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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歷遍煙波回故里 相求聲气各天涯


  詩曰:
  
  落日停橈采白蘋,空將遠意問行人。
  音塵杳杳經千里,芳草萋萋又一春。
  每向詩中成晤語,還于夢里得相親。
  燕山明月吳江水,照見飄蕭鶴發新。

  且說白眉仙自訂盟之后,病竟痊可,仍舊訓課,朝夕不輟。一日盛暑,眉仙坐于庭中乘涼。紅英送茶至館,見眉仙不在,將茶拿至庭中,對眉仙道:“白相公,今日熱甚,我送一壺茶在此,与相公解渴。”
  眉仙道:“既有茶,可放于館中便了。”紅英不走,立住了,帶笑覷著眉仙。眉仙只做不看見,轉過臉坐著。紅英自覺沒趣,也不把茶放在館中,竟自進去了。
  原來紅英暗想眉仙必如秋生之輩,欲与通情。豈料眉仙庄以蒞之。紅英反不悅起來,到夫人面前潛說:“我适才送茶至館中,方欲放桌上,白相公伸手來接,將我手捻一把,對我皺皺眼,笑一笑。我卻不睬他,奔了進來。”
  夫人大怒道:“為人師長的,起此淫亂之心,甚是無禮!”遂至鳳娘房中,來說其事。鳳娘道:“白生文墨之士,豈有此邪念?且察一的實,然后好說他。”霞簫道:“今且不要說,等小官人放學進來,問他就曉得了。”夫人點頭稱善。
  少頃,金聲進來,不見夫人,竟到鳳娘房中來作揖。夫人問道:“早上紅英拿茶出來,可曾吃么?”
  金聲道:“沒有。他曾拿茶至館中,見先生在庭中乘涼,就拿至庭中去。我見他對先生說了兩句話。連先生也不見吃茶。”
  夫人道:“先生可曾對他笑么?”
  金聲道:“不曾。我只見紅英立住了,對先生笑。先生背轉頭不理他。前次的秋先生,与紅英時常說笑。今這白先生再不曾。”
  夫人道:“是了。想是賤婢要去勾引他,他卻不睬,賤婢反來搬這是非。”遂喚紅英來,將金聲之語問他。紅英風見說出真情,俯首無語。夫人大怒,將紅英痛打一頓。虧鳳娘、霞簫勸住。從此將眉仙敬禮如神。紅英也不敢謗譖,也不想求合了。
  眉仙在館中,日夕訓課之余,留心詩賦,就教金聲學做文字。金聲生性聰明,略說就明略學就會,賓主甚得。不覺一住三年。
  其年是神宗十三年,改號元丰元年。王安石為相已久,神宗亦厭其久專國政。那時大奸呂惠卿知帝厭安石,進出其私書与神宗看,有“勿令人知”之語。凡可以害安石者,無所不用其智。又有一個監察御史蔡确,亦安石所為,今見帝厭安石,途劾安石乘馬入宣德門,又与衛士競以賈直諸大罪。神宗听之,遂罷安石之相,判江宁府事。此所謂“養虎自噬”。安石亦使人攻擊惠卿之罪,遂亦罷免。复以王珪為同平章事,馮京知樞密院事。凡放逐之臣,盡行召還,复職超升不題。
  且說冀光白公,自劉釗救出,買舟而逃,白公亦作漁翁打扮,在五湖中泛濫。劉釗捕得魚來,賣了侍養白公。故當時惠卿雖行文天下緝獲,誰去五湖中尋捕?此時王安石与惠卿俱罷廢,禍患已息,白公知之,謂劉釗曰:“我蒙汝救援,又兼奉養几年。今幸權臣褫職,風波蕩平,今可歸故里重見天日。你亦不消打魚,從我回去,娶一妻子与你,完爾夙緣,亦當酬爾之勞。”劉釗欣然樂從。遂又將漁船變賣了。湊作盤費,隨白公起旱。從青州來,一路勞頓不必細說。
  到了樂安縣,白公与劉釗走進城來。見光景比前又是一番。正所謂:
  
