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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卷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


  朱文燈下逢劉倩,師厚燕山遇故人。
  隔斷死生終不泯,人間最切是深情。
  話說大唐中和年間,博陵有個才子,姓崔名護,生得風流俊雅,才貌無雙。偶遇春榜動,選場開,收拾琴劍書箱,前往長安應舉。歸當暮春,崔生暫离旅舍,往城南郊外游賞。但覺口燥咽干,唇焦鼻熱。一來走得急,那時候也有些熱了。這崔生只為口渴,又無溪澗取水。只見一個去處:
  灼灼桃紅似火,依依綠柳如煙,竹篱,茅舍,黃土壁,白板扉,哞哞犬吠桃源中,兩兩黃鸝鳴翠柳。
  崔生去叩門,覓一口水,立了半日,不見一人出來。正無計結,忽听得門內笑聲。崔生鷹覷鶻望,去門縫里一瞧,原來那笑的,卻是一個女孩儿,約有十六歲。那女儿出來開門。崔生見了。口一發燥,咽一發干,唇一發焦,鼻一發熱,連忙叉手向前道:“小娘子拜揖。”那女儿回個嬌嬌滴滴的万福道:“官人寵顧茅舍,有何見諭?”崔生道:“卑人博陵崔護,另無甚事,只因走遠气喘,敢求勺水解渴則個。”
  女子听罷,并無言語。疾忙進去,用纖纖玉手,捧著磁甌,盛半甌茶,遞与崔生。崔生接過,呷入口,透心也似涼,好爽利!只得謝了自回,想著功名,自去赴選。誰想時運未到,金榜無名,离了長安,匆匆回鄉去了。
  倏忽一年,又遇開科。崔生又起身赴試。追憶故人,且把試事權時落后,急往城南,一路上東觀西望,只怕錯認了女儿住處。頃刻到門前,依舊桃紅柳綠,犬吠鶯啼。崔生至門,見寂寞無人,心中疑惑,還去門縫里瞧時,不聞人聲,徘徊半晌,去白板扉上,題四句詩: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題罷,自回。明日放心不下,又去探看。忽見門儿呀地開了,走出一個人來。生得:
  須眉皓白,鬢發稀疏。身披白布道袍,手執斑竹拄杖。堪為四皓南山客,做得磻溪執釣人。
  那老儿對崔生道:“君非崔護么?”崔生道:“丈人拜揖,卑人是也。不知丈人何以見識?”那老儿道:“君殺我女儿,怎不生識?”惊得崔護面色如土,道:“卑人未嘗到老丈宅中,何出此言?”老儿道:“我女儿去歲獨自在家,偶你來覓水。去后昏昏如醉,不离床席。昨日忽說道:‘去年今日曾遇崔郎。
  今日想必來也。’走到門前,望了一日,不見。轉身抬頭,忽見白板扉上詩,長哭一聲,瞥然倒地。老漢扶入房中,一夜不醒。早間忽然開眼道:‘崔郎來了,爹爹好去迎接。’今君果至,豈非前定。且請進去一看。”誰想崔生入得門來,里面哭了一聲。仔細看時,女儿死了。老儿道:“郎君今番真個償命!”崔生此時,又惊又痛,便走到床前,坐在女儿頭邊,輕輕放起女儿的頭,伸直了自家腿,將女儿的頭,放在腿上,親著女儿的臉道:“小娘子,崔護在此。”頃刻間,那女儿三魂再至,七魄重生,須臾就走起來。老儿十分歡喜。就賠妝奩,招贅崔生為婿。后來崔生發跡為官,夫妻一世團圓。正是:
  月缺再圓,鏡离再合。
  花落再開,人死再活。
  為甚今日說這段話?這個便是死中得活。有一個多情的女儿,沒興遇著個子弟,不能成就,干折了性命,反作成別人洞房花燭。正是: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說這女儿遇著的子弟,卻是宋朝東京開封府,有一員外,姓吳名子虛。平生是個真實的人,只生得一個儿子,名喚吳清。正是愛子嬌痴,獨儿得惜。那吳員外愛惜儿子,一日也不肯放出門。那儿子卻是風流博浪的人,專要結識朋友,覓柳尋花。忽一日,有兩個朋友來望,卻是金枝玉葉,鳳子龍孫,是宗室趙八節使之子,兄弟二人,大的諱應之,小的諱茂之,都是使錢的勤儿。兩個叫院子通報。吳小員外出來迎接,分賓而坐。獻茶畢,問道:“幸蒙恩降,不知又何使令?”
