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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吳小姐聰慧辨奸 老雪婆坐衙鞫賊


  
  蕙質瓊姿嬌怯女,總毓秀深閨嫵娜。胸諳戎韜,心藏机智,先覺奸人詭。喚醒雪婆知就里,便喬作坐衙嚇鬼,險惡風浪,惊虞身世,珠淚如春水。
                    右調《雨中花》

  那丘石公徑踱到洛神橋吳衙里來。進了大門,管門的大叔攔住,問道:“你是什么人?我家老爺不在家,一應醫卜星相,都不許進門。”丘石公作揖道:“我是丘石公,只要尋那穿珠點翠的雪婆一見。”原來約著柳婆的,先坐在側房等候,听見聲音,走將出來,假做不認得,道:“相公何處,到此尋什么人?”丘石公道:“只要見雪婆一面,煩媽媽通知一聲。”柳婆道:“啊呀!雪娘娘近日跌坏了,出來不得,困在小姐房里哩!”丘石公附著柳婆的耳道:“有柏梁橋江小相公,是与我极好的朋友。他如今患病,已十分危篤,死在旦夕,央我來求雪婆婆一見。”柳婆奔到小姐房中,將此言揚聲直說。吳小姐与雪婆一嚇非小。小姐附了雪婆的耳道:“難道江家哥哥病重,將此言泄向外人?只恐哪個走漏了風聲,奸徒欺詐,也未可知。只是我心如刀割,若江家哥哥為了我,遂致如此,我亦不能生矣。你須扶病出去,一看真偽。不可不謹慎也。”小姐說罷,進房流淚。
  柳婆扶了雪婆出來,見了丘石公。丘石公深深的作了一揖,雪婆回著腰,細看著丘石公,道:“啊呀,我老身從不曾相認,敢是問差了?”丘石公道:“我是丘相公,當今极有名頭的飽學秀才,与柏梁橋江啟源相公家的小相公——名潮,字信生,年一十六歲,极標致的這位小官人——与我是极好的好朋友,日則同席,夜則同忱,相怜相愛,渾如一身的。可怜他如今病危了。”雪婆早是乖覺,道:“啊呀,老身不過在江相公家穿珠點翠的老主顧。他自有病,告訴我怎的?”丘石公見色勢不像,道:“雪媽媽,你來,我与你說一句言語。那江相公有白金五兩在此。”拿出一個大封筒來。雪婆雖無貪意,見了一封銀子,就相信是真的。丘石公扯他,附耳說道:“江潮為思憶吳小姐害了相思,今數日湯水不進了,止有可絲的气,要通一信,無人可托。我丘相公,自幼愛他的親近朋友,特央我轉通一信,將絕筆情書一封要与吳小姐,討一封回書。可怜他說道:‘有了回書,死也瞑目了。’望媽媽周旋,好把這五兩頭付你。”那雪婆不是貪他銀子,忖道:“信是假的?書是假的?”竟參不透銀子也是假的。見說江潮死在旦夕,丘石公假意流淚欲歐,雪婆終是女流之輩,也不覺掉下淚來。丘石公將書与他,送与小姐,雪婆躊躇不言,接書在手,說道:“這是哪里說起?只恐沒有此事。倘吳小姐大怒起來,如何是好?”丘石公道:“江潮說道,都是你于中說合,你卻騙我起來。”