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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真淑女賺殺假春容 假小姐嚇走真才子


  詞曰:
  
  才美世難儔,妒煞憨哥弄狡謀。一段因緣方美滿,偏愁,惹得疑團不肯休。露尾更藏頭,瞥見春容駭我眸。更傍畫樓偷眼處,難投,撇卻東床別好逑。
               右調《南鄉子》

  話說蓬萊知縣乃是甲科出身,聰明正直,不畏權勢。平臼耳朵里雖聞得有重債殃民之事,只因職分太卑,不敢越位陳說,并知有個助紂為虐的方琰經手。這日奉了上司明文,膽力便壯,密囑健快搜獲。這四個快手奉著官差,同了二三十捕壯,緊緊鎖到縣里來。知縣立刻升堂,帶方琰入去。方琰見了知縣,還不肯跪,知縣也不睬他,竟將獲來的箱籠帳目逐一檢看,卻都是客商借券、并歷年所收加二三利息的細帳,鑿鑿可据,并孫可立儿子孫懋的借契也在其內。知縣額手道:“天眼近也。孫〔可〕立所告事情已有著落。”便問方琰道:“孫懋借契尚存,想本銀還沒有清楚么?”方琰答道:“本銀毫厘未還,利息亦未清楚。”知縣道:“既本利未清,何不問他取討?”方琰道:“不料孫懋已死,正欲往他家內取討索。今聞其父親已到,幸為家母舅追償,感激不盡。”知縣拍案大怒道:“据本縣算來,所盤利銀,奚啻數万,孫懋被殺,蹤跡顯然。況今日奉憲查參,本縣正欲為孫懋追償性命,豈肯替貪官追償贓物!且將方琰監禁,候詳憲發落。”一面押方琰進監,一面飛備申文,并將帳簿借券開明細冊,詳府報司。
  貢鳴岐大喜,隨即轉詳撫院,撫院將所報事情及殳勇職名特疏糾參。圣旨批下兵部議處。兵部從公察議,欲將殳勇及方琰論斬。殳勇聞知,慌了手腳,忙托几個能干事的,輦金囑托要路,致意部曹寬擬。兵部因來的情面甚重,只得從寬覆奏道:
  
  兵部為特參武弁貪橫事。准山東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兵科抄出,該臣部覆山東巡撫具題前事,內稱朝廷設官分職,期于兵民一体。乃山東總兵官殳勇,貪橫成風,縱弁恣虐,派放加三重債,炙剝商民,甚至慘刑滅命,异地沉冤。托甥方琰,兜攬盤放,以致商賈絕跡,閉歇行市,國賦何從輸辦?民心漸至亂离,誠國家之隱憂,地方之蟊賊也。當此民力凋疲,何容長此虎狼,毒民漁利?現獲盤收細目、及逼勒商民借券,据實具題。仰祈睿鑒,伏乞敕部察議施行。奉旨,殳勇等著議處具奏。欽此欽遵。抄出到部。該臣等議得殳勇盤債殃民,方琰假威助虐,均干重典。切商賈借以疏通國脈,民生貿易所資,殘害固非所宜,遏商尤為有禁,方琰一切經手,生殺憑心,一斬不枉。殳勇念其先世有功,不應遽加誅戮,合敕革職回籍,令其自新。推祖宗寬大之恩,本皇上好生之德也。伏候睿裁,奉旨依議。

