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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變一策打走光棍


  詩曰:
  
  莫道閨中計不深,閨中白壁誰能侵。
  飾忠匿怨空用力,外善內奸徒用金。
  寄語文章勤苦讀,莫將佳句等閒吟。
  當年若墜庸夫手,視死如生不負心。

  卻說康夢鶴,船至半江,被風吹覆,共十八人皆沉水底,惟康夢鶴如萍之浮水面,被風飄泊,一心昏迷蒙昧,一身如死如夢,任他波流,恍若睡在船中,不覺泊于一山嶼許沙壩上。翻身一起,張眼一視,嗟嗟,但見浩浩蕩蕩,橫無際涯,茫茫杏杏,絕無人煙,忽仰天歎道:“此何地也?想必猶是夢中,來尋我妻蔡平娘也,得無此處是泉台路乎?如今叫我要往那處尋起?”又道:“我怎么遍身這等濕透?若是露水,不過半身濕而已。”想了一想,道:“是了,我昨夜押解在船里,大抵是船被狂風吹沉,流落到此。但我看這山嶼,盡是深江大海環圍四面,卻怎了?必是我命不該水里死,要在山上餓死我是真。罷了,我且將這衣服披在這風里吹干,好穿起來。”坐在那石岩下參禪,做了一個活佛。誰知這几天果然狂風興作,船只不到,連餓三日,餓得真是可怜。時有一詞為證,詞曰:
  
  嗚咽口里喉,愁聞水聲潺潺。瞑瞬眼中睛,斜見山色斕斕。金銷玉減,無奈窮愁戀。廢寢忘餐,那恨深灣。顧不得花殘月缺,忍不得肚饑身艱。露水沾惹,云石同板。身非夷齊。何以坐餓首陽山?相是逃了台城,要見陽襄尊顏。

  幸得一日,風恬浪靜,适有商船要回漳州,揚帆搖櫓,順水而來。康夢鶴耳無聞,目無見,昏昏昧昧,倒在岩下甘泉邊。且喜商人將船泊在山腳,二人上來,要索干草去起火炊飯。得到甘泉里吃水,看見死人在那里,近前一視,認得是康夢鶴。那康夢鶴聞有人在身邊說話,張眼來看,說道:“救我,救我!”那商人道:“你莫不是康夢鶴么?”夢鶴道:“正是。”那商人道:“你為何在此?”康夢鶴把手指口,說不能言。那商人知其餓得苦了,遂把康夢鶴抱起來,二人相邦,負到船里,用些飯湯灌入,漸漸把清粥与他吃。至第二日,乃一一說出一篇冤枉艱苦,滿船听了,無不歎傷駭异。至第五日抵漳,即送他下船。夢鶴感他救命之恩,稱謝不已,臨別問船家姓字,遂一一記在心中,說道:“弟日后得志之日,自當重報。”正是:
  
