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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回 救賢婦周氏還魂 罵腐儒濟公說道


  話說濟公正然同了周氏兄弟并徐貴走進房里來救周氏,那知忽然退出,說道:“我不去,我不去,死也只好听他死罷!”三人听見,就攔著房門跪下說道:“師父因何忽然不肯進房救人,究屬是何原故?”濟公道:“這個原故,俺卻不好意思說,想情你們也該明白。”三人道:“我等真不明白,就請師父說明了罷!”濟公道:“你們實在苦苦的要我說明,俺就說了罷!昨天晚間還算來的是衙門里的同伙,你徐貴就賴道有奸,把個知文達禮的婦人逼得尋死。俺此時若走進房去,將來你們夫婦相吵起來,不是又要栽害那人偷和尚了嗎?這個嫌疑我和尚是要避的,万万不能造次。”說畢,裝鬼似的就要往外逃走。三人听了這話,雖然看見他做那要走的樣子,心里早明白他是鬧的笑話,便統統站起,將濟公帶拖帶拉的請進房去。
  恰巧此時蕭麻木也跟得來看濟公救死人,便站在旁邊,濟公向蕭麻木說道:“你可看見嗎?以后要向人家內室里走,總要像俺這樣,請的請,拖的拖,求的求,然后進來,方保沒事。要像你昨晚溜進來、逃出去那种樣子,不是活活的丟丑嗎?”蕭麻木被他笑耍了一頓,真個無言可答。濟公這才慢慢的走至周氏尸旁,將周氏鼻息一按,對徐貴說道:“你快些把他松下扣來,將他平躺在床上,讓俺好來施救。”徐貴才要動手,偏偏那不識霉的周大說道:“師父莫要記舛了嗎?小可嘗看見醫書上說過的,大凡救吊死的人,必要將下身抵住,撤上气來,才能落繩,否則繩子一落,那气直從下竅走失,那就不得回來了。”濟公一听,不覺無名火起,說道:“你說的話一些不餌,幸虧你看過書的,俺卻一字不識,就請你去救他罷,諒情也用不著我了。”說著,站起來向外就走。徐貴見了,只得丟了死尸,忙走來將濟公拖住,說道:“他們那些臭文,師父莫要睬他!總之求師父慈悲,小人的夫婦要緊。”周二也抱怨周大道:“請你就不必開口罷!還說什么書不書,你真正要算不知進退呢!”周大自此再也不敢開口。
  但見徐貴一面把濟公留下,一面將周氏松了繩子,在床上安放停當,濟公便從腰間掏出一粒轉魂丹,向周氏嘴上一放。周氏上吊的時刻,因圈子做得大,卻吊在急喉上半,所以死得閉口合眼,牙關緊閉,并不是伸舌頭、挂眼睛那种吊死鬼的惡形。濟公見他口唇不開,那轉魂丹不得進里,便用手將嘴唇扒開少許,將丹藥納人,然后用指頭捏了個訣,對著周氏的嘴,連留連圈的。但見那周氏嘴里就同搬青果一樣,這面滾到那面,涌了有几十個周轉,忽然的無影無形,不知何處去了。不上一刻,又听周氏腹中嘓鹿嘓鹿的怪響了有一頓飯的時刻。濟公又在腰間掏出一個鈕扣大的小葫蘆,就在里面倒出一星星末藥,由周氏鼻竅吹人。忽然見得周氏上眼皮連動是動的。此時這屋是男男女女足擠了一屋的人。那周大受了一肚皮嘔气,坐在那椅子上納悶,忽听見一個個的說道:“眼睛皮已能動了!”他便將大眾分開,擠到床前,就用那近視眼看文章的架落,瞅著妹子面前,臉對臉的細看。不料這個時候,剛剛末藥的藥性已經走足,周氏忽然的咯切一個噴嚏,連痰帶涕的就打了周大一臉。周大連忙下床來去尋水洗臉,那周氏便在床上歎了一口气,說道:“悶煞我了!”一房的人見周氏已能開口,莫不嘖嘖稱奇。徐貴是格外歡喜不過,便對看的人拱了拱手,說道:“諸位請回府罷,沒有事了,改日再為到府奉謝。”一時的只听得呼姨姨的、喊妹妹的鬧了一陣,大眾皆紛紛散去。
