年少,人人都艷羡的。
  他立志要娶個絕世佳人。因此弱冠之年,赤繩尚不知系何處。他性情又极仗義疏財,愛惜朋友,如同珍寶。即如相与個同學秀才丁約宜,就是同胞弟兄,也沒他的友愛。不道丁約宜死了,家中是赤貧的,是他走去殯葬,又周恤丁約宜妻子,一切動用都是姚壽之送去。
  他的家產,原只中中,因這些上頭,竟窮了,靠著自己才學,賣文為活。一年也尋得好些銀子,卻仍在慷慨上揮霍了去,再沒得多起來,這也不必細表。
  且說成都城內有個富戶,姓施,叫施孝立,娶妻尹氏,生下個女儿,喚做蓮娘,年二九,美艷异常。
  施孝立從幼教他讀書,蓮娘天資聰敏,讀了几年詩詞歌賦,沒有一件不會。更兼做出那針指來,又是沒有一個人赶得上的。施孝立和尹氏愛惜他如掌上明珠,立意要揀個才高八斗的做女婿。卻苦在施孝立自己竟目不識丁,那里辨得出才子不才子。
  一日和尹氏生個計較,叫女儿繡一幅手帕,請那些少年書生題詠,一來顯女儿描鸞刺鳳的手段与人看,二來就把眾人詩詞与女儿看,待他自家擇婿,不到得錯過才子了。
  蓮娘得了父母之命,便去打出一個譜來,喚做“倦繡圖”。繡一個美人在上面刺繡,卻是神思困倦,停著針儿的,因此取這名目。蓮娘繡完了,施孝立夫妻便喚個做媒婆的,央他拿到人家,看有年少書生,未曾婚配的,請題詠些詩詞。
  媒婆會得意思,把這帕儿常帶在身邊,走過好些人家,有了詩詞,就送去与蓮娘看,卻只是不中得佳人意。一日,媒婆帶到姚壽之家,姚壽之見了問道:“誰家女眷,有這般好生活,真個繡得工致。”媒婆便述施家求詩之意。
  姚壽之道:“看了這副手段,你就不說那話,我也詩興勃然起來了。”媒婆道:“有好些人做來,都不中選,相公是有名的才子,這番自然叫佳人歡喜,得偕姻眷哩。”
  姚壽之听了,越發高興。便取一方彩箋,攤在桌上,磨得墨濃,蘸的筆飽,一揮而就,早成了首七言絕句道:
  
  慵鬟高髻綠婆娑,懶向蘭窗繡碧荷。
  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彩線蹙雙蛾。

  媒婆瞎七瞎八,在旁亂贊道:“老身走過好些人家,看那題詩的,字腳也不曾見,先把頭頸骨搖得酸了。怎么相公這般容易?我想這個猶如我做媒人,到那高來低不就人家,費了口舌,卻仍撮合不來;那兩相情愿的,是一說就成哩。”
  姚壽之也不去答應他,看了那帕儿,十分愛慕,又取一幅花箋,續一首來贊那刺繡手段道:
  
  繡線挑來似寫生,幅中花鳥自天成。
  當年織錦非長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姚壽之詩完了,取個封儿封好,遞与媒婆。媒婆便拿了到施家來。恰好蓮娘獨自一個,靠在回廊下欄杆上,看那瓷缸內金魚。
  媒婆含笑上前,万福道:“恭喜小娘子,老身今日帶得潘安、宋玉般的好詩來了,卻怎樣謝了老身,老身好拿出來。”蓮娘笑道:“听了你這話,就曉得那詩又不佳的了。”媒婆道:“卻是怎見得?”
