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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白公堤青天遭霹靂 昆陵道黑夜走佳人


  詞曰:
  
  好合聚還离,見也成非。春風兩度看花時。誰料無端風雨信,隔斷佳期。蜂蝶浪相欺,綠慘紅凄。東風撩亂伯勞飛。賺殺人歸巢冷后,睹景空迷。
                  右調《賣花聲》

  卻說老蒼頭,因康夢庚許春酬謝,巴不得到他下處報個信儿,討些賞賜。誰知小姐不容他去,好不焦燥。心里又記挂著康夢庚必然懸望,反道我沒正經失信了,莫若瞞過小姐,私自到他寓所說聲,也不妨事。第二天清早,乘個空儿,悄然走出山塘,問到白公堤康舉人下處來。康夢庚正盼望數日,并不見那老蒼頭的影儿到來,疑小姐發覺此事,必然嗔怒,故不敢來見我,此事大抵不成的了。只管沉吟嗟歎,胡思亂想。這日正待訂去打听個消息,忽見老蒼頭走入門來。康夢庚喜從天降,忙立起身,笑嘻嘻問道:“這几日你怎不來?我几乎眼都望穿哩。”老儿道:“我巴不得玉成此事,難道我敢失約?只因小姐連日不到園中,直至昨日才出來,看見壁上的詩,喚我追究根由。被我隨机應變,把相公囑付之言委曲稟告,又再三稱揚相公的才品,小姐方回嗔作喜。相公不知我為著你擔多少干系哩。”康夢庚道:“費你的力是不消說了。只不知求婚之說,小姐主意如何?”老儿道:“雖有些好意,但怕不十分穩。”康夢庚道:“小姐既不美情屬意于我,為何說什不穩?”老儿道:“我家小姐另有見識,道是男女不便訂約,擇配又不當自主。”便將托葛万鐘在東園設社招婿的話述了一遍,便道:“只相公要用些真手段出來,可以壓倒那些少年,這親事方才穩當。”康夢庚道:“原來小姐有心若此。我雖無過人之才,若論浮華少年,也還不能出我之右,且葛老爺是個名下,自然認得文字。”老儿道:“既如此,相公只打點赴社便了。我此來原瞞過小姐,誠恐呼喚,且自回去。”康夢庚道:“多多勞重,不便留你吃茶。”徑進房內,秤出二兩銀子,与他道:“這些些送你買果子吃,事成之后還有重謝。”老儿接著,連連致謝道:“相公厚賜,本不當領,但承相公怜我衰老,只得斗膽僭受,總為相公出力便了。”竟千歡万喜出門而去。
  康夢庚到了十五這一日,絕早起來梳洗,吃了餐飯,還著朱相、王用兩人來到東園。只見園門大開,赴社的紛紛入去,真是衣冠滿座,朱履盈庭。直到園后,一所大廳正中設下几案,是葛万鐘的正席,左邊十余座,都有筆硯箋紙舖排停當,右邊一帶湘帘,里頭書案上文房器皿另是整齊。康夢庚想道:“原來小姐也垂帘對坐,面較优劣,足見慎重。”此時尚早,赴社的還不甚齊。康夢庚仍步到軒子邊,看看牆上的詩,又轉到玩花亭上,只見亭于里重裀席地,錦幛侵檐,寶炬籠紗,异香襲鼎,對面設下兩桌筵席,九糖高果极其丰盛。康夢庚便問值筵使者,使者答道:“這兩席酒,若那位相公文章選中了,葛老爺便相陪飲宴,并議小姐親事哩。”康夢庚听了,不胜之喜。只見那些輕狂少年,略讀几行書,便恃為才子,俱手舞足蹈,人人想要占有此一座。
  過不多時,人已齊集,赴社的雖只不滿半百,那些觀看的閒人倒也不計其數。只听外面鳴金喝道,一對對朱幡畫戟擺進園來,報說葛老爺到了。諸少年皆肅然恭立,候葛万鐘入去,俱上堂行了個師生之禮,退下階來,分行侍立。葛万鐘居然坐了正位,就傳話入下去,請小姐出堂。不多時,只聞玉珮鏗鏘,蘭香飄拂,三四個靚妝女奴簇擁出一位仙子。但見:
  