  二人道:“即今清明時候,金明池上,士女喧闐,游人如蟻。
  欲同足下一游,尊意如何?”小員外大喜道:“蒙二兄不棄寒賤,當得奉陪。”小員外便教童儿,挑了酒樽食罍,備三匹馬,与兩個同去。迤邐早到金明池。陶谷學士有首詩道:
  万座笙歌醉后醒,繞池羅幙翠煙生。
  云藏宮殿九重碧,日照乾坤五色明。
  波面畫橋天上落,岸邊游客鑒中行。
  駕來將幸龍舟宴,花外風傳万歲聲。
  三人繞池游玩,但見:
  桃紅似錦,柳綠如煙。花間粉蝶雙雙,枝上黃鸝兩兩。踏青士女紛紛至,賞玩游人隊隊來。
  三人就空處,飲了一回酒。吳小員外道:“今日天气甚佳,只可惜少個侑酒的人儿。”二趙道:“酒已足矣,不如閒步消遣,觀看士女游人,強似呆坐。”三人挽手同行。
  剛動腳不多步,忽聞得一陣香風,絕似麝蘭香,又帶些脂粉气。吳小員外迎這陣香風上去,忽見一簇婦女,如百花斗彩,万卉爭妍。內中一位小娘子,剛剛十五六歲模樣,身穿杏黃衫子,生得如何:
  眼橫秋水,眉拂春山。發似云堆,足如蓮蕊。兩顆櫻桃分素口,一枝楊柳斗纖腰。未領略遍体溫香,早已睹十分丰韻。
  吳小員外看見,不覺遍体蘇麻,急欲捱身上前。卻被趙家兩兄弟拖回,道:“良家女子,不可調戲,恐耳目甚多,惹禍招非。”小員外雖然依允,卻似勾走了魂靈一般。那小娘子隨著眾女娘自去了。小員外与二趙相別自回。一夜不睡,道:
  “好個十相具足的小娘子,恨不曾訪問他居止姓名。若訪問得明白,央媒說合,或有三分僥幸。”次日,放心不下,換了一身整齊衣服,又約了二趙,在金明池上,尋昨日小娘子蹤跡。
  分明昔日陽台路,不見當時行雨人。
  吳小員外在游人中,往來尋趁,不見昨日這位小娘子,心中悶悶不悅。趙大哥道:“足下情怀少樂,想尋春之興未遂。
  此間酒肆中,多有當壚少婦。愚弟兄陪足下一行,倘有看得上眼的,沽飲三杯,也當春風一度,如何?”小員外道:“這些老妓夙娼,殘花敗柳,學生平日都不在意。”趙二哥道:
  “街北第五家,小小一個酒肆,倒也精雅。內中有個量酒的女儿,大有姿色,年紀也只好二八,只是不常出來。”小員外欣然道:“煩相引一看。”
  三人移步街北,果見一個小酒店,外邊花竹扶疏,里面杯盤羅列。趙二哥指道:“此家就是。”三人入得門來,悄無人聲。不免喚一聲:“有人么?有人么?”須臾人間,似有如無,覺得嬌嬌媚媚,妖妖嬈嬈,走一個十五六歲花朵般多情女儿出來。那三個子弟,見了女儿,齊齊的三頭對地,六臂向身,唱個喏道:“小娘子拜揖。”那多情的女儿,見了三個子弟,一點春心動了,按捺不下,一雙腳儿出來了,則是麻麻地進去不得。緊挨著三個子弟坐地,便教迎儿取酒來。那四個可知道喜!四口儿并來,沒一百歲。方才舉得一杯,忽听得驢儿啼響,車儿輪響,卻是女儿的父母上墳回來。三人敗興而返。