  蓮娘道:“潘安、宋玉,只是稱那貌,你如何贊起那詩來?”媒婆拍手笑道:“多承小娘子指教,是老身欠通了。但這詩确好的,到底要謝謝老身,才好拿出來哩。”蓮娘笑道:“果系好時,恕你一向把丑詩搪塞的罪儿便了。”
  媒婆听了又笑,便去袖中摸出那個封儿,遞与蓮娘。蓮娘接來,不就開看,望窗口桌子上輕輕一丟。媒婆見了,去拿來揣在怀中,也不開言,望著外面便走。
  蓮娘忙叫道:“卻如何又把那詩拿了去?”媒婆回轉頭來,假做气烘烘的說道:“老身說今日的是好詩,小娘子卻認做和前番一樣,不值得就拆來看,可不辜負那才子么。老身要把去送還他。”
  蓮娘笑謝道:“是我輕量天下人的不是了。你也何必便這般斗气。”
  媒婆方又慢慢地走回來,仍將那封儿放在桌上,蓮娘便去拆開來看。
  先見那書法齊整,半行半楷,絕世風神,已是可愛。試讀一遍,只覺得眼前一亮,就如准千万粗丑婦女里撞見了個吳宮西子,驟然間倒一句也贊不出。重又把來念一遍,果然言言錦繡,字字珠璣。喜得眉花眼笑道:“不想天下原有這般美才。”
  媒婆見他贊了,便夸口道:“老身說的不錯么,卻怎樣謝老身?”
  蓮娘見那錦箋下面落的款道:蓉江姚大年題。對媒婆道:“蓉江,想是姚郎別號,他家里卻在何處?”
  媒婆道:“聞得他是我成都有名的秀才,小娘子不曉得么?他家就在東角街上。”
  蓮娘道:“原來就是這姚生,果然名下無虛士哩。”
  媒婆在施家,盤桓了半天,見施孝立不在家,便自歸去了。蓮娘等父親回來,拿過那詩去道:“孩儿今日得兩首上好的絕句在這里了。爹爹你看。”
  施孝立道:“我是看不出的,你說上好,自然上好的了。但不曉得是誰有這手段,上得你的眼睛?”
  蓮娘道:“不是別人,原來就是有名的姚壽之秀才。”施孝立听了,不覺攢眉道:“可惜是這人做了。”
  原來施孝立起初只要与女儿尋個才子為配,那里想到天底下真正才子,七八是家徒四壁,沒有飯吃。如今听見說是姚壽之,知道他現在窮了的,便有些不合式起來。
  蓮娘卻不省得父親之意,問道:“爹爹原何這般說?”施孝立道:“你還不曉得請眾人題詩的意么,原是与你擇婿。但這姚生雖有文才,卻近來家道平常,如何好叫你過活得。我因此說這話。”
  蓮娘道:“孩儿看這人的詩才,將來定然是發達的,爹爹卻不要只顧目前。”
  施孝立道:“那窮是現的,發達是賒的,難道不看現在,倒去巴那不見得的好處么?我做爹爹的自有主見,你女儿家不要管。”
  蓮娘心中是已經向著姚生的了,卻不好意思再說,只得怏怏的走回房去。
  到了次日,媒婆又到他家來,見了施孝立,滿臉堆著笑道:“昨日拿得姚壽之秀才詩來,小娘子十分贊好,想是合得頭來的了,老身今日特來請小娘子庚帖去。”
  施孝立哈哈的笑起來,道:“卻如何做得首把詩好,便要想來求親?”
  媒婆听見這話,心中忖道:不好了,如何有些變卦起來。卻因先前央他求詩,原未曾說破擇婿意思,不好猴急,只得又勉強賠笑道:“据老身看起來,姚秀才和小娘子,真個一雙才子佳人,卻也錯過不得,不如出一個八字也好。”
  施孝立搖頭道:“他只好自己忍那窮苦,如何我家蓮姐也跟了去嘗起些滋味來?你別有好親事,再來說罷。”
  媒婆听了,好生不快。原來他早時出門時,已曾到過姚壽之那里,說蓮娘見詩,稱贊不已,這姻事十拿九穩的了。心中想道:卻叫我如何再去回复。口里含糊答應了施孝立,便抽身到蓮娘房里來。
  只見蓮娘手托香腮,呆呆的坐在那里。媒婆進房叫道:“小娘子,你在這里想什么?”蓮娘見他入來,強笑一聲道:“我也問你,今日又來做什么?”