  春山淺淡,秋水鮮澄。素粉輕施,豈是尋常光艷;紅脂雅抹,不同時態纖穠。妝試壽陽眉,步揚西子屧,難擬娉婷。眉橫青岫遠,□(身單)綠云堆,盡呈窈窕。似洛神出浦,依稀小步凌波;類織女臨河,仿佛香引袖。茜裙雜絳縷爭飛,粉面与明璫相映。輕衫冉冉,頭春英而霧縠飛香;羅襪纖纖,印花塵而金蓮滿路。人間定有相思种,引出多情展轉心。

  玉如小姐向葛万鐘行過了禮,徑入帘內,端然坐下,康构庚看得仔細,暗暗嘖舌道:“真好一位小姐,果然天姿國色,絕世無雙。可知負此奇才,決非凡貌。較之貢家之女,假竊詩名、妄矜才貌者,奚啻霄壤。”
  葛万鐘候小姐坐定,便傳說道:“請列位學子入座。”說未了,那些少年一擁而入,不分好歹,坐了一堂。葛万鐘開言道:“今日設此文社,原為馮小姐婚事。故老夫僭膽選擇,實求美才,而試优劣,事出至公。但詩句恐涉淫夸,制義亦不過章句之學,俱不足以見才,今日即事命題,各成《東園雅集賦》一篇,以紀胜事。老夫雖不揣愚鈍,亦可稍辨瑕瑜。諸子各展所長,冀舒衰眼。馮小姐當先作一篇,使都了以為准的。”小姐恭立答道:“敢不遵命。”便令侍儿展過素箋,揮毫染瀚,不費推敲,不煩落草,未及半個時辰,早已完篇,命侍儿捧至葛爺案上。葛万鐘讀了一過,大喜道:“此作得情合体,可為絕构。”便令傳都了。那些少年初來赴社,還只認是做首詩儿,俱先擬成警句,或景或情,以待配合,誰知卻要做起賦來。少年家雖有才情,然所學不過時藝,即或兼通詩理,便算多才的了。能有几個潛心古學,少具賦之才?一聞作賦,盡皆嘖舌縮手,俱不敢下筆。及見小姐所作,連句法韻法都茫然不解。自揣勉強做來,也是不妙了,便一個一個的溜了出去。只剩得不滿數人,是蘇城有名的少年才子,方才敢提起筆來,胡亂涂抹了几句。獨康夢庚略無難色,見眾人都散。反揚揚得意,迅筆疾書,一揮立就,自覺得意,親手送至葛万鐘面前。葛万鐘取來觀看,見其清新逸韻,不同凡響,先已惊服,并諸少年所賦,一并送至帘內。小姐展看,俱一筆抹倒,單將康夢庚那篇連圈密點,令侍女仍一齊捧送葛爺,自与眾侍妾依先往里頭去了。葛万鐘一看,知已中意康生,便走下位來,与康夢庚行了個賓主之禮,說道:“康兄才情絕世,擅美騷壇,豈非沖年麟鳳,春風杏苑,自當高步天衙,老夫今日為馮小姐得一快婿,誠可告無罪于故人矣。”康夢庚恭身謝答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向為馮公拜托,未及登堂叩求,乃轉屬推愛,謬荷深知,未申北面之忱,濫附東床之選,不胜慚愧。”葛万鐘便欲攜康夢庚到亭中飲宴,諸少年見已沒分,只得垂頭喪气,長歎出門去了。
  兩人相遜入席,酒過數巡,葛万鐘乃開道:“婚配人生大禮,不得不為此慎重,以端其始。今日之良會,即為百年之偕好。但馮小姐裔出西蜀,康兄籍乃浙東,人分异地,契結同心,保無天涯隔遠,情遠誼疏,致有白頭之歎。雖康兄未必出此,然老夫不得不為杞人之憂。鰓鰓過慮者,特以為名教慎重。不識康兄何以定情?”康夢庚避席答道:“晚生心儀才美,以致訪求海內,實患不得。今既遇馮小姐之人才,固已遂吾夙愿,恨不能藏之金屋,何敢暌違旦夕,有負淑女?”葛万鐘道:“康兄讀書知禮,乃古人中之君子,老夫亦复何慮?但今春闈伊邇,功名之地自不可失。目下當馳裝北上,來歲錦旋,便可完此盟好。”康夢庚忙答道:“晚生于功名富貴,處之甚淡,自當先完婚情,后及科名。望乞俯允。”葛万鐘道:“康兄尊見既決,老無亦豈敢愆期?且馮小姐摽梅有待,愿賦宜家。乘老夫尚欲在此盤桓數日,結縭之夕,即擬仲冬月朔。當勉諭小姐,諒無他辭。”康夢庚听了,不胜之喜。兩人開怀暢飲,觥籌交錯,直飲至星回斗柄,月轉花梢,方才酩酊而散。當下葛万鐘自回舟中,康夢庚亦歸寓所。詩云:
  