  迤逶春色凋殘,胜游難再,只是思憶之心,形于夢寐。轉眼又是一年。三個子弟不約而同,再尋舊約。頃刻已到。但見門戶蕭然,當壚的人不知何在。三人少歇一歇問信,則見那舊日老儿和婆子走將出來,三人道:“丈人拜揖。有酒打一角來。”便問:“丈人,去年到此,見個小娘子量酒,今日如何不見?”那老儿听了,簌地兩行淚下:“复官人,老漢姓盧名榮。官人見那量酒的,就是老拙女儿,小名愛愛。去年今日合家去上墳,不知何處來三個廝儿,和他吃酒,見我回來散了。中間別事不知。老拙兩個,薄薄罪過他兩句言語,不想女儿性重,頓然悒怏,不吃飲食,數日而死。這屋后小丘,便是女儿的墳。”說罷,又簌簌地淚下。三人噤口不敢再問,連忙還了酒錢,三個馬儿連著,一路傷感不已,回頭顧盼,淚下沾襟,怎生放心得下!正是:
  夜深暄暫息,池台惟月明。
  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
  那三個正行之際,恍惚見一婦人,素羅罩首,紅帕當胸,顫顫搖搖,半前半卻,覷著三個,低聲万福。那三個如醉如痴,罔知所措。道他是鬼,又衣裳有縫,地下有影,道是夢里,自家掐著又疼。只見那婦人道:“官人認得奴家,即去歲金明池上人也。官人今日到奴家相望,爹媽詐言我死,虛堆個土墳,待瞞過官人們。奴家思想前生有緣,幸得相遇。如今搬在城里一個曲巷小樓,且是瀟洒。尚不棄嫌,屈尊一顧。”
  三人下馬齊行。瞬息之間,便到一個去處。入得門來,但見:
  小樓連苑,斗帳藏春。低檐淺映紅帘,曲閣遙開錦帳。半明半暗,人居掩映之中,万綠万紅,春滿風光之內。
  上得樓儿,那女儿便叫:“迎儿,安排酒來,与三個姐夫賀喜。”無移時,酒到痛飲。那女儿所事熟滑,唱一個嬌滴滴的曲儿,舞一個妖媚媚的破儿,搊一個緊颼颼的箏儿,道一個甜甜嫩嫩的千歲儿。那弟兄兩個飲散,相別去了。吳小員外回身轉手,搭定女儿香肩,摟定女儿細腰,捏定女儿纖手,醉眼乜斜,只道樓儿便是床上,火急做了一班半點儿事。端的是:
  春衫脫下,繡被舖開。酥胸露一朵雪梅,纖足啟兩彎新月。未開桃蕊,怎禁他浪蝶深偷;半折花心,忍不住狂蜂恣采。潛然粉汗,微喘相偎。
  睡到天明,起來梳洗,吃些早飯,兩口儿絮絮叨叨,不肯放手。吳小員外焚香設誓,嚙臂為盟。那女儿方才掩著臉,笑了進去。
  吳小員外自一路悶悶回家,爹媽見了,道:“我儿,昨夜宿于何處?教我一夜不睡,亂夢顛倒。”小員外道:“告爹媽,儿為兩個朋友是皇親國戚,要我陪宿,不免依他。”爹媽見說是皇親,又曾來望,便不疑他。誰想情之所鐘,解釋不得。有詩為證:
  鏟平荊棘蓋樓台,樓上笙歌鼎沸開。
  歡笑未終离別起,從前荊棘又生來。
  那小員外与女儿兩情廝投,好說得著。可知哩,筍芽儿般后生,遇著花朵儿女娘,又是芳春時候,正是:
  佳人窈窕當春色,才子風流正少年。
  小員外只為情牽意惹,不隔兩日,少不得去伴女儿一宵。
  只一件,但見女儿時,自家覺得精神百倍,容貌胜常;才到家,便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漸漸有如鬼質,看看不似人形,飲食不思,藥餌不進。
  父母見儿如此,父子情深,顧不得朋友之道,也顧不得皇親國戚,便去請趙公子兄弟二人來,告道:“不知二兄日前帶我豚儿,何處非為?今已害得病深,若是醫得好,一句也不敢言,万一有些不測,不免擊鼓訴冤,那時也怪老漢不得!”