雪婆道:“老身從不曉得,如此,相公少待,待老身去問個端的。”拐將進去,見了小姐,只見慘淡容顏,淚痕猶在。雪婆述其緣故,小姐道:“雪婆婆,江家哥哥雖病,未必傷生。就是要寄書,必不与外人說知此事。若信是真的,簪儿、釧儿、印信也有一件兩件為憑。難道一個從不識認的男子漢,我就肯將私情回書付与他?這人必非寄信的,必是江家哥哥的冤家,要陷我們二人于死地。死且不洁,敗坏門風,莫大之禍。”雪婆道:“小姐言重,何以致此?”小姐道:“我若寫了回書,他就把我親筆粘在狀上,告那江家哥哥,說他奸淫官家處子。親筆顯揚,我不得不死;我死,他又告江家哥哥因奸致死,他又不得不死;雪婆婆,你于中引誘,也不得不死。兩家父母所靠何人?”雪婆道:“封筒上無一字跡,縱是假的了。難道五兩這一封銀子也是假的?”小姐道:“此人要騙我回書,其中必是瓦礫也。”雪婆大悟,通身流汗。小姐道:“如今快還了他的書,原封不動。”小姐又教了雪婆的說話。
  雪婆拿了書,到外邊去,對丘石公說道:“并沒相干!老身略說一句江生,小姐渾如云霧,從不曉得。老身不敢拿書出來。敢是你這奸賊窺吳老爺不在家,設計來害我吳衙么?今有這書在此,可特地差人送到京中去。吳老爺是圣上命他做獻平遠的記室。他見了假書,奏過天子,來提賊人。不管他江潮不江潮,我們只認得你,不認得什么江潮!你在白蝠巷,与嫂子住在破屋里,我一向認得你的。”丘石公慌了,道:“雪親娘好人,還了我書去罷!”雪婆見他慌了,越要發起狠來,拿一把椅子坐了,喝道:“我坐了衙,賊人跪下!奸賊,你這封假書是你真賊實證,哪個肯還你?今日若教人把你鎖了,將老爺的圖書帖子送你到府里去,只怕連你這性命也要送哩!”丘石公道:“我是秀才,誰敢拿我?”雪婆道:“你造了假書,污蔑清閨,職官的小姐,真正衣冠禽獸!還管什么秀才,胜過那黑夜殺人的強盜哩!”柳婆在旁慌了,道:“雪娘娘,這是我嫡嫡親親的侄儿,求你看我的薄面,還了他的書,回去罷!”雪婆道:“既是柳媽媽的侄儿,寫了責狀,留下衣冠,暫時放這禽獸回去罷。”丘石公沒奈何,再三求告道:“你們都是認得我的,難道我還敢放肆么?我就立誓与你听:丘石公若再設謀圖害吳衙,即時九竅流血而死。”雪婆道:“罰咒我不听,只要寫責狀。”柳婆道:“我的儿,我叫你不要如此!你但怪江相公,与吳衙小姐何仇,就寫起假書來。日后斷不可如此。”雪婆道:“柳媽媽,天教你說出來!今日供狀現在,你這花臉离獸!今日吳衙大叔們偶然都不在此,造化了你。你拾得一頓好打哩!你若再遲一刻不寫責狀,大叔們回來,登時打你一個半死,還要送官究治哩!”丘石公慌得叩頭乞命。雪婆道:“除下衣冠,快寫責狀!”丘石公只得脫下衣中,交与雪婆收訖。柳婆將紙墨筆硯交与丘石公。石公道:“責狀是我常寫的,只是今日嚇坏了,文思不來,怎么處?”雪婆道:“待我念來与你寫。若有半個不依,我也不要。”石公道:“依你,依你。”雪婆念道:
  