  銀河春水咽藍橋,再入天台徑路遙。
  偏道雅人心不貳,多情誤作薄情驕。

  次日,葛万鐘將結婚日期報知小姐,准備花燭。先一日,葛万种自至康夢庚寓所,料理過門之事。到了吉日,先至東園,打點完婚大禮。堂中結彩張燈,十分艷麗,樂人賓相,專候吉時。誰知天妒良緣,偏生不偶。自清早等至黃昏,吉期已過,并不見康夢庚有個影儿到來,葛万鐘惊疑不定,想道:“他前日何等志誠,難道竟是個輕狂浪子?但婚姻大事,何苦作耍!況已中過舉人,又不是個無賴。為何作此短倖的事?難道記錯了吉期?”想他又非懵懂人,如何顛倒若此?好生委決不下。忙与小姐商量,小姐也甚是不解。葛万鐘只得喚兩個精細家人,到他寓處打听消息。
  家人領命,到白公堤,尋著康夢庚下處,見門是掩著,竊听了一會,卻靜悄悄并無聲息。忙到鄰近人家問道:“這里康舉人下處,他今晚有喜事,為何尚是這般冷靜?”鄰人道:“雞巴的喜事!倒有些禍事哩。”家人惊問道:“怎么說?”鄰人道:“那康舉人犯了法,京里拿去了。”兩個家人大吃一駭,便又問道:“果真么?有知他犯了什么事情?”鄰人道:“只順今科江南典試官賣了關節,被人首告。朝廷差一個部屬、一個太監,捉拿江南全省舉人,解京磨勘。單單走漏了康舉人,不知那里曉得他到了蘇州,星夜追至這里,不由分說,鎖著下了舡,上京去了。若是磨勘得沒事還好,倘若有些弊竇,還不知是流徒是砍哩!兩個家人听得仔細,飛回東園,報知家主。葛万鐘大駭,自進內堂,忙報玉如小姐,也吃這一惊不小。轉是葛万鐘再三寬慰道:“此事不過坏在富豪之家,夤謀關節,故不斷真偽,一体覆勘。少不得有才無才,瑕瑜不掩。康生雖抱池魚之恐,終須水落石出,定然無恙。春鬧之后,轉得聯俊,料未可知,總是待他南歸,仍可完此盟約。”說罷,便怏怏的別過小姐,自回常州。許多伺候的人好不敗興,各各分頭散去。玉如小姐含淚入房,好生惶恐,又記挂康生之事,放心不下,終日忘餐失寐,短歎長吁。
  時光迅速,不覺挨過了殘冬,又是新春景象。天气漸漸和暖,小姐日逐到園里散散悶儿,消遣日子不題。
  且說康夢庚打點初一做親,偏不湊巧,恰恰是三十這一日,京里差一員部郎、一員太監赶將下來,找著康夢庚下處,如鷹拿雀,鎖下舡里,像飛箭一般去了,原來江南主試官因不曾中得一個權臣之子,釘了私仇,被那權臣捏著把柄,一本糾題,圣上大怒,敕下刑部,將試官拿禁天牢。又不分皂白,把江南舉人一体解京磨勘,部監到了南京,總督行文各屬,將全榜舉人盡行催解。因是欽案,不敢抗延,數日間,一榜舉人俱已提到,獨少了第五名康伊再。部監疑是逃匿,嚴加搜捕。康夢康是個真才,何慮磨勘?但因婚姻心癖,隱跡山塘,那里曉得場中事發,外邊捉得如此嚴緊。行查到鎮江府,始知往蘇州去了。部監親自下蘇,不期該有這段冤孽,偶湊正問著了山塘下處。部監令眾驍騎一擁入去,大嚷道:“朝廷何等緊急,卻躲匿在這里!你舉人是買的無疑了。”康夢庚不知那里帳,急得火星直爆,也怒道:“我的文章可以屈服天下,希罕中這個舉人,說個買字!”騎尉道:“你買不買不關我事。今奉旨拿你磨勘,怎躲著下去?”康夢庚道:“我在此原為婚姻大事,外邊事体那里知道?”騎尉道:“既如此,不消多說了。”便將大鏈子套上頸來,康夢庚大嚷道:“我犯了什么法?明日是成婚吉期,斷不可誤我大事!拼得不要這個舉人,我決然不去的。”騎尉道:“媽胡說!”便一把扭出門來,兩個家人并縛了去。康夢庚急道:“既要去,容我過了明日也罷。”眾人那里睬他,捉下了船,星飛解到京中。圣上差了禮部大堂、并司禮太監,從公磨勘。止是兩名有些關節,發下刑部問罪。其余舉人,召入內廷覆試。康夢庚欽授了第一名,准与會試。康夢庚轉不敢回籍,到得二月十五日三場之后,會試榜發,仍高高的中了十八名會魁。康夢庚禍中得福,把一天愁悶添做十分喜色。無奈婚姻念切,就出了病呈,也不殿試,辭別座師,竟往江南,重尋夙好,有《北雁儿落帶得胜令》曲云:
  
