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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信婆唆沈全逃難 全友誼澹然直言

  詩曰:
    五戒之中色是矛,愚僧何事喜綢繆,
    情輕結發生离別,愛重沙門反作逑。
    俊逸小童傳信息,真誠君子獻嘉猷。
    奸淫不識良言好,計密煙花暗結仇。
  話說鐘和尚求趙尼姑設計,趙婆道:“天台須有路,桃源可問津。你要長久快樂,有何難處!”這鐘守淨听了,喜不自胜,雙手揉著光頭,笑嘻嘻的道:“我的干娘,委實是什么路數,博得這長久歡娛?此計若成,你便是我重生父母。”趙婆指著牆外道:“這沈全住宅,正在住持爺牆外東首小巷里。我時常用心看來,与你這禪房止隔著一重土牆与牆外這所空房子,就是沈全家里了。若怎生買得這一所房子,牆上開了個方便門儿,就通得黎賽玉家,任意可以往來,朝歡暮樂,有何阻礙!只是這房子,恐一時難入手,故此狐疑。”鐘守淨道:“這房子卻是兀誰的?我也忘了。”趙婆道:“若講起這個人,住持爺也有些眉皺。他是當朝皇上第一個寵臣侍御王珙。此人最是貪婪鄙嗇,誰敢惹他。”鐘守淨道:“這房子是王侍御自居的,還是賃与人住?”趙婆道:“住持爺真是個不理閒事的人。牆外這一所小小廳樓,王侍御怎地自住得,向來租与人居。因有鬼魅,來住的便搬了去,故此常是空的。無人敢住。”鐘守淨笑道:“恁地時卻也容易,小僧自有處置。只有一說,這沈全終日在家守著老婆,又不出外,縱然用計得了這房子,怎地能彀与他長久歡娛?”趙婆道:“若說這沈全,又好計較了。他混名叫做蛇瘟,只圖自在食用,并無半點經營,今正在不足之中。老身用些嘴沫,假意勸他生理,他必回說無資本,難以行營。住持爺多少破几兩銀子,待我打發他出外經商,那時要早要晚,任從取樂,有何不可?”有詩為證:
    紅粉多情郎有意,暗中惟把蛇瘟忌。
    堪嗟好色少机謀,算來不若貪財計。鐘守淨听罷,搖著頭喝彩道:“干娘,你真有意思,我枉自聰明半世,到此處便擺撥不來。干娘在意者,若得恁地全美,干娘送終之具,都在小僧身上。”趙婆笑道:“如此饕餐住持爺了,須看手段還錢。”告辭而去。鐘守淨不出門,在禪房中將息。
  倏忽又過了數日。看官,你道天下有這般湊巧的事:當日乃是六月朔日,王傳御為夫人病痊,親自乘轎責香燭至妙相寺還愿。先著于辦通報,管門道人忙到里面報說:“侍御王爺來還香愿,請老爺迎接,有帖在此。”守淨展開帖子看了,心下暗喜,忙整衣冠出迎,敘禮邀入方丈待茶。焚香點燭,對佛忏悔酬愿畢,王侍御送了禮物要行,鐘守淨一片巧言,苦死留住吃齋。王珙見他意思殷勤,只得到禪堂坐下,舖設齋席,十分齊整。二人吃齋,閒談今古,鐘守淨滿面春風,一味足恭餡諛。這王珙是個好趨承的,見鐘守淨如此款待,言語相投,心中甚喜。鐘守淨將手指著東廂道:“牆外那一所廳樓,聞說是老大人貴產,果然否?”王珙道:“果是學生薄業,住持何以問及?”鐘守淨笑道:“有一异事,小僧怀疑數日,今喜駕臨,故敢動問。”王珙問:“有何异事?”鐘守淨道:“貧僧于四月初八日,釋迦如來圣誕,設盂蘭盆大會。夜半會散,小僧禪定,見一金甲神,手持柬帖,与小僧道:‘本寺伽藍傳示爾六句偈語,爾宜用心。’偈云:‘王公之宅,鄰于垣牆。內有冤魅,潛生火殃。預宜防避,毋輕傳揚。’小僧看罷,夢里雙手扯住金甲神,求他免禍。金甲神道:‘不必愴惶,只看柬帖后面便是。’