  徐貴就請丈母照應周氏,便把濟公等請到房外,對洪守正說道:“老仁兄,小弟有一件事奉煩,請你到暢敘園叫一桌烤席,叫他暫時送來。這位師父,我也沒得報答他老人家,曉得他最喜歡吃酒,就請老兄同舍親、蕭伙計等作陪。”濟公听見忙說道:“不必不必,你家對門酒店里,我還有酒同菜吃了一半,存在他那邊。他家的菜到很對味,俺們就到對門去吃罷!”徐貴道:“酒店請客,不大恭敬,還是叫席來才好呢!”濟公把眼睛朝他一瞬,說道:“你這人有多狡滑,嘴里恭敬恭敬的說得倒好听;難道俺要向東,你要向西,這就是個恭敬的道理嗎?”徐貴受了他一頓強詞,那敢還同他違拗?只得說道:“師父莫怪,師父隨喜那處,小人遵命是了。”濟公道:“既曉得遵命,就同我到酒店里去,俺同你便一筆勾銷;若再給俺半個不字,那就怪不得俺同你拚命。總之,俺救活你家一個,拚死你家一個,那閻王簿子上一顆沖訖戳子,也還抵得直,俺了沒什么罪過在那里。還有一句話,俺交代你,你這兩位舅爺同去吃酒,千万不能詩云子曰。俺生性有個坏脾气:只要有酒,就靠著毛廁旁邊都吃得下去;但是遇著讀書的之乎也者兩句一談,那便不由的作起惡心,真個要嘔得三天三夜,直即要把去年肚皮里留下的存貨,一股包教都嘔盡了才得平安呢!”當下周氏兄弟見他如此難纏,句句嘲笑著自己,本不情愿同他去吃酒,但是窮書呆子沒一個不好吃,心中罵道:此時佛家當道,我們讀書人且受你些气,有朝一日,辟除佛老,賣和尚、逐和尚的時候,我等再為報仇不遲。此時且忍著气,混他一嘴,油油肚腸,再作道理。想罷,卻然徐貴已統統招呼過濟公,因此弟兄兩個也不開口,就跟著一同出門來,向酒店里走。
  濟公一見酒店里的那人,便笑嘻嘻的說道:“可不是會帳的人尋著來了嗎?你這人也太覺小气,先前俺走的時刻,不幸虧兩只腳幫俺的忙跑得快,要是慢了一步,被你抓住,照你那种狠相,真個要把俺吃下去的打了吐出來才稱心呢!”那人此時已曉得他就是濟公和尚,雖然被他一頓收拾,那里還敢辨別?只是強笑著臉說道:“師父莫怪,小人馬上給你老陪禮是了。”濟公隨即仍跑到那張桌上,搬起那壇酒,篩了一大碗,咽咽的喝了几口,這才坐下,抓起那只狗膀,又咬起來了。周二見濟公坐在桌子橫頭,忙向正面指著道:“師父還居首席才好,你老坐這旁邊,那小人們不是沒處坐嗎?”濟公候他說完,便拍手呵呵的指著周二說道:“你這渾人,可算慣會說渾話。小人沒處去坐,不會坐到他娘怀里去吃奶的嗎?”此時洪守正見周家弟兄屢屢被濟公沒趣,面情代他難處,只得說道:“二先生,你老不知這位師父的性情,就便太后、皇上,以及我們家里老爺,都曉得他歡喜隨便,最恨拘禮。我們大家就坐下來罷,免得討他老人家厭棄。”就此大眾便團團坐下,堂倌拿來杯筷,徐貴就關會堂倌,喊了几樣菜,又添了兩壺酒來。不上片刻,酒菜皆到。那酒店里面掌柜的又切了一大盤透明的咸狗脯,送到濟公面前,說道:“這樣菜是不要錢的,作為得罪師父來陪禮的孝敬是了。”濟公見了這一盤上好狗肉,這一喜歡非同小可,忙說道:“領情領情領情,你東家也忒費心了!莫說你東家并不曾真個得罪俺,就是打了俺、罵了俺,也算不了什么要緊。你請有事去罷!”說畢,便將那狗膀向怀里一塞,又說道:“此時卻有好的吃了,那坏的且收起來,留著回去坐在舖上,一早一晚的嚼嚼,也是好的。”濟公就此大塊的狗肉,大碗的燒酒,吃了個稱心滿意,也不同人拘禮,也不同人說話。