  我則道巫山入夢遙,卻原來雁塔題名早。枉埋冤才分緣慳,又誰知禍福机關巧。未相偎花燭洞房嬌,先消受金榜挂名高。小登科情未穩,大登科心遂了。桃矢,擬再睹春風貌;嬌饒,發飛异路拋。

  玉如小姐因康夢庚遭此不白之禍,心里好生挂憶,情緒如麻。光陰易過,不覺已是二月中旬,只聞東園間壁一所大宅子里,忽然熱鬧,終日車馬填門,官員謁見,像個公館一般。心里疑懼,便叫老蒼頭出去問問。說是新任福建布政使,帶有許多家眷,借這所空房暫住几日就起身的。看官,你道那布政使是誰?原來便是貢鳴岐。但貢鳴岐做山東總憲,任尚未滿,為何就升了福建布政?卻有個緣故。當初山東總兵殳勇,只因盤放重債,被貢鳴岐參坏,削職回籍,私恨未消,因他聲名剛直,尋不出些破綻,無因報复。誰知有個門房女婿,向在京里做行人司,忽升工科給事,方值吏部會推福建布政,遴選能才,工科因殳勇囑托,就動一本,說山東臬司貢鳳來才品优長,合升福建布政。圣旨敕部選用。你道殳勇銜恨貢鳴岐,便該使計坏他,為何反驟然升擢?原來又有個緣故。彼時倭寇起于閩中,大肆侵掠,八閩諸郡,朝夕危急,日有警報。于是朝議惶然,屢遣名將,時复敗績。是時布政缺出,吏部挨俸推升。誰知應升的官儿,因此危亂之地,不借告病,定假乞休,俱不肯去。且自江而南,沿途鋒鏑,大是可虞。因料貢鳴岐是個書生,兼有家眷,驅馳險道,穩喪賊人之手,此假公荐拔,實實暗中使計。貢鳴岐只得奉命而南。到了蘇州,聞前途有變,不敢便進。時濟南通判錢仁之子錢魯,欲羈縻貢小姐姻事,聞貢玉聞兄妹俱往,也便束裝而回。那東園間壁這一所大宅即錢魯舊業,因欣然就借与貢鳴岐安頓家眷,以便私圖。豈不与殳勇之計,陽施恩義、陰包禍心者同類而語耶!詩云:
  