  婆子滿肚皮懊惱,听了蓮娘的話,倒哈哈的好笑起來,便又對蓮娘道:“小娘子,你合适了姚秀才的詩,我便道這姻緣是万穩的,就去知會了姚郎。你知你家員外,又嫌他窮,不肯出帖,卻叫老身如何再去見他?因此來和小娘子計較。”
  蓮娘不覺掉下兩滴淚來道:“爹娘意中不合式,叫我也沒法,是我今生不該配著才子,倒枉費了你許多唇舌。你既難去回复姚郎,我正有些物事在這里,怜他窮窘,要助他做讀書資本,就煩你拿去。只說我父親原沒有擇婿之意,是你猜錯了,那物事是我爹爹道他做得詩好,贈他的。這可不是几面都好看了。”便取五十兩一封銀子來,交付婆子。婆婆道:“小娘子真個有作用,果然八面光鮮了。但是舍著這般才子不要,辜負你兩下里怜念心腸,老身卻終究气不過哩。”
  當下媒婆別了蓮娘,便出門到姚家來。他心中怪施孝立反复,又怜那蓮娘多情,怎肯依著蓮娘的話,只是從直說与姚壽之听便了。
  姚壽之見親事不成,心中納悶,那里把這几十兩銀子在意,卻因是佳人贈的,便收來珍藏在書箱內,歎口气道:“蓮娘倒是我一個女知己了。”從此越發想慕,書也無心去讀。又几次另央人去施家求親,施孝立只是嫌窮,不肯把女儿与他。過了几時,听見說將蓮娘許了本城一個一般富戶,黃化之的儿子黃有成,姚壽之方才死了這條心,那睡夢里頭卻還時常牽挂著。
  且說蓮娘,听見姚家人來說親,父親不允,心中抑郁,漸漸生起個疾病來。又見把他許了黃家,那症更加沉重,不茶不飯,無睡無眠,瘦得十分看不得,有些不起光景。
  施孝文夫妻著了急,日日延醫問卜,卻都沒有應效。一日來了一個西番和尚,挂著個招牌,道:“善治一切危險症候。”施孝立知道了,便去請他來家,看女儿的病。
  那和尚診了脈道:“這病也還可救,但須得有男人胸前的肉,割下一錢重一塊來,和藥為丸吃下,便可痊愈。”
  施孝立心下躊躇道:“別個的肉,誰肯割下來救人家性命,只除非他夫妻,那是關切不過的。”便差家人到黃家去述和尚之言,要女婿救女儿的命。
  黃有成听了,大笑起來,當著來人罵道:“想你主人有些呆的,听信瘟和尚說話,在我身上想人肉吃么?”踱了進去,等了半日也不見出來。家人只得回來,复了主人。
  施孝立大怒道:“他不肯割肉倒也罷了,卻如何倒罵起我來?”便對著眾人道:“你們与我說出去,但有肯割下肉來,救得病好的,就把我家小娘子嫁他。”气忿忿自踱了入去。
  那句話不消一兩日,早傳到姚壽之耳朵里。心中大喜,火急赶到施家,倒像怕有別人先割了的,道:“我情愿割下肉來,救宅上小娘子。”施孝立大喜。
  姚壽之便袒下衣裳,自己取過刀來,胸前一割,割下一塊,倒有一錢三四分重。那血涌將出來,半身都是鮮紅,好像做了染匠。
  西番和尚也在那里,先取些藥与他敷上,即便痛止血停,和尚將那肉戳准分兩,和著藥末搗爛了,丸做三丸,叫每日辰刻,開水下一丸,三日三丸,方才吃畢,那病就如撿去的一般,竟好了。
  施孝立夫妻十分快活,謝過了和尚,便想踐他前言。先托人到黃家說明原故,送還聘物。黃家那里肯依,便去尋了媒人,聲言到官告理。施孝立沒奈何,只得設下筵席,去請姚壽之來,學那《西廂記》中請宴的老套子,只未曾喚蓮娘出來認兄妹。
  飲到酒闌,家人抬出一千兩銀子來,放在旁邊桌上,施孝立對姚壽之道:“感兄盛情,原該踐約。但是曾受黃家的聘,被處不從,竟要告官,恐到公庭,仍舊判与他家,虛費一番周折。因此修下些許物事,為兄另娶之資。兄可收了。”
  姚壽之見說,十分不快立起身道:“小生只為与令愛文字知己,因此不惜父母遺体,難道是來宅上賣肉么?”气烘烘別了施孝立,一徑出門而去。
  蓮娘在里頭曉得了,好生過意不去,便寫下一封書,悄地叫雇在家中的李媽媽拿去,寄与姚秀才。
