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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續前緣


  詩曰:

          生死由來一樣情,豆茸燃豆并根生。
          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鬩牆親弟兄。

  話說唐憲宗元和年間,有個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廉使王仲舒女,貞懿賢淑,行修敬之如賓。王夫人有個幼妹,端妍聰慧,夫人极愛他,常領他在身邊鞠養。連行修也十分愛他,如自家養的一般。一日,行修在族人處赴婚禮喜筵,就在這家歇宿。晚間忽做一夢,夢見自身再娶夫人。燈下把新人認看,不是別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惊覺,心里甚是不快活。巴到天明,連忙歸家。進得門來,只見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悶坐著,將手頻頻拭淚,行修問著不答。行修便問家人道:“夫人為何如此?”家人輩齊道:“今早當廚老奴在廚下自說:‘五更頭做一夢,夢見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行修听罷,毛骨聳然,惊出一身冷汗,想道:“如何与我所夢正合?”他兩個是恩愛夫妻,心下十分不樂。只得勉強勸諭夫人道:“此老奴顛顛倒倒,是個愚懵之人,其夢何足憑准!”口里雖如此說,心下因是兩夢不約而同,終久有些疑惑。

  只見隔不多几日,夫人生出病來,累醫不效,兩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复蘇,書報岳父王公,王公舉家悲勵。因不忍斷了行修親誼,回書還答,便有把幼女續婚之意。行修傷悼正极,不忍說起這事,堅意回絕了岳父。于時有個衛秘書衛隨,最能廣識天下奇人。見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時他說道:“侍御怀想亡夫人如此深重,莫不要見他么?”行修道:“一死永別,如何能勾再見?”秘書道:“侍御若要見亡夫人,何不去問‘稠桑王老’?”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書道:“不必說破,侍御只牢牢記著‘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會之處。”行修見說得作怪,切切記之于心。過了兩三年,王公幼女越長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与行修續親,屢次著人來說。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從。

  此后,除授東台御史,奉詔出關,行次稠桑驛,驛館中先有赦使住下了,只得討個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修所得“稠桑”二字,触著便自上心,想道:“莫不什么王老正在此處?”正要跟尋間,只听得街上人亂嚷。行修走到店門邊一看,只見一伙人團團圍住一個老者,你扯我扯,你問我問,纏得一個頭昏眼暗。行修問店主人道:“這些人何故如此?“主人道:“這個老儿姓王,是個希奇的人,善談祿命。鄉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見他走過,就纏住問禍福。”行修想著衛秘書之言,道:“元來果有此人。”便叫店主人快請他到店相見。店主人見行修是個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拔開人叢,走進去扯住他道:“店中有個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請。”眾人見說是官府請,放開圍,讓他出來,一哄多散了。到店相見。行修見是個老人,不要他行禮,就把想念亡妻,有衛秘書指引來求他的話,說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術,能使亡魂相見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見亡夫人,就是今夜罷了。”

  老人前走,叫行修打發開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個土山中。又升了一個數丈的高坡,坡惻隱隱見有個叢林。老人便住在路旁,對行修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高聲呼‘妙子’,必有人應。應了,便說道:‘傳語九娘子,今夜暫借妙子同看亡妻。’”行修依言,走去林間呼著,果有人應。又依著前言說了。少頃,一個十五大歲的女子走出來道:“九娘子差我隨十一郎去。”說罷,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技,一枝与行修跨,跨上便同馬一般快。行勾三四十里,忽到一處,城闕壯麗。前經一大宮,宮前有門。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從南第二宮,乃是賢夫人所居。”行修依言,趨至其處,果見十數年前一個死過的丫頭,出來拜迎,請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來,涕泣相見。行修伸訴离恨,一把抱住不放。卻待要再講歡會,王夫人不肯道:“今日与君幽顯异途,深不愿如此貽妻之患;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納小妹為婚,續此姻親,妾心愿畢矣。所要相見,只此奉托。”言罷,女子已在門外厲聲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敢停留,含淚而出。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