  人面皆反側,人心更不測。
  外貌多圣資,中藏胜蟊賊。
  排擠乘人危,善以曲為直。
  蕭朱終构釁,交道于斯絕。

  一日,馮家老蒼頭在園中灌地,只聞得叩門,是個女人聲音,叫喚買花。老儿連忙開了,卻見十四五歲一個小丫鬟,便問道:“姐姐那里來的?”丫鬟道:“我便是間壁貢老爺府中的使女。我家小姐昨在樓上瞧見這園內有好花儿,故今早著我來你家買几朵去戴戴。”老儿道:“原來恁的。我這園內花卉盡多,既是貢老爺家,那里要你東西,日逐摘些去戴便了。”丫頭道:“人家下本錢种著,豈有個白白摘去的理。”便在袖里摸出一百個錢,送与者儿。老儿略遜遜,只得受了,便替他摘滿一籃,叫他拿去。丫頭道:“小姐還叫我問聲,不知這是誰家宅子?小姐閒時節要過來走走,可使得么?”老儿道:“有什么使不得?總是這座園子單單我家一位小姐住著。當初老爺做過都督,今已去世,因家居巴蜀,不得回鄉,故賃這所園房住下。”丫頭道:“既如此,与我家小姐做個女朋友,豈不更妙!不知多大年紀,可曾許過人家么?”老儿道:“交新年已一十七歲,近日才許了一位新科舉人康相公。”丫頭道:“是那里人?”老儿道:“聞說是浙江平陽縣人,在監里中的。”丫頭道:“莫不叫做康伊再么?”老儿道:“正是了。”丫頭道:“奇事,奇事!”老儿忙問道:“姐姐為何惊駭?”丫頭道:“這康相公曾聘下我家小姐,后來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誹謗,竟不肯住在衙里。如今果然做出話靶來了。”老儿因一時無心說出,嚇得目瞪口呆,如飛進內去,報与小姐。那丫頭也慌亂的出門去了。兩下這一場惊駭非同小可。
  幸喜貢鳴岐這兩日初到,事体忙雜,丫頭不及告稟,先与夫人說知。夫人卻平日听了儿子說話,巴不得將女儿另許個人家,聞康夢庚別有所娶,倒也不十分著急。轉嚇得馮小姐惶懼無措,不胜气苦道:“不想康生聘而再聘,狂蕩若此!那貢小姐何等門望,豈肯輕易干休?我又一時失察,誤訂姻盟,如何是好?”侍儿道:“他提閣小姐終身,少不得与他結煞。但恐貢家責備我們,卻倒當他不起。”小姐道:“我實無心,他們做官的自然体諒。”說便這等說,終久耽著鬼胎,日夜惶恐。
  誰想貢玉聞生性野劣,更兼相知了錢魯這樣一個頑皮后生,俱恃著父親勢焰,一發橫行無忌,終日放鷹逐大,惹事生端。聞東園好景,要進去游玩,因園門緊閉,便大呼小叫,亂罵要開。老蒼頭略一攔阻,他兩個便打將入去,把假山花本盡皆踏倒,直到玩花亭后,軒子里邊,還狂呼惡罵,出言粗穢。老蒼頭若告道:“這里內眷人家,如此恐為不便,爺們存些規矩便好。”貢玉聞听了這話,就劈嘴一拳,把老儿打倒在地,罵道:“你家什么規矩?放你娘的狗屁!叫你認認我貢大爺的手段哩。”便与錢魯兩個,直打到后邊馮小姐的內室,還千□万□的罵個不了,轉是那些眾家人恐老家主責備,再三的勸了出來。貢玉聞還大罵道:“我今且去,到明日再來打一個下馬威!這老奴才少不得要送官哩。”就覆身到亭子邊,把一應盆景花木都掃得精光,可怜無數名花异卉,弄的粉香狼藉,枝葉飄零,其余瓜蔬菜果,俱踐踏泥爛,圍牆門徑,盡皆爬倒,好個東園景致變成一片荒場,方才叫一聲“燥脾”,帶令眾家人出園去了。
  這場災厄胜如兵燹,可怜老蒼頭,打得頭青眼腫,扒了半日,掙不起來。小姐聞知,痛哭倒地,丫頭道:“小姐气惱總是無益,況有康相公這段枝節,少不得有許多不清淨哩。”小姐道:“他們這樣行徑,這件事畢竟還來擺布我。”丫頭道:“便是。除非到那家躲一躲,等他們起身去了,便可沒事。”小姐道:“我們女儿家,魆地里投奔到那家去?除非葛老爺或者可以依傍。只隔府窵遠,路上未免不便。”丫頭道:“事到如今,說不得了。小姐該收拾去,避過這難星才是。”小姐道:“如此荒亂世界,少年女子豈可出門?万一有失,如何是好?”丫頭道:“我倒有個美計,只不知小姐可從?”小姐道:“事勢已急,苟可權宜,有什不從之理?”丫頭道:“小姐聰敏有智,不亞丈夫。除非小姐与我都改扮男妝出去,庶几穩便。”小姐想一想道:“此說倒也有理。人就盤問,竟說是老爺的公子便了。”就取出父親所遺巾服,穿戴起來。丫頭也都換了青衣小帽。大家一看,不覺笑道:“果然像個主仆,憑他好眼力,也看不出我們破綻。但恐靴子寬大,不便走路。”丫頭道:“靴尖里用些軟綿塞滿了,便不空闊。”當下收拾些細軟,疊了兩箱,雇個人挑著,小姐竟同諸婢女与老蒼頭,悄然從黑早出門,竟到山塘買舟,往昆陵進發。果無一人知覺。詩云:
  