小僧急看后面時,又有兩句道:‘欲攘此難,改為佛堂。’小僧再欲問之,被金甲神一推而覺。心下憂疑,著人問那牆外房子,說是老大人貴產,又是空的,不知何故。彼時就欲奉達,不敢造次;欲待不言,猶慮禍及。今得面晤,斗膽奉達,天幸,天幸。”王珙听罷,心下半信半疑,含糊答道:“陰陽之事,不可不信。若論伽藍顯圣,此事亦須提防,待學生從容再做道理。”鐘守淨道:“小僧多口,莫罪。”又勸了數杯,王珙起身告辭,鐘守淨送出山門,相揖而別。看官听說,鐘守淨欲圖這房子,一時編此大謊,說有火殃,豈知后來火燒妙相寺,果應了這句讖語,莫非前定?不在話下。
  且說王珙上轎回衙,一路暗忖:“這和尚講的話,不知是甚來歷,且到家和夫人商議。”原來這侍御夫人宋氏,平生慈善,酷敬佛道,吃齋念佛,看經布施,每勸丈夫行些好事,是個好善的女人。王珙回府下轎,香火前燒了回頭香,卸下冠帶,夫人從后堂迎出來道:“相公如何在寺許久方回?還愿是何僧忏悔?”王珙道:“就是正住持鐘守淨忏悔。還愿畢,留住吃齋閒話,以此耽擱。”夫人道:“為何又去扰他?”王珙笑道:“扰這和尚且不在話下,卻有一事,要和夫人議之。”夫人忙問:“有何事故?”王珙道:“這鐘守淨是個真誠的和尚,見我去千万之喜,齋宴齊整,善于講談。說話間,他猛然問及貼寺那一所房子為何空的。他講道,四月初八夜夢伽藍令金甲神傳柬与守淨,上有六句偈語道:‘王公之宅,鄰于垣牆。內有冤魅,潛生火殃。預宜防避,毋輕傳揚。’鐘守淨心惊求懇,金甲神說:‘不必慌張,且看帖子背面。’又有兩句續道:‘欲攘此難,改為佛堂。’我想起來,有什么冤鬼作禍?若鐘守淨無此夢兆,又何苦調謊?我心半信半疑,猶豫不決,特与夫人商議,未知虛實若何。”夫人道:“一向聞人傳講,鐘守淨是有德行的長老,莫講那仕府鄉宦敬重,便是今上兀自把他如活佛一般供養,他焉肯打誑語?鬼神之事,自古有之。這房子不要說目今有祟,無人敢住,相公,你不記未第之時,住在此屋,遇天陰雨或黑夜,常聞啼哭之聲,撒泥擲瓦,每欲謫僧道驅遣,只因乏錢,蹉跎過了。后來相公貴顯遷居,卻就忘了驅遣一事。今有這夢,想必是那些鬼魅作祟,至今未除。但后面兩句,改為佛堂,方免此災,若改佛堂,必須召僧看管,焚香侍奉了。安思与相公托上天福庇保護,富貴產業盡多,那在這所小屋,不如將這房子舍与妙相寺供佛罷了,可以免此火難。又且我与你老景做一香火院,常好去燒香念佛,免得又召僧人看管。不知相公意下何如?”王洪道:“夫人言之极當。只一件,白送与他,太便宜他了。我自有道理。”不題。
  再說鐘守淨雖然講了這一片脫空大謊,心里也蹀躞不下,未知事体成否何如。次日午時時候,正在佛殿上亂想胡猜,遠見一人慢慢地擺入殿上來,對守淨聲喏。鐘守淨答禮道:“兄從何來?”那人道:“小人是王侍御府中干辦,敝主差來見住持爺,有事請教。”鐘守淨即邀于辦人側廳坐下。于辦道:“家主王爺差小人來稟知,特為寺后牆外這所房子。昨日住持爺說有甚夢兆鬼火之异,家主与夫人計議,欲奉与住持作個香火院,特使小人來達知。不知尊意若何?”鐘守淨听罷,笑逐顏開,十分歡喜道:“承貴主王爺美意,救了敝寺与前后人家,此乃莫大陰騭,福德無量。小僧領命,但不知房价几何,乞明示奉上。”于辦道:“原契价銀一百三十六兩,修理在外,這也說不起了。”鐘守淨即令道人整治酒肴款待,著一個心腹徒弟陪坐,自卻忙忙的到庫房里秤兌房价銀子停當,又取一錠白銀藏于袖內,依舊鎖了庫門,走至側廳道:“老都管寬坐,甚是有慢。”干辦道:“打攪住持爺,實為不當。”鐘守淨著行童斟酒,陪著笑臉,再三苦勸。