  到了舊處,只見老人頭枕一塊石頭,眠著正睡。听得腳步晌,曉得是行修到了,走起來問道:“可如意么?”行修道:“幸已相會。”老人道:“須謝九娘子遣人相送!”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間,高聲稱謝。回來問老人道:“此是何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靈應九子母祠耳。”老人复引行修到了店中,只見壁上燈盞熒熒,槽中馬啖如故,仆夫等個個熟睡。行修疑道做夢,卻有老人尚在可證。老人當即辭行修而去,行修歎异了一番。因念妻言諄懇,才把這段事情各細寫与岳丈王公。從此遂續王氏之婚,恰應前日之夢。正是: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來只有娥皇,女英妹妹兩個,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妹妹亡故,不忍斷親,續上小姨,乃是世間常事。從來沒有個亡故的姊姊怀此心愿,在地下撮合完全好事的。今日小子先說此一段异事,見得人生只有這個“情”字至死不泯的。只為這王夫人身子雖死,心中還念著親夫恩愛,又且妹于是他心上喜歡的,一點情不能忘,所以陰中如此主張,了其心愿。這個還是做過夫婦多時的,如此有情,未足為怪。小子如今再說一個不曾做親過的,只為不忘前盟,陰中完了自己姻緣,又替妹子聯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說來好听。有詩為證:

          還魂從古有,借体亦其常。
          誰攝生人魄,先將宿愿償?

  這本話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間,揚州有個富人姓吳,曾做防御使之職,人都叫他做吳防御,住居春風樓惻,生有二女,一個叫名興娘,一個叫名慶娘,慶娘小興娘兩歲,多在襁褓之中。鄰居有個崔使君,与防御往來甚厚。崔家有子,名曰興哥,与興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興娘為子婦,防御欣然許之,崔公以金鳳釵一只為聘禮。定盟之后,崔公合家鄉到遠方為官去了。

  一去一十五年,竟無消息回來。此時興娘已一十九歲,母親見他年紀大了,對防御道:“崔家興哥一去十五年,不通音耗,今興娘年已長成,豈可執守前說,錯過他青春?”防御道:“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許吾故人了,豈可因他無耗,便欲食言?”那母親終究是婦人家識見,見女儿年長無婚,眼中看不過意,日日与防御絮聒,要另尋人家。興娘肚里,一心專盼崔生來到,再沒有二三的意思。雖是虧得防御有正經,卻看見母親說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又恐怕父親被母親纏不過,一時更變起來,心中長怀著憂慮,只愿崔家郎早來得一日也好。眼睛几望穿了,那里叫得崔家應?看看飯食減少,生出病來,沉眠枕席,半載而亡。父母与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發昏章第十一。臨入殮時,母親手持崔家原聘這只金鳳釵,撫尸哭道:“此是你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見了徒增悲傷,与你戴了去罷!”就替他插在髻上,蓋了棺。三日之后,抬去殯在郊外了。家里設個靈座,朝夕哭奠。

  殯過兩個月,崔生忽然來到。防御迎進問道:“郎君一向何處?尊父母平安否?”崔生告訴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歿于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數年。小婿在彼守喪,今已服除,完了殯葬之事。不遠千里,特到府上來完前約。”防御听罷,不覺吊下淚來道:“小女興娘薄命,為思念郎君成病,于兩月前飲恨而終,已殯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還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來時,卻無及了。”說罷又哭。崔生雖是不曾認識興娘,未免感傷起來。防御道:“小女殯事雖行,靈位還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陰魂曉得你來了。”噙著眼淚,一手拽了崔生走進內房來。崔生抬頭看時,但見:

  紙帶飄搖,冥童綽約。飄搖紙帶,盡寫者梵字金言;綽約冥童,對捧著銀盆繡悅。一縷爐煙常裊,雙台燈火微熒。影神圖,畫個絕色的佳人;白木牌,寫著新亡的長女。

  崔生看見了靈座,拜將下去。防御拍著桌子大聲道:“興娘吾儿,你的丈夫來了。你靈魂不遠,知道也未?”說罷,放聲大哭。合家見防御說得傷心,一齊號哭起來,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連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淚。哭罷,焚了些楮錢,就引崔生在靈位前,拜見了媽媽。媽媽兀自哽哽咽咽的,還了個半禮。

  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來,對他道:“郎君父母既沒,道途又遠,今既來此,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論到親情,只是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以興娘沒故,自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將行李來,收拾門側一個小書房与他住下了。朝夕看待,十分親熱。