  旨下,即將方琰棄市,另選賢能將官代殳勇之職。殳勇聞報,好生沒趣,連忙收拾回去。心里卻銜恨貢鳴岐,只好緩圖報复便了。孫可立儿子雖死,積冤已報,万分感激,往按察司衙門執香叩謝。貢鳴岐轉贈些盤費,安慰他回籍不題。
  卻說康夢庚,自到山東,在貢鳴岐衙里住了三四月,埋頭讀書,以博秋場之望。只貢玉聞,自從父親將妹子許了康夢庚,心中甚不像意。只因自己粗俗,卻与康夢庚配搭不上,未免語言舉動,事事不僵。康夢庚高才大度,雖不去鄙薄他,然或無心之間,近于洊戲。誰知貢玉聞是多心人,每每怀恨。見父親尊重他,又不好尋事生釁,只得在母親面前挑唆,說他驕傲恃才,不看人在眼里,怎么長,怎么短,增添許多說話;說他從小儿是殺人心性,夫婦間自然無情;又說他一身漂泊,窮無立錐。劉氏夫人雖未必听他,未免心上也有些不懌。
  是時,本府有個通判,名喚錢仁,系蘇州人,是個夤緣貢監出身,由州同謀升濟南通判,家世足未必閥閱,而家貲更富于王侯,故做官倒不甚貪,轉得留任數載。單生一子,喚名錢魯,粗頑蠢俗,目不識丁,与貢玉聞不相上下。兩人時常往來,甚是親密,竟成莫逆之交。錢魯年已十六,只因隨任數年,尚未有娶。聞得貢鳴岐的小姐有才美之名,遂萌貪求之念。
  一日,自對貢玉聞說道:“小弟与兄固是一人之交,然小弟隱衷,尚未為兄盡述。今特有相求,但恐近于妄想,故當吾兄之前,又羞愧而不敢言。幸兄恕我不倫,便當以直相告。”貢玉聞道:“兄与小弟,何等交誼,有言不妨見教,何消隱諱?”錢魯道:“實不相瞞,小弟隨父在任多年,尚未議及姻事。此吾兄所知。若高門華閥,不知小弟富甚,未免認為寒素,而不肯扳;若平等人家,尋常子女,在小弟又所不屑。唯吾兄已深知小弟淺深,雖未必家擅素封,幸不等于寒儉之輩,則今日所求,或亦無愧。”貢玉聞听他只一派夸張豪富,正經話倒不曾說起,乃笑道:“高門厚重,不言可知。且吾兄見教,敢有不從,怎說個求字?”錢魯道:“此事本不敢僭越,忝在至交,諒亦不棄。小弟實慕令妹小姐,有西子、王嬙之貌,婕妤、道韞之才,想令妹小姐若配得小弟這樣一個,也不枉此才貌。所謂佳儿佳婦,在令妹固自無慚,即小弟亦不敢多讓。令妹非小弟,則無畫眉之人;小弟無令妹,則非淑女之配,故敢斗膽自荐。倘甥館可居,東床得坦,固小弟之幸,亦令妹之幸。望吉兄為弟玉成其美,感恩不淺。”貢玉聞道:“小弟之愿,豈不樂与吾兄聯一脈之姻,得以久長相處?奈家父意念太偏,客歲冬底,已將舍妹許配個浙中少年,現今在衙內哩。”錢魯道:“那個少年可也豪富么?”貢玉聞道:“若想豪富,除非再世了。因他父親与家父同年,故此在情面上許他的。”錢魯道:“嗄,想必他父親的官大,尊公要借他蔭庇了?”貢玉聞道:“什么蔭庇!就是在江西做學道的康燮,已死過三四年了。”錢魯道:“呸!原來他儿子就是康夢庚。聞他家里也窮,那得許多聘禮,才扳得令妹?”貢玉聞道:“說也可笑。總是我家父沒來歷,只受他一幅詩箋為聘,就故亂允了。”錢魯道:“詩箋是什么東西?可值得一万兩銀子么?”貢玉聞笑道:“做夢哩!一張紙,酩酊值他三個錢。”錢魯故作惊駭道:“不信令妹只值得一張紙儿?可笑可歎!不但令妹慚愧,在吾兄亦覺無顏,可不辱沒了潭門体統?小弟倒為令妹可惜。”貢玉聞道:“也不妨。他的聘禮既非珍重,舍下又無庚貼過門,且無媒妁,那見得舍妹就是他的妻子?”說到這話,錢魯不覺踊躍大喜道:“誠哉!是言也。但恐尊公專主,未免費力。”貢玉聞道:“只小弟為兄出力,何事不成?今康夢庚屢屢輕薄小弟,恨之切骨,家母亦甚不悅。如今只礙他在眼前不便,怎生設個法儿,打發他去,才好成事。”錢魯道:“尊公既信任他,我輩怎能使去?除非索性与他商議,待小弟將几千銀子叫他另聘,他是個窮人,自必貪此白物,便將令妹讓与小弟了。”貢玉聞搖首道:“不然,不然。他雖是個窮酸,卻視錢財如糞土。況又自騖天下第一流才子要配天下第一等佳人,香奩百万無有中其意者,以舍妹之才,才爾心服。家父遂欲以女妻之。他未見舍妹之貌,還千推万阻,直待家父領他見過了面,方才允從。豈肯輕易配別的女子?”錢魯道:“直恁做腔,尊公便不該將令妹掗把他了。”貢玉聞道:“便是据小弟看來,他如此古怪,可知錢財是誘他不動的。”錢魯道:“不難。小弟有個門客,叫做褚順,善于傳神,最有机變,与他商議,定有良策,明日即來奉聞。”貢玉聞道:“吃杯水酒去何如?”錢魯道:“無暇及此,明日扰罷。”遂一拱而去。有詩為證:
  