干辦吃得酩酊大醉,辭道:“小人實不能飲了,只此告辭。”鐘守淨道:“都管且坐,既不用酒,不敢苦勸。”叫道人拿出天平來,放在桌上,袖里取出銀子,一封封當面兌明。鐘守淨道:“煩老都管多拜上老爺,深蒙厚情,今照原价,兌足紋銀一百三十六兩。理合親奉到府,但恕小僧有些賤恙,煩足下收明送上,并此回帖拜覆,小僧另日竭誠踵府面謝。”又取出袖中那錠銀子,連与干辦道:“些須薄意,奉都管以告慢簡之罪。”干辦千歡万喜收了,作別而去。回到府中,見了王侍御覆道:“鐘住持甚是歡喜,待小人酒飯,將屋价依原數奉上,有回帖在此。”王珙接了銀子,看了回帖,笑道:“這鐘守淨不枉是一個能僧,果是富足有余,做事干截。”又問道:“還有什么講話?”干辦道:“鐘住持多拜上爺,另日還要面講。”王珙即取原契、謝帖,再差于辦往妙相寺中,交与鐘和尚。有詩為證:
    思探太樓春,吞房計划深。
    古今多异事,天亦助奸人。
  鐘守淨和黎賽玉偷情之后,日夜心里憂思,無計可圖長久。卻得趙婆大開方便之門,點醒了念頭,用計賺了王侍御這所屋子,心中欣喜無限,忙著道人去接趙婆來計較。趙婆正在家思忖鐘和尚和黎賽玉這段事情,緣何數日兩處不見一個人來,正閒想間,卻好道人來接,隨同取路到寺,進鐘守淨禪房相見。趙婆密問:“日前所說房子,曾深得些門路么?”鐘守淨道:“正為此事來接干娘計議。這房子,貧僧略施小計,王傳御雙手送來,原契已入我手。明日就開牆門過去修整,改為佛堂,好快樂也。再要做些功德,遮掩外人耳目,這都是干娘所賜。但怎地得那沈全出去方好?”趙婆失惊道:“住持爺用甚計就賺得屋子這等快?”鐘寺淨將那還愿吃齋、假夢賺騙的計,一一說了。趙婆跌腳笑道:“天殺的活賊,說我乖,你更滑,倒有這般手段。如今既得了活路,還愁些什么!明早老身就去,把言語激他,包得沈全离家遠出。”鐘守淨道:“不瞞干娘說,小僧和這冤家一會之后,半月有余,日夜牽挂,寸腸欲斷,寢食之間,無一時不想他念他,正謂一日如三秋。乞干娘作急遣他出門,感恩不淺。”趙婆道:“不必叮囑,老身自有道理。”吃罷茶,就起身出寺,也不回家,取路徑到沈全家里。掀開竹帘,咳嗽一聲,惊動了這個前世冤家。
  黎賽玉在軒子里和沈全閒坐,心里正想著鐘和尚,欲見無由,忽听得有人咳嗽,認得是趙婆聲音,慌忙出來看,正是這撮合山。兩個道了万福,各自心照。趙婆道:“一向久違。”黎賽玉道:“親娘有甚見怪,許久不到寒舍走走?”趙婆搗鬼道:“老身窮忙失望,今有一緊急事情,特來通報。你大官人在家么?”黎賽玉道:“在軒子里閒坐,干娘有甚話講?”趙婆道:“須見大官人方可講知。”沈全听得,便出來唱喏,同到軒子內坐下。沈全便道:“媽媽要見小生,有何急事?”趙婆故意張惶低聲道:“大官人,你兀自睡在鼓里哩,目下禍事臨頭,全然不曉!”沈全夫妻二人失惊問:“有甚禍事?”趙婆道:“午前,老身到普照寺前余太守衙里賣些珠王,正和夫人講話,只听得太守在前廳發怒大嚷,几個丫環忙走入來稟道:‘大相公被老爺著縣里公人押去了。’老身惊問,夫人歎气道:‘惶恐難言。我与相公年過半百,上有這一個不肖之子,指望他成名顯達,誰想不務讀書,終日只好吃酒嫖賭,老爺教誨不改。半月前被一伙潑皮賺去賭錢,賭得輸了,暗將儿婦一雙金馴偷去賭,又被這班棍徒局騙了去。老爺知道,故此發惱,昨晚已縛起來打了數十,我也勸不住。招出几個積賭光棍,姓名一一錄寫明白,今早具一紙呈子,連這畜生送到縣里,要縣尹捉拿這班賭賊,追贓究罪。縣尹不敢監禁我畜生,依舊送回,講明早出牌提拿賭賊。