  將及半月,正值清明節屆,防御念興娘新亡,合家到他家上挂錢祭掃。此時興娘之妹慶娘已是十七歲,一同媽媽抬了轎,到姊姊墳上去了,只留崔生一個在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時節頭邊,看見春光明媚,巴不得尋個事由來外邊散心耍子。今日雖是到興娘新墳上,心中怀著凄慘的;卻是荒郊野外,桃紅柳綠,正是女眷們游耍去處。盤桓了一日,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崔生步出門外等侯,望見女轎二乘來了,走在門左迎接。前轎先進,后轎至前。到崔生身邊經過,只听得地下磚上,鏗的一聲,卻是轎中掉一件物事出來。崔生待轎過了,急去拾起來看,乃是金鳳釵一只。崔生知是閨中之物,急欲進去納還,只見中門已閉。元來防御合家在墳上辛苦了一日,又各帶了些酒意,進得門,便把門關了,收拾睡覺。崔生也曉得這個意思,不好去叫得門,且待明日未遲。

  回到書房,把釵子放好在書箱中了,明燭獨坐。思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寄跡人門,雖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終非久計,不知如何是個結果?悶上心來,歎了几聲。上了床,正要就枕,忽听得有人扣門晌。崔生問道:“是那個?”不見回言。崔生道是錯听了,方要睡下去,又听得敲的畢畢剝剝。崔生高聲又問,又不見聲晌了。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到門邊靜听,只听得又敲晌了,卻只不見則聲。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來,幸得殘燈未熄,重掭亮了,拿在手里,開門出來一看。燈卻明亮,見得明白,乃是十七八歲一個美貌女子,立在門外。看見門開,即便奏起布帘,走將進來。崔生大惊,嚇得倒退了兩步。那女子笑容可掏,低聲對崔生道:“郎君不認得妾耶?妾即興娘之妹慶娘也。适才進門時,釵墜轎下,故此乘夜來尋,郎君曾拾得否?”崔生見說是小姨,恭恭敬敬答應道:“适才娘子乖轎在后,果然落釵在地。”小生當時拾得,即欲奉還,見中門已閉,不敢惊動,留待明日。今娘子親尋至此,即當持獻。”就在書箱取出,放在桌上道:“娘子親拿了去。”女子出纖手來取釵,插在頭上了,笑嘻嘻的對崔生道:“早知是郎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來尋了。如今已是更闌時侯,妾身出來了,不可复進。今夜當借郎君枕席,侍寢一宵。”崔生大惊道:“娘子說那里話!令尊令堂待小生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污娘子清德?娘子請回步,誓不敢從命的。”女子道:“如今合家睡熟,并無一個人知道的。何不趁此良宵,完成好事?你我悄悄往來,親上加親,有何不可?”崔生道:“欲人不知,莫若勿為。雖承娘子美情,万一后邊有些風吹草動,被人發覺,不要說道無顏面見令尊,傳將出去,小生如何做得人成?不是把一生行止多坏了?”女子道:“如此良宵,又兼夜深,我既寂寥,你亦冷落。難得這個机會,同在一個房中,也是一生緣分。且顧眼前好事,管甚么發覺不發覺?況妾自能為郎君遮掩,不至敗露,郎君休得疑慮,錯過了佳期。”崔生見他言詞嬌媚,美艷非常,心里也禁不住動火,只是想著防御相待之厚,不敢造次,好象個小儿放紙炮,真個又愛又怕。卻待依從,轉了一念,又搖頭道:“做不得!做不得!”只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興娘之面,保全小生行止吧!”女子見他再三不肯,自覺羞慚,忽然變了顏色,勃然大怒道:“吾父以子侄之禮待你,留置書房,你乃敢于深夜誘我至此!將欲何為?我聲張起來,告訴了父親,當官告你。看你如何折辯?不到得輕易饒你!”聲色俱厲。崔生見他反跌一著,放刁起來,心里好生懼怕。想道:“果是老大的利害!如今既見在我房中了,清濁難分,万一聲張,被他一口咳定,從何分剖?不若且依從了他,到還未見得即時敗露,慢慢圖個自全之策罷了。”正是:羝羊触藩,進退兩難。只得陪著笑,對女子道:“娘子休要聲高!既承娘子美意,小生但憑娘子做主便了。”女子見他依從,回喧作喜道:“元來郎君恁地膽小的!”崔生閉上了門,兩個解衣就寢。有《西江月》為證:

  旅館羈身孤客,深閨皓齒韶容。合歡裁就兩情濃,好對嬌鸞雛鳳。認道良緣輻輳,誰知啞謎包籠?新人魂夢雨云中,還是故人情重。

  兩人云雨已畢,真是千恩万愛,歡樂不可名狀。將至天明,就起身來,辭了崔生,閃將進去。崔生雖然得了些甜頭,心中只是怀著個鬼胎,戰兢兢的,只怕有人曉得。幸得女子來蹤去跡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輕捷,朝隱而入,暮隱而出。只在門側書房私自往來快樂,并無一個人知覺。

  將及一月有余,忽然一晚對崔生道:“妾處深閨,郎處外館。今日之事,幸而無人知覺。誠恐好事多磨,佳期另阻。一旦聲跡彰露,親庭罪責,將妾拘奈于內,郎赶逐于外,在妾便自甘心,卻累了郎之清德,妄罪大矣。須与郎從長商議一個計策便好。”崔生道:“前日所以不敢輕從娘子,專為此也。不然,人非草木,小生豈是無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還是怎的好?”女子道:“依妾愚見,莫若趁著人未及知覺,先自雙雙逃去,在他鄉外縣居住了,深自斂藏,方可优游偕老,不致分离。你心不如何?”崔生道:“此言因然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素少親知,雖要逃亡,還是向那邊去好?”想了又想,猛然省起來道:“曾記得父親在日,常說有個舊仆金榮,乃是信義的人。見居鎮江呂城,以耕种為業,家道從容。今我与你兩個前去投他,他有舊主情分,必不拒我。況且一條水路,直到他家,极是容易。”女子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今夜就走罷。”

  商量已定,起個五更,收拾停當了。那個書房即在門側,開了甚便。出了門,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幫里,叫了只小划子船,到門首下了女子,隨即開船,徑到瓜洲。打發了船,又在瓜洲另討了一個長路船,渡了江,進了潤州,奔丹陽,又四十里,到了呂城。泊住了船,上岸訪問一個村人道:“此間有個金榮否?”村人道:“金榮是此間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厚,誰不認得!你問他則甚?”崔生道:“他与我有些親,特來相訪。有煩指引則個。”村人把手一指道:“你看那邊有個大酒坊,間壁大門就是他家。”

  崔生問著了,心下喜歡,到船中安慰了女子,先自走到這家門首,一直走進去。金保正听得人聲,在里面踱將出來道:“是何人下顧?”崔生上前施禮。保正問道:“秀才官人何來?”崔生道:“小生是揚州府崔公之子。”保正見說了“揚州崔”三字,便吃一惊道:“是何官位?”崔生道:“是宣德府理官,今已亡故了。”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崔生道:“正是我父親。”保正道:“這等是衙內了。請問當時乳名可記得么?”崔生道:“乳名叫做興哥。”保正道:“說起來,是我家小主人也。”推崔生坐了,納頭便拜。問道:“老主人几時歸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走去掇張椅桌,做個虛位,寫一神主牌,放在桌上,磕頭而哭。

  哭罷,問道:“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我父親在日,曾聘定吳防御家小姐子興娘……”保正不等說完,就接口道:“正是。這事老仆曉得的。而今想已完親事了么?”崔生道:“不想吳家興娘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病症。我到得吳家,死已兩月。吳防御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慶娘為親情顧盼,私下成了夫婦。恐怕發覺,要個安身之所;我沒處投奔,想著父親在時,曾說你是忠義之人,住在呂城,故此帶了慶娘一同來此。你既不忘舊主,一力周全則個。”金保正听說罷,道:“這個何難!老仆自當与小主人分憂。”便進去喚嬤嬤出來,拜見小主人。又叫他帶了丫頭到船邊,接了小主人娘子起來。老夫妻兩個,親自洒掃正堂,舖各床帳,一如待主翁之禮。衣食之類,供給周各,兩個安心住下。