  李媽媽到了姚家,姚壽之正在書房中納悶。听得施家打發人來。想道約也肯了,又來纏什么。卻見說是蓮娘遣來的,并有書子在身邊,便回嗔作喜道:“快拿書子我看。”李媽媽雙手呈上。
  姚壽之接來拆開看時,上寫道:
  
  荷蒙厚重,實賜重生。人非草木,系忍負恩。奈俗子執先聘以為辭,致嚴君恨前言之難踐。彼既訟起鼠牙,脅以常情,所恐此遂弓藏鳥盡,傷夫義士之怀,心之戚矣,夫复何言。然以君子才華蓋世,鵬程方遠,宁之燕婉之求!妾昨夢不祥,不久當死,泉下之物,正不必悻悻然与人爭也。施蓮謹拜。

  姚壽之看了道:“承小娘子有情于我,我也有一書煩媽媽你帶去。”便取幅箋來寫道:
  
  知己之難由來已久。況欲得諸閨中弱質為尤不易也。向所為不惜殘父母遺骸,以佐藥石者,誠不忍良朋之就死,有可自效,而愛莫能助也,豈真好色哉。然卿雖于仆為知心,而仆未与卿相謀面,誠得邂逅光儀,顧我嫣然一笑,斯則真知我也。姻媾不諧,亦复何恨?姚年拜复。

  寫畢付与李媽媽,又取出二兩銀子,与李媽媽買花插。
  李媽媽千歡万喜,謝了姚生歸家,將回書遞与蓮娘,又稱贊姚秀才許多好處,說這姻事不成是可惜的。蓮娘拆書來看,暗暗點頭。
  過了几日,清明節近。成都風俗,到那時候,大家小戶,男男女女,都要上墳拜掃。蓮娘暗暗的又寫封書,叫李媽媽送与姚生,約他途中一面。轎子沿上挂個繡花彩球儿做記認。
  姚壽之得書大喜。到了那日,生怕錯過,早飯也不吃,清晨起來,便去立在路上等候。直到中午,方見那有記認的轎子,遠遠抬來。姚壽之撐起眼睛,放出火來般望著,沒多時到了面前。
  蓮娘在那轎里,揭起帘子,對著姚秀才秋波流轉,微微的一笑,露出那兩行碎玉來。姚壽之見,神魂飄蕩,恨不得扯住了看他個飽。卻見那轎子已如飛過去。還想他回來再看,等到天晚,不見再來,卻是轉到別條路上回去了,只得也自歸家。
  看官,姚壽之是不曾見過蓮娘的,轎子上自少不得標個記認。那蓮娘卻何處見過姚壽之,不對別人笑了?這是請他吃酒之時,在壁縫張仔細了的。若是割下肉來那一天,病得七死八活,又那里去瞧他。閒文休絮。
  且說姚壽之回到家中,想了蓮娘那般美貌,先前說對自己一笑,就是姻事無成也罷,如今卻有些欲罷不能起來。
  過了几時,黃家又央媒人到施家准吉期,施孝立應允了,蓮娘卻又病起來。去尋西番來的和尚已不知去向。病得几日,竟一命歸陰,叫喚不醒了。施孝立一家十分悲傷。
  姚壽之曉得了,便赶到施家放聲大哭。待到施家眾人走來扶時,只見口眼俱閉,气都沒了。
  施孝立連忙叫人把姜湯來灌,卻那里灌得醒,漸漸的手腳也冷了。施孝立便叫几個人抬他回家。他家里并無別人,那丁約宜妻子,卻是新近接在家中同過的,和著一童一婢,便去准備送終物事不表。
  卻說姚壽之的魂儿,也自知道死了,卻沒有什么悲傷,莽莽遙遙,各處去撞,還想要尋見蓮娘。遠遠望去,西北上有好些人,連聯絡絡,就像搬場的螞蟻一般,不住在那里走,便也去混在里面。
  不多時,來到一個去處,像是官府衙門。姚壽之同了眾人進去,走到東首一條廊下,忽然撞著個生時認得,又且极相好的,卻就是丁約宜,便上前去施禮。
  丁約宜大吃一惊道:“賢弟緣何也來這里?”姚壽之未及回言,丁約宜早扯了他衣袖往外走道:“賢弟壽數正還未盡,我送你回去。”
  姚壽之推住道:“兄不曉得,弟有件大心事未曾了,不好便回。”丁約宜道:“愚兄在這里,充了個掌冊籍的職役,頗見信任,倘有做得來的事情,無有不替賢弟出力。只不知賢弟卻有什么心事?”姚壽之道:“兄可曉得先死的施孝立女儿,名喚蓮娘,如今在那里?弟思量要一見。”
  丁約宜說:“知道的。”便領了姚壽之,曲曲彎彎,盤過許多院子,來到一個地方。
  只見蓮娘又同個穿白的女子,并肩坐在塊石上,都是愁眉不展,面帶憂容。看見姚壽之來,又惊又喜,忙立起來問道:“郎君緣何也在這里?”
