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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雙流縣贈金逃難 万安屯借寇栖蹤

  且說禁子張旺,听了湛翌王一番愁苦之言,道是無喜可賀。便道:“相公莫要怪你,你原不知就里。這頓板子,是大爺有意照顧你,先分付皂隸周秀,賞他銀子,叫他輕打的。又叫我今夜放你逃走,這可不是喜。相公你感激我們官儿么?”湛翌王道:“大哥,不要耍我罷,若要想這個地位,只恐做夢也不能夠。”張旺道:“小人怎敢耍相公,大爺叫我放你,也賞我白銀二十兩。”便雙手在腰間取出,遞与湛翌王看道:“這是假的么?”翌王吃惊道:“果蒙大爺如此用心救我,老天嗄,天下有這樣神明的官府,仁厚的有司。但是我湛國瑛,怎生報答。”正說間,只見黑暗里一人走來,問道:“前面是什么人?”湛翌王吃了惊,張旺認得是門子朱貴的聲音,道:“我同湛相公在此,你問怎么,可是要個包儿么?明日來罷。”朱貴道:“不是,大爺著我送一件東西在此。”翌王道:“我正在這里感激大爺,思想無恩可報,如今又將些什么來?”門子雙手遞与翌王道:“白銀二十兩,大爺著我送与相公為路費,請相公速离此地。不論東西南北,只須三百里之外,就不好追捉了。還教相公,此去著意攻書,博取功名,只這几句言語。”道罷,說聲去了。翌王道:“且住。”即將高公送來的包儿打開,取出几錠,分送与朱張二人道:“多蒙照拂,無物可酬,只此借花獻佛。”二人再三推辭,只得受了。張旺道:“我若到監內放你,恐耳目眾多,不如就在這里走了罷。”翌玉道:“煩二位多多致謝大爺,說我湛國瑛若有寸進,當圖銜結之報。說罷,分手而別。翌王出得縣門走路,正是那:

  脫网靈蛟投大海,离籠玉兔走平坡。

  星飛望前而行,心忙腳亂,怎當得地上又黑,肚中又餓。听譙樓鼓聲,只得二更。正在煩悶之際,遠遠望見一點火光。急走上前看時,卻是一個佛廟中,做晝夜功德,故此明燈閃亮,沒有關寺門。翌王便挨身而進,旁邊有閒站的和尚問道:“施主爺,這時候從那里來?莫不是赴席回家的么?”翌王趁口道:“然也。”和尚道“施主用茶么?”翌王接了茶,致謝一聲。那和尚又問道:“施主爺尊姓,若有興隨喜,就在敝庵過了這夜罷。”翌王道:“小生姓張,住在城北邊,生平极喜佛會胜事,只是不好打攪。”和尚道:“常言道,十方寺院,人人可以住得的。施主在此借宿過夜何妨。”翌王也無心看那些和尚做法事,只管胡思亂想:“還到那一處去好?家中父母不及一別,又不知梅小姐如何光景。可苦怜我為他受累。但是高縣公叫我速投遠方,畢竟料那人放我不下。”心中甚無主張,忽想起范仙翁皂囊在此,“他原教我出得監門,就拆來看。如今正好看那第一個了。”便暗到無人之所,拆開一看,內中有幅小方紙,上寫有几個細字道:
  玉人勿慮,急向東北而走。
  翌王看了道:“玉人勿慮,想必指梅小姐平安無事,教我勿憂。如此看來,落花詩想必有緣了。急向東北而走,又暗合高公數我遠避之意。但今人生路不熟,怎得知東北上何處卻好安身。”又想道:“譬如高公不用情,此時只好牢中受苦。且待天明,再作理會。”
  不題翌王逃到庵中過夜之事。且說那夜張旺放了湛翌王,便悄悄回复了本官。到得明日,外面傳進,梅府致意柬帖,要問盜情審結如何。高公即出堂,喚齊一干地鄰,然后叫該日禁子,調出強盜湛翌王复審。只見禁子去不多時,即來稟道:“并無強盜湛翌王在監。滿監人都道,想是昨日審結釋放,不見重發下監來。”高公拍案大叫道:“你們好大膽,這是強盜重犯,怎么放松逃走。如今梅大爺已差人候審發落,這便怎么處。我曉得,想是你們得錢買放了。本縣把你們這班潑膽奴才,敲死几個,自有強盜著落了。”一把簽掉下,叫把禁子打。那禁子稟道:“不干小人之事,昨晚還是張旺該日。”高公道:“一發拿張旺來。”此時張旺已明知其事,故意躲到親戚人家。差人便押了他家屬來,尋見了,帶到堂上。高公罵道:“好大膽奴才,強盜湛翌王現在何處?快快招來。”張旺道:“昨蒙老爺著小的押湛翌王下監,因是小的該下班,就交与今日該班禁子李興的。容情逃走,并不干小的事。”眾禁子道:“這是那里說起,昨日交割犯人,并沒有強盜湛翌王的。”張旺支吾不過,高公便叫夾起來,張旺慌道:“小人該死,昨晚因貪几杯酒,醉后不曾提防,故此想是越牆走的,并非小的賣放。”高公道:“賣放不賣放,本縣不問。只是不見了強盜,就該你抵罪。”張旺又假哭稟道:“求老爺天恩,著小人追緝便了。”高公道:“你好自在性儿,本縣若只叫你緝獲,連你這奴才也走了,可不是賣一個饒一個。如今先打你一個半死,監了你妻子,著你追緝。三日一比,怕你連強盜飛上天去。”便把張旺打了二十板子,家屬下了監,拿了廣捕牌,差人押著,前去緝拿未結盜犯湛翌王。又把回帖打發梅家家人道:“煩你致意大爺,不意強盜越牢走了。如今把禁子家屬監候,僉牌廣捕,捕到時,便審結回复大爺。”梅家人答應而去,高公即刻打轎到陶公家,向陶公道了釋放湛翌王、贈銀遠避的始末,陶公感激致謝。高公別過,陶公寫書,差人報与湛悅江知道,便忙到里邊述与夫人媳婦,并杏芳小姐得知。各各歡喜。只是慧姑知得哥哥逃走,不知此去到那里安身,眼中珠淚不止。杏娘心上暗想:“湛生雖脫网羅,但是哥哥凶性尤存。官府雖不查究,花園已經封鎖。弄得歸家無路,進退無門。住在此門,又非長策。不覺扑簌簌淚珠拋下。幸得陶夫人是姑娘,慧姑又是表嫂,朝夕有佛奴在身邊不時勸解,亦不甚寂寞。這是后話不題。
  且說成都府東北上,有一地名万安屯。靠著一山,名攢戟岭。那山之高,只有飛鳥在上,并無人跡可通。正是:
  分來天半峨嵋,六月未消殘雪。欲近云邊仙掌,三更即漏微曦。接劍閣而平斧鑿之痕,仰昆侖而有奔騰之勢。險逾鳥道,峻絕龍門。多神仙之窟宅,容高隱之栖遲。攜屐躡危岭,手扶紅日;披巾抵怪石,夢入清風。壁立如屏,夜听孤猿嘯月;峰攢若戟,晚看眾鳥攜云。邃壑幽崖,只見山魈弄影;層巒疊嶂,頓聞木客通名。谷風簫瑟,山月濡遲。林木間叢荊,千古未逢樵子;饑鷹交餒兕,一向絕無游人。倚撫長松,濤寒射青。竹窺絕頂,泉響擔心。豕鹿可友,木石堪居。慘嵐迷斷澗,久違日色;怪木臥枯藤,向飽風聲。溪流瀉古寺殘鐘,欲門頑崖無路;夕陽亂荒天草色,堪迎真侶何時。
  那山雖高,下有一塊平陽之地,甚是空闊。當時一班強人,立營結寨,聚集此處,正在四川一省上下要沖之所。內中廣有錢糧,為首一人,姓賈名龍,自號綽天大王。全身武藝,兩臂有千斤之力。為人仗義好施,若遇貧困之家,不但不去害他,反叫人在夜間把財物送去周濟。撞了貪贓离任者,錙重到他地方經過,便叫人取了他的,只不害他性命。若清廉官吏,竟兩下平交,不較長短。因此人都歡喜他。手下有一二千嘍羅,俱是驍雄勇健之輩。
  話分兩頭,且說湛翌王。那夜看了范道人皂囊之言,在庵中等待天色微明,他便尋路出城,一徑望東北而走。行了半日,到一個去處,覺得肚中饑餓,棒瘡又疼。幸是照顧的,不十分為大害。又喜得有高公所贈之物。當夜送些与朱張二人,尚存十余兩在身邊。當下取塊碎銀,尋個舖子,買飯充饑。沽酒一壺,歇力消遺。正飲酒間,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翌王兄。”翌王听得那人叫他,吃了一惊。回頭看時,卻是范云侶走來道:“我說兄還去不遠,你須快快望著走動,莫要怠慢,再入网羅。”翌王道:“多蒙仙翁盛情厚德,前日指教之言,已驗。依仙翁皂囊指教,來到此地,但未知此去,還有多少苦惱?梅家小姐,果是小子姻緣否?不知何日得還鄉里?再乞仙翁細細詳示,以慰鄙怀。”云侶道:“貧道正恐先生還放心不下,故此急急赶來明告。但依第一個皂囊之言,直向東北遠去。要問后來形境,須記要訣四句。”翌王請教,云侶道:

  遇戟急止,見榴流行。
  逢經惊喜,得辰人宁。

  翌王又請細道其意,云侶道:“日后便見,過了□□,与先生再會于彭蠡之濱。”又道:“不宜久留,只此告別。”翌王依依不舍。正是:

  丈夫非無淚,不洒离別間。

  道人催促,只得還了酒錢,作別,仍望著東北而行。在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一連走了四日。到了這晚,因連日勞頓辛苦,欲尋一個客店,早些住腳。又上前走去,但見四面高山峻岭,鳥雀之聲不絕,路上并無人走動。心上正在惊疑,忽听得樹林中一聲鑼響,走下十數個彪形大漢,一把扯住道:“你是那里來的?敢是奸細么?”翌王慌道:“是走路的。”那些人道:“既是走路的,你豈不知規矩,快送買路錢來。”徑在腰邊一搜,那所余几兩銀子,便一鼓而去。翌王道:“望大王饒命,還我這銀子罷。小子因被難逃生,若沒了盤纏,性命必然難保,望大王方便。”一個道:“你這人好不達時務,如今世上,銀錢到了手,那里還管人死活。”一個道:“你這漢子,被什么難?若說世情果是如此然,我輩中倒還有一點良心未泯。你若說得明白,便還你銀子去罷。”翌王剛欲告訴,又一個道:“不要听他好歹,帶去見大王。”眾人一齊道:“有理。”竟把他拿到寨中來。只見:

  刀槍密密逞威風,劍戟層層殺气雄。
  雖然不比森羅殿,胜是蕭王划地中。

  當下寨中嗚鑼擊梆,嘍羅報入。那大王出來,便教帶進。翌王到得階前,看那人坐在中間交椅之上,兩邊也有坐的,也有站的,都是堂堂一表之人。為首的便問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此胡行亂走,可是來尋死么?”翌王一頭打寒噤,勉強回答道:“小子本是雙流縣人,因家中有難,逃避他方。不意命數該盡,不識路徑,冒犯虎威。若得大王開天地之心,放小子性命,感德非淺矣。”說罷,放聲大哭。大王道:“你且實說姓甚名誰,家中有甚患難,或者可以饒你。”翌王道聲多謝,便把家世姓名,并前后被難緣由,和盤托出。那大王便道:“你既有這樣冤仇在身,又是個世家公子,請起來,我再問你。你如今意中想要到那里去?”翌王又答道:“但依一個道人指點,教我只向東北而去,實未有安身之處。”大王道:“既然那道人叫你向此地而來,可還有甚么說話?”翌王道:“他還有四句要訣道,如此如此。”那大王便道:“后面三句,我想不到。只是那第一句,竟有些意思。他說‘遇戟急止’,我這里山名攢戟岭,那道人早已曉得,必定不是凡人。又叫你急止,則此處應該是你安身之地。想必天數有在,仙机指點,你還想到何處去?我愿將這把椅子,讓与你坐,待得天朝招安之日,那時搏得一官半職,便可報仇雪恥。倘你不愿為此,亦須依著道人所言,暫住几時,我便与你相机而行,弄得仇人到手,處置消恨。再設個法儿,訪那梅小姐著落,竟去取來与你成其夫婦,也不枉了為他受這一番辛苦。若你不信道人之言,必定要去,我只得差人送你下山。倘有疏虞,悔已無及。你且細細想來。”翌王仔細想道:“若此地果名攢戟,真個倒有几分意思。‘遇戟急止’,非此而誰。況我果然又無去處。那人仗義慷慨,料想不是等閒劫掠之輩。當時亦必事出無奈,故作此勾當。如今莫若依了他,暫住几日,慢慢勸其棄暗投明,便有出頭日子,亦未可知。事已如此,不必多疑了。”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便對那人道:“小子愿依大王所諭。”那人便欣欣的道:“足見先生高明。”便重与翌王敘禮坐了。翌王方才問及他姓名,那人道:“小可姓賈,名龍,本貫越東人氏。因買賣到此,被匪人所害,以致陷身綠林,与先生所謂同病相怜,故敢斗膽屈住在此。且耐心守去,等小可們得受招安,那時大家再去建功立業。先生以為何如?”翌王謙遜道:“只是小生蒙大王不殺,已屬過分。又承盛意,敢不銘之肺腑。”說話間,手下早已齊整酒筵,賈龍便教眾弟兄等,約有三四十人,俱來陪翌王飲酒。翌王各請姓名,眾人依次通呈。酒過几巡,賈龍又細問翌王之事,說到狗低頭設心陷害嫡妹,把他捏做奸盜之處,賈龍便咬定牙關,恨恨的道:“你眾弟兄今后下山,若拿住這狗低頭梅富春,切不可輕易放他,須用心解上山來,我自有處。若遇雙流縣人經過,不論好歹,也拿上山來,有說話問他。”眾人各各聲諾。當下酒席散后,收拾一間洁淨書室,送翌王安歇。翌王自此徑在攢戟岭寨中居住。喜得寨主待如上賓,朝夕閒談議論,兩下亦甚投机。但心中思想那梅小姐,又不時把落花詩細細諷詠。更作詩志慨道:

  瑤圃瓊仙恨各天,一番諷詠一凄然。
  若教更遇悲春酒,吞下余愁几万千。

  又一日,賈龍陪他山中閒步,有一种野花,色似玫瑰,幽香襲人。湛生道:“醒名花的小姐不得見,對此閒花能不斷腸。更作《賀新節》一詞道:

  鶯老東風逐。向殘春枝頭葉底,罵紅欺綠。一段妖嬈惹狂蝶,朝夕偎香偷宿。昨宵又經新雨浴。片片紫霞爭散■,盼佳人無意幽芬触。影難逢,詩堪讀。當年搖蕩欄杆曲。乍依稀花間柳外,翩翩如玉。不似空山開落后,滿地和泥輕蹴。回首天涯堪痛哭。還喜多情投句也,胜蘩葩到處飄奇馥。腸時斷,愁時續。

  不題翌王在山之事,且听下回,再表一段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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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校對,尹小林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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