老爺發怒,仍要押這畜生去,我也沒法處置,難以向前勸解。這都是前世冤孽。’老身又開口問道:‘這一班賭賊卻是兀誰,敢來賺騙公子?’夫人道:‘一伙共有十余人,為頭六個,第一名積賭姓都名盧,插號叫做都酒鬼。第二個叫做朱拐子,次后張絆頭,郝极鬼,沈蛇瘟,李小猴,共六人,說都是鄰近住的。老爺俱要問他個大罪哩。’老身听得沈蛇瘟三字,吃了一惊,含糊答應几句,生意都不做,別了夫人,急來報你。你可作急計較,不要臨渴掘井,墜馬收韁。”沈全听罷,惊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有詞為證,詞名《長相思》:
    坐如痴,立如痴。何异雷惊孩子時。心頭裹亂絲。饑不知,飽
  不知,平地風波悔恨遲。躊躕暗自思。
  看官,你道為何趙婆說這席話,這等圓穩,能惊得沈全動?原來這蛇瘟一向在賭博場中著腳,和余公子素相交往,每常贏他些財物,回來用度,平日間黎賽玉曾告訴与趙婆,故生出這段枝節來唬他。沈全惊得面如土色,頓足道:“怎地好?若送到官司受刑不起,卻不是死?”黎賽玉心里卻明白,知是趙婆的詭計,假意慌張道:“老親娘,真有此事么?”趙婆道:“呀,這是老身親見的,為好特來通知,無故哄你做甚!”黎賽玉掩面假哭道:“我一向勸你莫賭,不听好言,致有今日,此事怎了!”沈全道:“趙媽媽在此,我若果得他的金鑰,便吃官司也是甘心。不知是那個橫死的忘人賺了去,牽我吃屈官司。若手里有錢,也不愁他,如今雙手扑塵,一文也沒,倘若發下牢中監禁,豈不活活餓死?不如尋個自盡罷了。”趙婆道:“你夫妻二人不要慌,趁今日縣里公差未出,不如作急為計。俗言說: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及早逃出遠方避難。自古罪人不孥,大娘子是好計較的,何必自尋死路。”沈全道:“縱要逃竄,身邊缺少盤纏;便去時,又怕渾家獨自一人支持不來,教我怎的丟得出門!”說罷,兩淚交流,黎賽玉也幫著假哭。趙婆道:“你兩個這樣哭,豈是哭得無事的?連我也沒主意了。老身蓄積數年,藏得八九兩散碎銀子,要防老景結果送終之物。如今幸得賤体還健,且暫借与你救急,一來出去避這官司,二來隨便做些生理,出一出景,且在外邊躲避半年三個月,打听得官司散了,你再回來完聚未遲。”沈全納頭便拜道:“若如此,多感干娘扶持。天幸避得過這場大禍,必效犬馬。只是渾家早晚間望乞照管周全則個。”趙婆道:“我念佛人慈悲為本,這都在我老人家身上,不消挂意。你今且在家里隱身,不可出門露影,待我回去取了銀子就來,趁今晚人不知鬼不覺,早早赶出城外,尋客店安歇了,明早長行。”說罷,抽身別了黎賽玉,徑往妙相寺里見鐘守淨,說:“沈全被我如此如此哄動,今晚就要動身出外。老身慌忙赶來,快取散碎銀子十兩,拿去与他做盤纏出外,快殺也有三五個月才得回家哩。”鐘守淨大喜,忙忙的銀包里撮了十數塊銀子,也不用秤,約莫十兩有余,遞与趙婆,聲喏道:“千万煩干娘玉人面前替我申意,好事只在目前了。”
  趙婆藏了銀子,別了鐘守淨,山寺到一僻靜去處,將銀子練好的撮出一大塊,約有二兩余,藏過了,止將八兩放在衣袖里,一口气跑到沈全家來。進門把門關了,沈全忙問:“干娘,銀子拿得來否?”趙婆道:“在這里了。”袖中取出一大包碎銀子,遞与沈全道:“這是八兩紋銀,你可收好,利息由你不論。路上小心在意,不可造次。老身告回,你可作急离家遠去,惟愿官司消散,財喜十倍而還。”沈全和黎賽玉拜謝不已。趙婆作別,開門而去。沈全即打點包裹于糧,將銀子藏頓已了。天色將暮,分付賽玉道:“你在家早晚謹慎,缺長少短,可問趙媽媽借貸些,待我回來,本利一總送還。”黎賽玉道:“這都不消記挂,但愿你早去早回,省我朝夕懸望。路上小心,水陸保重。”講罷,夫妻二人揮淚而別。有詩為證:
    堪笑區區一沈全,美妻不庇送人眠。
    當時若探真消息,何必悲啼离別間。
  卻說沈全別了渾家,背上包裹,取路出西門來。一面走,一面心下暗想道:“我与余公子頑要,向來不過贏他几貫錢鈔,并不見金玉首飾將出來賭,為何言沒了金釧,告在縣中?事有可疑。适才趙媽媽說郝极鬼也在所告之內,這廝住在西門外,開古董店,不如往他店中問個消息,便見真假。”一路上以心問心行了里余。將近城門,遠遠見一個小廝,手內捧著拜匣,走近前來,見了沈全問道:“沈一哥何處去?天色晚了,這等著忙走路。”沈全看時,卻是余公子家憧。因他生得白淨乖覺,故取名雪儿。當下沈全答道:“我要出城去取些帳目,故此乘晚而行。小雪,你卻往那里去?”小雪道:“大相公令我送些禮物与一個相知,适才偷空和小廝們賭錢耍子,不覺天色暮了。我看你走路慌張,面皮青色,必有什么事,放這般晚了赶出城,你莫瞞我。”沈全笑道:“看你不出,倒也識得气色。你來,我有一句要緊的話問你。”兩個走入一條冷巷里,街沿上坐了。沈全道:“我聞人講你大相公賭輸了一雙金釧,是兀誰得了去,你可知道么?”雪儿將沈全照臉呸了一口道:“好扯淡!大相公被你這伙人引誘去賭,每每輸了銀兩錢物,老爺十分著惱,即日要排除你這伙狗賊,還來問什么金釧銀釧哩。早早撒開罷了!”講罷,跳起身就走,一道煙去了。沈全听了這話,信是十分真實,依舊背上包裹,急急出城,赶到郝极鬼店中。正欲扣門,只听見里面夫妻二人爭鬧。其妻罵道:“我把你這狗殺才,不顧家業,終日去賭,不吃官司,不肯罷休。你這奧皮囊,少不得豬拖狗嚼哩!”沈全听見“吃官司”三字,諒得是這話了,不敢敲門,拽開腳步,取路往西南而進。當晚尋店安歇。次日更名改姓,避難去了。有詩為證:
    趙婆設計意何深,一路風聞錯認真。
    不是蛇瘟离舊穴,游蜂安得宿花心。
  且說趙婆次日侵早到寺里通知鐘守淨:“沈全昨晚已打發出門,任憑住持爺來往無礙。”鐘守淨歡喜酬謝。隨叫匠人開了牆門,將王侍御房子里供奉几尊佛像,挂起幢幡來。又著本寺和尚做些攘災功德,跋碌三五日,才得宁貼。這黎賽玉發付丈夫离家之后,心里也有些戀戀不舍,只是事已到此,推卻不得。又見鐘守淨終日做道場,無些動靜,心里越悶。到了第五日夜間,將次更深,正欲息燈脫衣而睡,猛听得窗外扣得聲響,黎賽玉輕輕推開看時,卻原來是鐘寺淨立在梯子上,靠著樓窗檻,檻下是半堵上牆,故用梯子擱上窗檻,方可跳入。守淨將指彈得窗儿響,一見賽玉開窗,便爬入窗里來,兩個歡天喜地,摟抱做一塊。黎賽玉急閉了窗道:“住持,你好人儿,如何今日方來,撇得奴孤孤零零!”鐘守淨道:“我的奶奶,不要講起。我自那晚歡會之后,切切思思,恨不能夠一面。虧煞那趙干娘用盡心机,今夜又得相逢,天隨人愿。”講罷,吹燈解扣,上床同寢。當夜二人擁抱而臥。睡到黎明,守淨起來,穿了衣服,從窗上爬落梯子踅回禪房去了。自此為始,每日黃昏,即將酒肉果品,度到黎賽玉樓上來。二人秉燭笑談,直飲到更深方睡。沈家左鄰右舍巷里的人,也有曉得的,只是畏鐘守淨勢大,無人敢惹他。編成一出小小曲儿唱道:
    和尚是鐘僧,晝夜胡行。怀中摟抱活觀音,不惜菩提甘露水,盡底
  俱傾。  賽玉是妖精,勾引魂靈。有朝惡貫兩盈盈,殺這禿驢來下
  酒,搭個蝦腥。