  城廓依然在,人民事已非。

  白公一路傷感,已到留隱村來。只見碑亭傾記,牌坊毀撤,正不知為著甚的,不覺触物傷情,墮下淚來。少頃到家來,只見門徑依然,荒涼特甚。婉儿在門前彎著腰掃地。白公喚道:“婉儿,我回來了。”婉儿抬起頭來一看,認得是老主人,不及回答,撇下苕帚直到里邊報与夫人。夫人半信半疑,忙走出來,白公已進堂上。夫人相見,各持抱痛哭。
  夫人問道:“聞老爺在獄不見,未卜吉凶,日夜懸心,不意今日重得相見。”婉儿來叫丫頭。劉釗亦拜見了夫人。夫人問是何人。白公道:“我在獄中虧此人救出,不然性命委于溝渠矣。”夫人道:“此人何姓名?因甚曉得就救老爺出來?”
  白公道:“他姓劉名釗,綽號黑飛神。原是漁家出身,因有飛身遠縱之術,被盜逼勒入伙。昔年前,元宵時節打劫我家,因獲住,我贈以金帛,放去的就是他。已后原去打漁,因要娶妻借錢,后償官無措,又賣妻賣船,只是不足其數,因此來投我。适我上京去了。他就隨上京來。監獄是禁在司刑獄中,進中夜逾牆而進,竊負而逃。又買舟避于五湖中打魚來養贍我。今日安歸,皆其力也。”
  夫人贊歎不已,遂命舊日看庄老嫗先治酒肴与劉釗吃。白公問道:“孩儿怎么不見?”夫人含淚道:“自老爺在獄不見,朝中又差提騎來拿孩儿。虧了袁、方二友曉得,勸他出奔,故不曾被逮。提騎又到家中來搜,我哄他上京探老爺消息去了。故此提騎方去,見了碑亭牌坊,不知為甚,盡行推毀,今尚傾記如故。”
  白公道:“這是鮑知縣為我蓋造的,故此推毀。今鮑兄不知何如了?”夫人道:“自老爺被逮去后,他就挂冠棄職,不知去向。”白公道:“高哉,高哉。”又問道:“孩儿出奔,往何處去了?”夫人道:“那日匆匆出門,未曾說往何處去。今尚未知下落。”白公又淚下道:“我今禍息而回,孩儿何日得歸?又不識路徑,不知何往,吉凶未保,父南子北,豈不痛哉!”二人不覺大哭一場。
  白公道:“這几個家人那里去了?”夫人道:“自孩儿出奔之后,眾家人見門戶蕭條,都投勢焰人家去了,惟婉儿与昔年看庄老仆夫婦,日夕相依,以供應飲飧洒掃之事而已。”白公听了,點首歎息道:“吾不意世態炎涼,一至于此。”正所謂:
  
