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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百花仙即景露禪机 眾才女盡歡結酒令


  話說蘭芬道:“怪不得姐姐說這燈球難算,里面只有多的,又有少的,又有長的,又有短的,令人看去,只覺滿眼都是燈,究竟是几個樣子?”寶云道:“妹子先把樓上兩种告訴姐姐,再把樓下一講,就明白了。樓上燈有兩种:一种上做三大球,下綴六小球,計大小球九個為一燈;一种上做三大球,下綴十八小球,計大小球二十一個為一燈。至樓下燈也是兩种:一种一大球,下綴二小球;一個大球,下綴四小球。”眾人走到南邊廊下,所挂各色連珠燈也都工緻,一齊坐下,由南向北望去,只見東西井對面各樓上下大小燈球無數,真是光華燦爛,宛如列星,接接連連,令人應接不暇,高下錯落,竟難辨其多少。
  寶云道:“姐姐能算這四种燈各若干么?”蘭芬道:“算家卻無此法。”因想一想道:“只要將樓上大小燈球若干,樓下燈球大小若干,查明數目,似乎也可一算。”寶云命人查了:樓上大燈球共三百九十六,小燈球共一千四百四十;
  樓下大燈球共三百六個,小燈球共一千二百。蘭芬道:“以樓下而論:將小燈球一千二百折半為六百,以大球三百六十減之,餘二百四十,是四小球燈二百四十盞;于三百六十內除二百四十,餘一百二十,是二小球燈一百二十盞。此用‘雉兔同籠’算法,似無舛錯。至樓上之燈,先將一千四百四十折半為七百二十,以大球三百九+六減之,餘三百二十四,用六歸:六三添作五,六二三十二,逢六進一十,得五十四,是綴十八小球燈五十四盞;以三乘五四,得一百六十二,減大球三百九十六,餘二百三十四,以三歸之,得六十八,是綴六小球燈數目。”
  寶云命玉儿把做燈單子念來,絲毫不錯。大家莫不稱為神算。又听女清音打了一套十番,惟恐過晚,都回到凝翠館。
  青鈿道:“閨臣姐姐要用即景‘黃昏’二字,可曾有了飛句?”閨臣道:“我因剛才禪机笑話們有所感,卻想起葛仙翁一句話來:
  黃昏《抱朴子》謂黃老為妄言,不亦惜哉!
  ‘為妄’雙聲,‘亦偕’疊韻,敬紅珠姐姐一杯,普席一杯。”蘭言道:“閨臣妹妹這兩句,因世人不信人可成仙,特引此書為之提醒,雖是一片婆心,但看破紅塵,能有几人?莫講成仙了道,略把爭名奪利各事看的淡些也就好了。我看賢妹仙風道骨,大約上了小蓬萊已行了元妙,日后飛升時倘將愚姐度脫塵凡,也不枉今日結拜一場。”閨臣道:“姐姐說我日后飛升,談何容易!這才叫作‘望梅止渴’哩。”閔蘭蓀道:“你們只顧說這不中听的話,豈不把笑話耽擱么?”
  掌紅珠道:“姐姐莫忙。适因‘成仙了道’之話,倒想起一個笑話:一人最喜飲酒,并且非肉不飽,每日惟以賭錢消遣。一日,遇見仙人,叩求長生之術。
  仙人道:‘看你骨格,乃有根基之人。我有仙丹一粒,你拿去服過之后,即可長生不老。但有几件禁戒之事必須牢記,設或誤犯,雖服仙丹,也是無用。’此人接過仙丹道:‘請教所戒何事?’仙人道:‘只得七個字:戒酒除葷莫賭錢。’此人思忖良久,把仙丹退還道:‘這有何趣!’蘭言笑道:“以此而論:放著現成仙丹還要退回,你若教他苦修,豈不難么!”
  紅珠掣了飲食雙聲道:“今日蒙蘭芝姐姐賜飯,明日還不能出門哩。”蘭芝道:“這卻為何?”紅珠道:“當日北齊皇甫亮曾對文宣有句放,妹子說來,姐姐就明白了:
  酒漿李百藥《北齊書》日醉,一日病酒。
  ‘一日’、‘一日’俱疊韻,敬春輝姐姐一杯,普席一杯。”蘭言道:“今日的酒,真是絡繹不絕。又有兩位令官監酒,絲毫不能容情,大約座中未有不是盡歡盡量。明日病酒這話真真不錯。”小春道:“只要有了云台山的葛粉,怕他怎么!”