  姚壽之不覺垂下淚來道:“小娘子死了,小生還有什么心情,活在世上。”蓮娘也涕泣道:“這樣忘恩負義的人,郎君還不肯拋棄,倒連自己性命都舍了么?但是今世已經過去,只好和郎君結來生的緣分了。”
  姚壽之回轉頭來,對丁約宜道:“小弟心里,倒道是死的好。不要活了,煩兄去查這小娘子托生在那里,告弟知道,弟便同著他去。”丁約宜答應一聲便走。
  只見那穿白的女娘,輕輕扯著蓮娘衣袖,問道:“這位何人?”蓮娘便把生前的事述与他听。那女娘也掉下几滴淚。蓮娘又指穿白女娘對姚壽之道:“這位妹子也姓施,他父親現任湖廣長沙府太守,小名喚做冰娘。是和妾一路同來,彼此极相愛的。”
  姚壽之偷眼看了去,見也生得花枝一般,异常嬌媚。
  正要開口動問,只見丁約宜笑嘻嘻的走來,向姚壽之賀道:“恭喜賢弟,愚兄已替這小娘打干得停當,就請二位還陽,成了姻好何如?”
  蓮娘大喜,跪下去謝了,正要起身,只見冰娘放了聲大哭道:“那姊姊走了,卻叫我依傍何人?望姊姊救我同去。我便做小也隨著姊姊。”
  蓮娘心中好生不忍,看著姚壽之道:“怎么處?”姚壽之便對丁約宜道:“兄可能再周全得來么?”丁約宜搖手道:“使不得,只好偶一為之,如何再去弄那手腳。”
  姚壽之見冰娘不住的哭,便又對丁約宜道:“兄做不著去看。倘或挽回得來,也未可知。”丁約宜沒奈何,只得依他去了。等有半個時辰,丁約宜回來道:“如何,我說的果系效勞不來。”冰娘見說,挽住蓮娘袖子只是哭,哭得十分凄慘,卻愈覺得可愛,蓮娘也心酸得揮淚個不住。
  姚壽之倒弄得沒做理會處。丁約宜看了半晌,歎口气道:“罷了,賢弟你也帶他回陽,倘有什么長短,拼愚兄這身子擔當便了。”
  冰娘方才大喜,謝別了丁約宜,三個一同出門。
  姚壽之替冰娘擔憂道:“長沙路遠,卿獨自一個,卻怎么好去?”冰娘道:“妾愿跟二位去,不想歸家了。”姚壽之道:“卿太情痴了。你不回去,如何活得來。”又微笑道:“只要過一日,小生到長沙,不要害羞去躲便了。”
  正說話間,只見一個老媽媽,坐在一乘獨輪車上,兩個車夫推挽了,從后面飛也似來。剛到面前歇下了,那老媽問他三個商量些什么,蓮娘便指著冰娘道:“這位要到長沙,因是沒有伴送的,在此躊躇。”
  那老媽媽道:“你們湊巧,我正要往長沙,何不就同我去。”三個听說大喜。老媽媽便招冰娘也去車上坐了,分路而行,不表冰娘同那老媽媽去。
  如今卻說蓮娘,是個不出閨門的女子,陰間与陽間總一般,那里走得許多路。走了一回,便要歇息一回,一連歇了十多回,方才望見成都府城。蓮娘在路上,和姚壽之商量道:“妾想回陽去倘有翻變怎么處?不如先都到郎君家中,郎君返了魂,卻去討妾的尸骸來,令妾還魂,妻生在郎君家中,這便沒得說了。”
  姚壽之連稱有理。兩個到了家中,姚壽之先去安頓蓮娘在耳房里,自己走入中堂。原來他死了兩日,丁約宜娘子叫人摸他心頭,卻還熱的,因此未入棺。當下魂儿一到,便活了轉來。家中大喜。姚壽之坐起身就說:“我要施家去。”