  那兄弟二人听罷,切切偶語:“我們雖是金枝玉葉,爭奈法度极嚴,若子弟賢的,一般如凡人敘用,若有些爭差的,罪責卻也不小。万一被這老子告發時,畢竟于我不利。”疾忙回言:
  “丈人,賢嗣之疾,本不由我弟兄。”遂將金明酒店上遇見花枝般多情女儿,始末敘了一遍。老儿大惊,道:“如此說,我儿著鬼了!二位有何良計可以相救?”二人道:“有個皇甫真人,他有割妖符劍,除非請他來施設,退了這邪鬼,方保無恙。”老儿拜謝道:“全在二位身上。”二人回身就去。卻是:
  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兩個上了路,遠遠到一山中,白云深處,見一茅庵:
  黃茅蓋屋,白石壘牆。陰陰松暝鶴飛回,小小池晴龜出曝。翠柳碧梧夾路,玄猿白鶴迎門。
  頃刻間庵里走出個道童來,道:“二位莫不是尋師父救人么?”二人道:“便是,相煩通報則個。”道童道:“若是別患,俺師父不去,只割情欲之妖。卻為甚的?情能生人,亦能死人。生是道家之心,死是道家之忌。”二人道:“正要割情欲之妖,救人之死。”小童急去,請出皇甫真人。真人見道童已說過了,“吾可一去。”迤逶同到吳員外家。才到門首,便道:
  “這家被妖气罩定,卻有生气相臨。”卻好小員外出見,真人吃了一惊,道:“鬼气深了!九死一生,只有一路可救。”惊得老夫妻都來跪告真人:“俯垂法術,救俺一家性命!”真人道:“你依吾說,急往西方三百里外避之。若到所在,這鬼必然先到。倘若滿了一百二十日,這鬼不去,員外拚著一命,不可救治矣。”員外應允。備素齋,請皇甫真人齋罷,相別自去。
  老員外速教收拾擔仗,往西京河南府去避死。正是:
  曾觀前定錄,生死不由人。
  小員外請兩個趙公子相伴同行。沿路去時,由你登山涉岭,過澗渡橋,閒中鬧處,有伴無人,但小員外吃食,女儿在旁供菜;員外臨睡,女儿在傍解衣;若員外登廁,女儿拿著衣服。處處莫避,在在難离。不覺在洛陽几日,忽然一日屈指算時,卻一百二十日。如何是好?那兩個趙公子和從人守著小員外,請到酒樓散悶,又愁又怕,都擱不住淚汪汪地。
  又怕小員外看見,急急拭了。小員外目睜口呆,罔知所措。
  正低了頭倚著欄杆,恰好皇甫真人騎個驢儿過來。趙公子看見了,慌忙下樓,當街拜下,扯住真人,求其救度。吳清從人都一齊跪下拜求。真人便就酒樓上結起法壇,焚香步罡,口中念念有詞。行持了畢,把一口寶劍,遞与小員外道:
  “員外本當今日死。且將這劍去,到晚緊閉了門。黃昏之際,定來敲門,休問是誰,速把劍斬之。若是有幸,斬得那鬼,員外便活,若不幸誤傷了人,員外只得納死。總然一死,還有可脫之理。”吩咐罷,真人自騎驢去了。
  小員外得了劍,巴到晚間,閉了門。漸次黃昏,只听得剝啄之聲。員外不露聲息,悄然開門,便把劍斫下,覺得隨手倒地。員外又惊又喜,心窩里突突地跳。連叫:“快點燈來!”