  春輝道:“妹子因古人造字有象形之說,意欲借此行個酒令,但大家都是急欲回去,如不高興,我就說個笑話,好接前令。”蘭芝道:“天時尚早,好姐姐,你把象形酒令宣宣罷。”春輝道:“我說一個‘甘’字,好象木匠用的刨子。”
  蘭言道:“果然神像。此令倒還有趣。”玉芝道:“玉儿:這個字怎么寫?”玉儿道:“金旁加個包字。”玉芝道:“只怕有些杜撰。”玉儿道:“此字見顧野王《玉篇》,如何是杜撰。”題花道:“你剛才說那八個弟兄都有綽號,我也送你一個綽號,叫做‘知古今’。”施艷春道:“我說一個‘且’字,象個神主牌。”
  褚月芳道:“我說‘非’字,好象篦子。”紫芝道:“倒是一張好篦子,可惜齒儿太稀了。”嫵儿道:“我說‘母’字,好象書吏帽子。”書香道:“我說‘山’字,象個筆架。”秀英道:“我說‘西’字,象個風箱。”小春道:“我說‘傘’字,就象一把傘。”紅蕖道:“我說‘冊’字,象一座柵欄。”紫芝道:“我說一個‘出’字,象兩個筆架。”春輝道:“這是抄人舊卷。”尹紅萸道:“我說‘皿’字,象一頂紗帽。”印巧文道:“我說‘乙’字,象一條蛇。”柳瑞春道:“我也說個‘一’不,象一條扁擔。”眾人道:“這兩個乙字都好。”春輝道:“諸位姐姐如不賜教,請用一杯,好接令了。”紫芝道:“姐姐如吃三杯,我再說個頂好象形的。”春輝道:“我酒已十分,再吃三杯,豈不醉死么!”紫芝道:“或者題花姐姐說個笑話也使得。”題花道:“笑話倒不難。但說過之后,你的字設或無趣,并不貼切,卻怎樣呢?”紫芝道:“如不貼切,找也還你一個笑話。”
  題花道:“我因春輝姐姐才說醉死之話,卻想起一個笑話:一人最好貪杯。
  這日正吃的爛醉,那知大限已到,就在醉中被小鬼捉去。來立冥官殿上,冥官正要問話,适值他酒性發作,忽然大吐,酒气難聞。冥官掩鼻埋怨小鬼道:‘此人如此大醉,為何捉來?急速放他回去。’此人還陽,只見妻妾儿女都圍著慟哭,連忙坐起道:‘我已還魂,不必哭了。快拿酒來!’妻妾見他死而复生,不胜之喜,一齊勸道:‘你原因貪杯太過,今才活轉,豈可又要飲酒!’此人發急道:
  ‘你們不知,只管快些多多拿來,那怕吃的人事不知,越醉越好。’妻妾道:‘這卻為何?’此人道:‘你不曉得,我如果醒了,就要死了。’”蘭言笑道:“過于明白,原非好事,倒是帶些糊涂最好。北方有句俗語,叫做‘憨頭郎儿增福延壽’;又道‘不痴不聾,不作阿家翁’。這個笑話,細細想去,卻很有意味。”
  題花道:“笑話已說,你的字呢?”紫芝道:“我說一個‘艸’字,神像祝大姐夫用的兩把鋼叉。”引的眾人好笑。題花拿著酒杯過來道:“你不好好說個笑話,我一定灌三杯!”紫芝道:“我說!我說!你過去!那公冶矮的兄弟名叫公冶矬,也能通獸語。這日正向長官賣弄此技,忽听豬叫。長官道:‘他說甚么?’公冶矬道:‘他在那里教人說笑話哩。’”青鈿道:“題花姐姐:今日且由他去,明日我們慢慢編几個再罵他。”紫芝道:“這豬昨日用尾撇蘭,今日又要听笑話,倒是极風韻的雅豬。”春輝笑道:“‘雅豬’二字從來听過。至于豬能風韻,尤其新奇。豬又何幸而得此!”隨手掣了一簽,高聲念道:“水族雙聲。”紫芝道:
  “忽然現出水族,莫非祝大姐夫果真要來耍叉么?”春輝道:“妹妹莫鬧!我才想了一個‘石首’,意欲飛《竹書紀年》‘帝游于首山’之句,雖可替敬一杯,但今日我們所行之令,并非我要自負,實系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竟可算得千古獨步。此時只剩三人就要收令,必須趁此將這酒令略略表白一句,庶不負大家一片巧思。”玉芝道:“你說這是獨步,將來設或有人照這題目也湊一百雙聲疊韻,比我們還強,豈不教人恥笑么?”春輝道:“若照我們題目,也把古人名、地名除去,再湊一百個,何得能彀。況且你又誤猜將及百條,也要除去,尤其費事。
  即使勉強湊出,不是《博雅》、《方言》的別名,就是《山海經》、《拾遺記》的冷名,先要注解,豈能雅俗共賞。我們這個好在一望而知,無須注解,所以妙了。總而言之:別的酒令,無論前人后人,高過我們的不計其數;若講雙聲疊韻之令,妹子斗膽,卻有一句比語:
  石首《任中丞集》千載美談,斯為稱首。