  丁約宜娘子在旁道:“叔叔才得蘇醒,如何好便出門。”姚壽之應道:“不妨。”討口湯水吃了就走。眾人止他不住。丁約宜娘子便叫儿子福郎,和姚壽之自己家僮阿才,跟了去。那福郎也已有十四歲了。
  姚壽之到得施家,那邊眾人一見,都嚷道:“鬼來了!”鴉飛鵲亂的逃散。施孝立在廳上見了,也回身要走,卻被姚壽之赶上一步,拖住道:“不要惊慌,小生實不是鬼。”
  施孝立方才定了神,請他去坐,還惊得一句話也問不出。
  姚壽之便把自己陽壽未盡,陰司放他回來,并求得蓮娘還魂,判作夫妻的話,細述一番。
  施孝立道:“卻緣何不見小女活轉來呢?”
  姚壽之道:“令愛是和小生一道回陽的,令愛之魂,還在小生家中。令愛意思,要在舍下成親,因此小生特來,要請過肉身去。”
  施孝立听了,怀著疑團,卻因他說得有根有瓣,又巴不得女儿再活,倒有些不得不信起來。蓮娘尸首也還未曾入殮,便叫家人抬穩了,施孝立夫妻也同著到姚家去。
  正要起身,姚壽之對施孝立道:“小生還有句話要講。”施孝立道:“有何見教?”姚壽之道:“陰司已曾判為夫婦,因是令愛魂尚未返,不好便敘子婿禮。今番卻不要再變卦才好。”
  施孝立忙道:“前遭也不是我要翻悔,實系無可奈何。今番倘果重生,怎忍再忘大恩。即使黃家有什說話,我拼著与他那里打官司便了。老兄不信,今日也恰好是黃道吉日,但得小女活轉,即便成親如何?”
  姚壽之方才滿心歡喜。領了眾人到家,指點他們抬蓮娘到耳房里。才進得檻,見蓮娘手腳都動起來,竟活了。
  施孝立夫妻大喜,姚壽之便央人去喚音樂,又買辦獻天祭祖禮物。施孝文也沒得說,和尹氏赶回去取了蓮娘的衣服首飾,再來姚家同觀花燭。
  那夜酒散,姚壽之送了丈人丈母出門,回到房里,蓮娘已卸了妝。夫妻兩個攜手登床。
  凡百事体,到手得難些的,分外快活。姚壽之題那倦繡圖詩,中得蓮娘意來,自家道這親事成的了,又誰知施孝立嫌女婿貧窮,不肯起來,弄得男愁女怨。后來,蓮娘害病,施孝立親口許出肯割肉的,把女儿才嫁他。姚壽之去應了募,這番親事,自然万穩的了。卻因黃家要涉訟,仍是做了個畫餅充饑,望梅止渴。直到死去,陰司里判了夫婦回陽,卻還用許多深謀遠慮才得攏來,可不煩難!又兼一個是錦心才子,一個是玉貌佳人,這回新婚燕爾,自然說不盡那万种恩情的了。
  不道方能得樂,卻又生愁。他夫妻今日成得親,那同還魂的新聞,就傳遍了一座成都府城。黃有成家曉得了,十分忿怒,只道施孝立假稱女儿病死,去那姚家作婦。他父親黃化之是死過多年的了,他便去尋了媒人,具一張狀子,自己出名,去縣里控告。
  那知縣姓平名恕,做官倒也清廉,辦事也勤。便出簽拘施孝立、姚壽之到縣,立刻听審。
  叫眾人一齊跪上去,先問黃有成道:“你和施家聯姻,是實么?”