  幽蘭空谷倍鮮妍,荊棘叢生失自然。
  卻恨東風真薄倖,逗他蝴蝶亂蹁躚。

  到了次日,貢玉聞正在書房,錢魯果然又來,卻同著褚順來拜。貢玉聞連忙迎接,施禮坐下。錢魯道:“這褚親翁精于寫照,吾兄何不一觀其長。”褚順接口道:“夙仰公子盛名,不啻饑渴,今得一見丰采,更自非凡。頃間當試薄技,為公子壽。”貢玉聞道:“小弟賤容,恐不敢辱親翁妙筆。今承賜顧,已自不當,豈敢便勞尊重,容日執箋拜懇。”三人說話,甚是投机。獻茶過了,貢玉聞道:“錢兄昨說,与褚親翁商酌此事,想必定有妙裁。”錢魯道:“小弟曾与商之。褚親翁因想,康夢庚所慕令妹者,唯其才与貌耳,今還他個無才無貌,自然敗興,不驅而自去矣。”貢玉聞道:“此說甚佳,但不知如何行事?”錢魯道:“吾兄衙內有十三四歲女奴,喚一個來。”貢玉聞道:“要他何用?”錢魯道:“你不要管,自有用處。”貢玉聞便往里頭喚一個清秀女奴,領到面前。褚順道:“不消如此美麗,可有將就些的?”貢玉聞道:“有是有,只恐不堪寓目。”錢魯道:“正要他不堪入眼,可速喚來。”貢玉聞不多時,果又領出個粗劣侍女。褚順道:“此女甚合。”便令他華妝艷飾,玉裹珠圍,叫小廝取出一幅素箋、并筆墨顏色,舖設案上,就替他畫起圖像來。貢玉聞不解其故,只是好笑。錢魯便附在他耳邊,一五一十,備細說知,貢玉聞大喜道:“此計奇絕妙絕!使他不知不覺,自然舍此而去,且去之惟恐不速。”錢魯道:“雖然如此,但要做得緊密,不可走漏風聲。所托之人必要精細,万一話頭不像,便要露出馬腳,反畫虎不成了。”貢玉聞道:“我自慎密,不消你費心。”未几,像已畫完,兩人看了,十分酷肖,不胜歡喜,吩咐侍女進去切不許對人講起此事,便叫整治便酌。一霎時,珍羞羅列,三人暢飲,盡歡而散。有闋《江儿水》嘲那侍女道:
  
  本是青衣婢,妝成金屋嬌。裊婷婷做作千般調,實丕丕不見些儿貌,錦團團妝出三分俏,妍丑憑人顛倒。暗引多才,惹出一場煩惱。

  康夢庚一心在衙讀書,除自己兩個家人之外,貢家另撥個伶俐小廝貼身伏侍,那小廝每事知机,言談有竅,康夢庚甚是愛他。一日,康夢庚拈韻賦詩,那小廝在旁,只管點頭嘖舌的贊道:“做詩真是天才,盡有多少讀書人都做不來哩!假如人家女子們,不知可用個會做詩的?”康夢庚道:“呀,則你家小姐便是絕妙詩才。你難道不曉得么?”那小廝笑而不言,惹得康夢庚滿心疑惑,連連盤問。那小廝才回道:“小人原曉得的。偶然閒問,相公莫疑。”康夢庚道:“你平日在我面前,每事商酌,言語之間甚覺明快,怎今日說話如此含糊?”那小廝道:“小姐本來識字,方才我這話實是問得古怪,相公怎不疑惑?”康夢庚听他說話蹺蹊,心里甚不快暢。
  過了几日,康夢庚偶然撿著貢小姐詠雪之詩,細細玩味,只管擊節歎絕。只見那小廝送進一壺茶來,立在桌邊,笑嘻嘻看了一會,忽問道:“這幅詩箋是我家老爺歇船在揚州做的,如何卻是相公藏著?”康夢庚听得,大吃一惊,忙問道:“你見是老爺做的么?”那小廝道:“這日在奶奶舡上,天方大雪,是我親眼見老爺做的,怎敢在相公面前說謊?”康夢庚道:“這詩說是你家小姐所作,老爺將來作回聘的。難道竟是假的不成?”那小廝道:“嗄,怪道在相公處。既是老爺說是小姐的詩,自然不差,小人又不合多嘴。相公切不要對老爺說起,若老爺曉得,便要打小人哩。”康夢庚想到:“小廝家說話,自不會做作。假如他見錯,為何說是雪天在揚州奶奶舡上做的,又甚相合?他前日之言已有些詫异,今日又送這詩非出小姐之手,明明他小姐是個有貌無才、假竊虛名的了。万一我康夢庚千求万選,倒出脫這樣一位不識字的小姐,可不被家里這些求親的人笑殺了!”心里了不得起來,因扯定那小廝問道:“我有心事,實對你說。當初你家老爺將小姐許配我時,原說是個才女,一時誤信為實,造次應承。今此詩既是代作,顯見無才的了。你是我親密人,可實對我說個明白,重重謝你。”小廝搖手道:“這是天大的事,小人怎敢輕泄?況已成之局,難道相公懊悔,再另換一個不成?若老爺、夫人知道,小人可不是死?”說罷,撇開手飛跑去了。詩云:
  