  ‘斯為’疊韻,敬寶云姐姐一杯。”蘭芝道:“這個雖是魚名;若据《左傳》,卻是人名;按地理又是縣名。雖与果蠃之義不同,難得一名卻是三用。如此之巧,大家也該賞鑒一杯才是。”蘭言道:“這怀一定乾的。但下手只剩兩位就要收令,姐姐分付快些拿飯,行令的行令,用飯的用飯,才不耽擱。”眾人道:“姐姐既不拿飯,少到令完一齊都散,看你攔住那個!”蘭芝見天色不早,又因酒已不少,只得分付拿飯。
  寶云掣了人倫雙聲道:“剛才起令,良箴姐姐曾有‘東都妙姬,南國麗人’之句;此時將要收令,必須仍要歸到我們身上,才有歸結。并且妙姬麗人,只言其美,至于品行,尚未言及,妹子意彼點他一句,心里才覺釋然。無奈難得湊巧之句。雖有見句好的,偏偏書又被人用過。”蘭言道:“品行一層,乃万万不可少的,姐姐若不略點一句,將來后人見這酒令,還把我們當做一群酒鬼哩。”寶云忖一忖道:“曹大家乃自古才玄,莫若用他著作點染,尤其對景:
  夫婦《班昭》《女誡》女有四行,一曰婦德。
  ‘一曰’雙聲,敬周慶覃姐姐一杯。”玉芝道:“周者,普遍之意,只怕令要全了。”青鈿道:“好容易我才捉住一位!請教寶云姐姐:‘夫婦’同‘石首’既不同韻,又不同母,失了承上之令,豈不要罰么?”紫芝道:“我同妹妹格外賭個東道:如寶云姐姐被罰,我也吃一杯;倘你說錯,也照此例。你可敢賭?”青鈿道:“我就同你賭!”寶云道:“婦首同韻,青鈿妹妹輸了。”青鈿道:“我不信!婦首聲音懸殊,豈能歸在一韻?而且一上一去,斷無此理。”玉儿把沈約《韻譜》送過,青鈿翻開看了,气的閉口無言。一面飲酒,只將‘湖州老儿’罵個不了。蘭芝道:“你雖恨他,我卻感謝他,不但這位老先生倒會替我敬酒。”
  說的青鈿扑嗤一笑,把酒都噴出道:“我活到如今,才曉得‘夫婦’卻教做‘夫否’。”
  周慶覃掣了地理雙聲道:“今日諸位姐姐所飛這些雙聲疊韻,經史子集無般不有,妹子在旁看著,何敢贊一詞。只有《庄子》一句恰對我的光景:
  湖河《庄子》吾惊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极也。
  ‘河漢’古音雙聲,‘而無’今音雙聲,敬若花姐姐一杯,普席同慶一杯。”若花道:“偏偏輪我收令,又教我說笑話,這卻怎好?”題花道:“容妹子略想一想,替你說罷。”
  玉芝道:“剛才春輝姐姐說我們今日之令乃千古絕唱,既如此,妹子明目就將此令按著次序寫一小本,買些梨棗好板,雇几個刻工把他刻了,流傳于世,豈不好么?”題花道:“有一教書先生最好放屁,……”玉芝道:“我正說刻書,題花姐姐忽說放屁,這是怎講?”蘭言笑道:“他替若花姐姐說笑話哩。”玉芝道:“原來如此。你快說,先生好放屁便怎么?”題花道:“……惟恐學生听見不雅,就在坐位之后板壁上刻一小洞,以便放屁時放在洞外,可掩其聲。一日,先生外出,東家偶進書房,看見此洞,細問學生。學生告知其故。東家皺眉道:
  ‘好好板壁,為何如此遭塌!即或忍不住放几個屁,也是人之常情,何必定要如此。少刻先生回來,你務必告拆先生:以后屁只管教他放,板是亂刻不得的。’”眾人听了,笑的個個噴飯。玉芝道:“我剛要刻酒令,他就編出這個笑話,真是刻薄鬼。”
  若花把簽桶搖一搖道:“起首是‘五百歲為春’以及‘吉日辰良’等旬,莫不暗寓祥瑞之意。此刻輪到妹子收令,必須也用一個佳句才有始有終。但一句要把他收足,業已費事,且又有承上及雙聲疊韻之難,不知題目可能湊巧。”隨即掣了一枝花卉雙聲,青鈿道:“此題還不甚窄,姐姐擬用何名?”若花道:“我才想‘合歡’二字,既承上文,又与現在光景相行,必須用此才妙。”青鈿道:
  “既如此,所飛之句,何不用嵇康《養生論》呢?”若花搖頭,忖一忖道:“有了:
  合歡《禮記》酒食者,所以合歡也。
  ‘合歡’雙聲,合席歡飲一杯。”眾人贊道:“此句收的不獨‘酒食’二字點明本旨,且‘合歡’字又寓合席歡飲之意。雖只數字,結束之妙,無過于此,若非錦心繡口,何能道出。能不佩服!”玉芝道:“結的固好,但《禮記》有人用過,要罰一環。”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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