  黃有成道:“這個怎敢扯謊,現有媒人為證。”那媒人也稟道:“是小人做媒的。”
  平知縣便問施孝立:“你卻如何又把女儿嫁了姚壽之?”施孝立道:“小人女儿死了,是姚壽之也死去,替他在陰司里求生,判了夫婦回陽的,因此把來嫁他。”
  平知縣笑道:“這些都是空話,卻有什么憑据呢?”
  施孝立一時回答不來,脹紅了臉。卻得姚壽之接口稟說,怎和蓮娘的魂,先歸自己家中,怎樣自己先活了,卻去請蓮娘尸首,到他家里,才得重生,道:“這便是個證据。”
  知縣道:“果系這般,卻也是個證据。又怎見得不是你和施孝立預先定下奸計,做那圈套來騙人呢?”
  縣尹這一駁,黃有成和那媒人,都暗喜道:“這番須沒得強辯了。”施孝立也憂道:“這句話卻要把家屬逐個都提問起來了,可不厭气么。”
  只見姚壽之不慌不忙稟道:“生員卻還有個憑据。湖廣長沙府施太守有個女儿,名喚冰娘,在陰司里也是生員替他求判官還陽去了,這是打角公文到長沙,問得出的。”
  當下縣尹對施、姚兩人道:“論起理來,黃家既先聘定,陰司所判就是真的,也算不得數。”又回頭對黃有成道:“但他們既成過親,已不是處女了,你也何苦爭訟。我只叫他們還你聘物,陪罪你罷。”
  黃有成道:“小人不嫌不是處女,只求太爺仍把來斷還小人。”
  縣尹把案桌一拍,罵道:“天下有你這沒廉恥的人!本縣卻不喜人家女儿從兩次人!”
  黃有成不敢再說,只得且憑縣尹斷了。
  卻說蓮娘在家,見丈夫去听審,好生擔憂。聞說官府這般斷了,方才放心,施孝立見女婿家貧,便備了絕盛的一幅妝奩送來。姚壽之夫妻倒也快活度日。
  那黃有成因聞說蓮娘容貌傾城,气不甘伏,又几次去上司告理,虧得平知縣是上台极得意的,曉得是他審結,不肯翻案,仍把黃家狀詞發縣,都被他批坏了。
  不上半年,平知縣升任廣東,卻來了個錢有靈,是又貪又酷的。黃有成便去使用些銀兩,又遞了一張狀子。錢知縣得了錢,不問皂白,竟批著官差,把蓮娘押還原夫。黃有成又去用了些錢,那官差便火急般來姚家要人。
  姚壽之進紙訴狀,原說前官已曾斷定,卻那里准他的,官差坐在屋里,拍台拍桌叫罵,害得蓮娘在里面只要尋死。姚壽之几番勸住,只得送些紙包与差人,詐稱本人害病垂危,略略好些,即便送出。做個延挨日子的計。那官差落得到手銀子,卻仍日日到他家吵鬧。姚壽之和蓮娘,每日只是愁容相對。
  一日,清晨起來,家人報說有好些車馬到門。夫妻二人大惊,只道是官府自來要人。姚壽之穿了公服出去迎接,那些人已進了中堂,男男女女,擁擠不開,何嘗見官府追人。卻是長沙太守送女儿到此成親。
  原來那大守叫施有法,四川重慶府人,年已八旬,沒有儿子,只生下冰娘一個女儿。見他死去還魂,十分之快。冰娘訴說:“在陰司里全仗姚壽之夫妻相救,情愿嫁他為妾。”施有法也不去拗他,便自己告老回籍,修下妝奩,親送女儿到成都來。
  施太守見姚壽之滿面愁容,便開言相問,姚壽之將和蓮娘成婚始末,并黃家涉訟情形,細訴一番。施太守笑道:“是黃有成聘定,原該姓黃娶的。但他既不舍得割下胸肉來,陰司里又不是他求了放還的,卻想享那現成的福气,真是無理。”隨又說道:“賢婿不必愁煩。今日是個吉日,特送小女到來,且請做姐姐的出來見禮。”
  當下蓮娘出來,施太守叫家人朝南擺下兩把椅子,要行嫡庶禮。蓮娘那里肯依,便只得學了蛾皇、女英的故事。
  姚壽之同著雙妻,參了天地,又与施太守見了禮,然后結親祭祖。
  你道那日官差緣何不來吵鬧?一來見施太守在此,有些礙眼;二來施太守就叫姚壽之家人,用個紙包,先去安頓了的。