  綠窗才美兩爭奇,曲直人心只是疑。
  他日安知不相見,到頭終悔枉題詩。

  康夢庚听這一番說話,弄得疑疑惑惑,好生气悶。每日盤問那小斯,終久遮遮掩掩,不肯說出。
  又過了數日,那小廝說道:“園內牡丹開得十分富麗,相公終日在書館悶坐,何不去看看,消遣會儿?”康夢庚道:“我正納悶,況生平最喜牡丹,就煩你領我去步步也好。”那小廝欣然就往。彎彎曲曲,過了數重院宇,才到后園。果見魏紫姚黃,玉樓金帶,真個錦蔚霞蒸,十分浪漫。康夢庚同小廝轉過假山,過了石橋,另是一條曲徑,通著一座小園,那牡丹更加繁盛,竹屏之內,重樓疊院,柳映花遮,點綴綴得异常幽雅,便問那小廝道:“這所在可進去得么?”小廝道:“進去不得。這便是我家小姐坐臥之處了。”康夢庚道:“既如此,想小姐臥室還在后邊,我只到他前邊院子里坐坐也使得。”小廝道:“這還不打緊,總是小姐在第三進樓里。相公但悄悄儿,便到第二進里頭看看也不妨。”康夢庚同小廝正走入階,只見一個小丫鬟出來,手里捧著一卷畫紙。見了康夢庚,故向小廝惊訝道:“這什么所在,你敢領閒人到此!我對老爺說知,拿你打斷腿哩。”小廝道:“胡說!這就是康相公,怎說閒人?”那丫鬟忙陪笑道:“我實是不認得,康相公莫怪。”康夢庚道:“大家体統本該如此。只問你手中的是什畫儿?”丫鬟道:“是小姐的真容,送去裱里。”康夢庚道:“試与我一觀,不知畫得可好?”丫鬟便雙手奉上。康夢庚展開一看,不看猶可,看了大吃一駭,卻絕不似廣陵舟中所見,竟似個村鄙女子,粗陋不堪,便道:“這不是小姐真容,想是拿錯了。”丫鬟道:“我時刻在小姐身邊,豈不認得小姐面貌?怎說拿錯?”便連忙卷了,依舊拿著,往外而去。康夢庚越發著忙,便問那小廝道:“方才這個真容果然是你家小姐的么?”小廝道:“确然是真的。小姐的面目誰敢假得?難道世上再有個毛延壽不成?想是相公當初見過,今日小姐又長成得美了,故此反不認得。”康夢庚道:“豈有此理!我去冬所見,渾若天仙,今日畫中,猶如嫫母。我只是不信。”小廝道:“一些不難,也不消爭論。小姐現在后樓,我同相公到后邊屏門里張一眼儿,何如?”康夢庚歡喜道:“如此极妙!”便同步進后室。小廝悄悄叮囑道:“相公須屏息聲音,不要被小姐知覺,罪及于我。”康夢庚道:“這個自然。”便向屏門里仔細一張,只見后邊樓上,舖排倒也整齊,靠窗一副桌椅,坐著個女子,在那里握管呆想,年紀也只好十三四歲,后邊立著四五個婢女,斟茶打扇,儼然尊重,面龐恰与适才畫中所見無二。康夢庚初還未信便是小姐,又覷了一會,只見貢玉聞恰在后邊踱出,到那女于面前,說道:“妹子,你看過牡丹不曾?”那女子道:“我今早已看過,還不甚開。”貢玉聞道:“如今我同你去看看,何如?”那女子道:“且慢。我打算做首牡丹詩儿送去与康哥哥索和,賣弄些才情,自清早到如今,爭奈一句也做不出來,欲去求爹爹代做。”貢玉聞道:“爹爹坐堂審事哩。停會儿退了堂,我替你說罷。”康夢庚听得分明,往外便走。小廝也連忙隨出,扯著康夢庚問道:“相公瞧見了么?与畫中的可也相像?小姐并無姊妹,難道又錯了不成?”康夢庚气得話也說不來,只一把拖定那小廝道:“我同你到別處去細講。”小廝道:“恐老爺曉得,我下去。”康夢庚那里管他,緊緊扭著他去了。正是:
  