  臨險不險,臨危不危。
  天地鐘英一大器,推遷自有人來持。

  卻說康夢鶴下船恩母与弟,未知是在監中,或解落廣東去了?行邁靡靡,中心搖搖。到了自家門首,听得里面哭聲,夢鶴寸心如割,再進入會乃是母親和胞弟在這里哭,他沉船死了。忽見他回來,不胜歡喜。夢鶴道:“母親不必哭,儿在此。儿聞母親与弟禁在監中,怎得出來?”陳氏道:“官府說吾儿沉船死了,是以放俺母子出監。吾儿于今那里得活?”夢鶴道:“母親請坐,待儿慢慢說來。”即將游學雇考至沉船事情,自始至終,一一說了一遍。陳氏听了,歡喜儿子活了性命,又听得平娘回生,將信將疑,似奇似巧,喜慰交集不題。
  且說霞漳諸朋聞其祥回業,皆來相探,詢其游學來歷,惟鄭判軀用銅銀陷害他,不敢來見。那洪袖中听得夢鶴有一樁婚姻事,恨無聘金難得成就,心竊自思,以為我來去請他吃酒,細問他因由,亦好來去娶一個嬌妻。
  及至次日,即辦了酒,去請夢鶴,說道:“久別社兄,渴慕駕旋,今幸榮歸,大慰鄙怀,敬備蔬酌,為兄作軟腳局,希同責臨勿卻。”夢鶴道:“弟命薄多蹇,种种莫訴,死中歸來,僅存蕭條微軀而已。今無可為口,又辱寵召,愈增愧顏,若承兄命,能無貽羞二三知己乎?”洪袖中道:“不過使運未能,何羞之有?兄若見拒,是棄小弟于門牆之外矣。”夢鶴見其難以推辭,乃同他去。夢鶴歎道:“這酒都不該吃。”洪袖中笑道,“酒不該吃,連飯出不該吃了?”康夢鶴道:“果然有之,弟連餓三天,無勺水入口。”洪袖中道:“足證天降大任之際也。敢問社兄游學功名事体何如?”康夢鶴道:“弟之功名,所如皆不合,及要回家,蒙朋友送路費五兩,被一奸賊偷去,且偷去也罷,又起無良心,去告害弟。”洪袖中道:“那人什么名姓?在那里住?”康夢鶴道:“在府城內大街上,姓姚名安海。”洪袖中道:“這個可恨可惱。敢問社兄,有遇婚姻好事么?”康夢鶴道:“弟有一奇逢佳人,他父親姓卜,名世杰,其女小字玉真,為我相思病死,后來回魂起來,聲聲說是我前妻蔡平娘回生,會曉得我當日媽祖天后為媒、簽詩為記的詩章,稱說不論那人有此詩章對合,就要嫁他。”洪袖中道:“這等奇事,兄何不去娶他?”康夢鶴道:“先時他父親貪利,不慕才名佳譽,后來适逢小弟命薄,屢遭不遇,是以婚遲。”洪袖中道:“要天妃什么詩?”康夢鶴即誦与他听。洪抽中又問道:“弟聞兄与令先嫂倡和的詩詞甚多,未知要合什么詩?”康夢鶴道:“不必多,只有注生廟內二首詩就足矣。”洪袖中道:“敢求筆筆,賜小弟為炤席明珠,得以朝夕諷誦。未知兄肯賜下指示我乎?”康夢鶴道:“夜光在前,魚目焉敢此?倘不鄙棄,敢錄巴人之章,兄勿吝刪抹是幸。”康夢鶴即寫兩首詩与他看。洪袖中接過手,稱譽歎賞不已。正是:
  