  將及一年,女子對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處,雖然安穩,卻是父母生身之恩,竟与他永絕了,畢竟不是個收場,心里也覺過不去。”崔生道:“事已如此,說不得了。難道還好去相見得?”女子道:“起初一時間做的事,万一敗露,父母必然見責。你我离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無別著。今光陰似箭,已及一年。我想愛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時不見了我,必然舍不得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見,自覺喜歡,前事必不記恨。這也是料得出的。何不拚個老臉,雙雙去見他一面?有何妨礙?”崔生道:“丈夫以四方為事,只是這樣潛藏在此,原非長算。今娘子主見如此,小生拚得受岳父些罪責,為了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門望,料沒有把你我重拆散了,再嫁別人之理。況有令姊舊盟未完,重續前好,正是應得。只須陪些小心往見,元自不妨。”

  兩個計議已定,就央金榮討了一只船,作別了金榮,一路行去。渡了江,進瓜洲,前到揚州地方。看看將近防御家,女子對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處,未要竟到門口,我還有話和你計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問女子道:“還有甚么說話?”女子道:“你我逃竄年一,今日突然雙雙往見,幸得容恕,千好万好了。万一怒發,不好收場。不如你先去見見,看著喜怒,說個明白。大約沒有變卦了,然后等他來接我上去,豈不婉轉些?我也覺得有顏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就是。”崔生道:“娘子見得不差。我先去見便了。”跳上了岸,正待舉步。女子又把手招他轉來道:“還有一說。女子隨人私奔,原非美事。万一家中忌諱,故意不認帳起來的事也是有的,須要防他。”伸手去頭上拔那只金鳳釵下來,与他帶去道:“倘若言語支吾,將此釵与他們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娘子恁地精細!”接將釵來,袋在袖里了。望著防御家里來。

  到得堂中,傳進去,防御听知崔生來了,大喜出見。不等崔生開口,一路說出來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穩,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責老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視,又不好直說,口里只稱:“小婿罪該万死!”叩頭不止。防御到惊駭起來道:“郎君有何罪過?口出此言,快快說個明白!免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抬貴手,恕著小婿,小婿才敢出口。”防御說道:“有話但說,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見他光景是喜歡的,方才說道:“小婿家令愛慶娘不棄,一時間結了私盟,房帳事密,儿女情多,負不義之名,犯私通之律。誠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潛匿村墟。經今一載,音容久阻,書信難傳。雖然夫婦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謹同令愛,到此拜訪,伏望察其深情,饒恕罪責,恩賜諧老之歡,永遂于飛之愿!岳父不失為溺愛,小婿得完美室家,實出万幸!只求岳父怜憫則個。”防御听罷大惊道:“郎君說的是甚么話?小女慶娘臥病在床,經今一載。茶飯不進,轉動要人扶靠。從不下床一步,方才的話,在那里說起的?莫不見鬼了?”崔生見他說話,心里暗道:“慶娘真是有見識!果然怕玷辱門戶,只推說病在床上,遮掩著外人了。”便對防御道:“小婿豈敢說慌?目今慶娘見在船中,岳父叫個人士接了起來,便見明白。”防御只是冷笑不信,卻對一個家僮說:“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与他同來的是什么人,卻認做我這慶娘子?豈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邊,向船內一望,艙中俏然不見一人。問著船家,船家正低著頭,艄上吃飯。家僮道:“你艙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個秀才官人,上岸去了,留個小娘子在艙中,适才看見也上去了。”家僮走來回复家主道:“船中不見有什么人,問船家說,有個小娘子,上了岸了,卻是不見。”防御見無影響,不覺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當誠實些,何乃造此妖妄,誣玷人家閨女,是何道理?”崔生見他發出話來,也著了急,急忙袖中摸出這只金鳳釵來,進上防御道:“此即令愛慶娘之物,可以表信,豈是脫空說的?”防御接來看了,大惊道:“此乃吾亡女興娘殯殮時戴在頭上的釵,已殉葬多時了,如何得在你手里?奇怪!奇怪!”崔生卻把去年墳上女轎歸來,轎下拾得此釵,后來慶娘因尋釵夜出,遂得成其夫婦。恐怕事敗,同逃至舊仆金榮處,住了一年,方才又同來的說話,各細述了一遍。防御惊得呆了,道:“慶娘見在房中床上臥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說得如此有枝有葉?又且這釵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蹺的事。”執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證辨真假。