  眾人點燈來照,連店主人都來看。不看猶可,看時,眾人都吃了一惊: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
  店主人認得砍倒的尸首,卻是店里奔走的小廝阿壽,十五歲了,因往街上登東,關在門外,故此敲門,恰好被劍砍坏了。
  當時店中嚷動,地方來,見了人命事,便將小員外縛了。
  兩個趙公子也被縛了。等待來朝,將一行人解到河南府。大尹听得是殺人公事,看了辭狀,即送獄司勘問。吳清將皇甫真人斬妖事,備細說了。獄司道:“這是荒唐之言。見在殺死小廝,真正人命,如何抵釋!”喝教手下用刑。卻得跟隨小員外的,在衙門中使透了銀子。獄卒稟道:“吳清久病未痊,受刑不起。那兩個宗室,只是干連小犯。”獄官借水推船,權把吳清收監,候病痊再審,二趙取保在外。一面著地方將棺木安放尸首,听候堂上吊驗,斬妖劍作凶器駐庫。
  卻說吳小員外是夜在獄中垂淚歎道:“爹娘只生得我一人,從小寸步不离,何期今日死于他鄉!早知左右是死,背井离鄉,著甚么來!”又歎道:“小娘子呵,只道生前相愛,誰知死后纏綿,恩變成仇,害得我骨肉分离,死無葬身之地,我好苦也!我好恨也!”嗟怨了半夜,不覺睡去。夢見那花枝般多情的女儿,妖妖嬈嬈,走近前來,深深道個万福道:“小員外休得悵恨奴家。奴自身亡之后,感太元夫人空中經過,怜奴無罪早夭,授以太陰煉形之術,以此元形不損,且得游行世上。感員外隔年垂念,因而冒恥相從;亦是前緣宿分,合有一百二十日夫妻,今已完滿,奴自當去。前夜特來奉別,不意員外起其惡意,將劍砍奴,今日受一夜牢獄之苦,以此相報。阿壽小廝,自在東門外古墓之中,只教官府复驗尸首,便得脫罪。奴又与上元夫人,求得玉雪丹二粒,員外試服一粒,管取百病消除,元神复舊,又一粒員外謹藏之,他日成就員外一段佳姻,以報一百二十日夫妻之恩。”說罷,出藥二粒,如雞豆般,其色正紅,分明兩粒火珠。那女儿將一粒納于小員外袖內,一粒納于口中,叫聲:“奴去也,還鄉之日,千万到奴家荒墳一顧,也表員外不忘故舊之情!”小員外再欲叩問詳細,忽聞鐘聲聒耳,惊醒將來。口中覺有异香,腹里一似火團展轉,汗流如雨。巴到天明,汗止,身子頓覺健旺。摸摸袖內,一粒金丹尚在,宛如夢中所見。
  小員外隱下余情,只將女鬼托夢,說阿壽小廝見在,請复驗尸首,便知真假。獄司稟過大尹,開棺檢視,原來是舊笤帚一把,并無他物。尋到東門外古墓,那阿壽小廝如醉夢相似,睡于破石槨之內。眾人把姜湯灌醒,問他如何到此,那小廝一毫不知。獄司帶那小廝并笤帚,到大尹面前,教店主人來認,實是阿壽未死,方知女鬼的做作。大尹即將眾人赶出。皇甫真人已知斬妖劍不靈,自去入山修道去了。二趙接得吳小員外,連稱恭喜。酒店主人也來謝罪。三人別了主人家,領著仆從,歡歡喜喜回開封府來。
  离城還有五十余里,是個大鎮,權歇馬上店,打中火。只見間壁一個大戶人家門首,貼一張招醫榜文:
  本宅有愛女患病垂危,人不能識。倘有四方明醫,善能治療者,奉謝青蚨十万,花紅羊酒奉迎,決不虛示。