  但听桌上洪守正有說有關的,盡說的濟公在外面醫人疾病、救人患難的那些話。濟公見洪守正雖是滿口的稱道他,究竟說不著他存心的道理出來,便將手上那只酒碗踱的向桌上一擲,說道:“我的洪書班老爺,你快些清住貴口。照你這樣說法,俺和尚在臨安一日,那臨安的城隍菩薩面前,不是倒不發市嗎?要曉得俺和尚的道理,全是個福善禍淫,替天行道。就如今天,俺做的這件事,也不是遇見死人就救活了,遇人有禍就救轉了;假若周氏他不是個節烈的婦人,假若蕭子他不是個賢孝的子弟,俺也只好听他死的死,亡的亡,坐牢的坐牢,辦罪的辦罪。但他們既是孝子節婦,俺所以才來救他;就是沒有俺在此地,有他倆這節孝的道理,也必定另外有個机會,叫他們不得亡生,不得受罪。就如日前宮中內亂的事件,俺和尚不會作些法,叫他們不得內亂,豈不省了多少手腳?不知大數已定,內中有許多應該傷家的、亡身的、受罪的、避難的、升官的、發財的,俺和尚能彀用法力化做沒事的嗎?就是俺和尚道天行事,必定也要另生節枝,還要歸成那個定數,才得罷了。”這一席話說得大眾啞口無言。徐貴才曉得周氏是千貞万烈的婦人,蕭麻木才曉得是自己的孝心感格天地,各自暗暗歡喜。
  內中單有周大仗著自己是儒教的秀才,到底不大佩服,因問道:“請問師父,你師父守的那佛教的道理,可是同佛印禪師一樣的道理的嗎?”濟公道:“怎么不是一樣?”周大道:“既是一樣,當日佛印禪師同蘇東坡談心,沒句話不用文法,因何師父獨惡嫌愚弟兄用文法,這是什么道理呢?”濟公听畢,不禁站起身來,臉朝著板壁,笑了有半個時辰,這才回轉身向周大道:“虧你好意思還提蘇東坡。蘇東坡為一代大儒,出口如吐珠玉,他滿口的文法,像你這嘴里不通的之乎者也,可有一個字嗎?俺不是惡嫌你談心理文法,俺是可恨你用不通的文法。假如你也同那蘇東坡一樣的文法,不但我和尚不敢說你不是,你弟兄兩個也不至于空擔個讀書的名目到今日了。而且還有一說,俺和尚在外面,就那儒、佛兩教的人,也驗過不少。大率做和尚的嘴里一口一聲的‘阿彌陀佛’,大半皆是奸盜邪淫;讀書人嘴里一口一聲的‘之乎者也’,大半都是狗屁不通。俺不怕你們弟兄見惱,大約總犯著這點毛病呢!”
  周家兄弟此時被他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羞又惱,反轉洪守正用那閒話代他們過門,便向蕭麻木道:“請問蕭伙計,你這個尊名,究屬誰人送你的呢?想情你的正名必不是‘麻木’這兩個字啊!”蕭麻木道:“我小時也不曾到過書房,并沒個什么正名,十一歲就到衙前班房里跑買。我父親在時,人本喊他‘蕭麻木’,所以我那小時,人就喊我‘小麻木’。‘蕭’同‘小’本是同音,所以這‘蕭麻木’的名字就喊得傳下代來了。我心里也甚憂愁,假或明日討了親,生個儿子出來,人必定要喊他‘小麻木’,到我死后,必定又頂了‘蕭麻木’的正名了。就此一代一代的先叫叫‘麻木’,后叫‘蕭麻木’,這個‘麻木’的名頭,不曉得那一代才傳完結呢。”通桌的人見他這樣說法,沒一個不哈哈大笑。忽見濟公站起身來,將大碗酒喝了干淨,又把酒壇子搬起倒著喝著,喝空了壇子,對大眾說道:“俺走了,俺走了,俺還有要緊的事呢!”徐貴忙起身,還要問他周氏可要調養吃藥等情,那知他一溜煙的早已出了酒店,不知何處去了。畢竟濟公有什么要緊事件,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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