  從來黃雀与螳螂,得失机關皆暗藏。
  漫喜竊他云雨賦,已將宋玉到東牆。

  二人吃得及酣,至醉而別。
  次早,洪袖中具備銀兩,促裝起行,直至潮州府城內大街上,訪問姚安海名字。适遇姚安海在家,懊恨被責之辱,心內自想道:“有天理!如今他沉船身死,正消我恨。”忽聞有一個漳州人在那里問他名字,出來拱一拱道:“你問他怎么?”洪袖中道:“弟是漳州人,姓洪,名袖中,遠慕芳名,專來拜訪顏范。”姚安海道:“還有什么話說?”洪袖中道:“有一個知心話是有利的。”安海听得有利,遂說道:“安海就是小弟賤名。”袖中喜道:“這等有緣,第一件事大抵十分得成了。”姚安海乃請他入坐,待茶,問道:“兄一件什么事?”洪袖中道:“弟幸早失妻,聞貴府城內有一個卜世杰的女儿,生得標致,弟要求兄為斧柯,以成人之美。”姚安海道:“這事甚難,他要候康夢鶴對合什么簽詩。如今康夢鶴已死,兄雖可假做康夢鶴,但不曉得他之詩,卻怎么好?”袖中道:“這個不難。簽詩詞賦,弟一一都曉得。蓋康夢鶴与弟為鄰,其詳細審之熟矣。”姚安海道:“這個就做得。”那時姚安海遂設席与洪袖中劇飲談論,二人非說夢鶴之痴,即說夢鶴之短,是以相得甚歡。
  至明日,姚安海喚一個媒婆,就是卜世杰族親卜媽媽。卜媽媽道:“姚大官人,有何抬舉?”姚文海道:“要抬舉你起銀子。”把手指道袖中道:“你曉得這位是何人?就是卜玉真要求的康夢鶴。”卜媽媽道:“聞康夢鶴沉缸了。”洪袖中道:“我幸神助,漂流江邊,遇別船救活。”卜媽〔媽〕道:“這等恭喜!是我小娘子三生有幸了。”即到卜世杰家說知,那卜世杰也正在鄉間才回,兩人一齊入〔內〕。
  卜世杰問道:“媽媽到此有何話說?”卜媽媽道:“來与叔叔賀喜。聞叔叔要求康夢鶴,不知者以為夢鶴沉船身死,誰知他漂流江邊,幸遇商舡救活起來。前日与安海有隙,今二人相認說合,投契如初。”世杰道:“安海為人奸險,他已熟悉,今又故意來宿他齋里,未必是真。這個我也不管他,只要有簽詩對合便好。”卜媽媽道:“明明是真實的人,難道我好騙你?若要簽詩,我就去拿。”卜媽媽來回复袖中,袖中即寫簽詩、并注生廟二首詩,与他持去。世杰見得此詩,持入与玉真看。玉真看完,臉生春色,唇露白玉,眉開眼笑,說:“是了,是了!且喜謝天謝地。”正是:
  
  昔人偷玉今偷詩,玉是真兮詩是欺。
  設网求魚錯入雀,种桐等鳳認栖鴟。

  即日,洪袖中備聘金二十兩,買一個全紅,寫為“文定之敬”。卜世杰亦備朱履等物,買一個全紅,寫為“回福之敬”。擇一個吉課,約五日之外即要花燭之會,得全巹之禮。惹得世杰夫婦歡歡喜喜,打掃廳房,舖藤床蓐,一完齊齊整整。
  至期,洪袖中心中喜中了計,說:“万事非所愿,惟得一佳人足矣。”你道喜得怎生模樣?但見他:
  
  頭載一頂方巾,強作斯文气派;身穿一領藍衣,假裝才子丰雅。形神鄙陋,有類荒煙照蓬草;骨相凡庸,渾如狂風吹枯木。笑時兩肩聳頭上,行時雙腳駕胸前。蓋藏內美,掩盡奸狡行蹤;炫耀外色,裝不出詩書气味。