  吳小員外看了榜文,問店小二道:“間壁何宅?患的是甚病?沒人識得?”小二道:“此地名褚家庄,間壁住的,就是褚老員外。生得如花似玉一位小娘子,年方一十六歲。若干人來求他,老員外不肯輕許。一月之間,忽染一病,發狂譫語,不思飲食,許多太醫下藥,病只有增無減。好一主大財鄉,沒人有福承受得。可惜好個小娘子,世間難遇!如今看看欲死,老夫妻兩口儿晝夜啼哭,听祈神拜佛,做好事保福,也不知費了若干錢鈔了。”小員外听說,心中暗喜,道:“小二哥,煩你做個媒,我要娶這小娘子為妻。”小二道:“小娘子一生九死,官人便要講親,也待病痊。”小員外道:“我會醫的是狂病,不愿受謝,只要許下成婚,手到病除。”小二道:
  “官人請坐,小人即時傳語。”
  須臾之間,只見小二同著褚公到店中來,与三人相見了,問道:“那一位先生善醫?”二趙舉手道:“這位吳小員外。”褚公道:“先生若醫得小女病痊,帖上所言,毫厘不敢有負。”吳小員外道:“學生姓吳名清,本府城內大街居住,父母在堂,薄有家私,豈希罕万錢之贈。但學生年方二十,尚未婚配,久慕宅上小娘子容德俱全,倘蒙許諧秦晉,自當勉舉盧扁。”二趙在旁,又幫襯許多好言,夸吳氏名門富室,又夸小員外做人忠厚。褚公愛女之心,無所不至,不由他不應承了,便道:
  “若果然醫得小女好時,老漢賠薄薄妝奩,送至府上成婚。”吳清向二趙道:“就煩二兄為媒,不可退悔!”褚公道:“豈敢!”
  當下褚公連三位都請到家中,設宴款待。
  吳清性急,就教老員外:“引進令愛房中,看病下藥。”褚公先行,吳清隨后。可是緣分當然,吳小員外進門時,那女儿就不狂了。吳小員外假要看脈,養娘將羅幃半揭,幃中就聞金釧索琅的一聲,舒出削玉團冰的一只纖手來。正是:
  未識半面花容,先見一雙玉腕。
  小員外將兩手脈俱已看過,見神見鬼的道:“此病乃邪魅所侵,非學生不能治也。”遂取所存玉雪丹一粒,以新汲井花水,令其送下。那女子頓覺神清气爽,病体脫然。褚公感謝不盡。是日,三人在褚家庄歡飲。至夜,褚公留宿于書齋之中。次日,又安排早酒相請。二趙道:“扰過就告辭了。只是吳小員外姻事,不可失信。”褚公道:“小女蒙活命之恩,豈敢背恩忘義?所諭敢不如命!”小員外就拜謝了岳丈。褚公備禮相送,為程儀之敬。三人一無所受,作別還家。
  吳老員外見儿子病好回來,歡喜自不必說。二趙又將婚姻一事說了,老員外十分之美,少不得擇日行聘,六禮既畢,褚公備千金嫁裝,親送女儿過門成親。吳小員外在花燭之下,看了新婦,吃了一惊,好似初次在金明池上相逢這個穿杏黃衫的美女。過了三朝半月,夫婦廝熟了,吳小員外叩問妻子。
  去年清明前二日,果系探親入城,身穿杏黃衫,曾到金明池上游玩。正是人有所愿,天必然之。那褚家女子小名,也喚做愛愛。吳小員外一日對趙氏兄弟說知此事,二趙各各稱奇:
  “此段姻緣,乃盧女成就,不可忘其功也。”吳小員外即日到金明池北盧家店中,述其女儿之事,獻上金帛,拜認盧榮老夫婦為岳父母,求得開墳一見,愿買棺改葬。盧公是市井小人,得員外認親,無有不從。小員外央陰陽行擇了吉日,先用三牲祭禮燒奠,然后啟土開棺。那愛愛小娘子面色如生,香澤不散,乃知太陰煉形之術所致。吳小員外歎羡了一回。改葬已畢,請高僧廣做法事七晝夜。其夜又夢愛愛來謝,自此蹤影遂絕。后吳小員外与褚愛愛,百年諧老,盧公夫婦,亦賴小員外送終,此小員外之厚德也。有詩為證:
  金明池畔逢雙美,了卻人間生死緣。
  世上有情皆似此,分明火宅現金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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