  正是光陰迅速,拈指一月有余。一日天色將昏,鐘和尚取數貫錢,著來真到街坊上買一對熏雞,沽几壺豆酒,原來賽玉專好熏雞吃。這來真走至十字路口,人煙輳集,挨挨擠擠,不覺衣袖里將錢失落。及到店取錢買酒,方知脫下了,心內憂惊,只得空著手回寺。鐘守淨問:“你買的酒与菜在何處?”來真道:“路上不知怎地,銅錢遺失了。”鐘守淨從來吝嗇,一見來真失了銅錢,勃然大怒,取竹片將來真打了十余下。兩個老道人再三討饒,守淨方才罷手。來真從此記恨在心。
  又過數日,正值七月初旬,鐘守淨買了數枝新藕供佛,令來真將兩枝送与西房林住持。每常林澹然和鐘寺淨講談閒敘,近覺守淨精神恍惚,言語無緒,舉止失措,心里也有几分疑惑:莫非干了些不端的事么?只是不好問得。當日卻在側首柏亭上乘涼,見行童捧著兩枝嫩藕走入亭來,道:“鐘老爺送新藕与住持爺解熱。”林澹然接了,問道:“鐘老爺這几日怎地不見?”來真答道:“鐘老爺這几時甚是忙,那有閒工夫。”林澹然笑道:“出家人清閒自在,為何這等忙?”來真道:“卻也不清,卻也不閒。”林澹然道:“鐘住持的忙處,俺都知道,你可講來,看与俺知道的對也不對。”來真道:“鐘住持于些瞞昧的勾當,小人一向也有心要稟知老爺,但恐轉言成禍。”林澹然道:“不妨,決不累你。”來真將鐘守淨初見黎賽玉,次后著燈得病,和趙尼姑設謀局,騙王侍御房子,打發沈全出門奸宿的事,細細講了一遍。林澹然听罷,笑道:“你也講得不差。出家人干這等有天理上天堂的事,怪道這几時精神清減,情緒不宁,原來恁般做作,恁般快樂。”發放來真道:“你去拜上住持,多謝新藕。”來真又道:“住持爺,适才所言的事,千万不可与人講知。”林澹然道:“俺已講過,不必多言。”來真自去了。有詩為證:
    莫開嗔戒打來真,打得來真不敢嗔。
    更有嗔心吐真意,來真真是個中人。
  卻說林澹然自從來真說知守淨所干之事,心下暗想:“這妙相寺不知圣上費了多少錢糧才得构成,圣旨宣你做一個正住持,管轄多少僧眾,享盡多少富貴,誰不敬重?豈意今朝干下這等犯法事來,如何是好?若有些風聲儿吹在圣上耳朵里,豈不死無葬身之地?可惜若大一個招提,必致折毀矣。古人云‘朋友有責善之道’,俺須相個得便机會,把几句言語譏諷,點省他迷途,也是俺佛門相處之情。”自此每每在心,卻遇不著個机會。又早荷葉凋殘,桂花開放,正值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林澹然分付廚房整辦蔬食月餅果品之類,開了陳酒,著行童到東房里接鐘住持賞月。這鐘守淨一心想著今夜要和那心愛的人儿玩月取樂,偏遇他來接看什么月,好不知趣的人。對行童道:“我今日身子不快,可多拜上林老爺,不得赴席了。明日面謝。”行童應諾,即至西房,回覆林澹然。澹然微微冷笑道:“今夜天清月朗,又是中秋,他必和那淫婦登樓玩賞,做個人月雙圓,故此推托不來,我有主意在此了。”分付廚下:“蔬食整備完時,來對俺講。”看看天色漸暮,但見紅日西沉,冰輪初涌,宋賢蘇東坡有詞一首,名《念奴嬌》,單道這中秋明月的妙處:
    憑高眺遠,見長空万里,云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
  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歷歷。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