  至晚,洪袖中穿得衣冠齊整,搖搖擺擺到卜世杰家,世杰欣然出迎。是時,世杰設席在外廳請客,一席在房內与他合夫婦之禮。洪袖中到卜家陪客在堂吃了三杯酒后,即入房內。見得玉真梳妝打扮,恍若臨溪訪洛神,對月賞嫦娥,渾然不知天台与人間。遂向席上提起杯來,篩一杯酒,兩手恭恭敬敬捧來,要与玉真飲。然玉真雖是平娘回生,只記得前日所做之事情,不可得夢鶴的面貌。那知玉真把秋波一盼,靈犀一點,曉得行狀舉動大不類風流才子,心下暗想道:“不免考他一題,倘是夢鶴,一試便就。”玉真道:“酒且放下,俺不比庸流之輩。要成夫妻之禮,必行古人之法,一人各吟一首詩,以今夜即事為題。”洪袖中听得要當面做詩,真是青天上一個霹靂,嚇得魂不在身。須臾,說道:“念良辰無几,小生心在佳期之會,神馳恍惚,那里有詩?請待后日,与賢卿吟風詠月也未遲。”玉真道:“后日是后日事,今晚無詩,難說得話。”洪袖中惹得滿臉如火,心內亂跳,沒奈何,裝出文人体態,口中糊糊涂涂,將頭暗點了兩點,但無一字落紙,怎么是好?玉真道:“許你出外触境起興罷。”洪袖中听了此活,喜得心窩里都是痒的,定了精神,暗想道:“我可去席中托人代替。”把兩手搔在頭上,慌然出去。
  玉真知是假的,暗想道:“如今墮落他机關,若飛鳥之入籠中,教我怎么脫出?”思想半晌,無計可施。忽然想著必須如此如此,遂變得一個:
  頭發散直,如收鯉魚的南海;遍身烏黑,如治龜蛇的玄武。手執起楊柳枝,腳脫下繡弓鞋,披衣露体,睛轉聲烈,真個令人嚇怕。
  斯時,燈火不明不亮,及洪袖中一入來忽然跳落一個黑鬼,嚇得洪袖中魂飛魄散,抽身要走,被黑鬼把粗大的柳條亂打。洪袖中心慌,叫不出聲,兩腿軟綿,走不出來,雙手俯伏在地,做四腳爬走出來說:“房內有鬼,大家救一救!”這鬼徑赶出來,擒著洪袖中胸里痛打一場,打得一身好〔厲〕害哩。這黑鬼又將席上饈味一盡掃落,滿席之人無不駭异。卜世杰道:“你是何方鬼怪,敢入我家害人?”那黑鬼道:“你不曉得,我乃玉皇上帝殿前毛獅王便是。上帝差我來,打陽間拐騙康夢鶴妻的棍徒。我差玉女仙姬將玉真化去還夢鶴,將這光棍要活活打死。”卜世杰与同席中之客都跪下道:“懇求毛獅王,乞饒這人性命,念他是外方人氏,放他去改過自新。”卜世杰哭訴道:“望毛獅王千万放我儿來,怜我未有男子。”那黑鬼道:“你女儿放不得,這一個畜生准大家求饒。各各退避,我依舊要歸天曹去了。”那黑鬼將柳條把兩班人揮打,兩班人一閃,那黑鬼就沖出,捷捷轉過一灣,沖入竹叢內,慢慢手扳竹枝跳過牆去,伏在芙蓉花下。
  那眾人一齊赶出,四處挨尋,果然不見蹤跡,點起火來抄覓,杳不知其所之也。一個說:“他騰空駕霧上天去了。”一個說:“他變化不測,那得見他上天?”卜世杰道:“上天与不上天慢些說,大家且同我入房尋個女儿。”眾人即去抄看,寂寂無影,連衣服首飾都不見了。卜世杰夫妻哭將起來,大家無不感傷。
  卻說洪袖中,打得手痛腳酸,面破膚黑,神不輔心,形不輔体,聲聲說道:“勸人莫做虧心事,舉頭三尺有神明。”眾人問道:“兄這等說,你果是假的?”洪袖中道:“瞞不得諸兄;我實是假。今幸毛獅王饒我性命,日后再不敢做非理之事。”大家听得這話,皆舉頭相視,說:“現報得緊,必如此,才得福善禍淫有准。”大家勸戒一會,分散而歸。洪袖中如掩尾狗一般,依舊回姚安海書齋中歇,到次日起來,收拾回漳州去了。
  惟世杰夫妻在那里抱哭說;“夢鶴已死,吾儿必被玉女扶支陰府相認了。”那玉真知眾人散了,從后門叫:“爹爹不要哭,快來開門。”世杰忙開了門,說道:“吾儿怎么會來?”玉真道:“爹爹,你就認不得了?毛獅王就是儿設計假的。”即与之說。世杰道:“那一個光棍在此房內,儿怎得一身皆黑,衣服脫不見了?”玉真道:“儿知他是假的,騙他出去,儿即剝去衣服首飾,藏在后門花架下,折落一條楊柳枝,把灶里黑煙抹得遍身烏烏的,張起聲音,使檢認不得是女儿騙他將女儿化去,絕他念頭,使他不敢來討聘金。他若是敢來討聘金,爹爹就問他要女儿。”世杰聞之,恰然爽快,說:“好計,好計!”正是:
  
  奸狡之人實呆痴,深閨艷女有英華。
  聘金費了仍羞辱,天理昭昭報不差。

  不知玉真后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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