  蘇州府城內,系長洲縣某字几圖,獸儒丘石公,在家奸淫寡嫂柳氏弄儿,滿城共著。今又無端設謀,要害柏梁橋江信生相公。聞知江宅曾央雪婆為媒,与洛神橋吳衙議親。石公覘知吳衙上京去了,家中無人,頓起狼心,自己捏名造作江潮情書一紙,于九月初七日投送吳衙。口稱江潮將死,希圖謀害兩家。為禍惊天不小,又拿假銀五兩哄誘雪婆,好心叵測。本日吳衙見書惊駭,登時獲住本人。本欲送官正法,因有柳婆丘氏,系石公嫡親姑娘,柳婆情愿保去丘石公本身并假書一封,假銀五兩;脫下四角紫微巾一頂,污白破紬海青一件,以為證据。老爺官滿回家。即將此二物并責狀親筆口詞,奏聞圣上。即著府縣拘提正法,如有脫逃,有保人柳婆情愿抵罪。親供甘責是實。

  中間說得太狠,丘石公不肯寫。聞得外面人聲喧嚷,雪婆道:“十數個大叔在此,你不快寫,我聲張起來,把這假書与他們看,個個情毒,先打你一頓飽拳,然后送官正法。”丘石公怕得緊,只得快寫。雪婆又是識字的,難于作弊,一一謹依尊命,又畫了花押。雪婆叫柳婆也押了字,把假書交与柳婆,厲聲道:“柳婆,髒物交与你,你做保人,保你侄儿奸賊去的。后來若是又生謀害,都在你身上,你這老性命也活不成!”柳婆嚇得頓口無言。石公禿了頭,是個凹槽瘌痢,外面只有一件布衣,里頭卻是弄儿的青布衫,下面也是弄儿的桃花褲子。雪婆罵道:“活禽獸,你嫂子的衫褲都穿了他的,你与嫂子奸情那個不曉得?別人不來擺布你,你反要誣陷好人。看你姑娘的面皮,今后改惡從善,再無他言,我們老爺回來,且莫稟他;若是又有三言兩語,我們只認得你這禽獸!”說得石公遮了面皮,飛也似的奔去了。柳婆气得死去活來,見雪婆只管牽纏他的女儿,心中恨入骨髓;又思量丘石公來与他出气,誰知反受了這般虧,奔進自己房中,放聲大哭。
  雪婆走進小姐房中,說其備細,小姐流淚不止。雪婆道:“幸得小姐明哲,使其惡計不行,反寫口供責狀。為何小姐反加凄楚?”小姐道:“雪婆婆,此事必非江家哥哥泄漏。我仔細想將起來,定是柳婆的緣故。前日我与你的銀子,曉煙說与他知道,他甚是妒忌,怀恨于心。前日暗算,跌坏了你;同女儿歸去,与惡侄商量,傾陷于我,故有此番口舌。那賊人丘石公又与江郎有仇;前日轎子相撞,江家哥哥复來引導,柳婆都是目擊的;又見你在兩家不住的走,与柳婆話出原由,共設此謀。穩道中他毒計,陷害兩家,中間還要嚇詐千般,不意今日反受了虧。柳婆見計不成,所以放聲大哭;那賊人歸去,必不甘休,還有變端。婚姻之事自然不成的了。我之生死亦未可知。”雪婆道:“小姐休說此不祥之語!有這紙口供責狀在此,怕他怎的?适才饒他,不彰揚送官,也只為小姐聲名為重。江相公婚姻未諧,造化了這千刀万剮的賊囚!若再肆凶,拼我雪婆的老性命,撞死在賊人身上,以報小姐并江相公知遇之恩。我辛丑生的,年周花甲,也死得夠了。人生總則一死,為了知己而死,也得個名揚后世。老身之意已決,小姐不要憂他。”小姐道:“承你真心說話,但事到如此,你死我又豈能獨生?為今之計,乘黃昏時分,你速到江家哥哥處走一遭,說其詳細。他母親已知,也不要瞞他了。”雪婆道:“老身亦有此意。幸今腰間不十分痛,已是立得直的了。待老身向江小相公与老娘娘細述始未根由,与他議一万全之策方好。但老身去了,明日回來,賊子衣巾在我的皮箱里,小姐須要提防,莫被柳婆偷去。”小姐道:“衣個也是沒用的,他也不能偷去。”正說間,只見紅日西沉。雪婆別了小姐,說向夫人道:“老身托賴夫人小姐洪福,已掙得起。今晚必要回去一次,明日就要來的。”夫人道:“方才說有個痴子与你們兩個婆子爭鬧一番,你且說与我听。今夜晚了,明日去罷。”原來兩個婆子只說是個痴子,瞞著夫人,誰想夫人細問,也只得胡涂回答。定要回去,夫人亦不甚強留。小姐送他出門,叮嚀而別。詩曰:
  
  好事多磨莫問天,至今楊柳怨朝煙;
  佳人自有真韜略,羞殺奸人枉著鞭。

  又:
  
  莫謂蹉跎怨雪婆,多情今日复如何?
  殘生已欲酬知遇,義骨千秋永不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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