  知何夕。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里,一聲吹斷橫
  笛。
  管廚道人來稟:“蔬食果品,俱已齊備。”林澹然分付:“送過東房鐘住持花園中去。”道人即忙打點,送到鐘守淨花園里來擺定,鐘守淨吃了一惊。隨后林澹然也到,二人稽首。林澹然道:“小弟今日辦得一味蔬菜,請師兄玩月。聞貴体不安,故送至此,閒談片時,慶賞佳節,兼得問安,請教玄理。”鐘守淨道:“多承厚愛。但賤体染疾,專好靜坐,故勞枉駕,心實不安。”林澹然笑道:“弟兄之間,何出此語。”二人坐下,林澹然叫行童斟酒。鐘守淨道:“師兄忘矣,小弟向來不曾開戒,何勞賜酒。”林澹然笑道:“師兄請此一杯,小弟有片言請教。”鐘守淨笑道:“如來五戒,以酒為先,小僧自來不飲,豈可擅破佛戒?此酒決不敢領。若有見教處,但講何妨。”林澹然道:“小弟不知釋教戒酒之義,乞吾兄見教。”鐘守淨道:“師兄又來取笑。小小童子一空入門便知五戒,師兄乃高明上人,怎么反下問于小僧?”林澹然道:“五戒之說;小僧豈不知之,但酒乃先賢所造,天有酒量,地有酒泉,人有酒圣,雖仲尼亦道惟酒無量,但不及亂耳。酒可以和性情,合万事,饗天地,格神明,怎地如來反以為戒?”鐘守淨道:“原來師兄有所不知。人之敗德亂性,莫酒為甚。出家人一耽此物,焉能煉性參禪?故我佛以為首戒。”林澹然道:“這個极戒得是了。經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之一字,正合空字之義,如何我佛反又以為戒?這個只恐戒得不是些。”鐘守淨口中不講,心下暗忖道:“畢竟此事被他識破,言語來得蹺蹊。”只得硬著口答應道:“彼大菩薩,六根清淨,四大皆無,如蓮花出污泥中,亭亭不染,方可具色空空色之解。我輩初學,立腳未定,一犯色界,永墮阿鼻。然各人自作自受,我与你莫要管他。”林澹然拍手笑道:“師兄講得是,管甚閒事,且和兄看看月色何如?”鐘守淨道:“最妙。”林澹然命將桌子移在太湖石邊,林澹然自斟酒,鐘守淨自啜茶。兩個坐了一會,一面玩月,一面把閒話支吾。看看坐到更深,皓月當空,并無一點云翳,果然好個中秋良夜。鐘守淨心如刀刺,不能脫身与黎賽玉并肩玩賞。有詩為證:
    素影映秋山,滿天風露寒。
    樓頭空悵望,禪室淚潸然。
  林澹然不用行童斟酒,自釃自飲,吃得興豪,將鐘守淨這一樁心事接納不下,欲要講破,又不好明言,心下想了半晌,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問道:“師兄,那做佛頭的趙蜜嘴,一向來么?”鐘守淨道:“許久不見,師兄問他則甚?”林澹然道:“小僧久聞這趙婆是個女張良,今有一事,欲要見他,偶爾問及。”鐘守淨滿面通紅,心頭撞鹿,只得把他事胡遮。林澹然又道:“向日師兄講有什么夢兆,買得王侍御房子,又做了攘災功德,這夢兆果是實么?”鐘守淨道:“已往之事,不必提起,且与師兄玩月。”林澹然佯醉,拍手笑道:“師兄,你看好月色呵,明而且清,真賽過玉也。”鐘守淨听了這話,愈覺坐立不安。心下思量這樁事,諒來瞞他不過了,不如和他講知,省得如此點綴消遣。立起身來,也笑道:“小弟之事,正欲告罪于師兄法座。不才一時被色欲所迷,陷入火坑,急忙擺脫不下,師兄諒已覺照。适間見教,使小僧愧赧無地。這也小事,容小弟忏悔,望師兄海涵,誓當重報。”林澹然摸著肚子笑道:“兄言差矣。俺和你義同手足,禍福共之,兄今干下這坏法的事來,外人豈有不知?小弟不言,便非同宗之義。你俺受朝廷眷顧大恩,上及公卿,下及土庶,人人敬仰,個個鐵尊,都只為這德行二字。兄今一旦惑于女色,儻若今上知道,取罪匪輕,不惟進退無門,抑且把僧家体而喪盡。王法無情,地獄難免,十余年戒行,一旦成灰,徒貽話靶。小弟不得不苦口直言,兄勿見怪。”一席話,講得鐘守淨默默無言,呆了半晌,謝道:“小僧知過了,承教,承教。”勉強又坐一會,林澹然令道人收拾杯盤,作別回房。有詩為證:
    几句良言利似刀,奸淫禿子律難逃。
    受恩深處多成怨,禍福無門人所招。
  林澹然自回西房去了。月色沉西,滿天風露。卻說鐘守淨走入禪房里,也不思睡,點著一盞燈,和衣而坐,心下輾轉思量林澹然所言,憂疑不決。欲要棄了這婦人,改行從善,心里實舍不得如花似玉美嬌娃;欲待不听林澹然之諫,又恐聲揚起來,難以自立。千思万想,躊躕一夜不睡。比及天明,又睡著了。直至巳牌起身,茶飯也不吃,只在禪堂里走來走去,就如中酒的一般,好悶人也。不覺天色又晚,吃了一盞清茶,精神困倦,正在尋睡,心下又想著黎賽玉,昨夜必然等我去賞中秋,見我不去,必生疑恨,且往牆外佛堂中一看,再睡不遲。悄悄地走入王侍御的房子里,一眼看著樓上。
  立了好一會,猛听得呀的一聲,樓窗開了。鐘守淨急抬頭,見那人儿在窗口將手相招,鐘守淨一見,卻如攝了魂靈去的一般,不覺手舞足蹈,掇過梯子來,依舊爬將上去。賽玉纖手相扶,走入樓中,連罵道:“好負心的賊禿,昨宵教我整整等了一夜,今日好不耐煩。怎地這等時候,要我招方才上來?莫非你心變,另敘上個人儿了?”鐘守淨道:“豈敢心變,焉有他情,講起來令人煩惱殺人。”黎賽玉道:“端的為何,你且細講來。”鐘守淨歎了一口气,不做聲。黎賽玉道:“我曉得了,想是你口儿不謹,或做事不密,被人知道了,故此欲言不語。你對我實說何妨。”鐘守淨點著頭道:“不必講了,你聰明人猜的不差。正為昨晚我安排肴撰,只等候人睡靜了,來和你取樂,以賞中秋,月下佳期,畫樓雙美。不想西房住持林澹然天殺的,邀我賞月。你想我有何心緒与他扯淡?推病不去,他又移了酒果,到我花園里來,閒話之中,反被他頻頻譏諷。我与你被窩里的事情,依他講就如眼見,因此我被他消遣,忿气難當,一夜不睡。今特來与你商議一個長便,不知怎的是好?”黎賽玉笑道:“何必愁煩,男子漢家,好沒主意!你若怕他言語時,只索与我分离罷了。若有心和我久情相處,何慮他人議論?”鐘守淨道:“不然。承娘子相怜垂盼,小僧雖粉身碎骨,難忘美情,只要地久天長,豈懼閒人說話?只是林澹然這廝,娘子還不知他,极是剛直,比諸人不同,我倒有几分畏他。況是圣上敕賜的副住持,倘或暗中构釁,那時奪了我的權,坏了我的事,以此心下憂疑,豈有拋撇娘子之理。”黎賽玉道:“我豈不知他是副住持,向來做人執傲剛愎,不得人意。如今你須假意趨迎,比前更加親密,委曲奉承,不要忤著他便是。已下行童使用之人,也須好意相看。倘遇著個便儿,你在皇上前暗用讒言,逐他出寺。若得除了這人,寺中已下之人,再后誰敢多口?我再和你任情快樂,复何慮哉?”鐘守淨快活道:“還是我的妙人儿大有見識,使小僧如夢方覺。自古道,無毒不丈夫,待我暗里用些計策,赶他出寺便了。”正是:
    明槍本易躲,暗箭最難防。
  畢竟鐘和尚用何計策逐林澹然出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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