  巧處真移假,奇偏信作疑。
  可怜情太癖,才美誤相窺。

  看官,你道這是何故?原來是貢玉聞与錢魯、褚順三人定的巧計,要离間康夢庚姻緣之路。那真容即前日褚順所描,那小姐即是褚順畫他真容的那個侍女。園中的樓宇便是貢玉聞的館室,那小廝也是貢玉聞的貼身嬖寵。一應打動他的話頭,并引他看牡丹、而使窺竊香奩的計策都是他預先教就的。即小丫鬟捧出真容,并令婢女假妝小姐,及望見康夢庚走入院宇,自己故意与妹子講話,許多做作,也是他預先打點的。
  康夢庚那里知道,還扯著那小廝到個僻靜去處,細細盤駁道:“此事你定然曉得,我當日听見的那位小姐實是何人?你若說明,我反不提起;若不肯說,我便對老爺說知,是你領我去窺探小姐,大家攪一個不清淨。”那小廝道:“是我一時失誤,不合在相公面前露出真情,如今惹出禍胎,到自己身上來了。既相公發急,小人不得不說。但是說了,相公或者從權忍耐,或者另圖机緣,但不要發泄此事,害小人性命。”康夢庚道:“承你好意,我豈不知?我若以此害你,便非人類!”小廝道:“相公言重。只因我家老爺甚愛相公才貌,故欲納為東坦。就是我家小姐,也非全不識字,只因相公的才高,未免見笑。酬聘的詩,故此老爺代做。”康夢庚道:“做詩既伯全丑,便非才女可知。但我所見的那位美人,不知誰人之女?定是個才貌兼全的了。”小廝道:“美滿事情,天之所忌,故才貌只是各具,決無兩全。論我家小姐,雖不甚通,也還識字。若相公所見之女,貌雖甚美,卻一字不識。”康夢庚道:“既是無才,何貴有貌?”小廝道:“相公,你道那女子是何等人品?卻是老爺身邊一個管家老仆所生,從小就許配給宅里一個小廝做老婆了。前日,因相公必欲見小姐之面,因小姐貌不甚揚,故此叫他權時假扮,掩飾一時耳目。到成婚之后,便不怕相公不將就了。”康夢庚听了,不覺鼓掌大笑道:“原來一片蜃樓。向說貢小姐才貌兩全,究竟是個村姑俗婦,只是炫人眼目。天下事大率虛假。只是你家老爺待我甚淺,我几乎懵懂一時,惹人笑話。”小廝道:“這些便是事情,蒙相公垂問,不敢不說,相公切不要輕易出口。況且此事關系老爺体面,只好隱然消釋。”康夢庚道:“我自理會,你只管放心罷了。”
  因急回書房,心里轉道:“只因我意念太痴,惹這一番奚落,豈不是自取?今既無所戀,住在此間,反覺無謂。若將此事發覺,這小廝一片好情通我知道,豈不要害他?于心何忍?莫若舍此而去,再圖他訪,隱然斷絕這條路徑,倒不至傷情破面。但欲出游,貢鳴岐又決不放我。況且見面時,我這一腔浩气又不能隱忍,未免現于形色,反失雅道。不如勿見他面,悄然收拾行李,徑出私衙,連夜登程,使他追赶不及,免得牽纏不了。但恐他不知情節,豈不怨我薄幸?如今只題詩一首,置于案頭,自然看見,也使他知我為此而去,曉得自家有些不是。”算計已定,便叫朱相、王用卷疊錆陳,整束行李,打點停當。一面發裝出衙,一面吟就一箋,壓在案上,飄然出門而去。
  原來門役及家中內外,悉是貢玉聞吩咐,故毫不攔阻,又不通報。況貢鳴岐公務甚忙,那里知覺。貢玉聞又恐父親追赶,反捺遲了兩日,到第三日才報与父親得知,說康夢庚不知何故,竟逃走去了。貢鳴岐大惊,忙問小廝,俱說不曉得,急急忙忙到書房一看,果然已是空空,不胜惊駭,忙差衙役分頭追赶,又暗想道:“我待他何等尊嚴,并無失禮,況又誼屬翁婿,非外人可比,就或下人有不到處,也該通我知道。即欲出游,必當稟命而去,才是正理。怎么別也不別,飄然遁去?況他又非忘恩負義之人,今日怎如此決裂,毫無當時情面?竟不念我一番知遇之情?”好生猜解不出。又將案頭書籍逐一細檢,卻見壓著一幅花箋,貢鳴岐取來一看,只見是首絕句,又無題目,也不落款。詩云:
  