  施太守又著人去請施孝立來,一同吃酒。姚壽之侍坐相陪。
  施孝立先說起黃家之事,要施太守到縣里去說人情。施太守道:“說人情是容易,但他上司衙門仍舊告得的,又不值得去見那瘟知縣。老夫卻另有一個見識在此,正要說于二位得知。”便扯施孝立和姚壽之去,附著耳根,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回。二人大喜。你道說些什么,原來跟冰娘來的一個大丫頭,也是重慶府人,面貌舉止,活象蓮娘不過,蓮娘是艷麗的,他卻一味呆板,就如金銀二物,若不是司空見慣,也竟可以把銅錫假充。
  施太守卻叫施孝立領回去,只說就是蓮娘,因施太守送兩個女儿与姚壽之為妻,姚壽之休他歸家,自讓黃有成來娶去。當夜席散,施大守便去与女儿說知,將那丫頭交付施孝立,一乘轎子抬了同回家去。施孝立自分付家人,不許泄漏。
  如今卻說施太守,在女儿家中住下三四日,自回重慶去了。那官差听說施太守去了,便又到姚家來要人。姚壽之踱出去道:“你今日還來這里要人么?”官差听了大刺刺的話,嚷起來道:“我只是奉公差遣,卻不要把施太守的女婿的勢使出來。”
  姚壽之冷笑一聲道:“你今日也曉得我是施太守的女婿了么?那施孝立女儿,父親不過是個守錢虜,我往常也就把他做了老婆;如今施太守送兩位千金与我為妻,我還要這招是非貨儿做什么!已經休了回去,你自施家去要人罷。”邊說邊又大搖大擺的踱了入去。
  差人好生疑异,去探那伙家人口气時,都使些施太守家勢頭出來,卻像果然不希罕什么施孝立女儿,休了回去的。這都是施太守手筆教就。差人只得又到施孝立家去問。那施孝立裝出許多气苦,告訴姚壽之的薄情,得新忘舊,卻叫差人知會黃有成,自來這里迎娶。官差果然去報了信。黃有成信為實然。心中大喜,擇個吉日,便行娶去。成親之后,卻見新人姿貌,毫不出色,心里有些懊惱,上床和他行事,卻也不是處女。這是施孝立怕被那里捉了破綻,落得自家人受用一番的緣故。
  黃有成見老婆容貌平常,便思量要娶妾,那丫頭也會吃醋不許,不上半年黃有成偶感時症,一命嗚呼。那丫頭便拎了些家財,另去嫁人。姚壽之夫妻直到黃有成死了,方才放下鬼胎。施孝立也常到他家,不消瞞人。
  姚壽之一日對蓮娘、冰娘道:“我想前番就住在陰間,倒也安樂;卻何苦還要來受這惊恐。”蓮娘道:“那安樂是少不得百年后有的,卻還舍不得陽世的歡娛。貪多了,尋出那惊恐來。”兩個听說,都笑起來。冰娘道:“姊姊雖受惊恐,你爹爹卻快活哩。”蓮娘道:“胡說,卻是為何呢?”冰娘道:“你不曉得,他把妹子的大丫頭拔了頭籌,卻才讓与脫時倒運的黃有成么?”說罷大家都笑起來。
  姚壽之一夫兩婦,說說笑笑,說不盡那閨房樂事。后來姚壽之鄉會聯捷,點入翰林,直做到湖廣總督。蓮娘、冰娘都受誥封。那錢有靈恰在那里做屬員,是從川中調去的,貪酷如前,被姚壽之具本嚴參,革去職任,又問了個罪。姚壽之年華半百,即便致仕歸鄉,悠然林下。蓮娘生三個儿子,冰娘生兩個儿子,都曾做官。連那丁約宜儿子,也提拔他得了個小小官職。姚壽之夫妻三人,都活到有九十多歲,儿孫繞膝,富貴兼全,真乃非常之福。有詩贊曰:
  
  一夫二婦已便宜,又得成雙絕世姿。
  更有一般堪羡處,和如姊妹共歡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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