  金釵隱隱覆烏紗,綠鬢拖云較略差。
  廣袖不遮蓮步小,女中真有丈夫家。

  到了昆陵,舟抵東關,先著老儿到府前一問,恰好葛万鐘今早送將軍往鎮江去了還有兩日回來。小姐便吩咐搬起行李,且尋個客店寓下。是時天尚未午,在下處好不焦悶,便叫丫頭守了房戶,自己帶個女奴,往街上看看風景。走到熱鬧去處,見一茶坊,甚是清雅,小姐正覺有些口渴,便進去吃壺茶儿。
  店家搬上果品,小姐正爾獨酌,只見又有個吃茶的來。小姐觀看那人,气宇軒昂,精神神雄赳,年紀只好三十多歲,卻五綹長髯,丰頤隆准,好個魁梧狀貌。走進店中,把小姐仔細一看,也便在對過一張桌子上坐定,口里雖吃著茶,眼卻看著馮小姐。一會儿,立起身來,与小姐拱手,小姐也立起身,拱了一拱。那人連忙走出位來,鞠躬施禮。小姐見他恭敬,忙走近前,作了個揖。那人便問道:“先生何來?”小姐答道:“卑人從吳門到此。”那人道:“有何貴干?”小姐道:“為訪一相知,偶爾不值,在此盤桓。”那人道:“我觀先生高情逸韻,迥絕時流,雖萍水相逢,同气即為知己,何不并坐一席,大家談些時事何如?”馮小姐是將門才媛,說著時事,不覺耳熱,因答道:“忝在同道,何妨促膝。”便一桌坐下。那人斟送茶來,便問道:“先生貴姓大表?何方人氏?”小姐暗想:“我本是個女子,且莫說出真情。”只含糊答道:“卑人成都人氏,姓馬名玉,先君曾拜總戎,今一身漂泊,貧不能歸,因而游覽天涯,陶情山水,遣此歲月。”那人道:“原來是位公子,且是高士。實不相瞞,不佞亦叨武職,現今鎮守江淮。”小姐道:“原來老先生乃是貴客,失于恭敬,乞宥唐突。”那人道:“公子何言若此,請問芳庚几何?有所娶否?”小姐道:“虛度一十七歲,尚爾無家。”那人道:“公子家學淵源,必善謀略。何不屈高就仕,展布奇猷,做些豪杰事業?”小姐道:“文經武緯,雖略曉源流,但無媒之徑,又有所不屑耳。”那人點點頭道:“公子自重若此,尤見英雄。但可恨滿朝將相不能進賢荐士,以致英英俊杰困老風塵,豈不可歎!”小姐道:“老先生戎務勞身,胡為迤逗于此?”那人道:“正欲就任,便道微行,以訪豪杰。”小姐道:“尊寓何處?當圖造謁。”那人道:“小舟在于河下,只恐不敢屈尊,同至舟中一敘何如?”小姐道:“今晚尚有小事,明日定來拜訪。”那人道:“此刻便欲簡維,會晤無日,豈忍遽別?”便一手握定,同步出門,叫家人還了茶錢。馮小姐此時力辭不脫,好生懊悔,丫頭也橫眉豎眼,手勢叫他莫去,無奈身不由主。那人緊緊攜至船頭,執意要他上船,小姐沒奈何,只得跨進艙中,只想一言而別。誰知這一去,有分教:來時有路,插翅難歸。未知那人是何物色,馮小姐此去做些什么局面來,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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