  囊頭黃金盡,奴仆反欺主。

  夫人治酒,与白公敘述几年相別之苦。婉儿進來報道:“袁相公、方相公,著家僮送一擔米,數尾干魚在外邊。”
  白公道:“可是袁漸陸、方端如么?”
  夫人道:“自孩儿出門之后,全虧這二人時常來慰問,送米擔柴,百事周濟。真世上難得之義士。”白公道:“這等人,真叫做死生相為的朋友。”贊歎不已,遂命收下。白公走出堂來,對童子說:“又勞你送東西來。可替我致謝二位相公,說我回來了,今后不消送來了。明日我親自來致謝。”遂留童子中飯而去。
  童子回家,對二人說知白爺歸來之故。二人歡喜不胜,遂同來慰問白公。白公迎接至堂中,二人忙拜叩道:“老伯遭無妄之禍,流連數年,今得安歸,侄輩欣幸無地,但有失迎問。”白公再三致謝。端如道:“老伯被這時,尚蒼髯華發,今歸來已兩鬢堆霜,真可傷感。”
  漸陸道:“老伯在獄不見,果怎生出來,何處避難,侄輩今尚未知。”
  白公道:“虧了當年釋放義士黑飛神劉釗。他因借青苗錢娶妻,后索錢無措,只得鬻妻賣船,尚償不足,故來投我。我又被逮到京去了,他就隨上京來,我在獄中,他有飛縱之術,逾牆進來,救我而逃。在于五湖中打魚度日,避這几年。今已僥幸,歷遍煙波,重歸故里,与君輩相會,皆再生之緣。我今日回來,方曉得小儿逃避之后,家中咸仗二君周濟,真沒齒難忘之大德矣。”
  二友道:“惶愧惶愧。未知眉仙兄能知信息回來否?”白公道:“二位可曉得他往何處去?”二人道:“那日出門未及問得。其時是我二人勸他去的,今日原是我二人尋他回來。”
  白公道:“家中扶助之后尚未少報,敢又煩上君遠涉乎?老夫寫出文遍告天下。他若知我歸家必然回矣。”
  二人道:“天下甚廣,那里出文通告得許多?我二人又閒在家。自古道,全始必全終,敢以遠涉為辭乎?但不知白兄何往,在那一路去尋好?”端如道:“我有一計。白兄此去,總不出霄壤之外。訪盡天涯海角,料必尋著。我二人分南北二路去尋。但誰往南,誰往北?”
  漸陸道:“這卻不難,拈鬮便了。”遂將紙寫成二字;一南字,一北字,搓圓放于台上,拈著其字者即往其路。二人拈畢看時,端如得南字,漸陸得北字。時婉儿在傍,听得要去尋小主,遂向前道:“既二位相公要去尋我家相公,我亦同去一尋。”
  二人道:“我二人分南北兩路去,汝從那一路去好?”三人正論間,只見劉釗從外進來。白公道:“這就是義士黑飛神。”二友視之,果然形象奇眾。白公對劉釗道:“可來拜見袁、方二位相公。”
  劉釗遂各揖過,便問道:“二位相公在此所議何事?”
  端如道:“因要去尋白相公,我二人分南北而去,婉儿亦欲同去,只是從那一個去好,故此議論不決。”
  劉釗道:“如此說,少一個人從去了。我今閒在此,老爺是我引去避難的,難道小主去尋不得的?就是我從去便了。”
  端如道:“真正義士,名不虛負。只是你兩個何南何北?”漸陸道:“可將先前二鬮照我二人之法便了。”三人依之。婉儿拈得南字,劉釗拈得北字。議決各從一人。
  白公見二友堅意要去,又婉儿、劉釗欣然樂從,只得治酒餞別,因說道:“我一人造孽,致小儿遠竄,今又勞二君度越關山,跋涉險阻,皆我之貽累也。”
  二人道:“侄輩為令郎兄,垂髫結契,不啻金蘭之義,且同聲相應,同气相求。皆吾輩分內之事。宁以天涯長遠致老伯諄諄垂念乎?”白公各贈白金十兩道:“吾因久出在外,家業凋零,無甚厚貲相贈,此些些聊伸微悃。”
  二友道:“此小事若要老伯勞心措辦盤費,視侄輩真鄙夫矣。”
  白公道:“些微之物,算不得盤費,略助一鞭之力。二君雖不取貲,老夫豈有隨去二人,反要二君恩惠乎?”二人只得收下。婉儿与劉釗各去收拾行囊,白公亦各与白金五兩,藏在身邊。
  二友臨別對白公道:“侄輩去時,若得就遇自兄同回尤妙,倘不能訪著,移延歲月,望老伯在家,請寬心無挂念。”二友遂即拜別,白公亦感泣相送出門。二友又同著劉釗、婉儿,各回家去,收拾行李盤纏,四人各分南北上路奔尋去了。未知何人可先遇著眉仙,必竟相會得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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