  卻說慶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廂正在疑惑上際,慶娘托地在床上走將起來,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見奇怪,同防御的嬤嬤一哄的都隨了出來。嚷道:“一向動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將起來。”只見慶娘到得堂前,看見防御便拜。防御見是慶娘,一發吃惊道:“你几時走起來的?”崔生心里還暗道:“是船里走進去的。且听他說甚么?”只見慶娘道:“儿乃興娘也,早离父母,遠殯荒郊。然与崔郎緣分未斷,今日來此,別無他意。特為崔郎方便,要把愛妹慶娘續其婚姻。如肯從儿之言,妹子病体,當即痊愈。若有不肯,儿去,妹也死了。”合家听說,個個惊駭,看他身体面龐,是慶娘的;聲音舉止,卻是興娘。都曉得是亡魂歸來附体說話了。防御正色責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為,亂惑生人?”慶娘又說著興娘的話道:“儿死去見了冥司,冥司道儿無罪,不行拘禁,得屬后土夫人帳下,掌傳箋奏。儿以世緣未盡,特向夫人給假一年,來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緣。妹子向來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處來。今限滿當去,豈可使崔郎自此孤單,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來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許了他,續上前姻。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見他言詞哀切,便許他道:“吾儿放心!只依著你主張,把慶娘嫁他便了。”興娘見父母許出,便喜動顏色,拜謝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到崔生面前,執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來道:“我与你恩愛一年,自此別了。慶娘親事,父母已許我了,你好作嬌客,与新人歡好時節,不要竟忘了我舊人!”言畢大哭。崔生見說了來蹤去跡,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興娘之魂。今日听罷叮嚀之語,雖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眾人面前,不好十分親近得。只見興娘的魂語,分付已罷,大哭數聲,慶娘身体驀然倒地。眾人惊惶,前來看時,口中已無气了。摸他心頭,卻溫溫的,急把生姜湯灌下,將有一個時辰,方醒轉來。病体已好,行動如常。問他前事,一毫也不曉得。人叢之中,舉眼一看,看見崔生站在里頭,急急遮了臉,望中門奔了進去。崔生如夢初覺,惊疑了半日始定。

  防御就揀個黃道吉日,將慶娘与崔生合了婚。花燭之夜,崔生見過慶娘慣的,且是熟分。慶娘卻不十分認得崔生的,老大羞慚。真個是:

  一個閨中弱質,与新郎未經半晌交談;一個旅邸故人,共嬌面曾做一年相識。一個只覺耳釁聲音稍异,面目無差;一個但見眼前光景皆新,心膽尚怯。一個還認蝴蝶夢中尋故友,一個正在海棠枝上試新紅。

  卻說崔生与慶娘定情之夕,只見慶娘含苞未破,元紅尚在,仍是處子之身。崔生悄悄地問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還是好好的?”慶娘佛然不悅道:“你自撞見了姊姊鬼魂做作出來的,干我甚事,說到我身上來。”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勾与你成親?此恩不可忘了。”慶娘道:“這個也說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來周全此事,借我的名頭,出了我偌多時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照舊認是我隨你逃走了的,豈不著死人!今幸得他有靈,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興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卻是身邊無物,只得就將金鳳釵到市貨賣,賣得鈔二十錠,盡買香燭楮錠,賚到瓊花觀中命道土建醮三晝夜,以報恩德。醮事已畢,崔生夢中見一個女子來到,崔生卻不認得。女子道:“妾乃興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識。卻是妾一點靈性,与郎君相處一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親過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見。”遂拜謝道:“蒙郎荐拔,尚有余情。雖隔幽明,實深感佩。”小妹慶娘,真性柔和,郎好看覷他!妄從此別矣。”崔生不覺惊哭而醒。慶娘枕邊見崔生哭醒來,問其緣故,崔生把興娘夢中說話,一一對慶娘說。慶娘問道:“你見他如何模樣?”崔生把夢中所見容貌,各細說來。慶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覺也哭將起來。慶娘再把一年中相處事情,細細問崔生,崔生逐件和慶娘各說始末根由,果然与興娘生前情性,光景無二。兩人感歎奇异,親上加親,越發過得和睦了。自此興娘別無影響。要知只是一個“情”字為重,不忘崔生,做出許多事体來,心愿既完,便自罷了。此后崔生与慶娘年年到他墳上拜掃,后來崔生出仕,討了前妻封詰,遺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號,道著這本話文:

          大姊精靈,小姨身体。
          到得圓成,無此無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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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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