  石家金屋本無人,怪殺東風借作春。
  今日畫眉人去后,香奩從此鏡飛塵。

  貢鳴岐看完,吃惊道:“我女儿是他親眼見的,況并無姊妹,怎玩他詩意,卻生生怨是假的,故棄而下顧了?不知他這段疑心因何而起,怎不來問我一個明白,胡亂去了,輕率到這個田地?”便進去報知夫人、小姐,各各惊駭。又將那詩送与小姐看了,小姐失色嗟歎道:“觀他詩句,已是決絕。但康生乃志誠君子,決非薄倖之流,是必有人間阻,興此風波,一時不察,誤信誹言,終必自悔。孩儿總是守貞待他便了。”貢鳴岐道:“但衙內有何外人往來,作此毀謗?”一時猜疑未定,唯貢玉聞心里了然,暗暗好笑。
  卻說康夢庚,出了私衙,因計貢鳴岐知我如此行徑,決然要見明白,自必著人追赶,反在城外一個僻靜的村庄尋所僧舍住下,諒他們追赶不及,自然也便回來,反一連住了半月,方欲起身。便想到:“我此行原為姻緣不得意,故忍心割舍。若往他省訪求,必無人物,除非到江南大路、名邦大郡,方有奇女;況且,場期不遠,咫尺金陵,又且便于應試。”計議定了,連忙雇下牲口,徑往江南進發,一路心緒怏怏,雖怪貢鳴岐賺他,又想他一片惓惓美情,始終加我恩義,今如此報他,殊覺負心,又好生不忍;若論婚姻之事,又斷不可為。即晚間旅舍之中,夢寐顛倒,不能自安。每一思及,必為之墮淚。
  不多几日,已出了山東界上。一日,將到高郵,尚有三十余里,忽然天气昏黑,像個有雨的光景。康夢庚吩咐掌鞭豹緊著些走,早早到了州里,免得路上遇雨不便。一句話還不曾說完,忽然大雨如注。前后并無村庄,三人躲避不失,互相叫苦。康夢庚忽抬頭,見旁邊樹林里遠遠有高樓峻宇,飛脊連云,只隔著二三里遠近,因問掌鞭的道:“這所在想是有個寺院?快去躲躲。”掌鞭的道:“我往常在此經過,卻不曾留心此處有這一所寺院,今日恰被相公瞧著,不是相公的福分大。只恐這荒僻去處沒有路徑,不知可走得通哩。”康夢庚道:“事急了,拼著走去,或者有路,也不見得。”三個騾儿便牽著望草地里胡亂踹去。
  正爾走著,忽听得有人喚道:“相公們走差路了。”康夢庚回頭一看,見是個白衣童子,年可十五六歲,生得眉清目秀,獨自個坐在一棵大樹下躲雨。康夢庚連忙招呼道:“小哥,我們要到前面寺院中躲躲雨儿,不知有路走么?”那童子笑道:“堂堂正正一條大路不走,卻走這些邪徑。況小路上荊棘甚多,如何行得?”康夢庚道:“因是我們不認得路,相煩你指點一聲。”那童子笑道:“當得當得。總是我也要回去。”便立起身來,往前先走,三人隨后,緩緩跟著。不上數武,果有一條大路,平正坦直,甚是好走。過得半里多地,便有長松夾道,花落鳥啼,畫橋流水,茂林修竹,十分有景。只因這一去,有分教:多情美婦見少客而迷心,大膽書生入香奩而按劍。未知康夢庚此去到個什么所在,畢竟又与何人相遇,要知后事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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