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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試金殿犀管落珠璣 扰海疆倭寇為狼狽


  卻說岑生次日四鼓即起來盥洗,整冠束帶,長班跟隨,一直至東便門下車叔行,從端門至午門外,見朝房里有許多補選官員在內。長班至謝恩班內演禮伺候。
  這日系辰時立春,已時封印,皇上平明御文華殿受朝。王公大臣文武各官依例朝賀畢,吏部尚書將本日選補謝恩文武各官職名清單跪陳御覽。皇上看第一名即是特授內閣制誥中書岑秀職名,因顧閣臣道:“新進小臣,不知他才品,可帶領到謹身殿引見!”皇上還宮,各官朝散。這些內閣官員也有替岑秀耽扰的,也有替岑秀歡喜的,議論不一。當時諸閣臣將岑秀傳入內閣中來,岑生一一從容參見。首輔高公因問:“年兄青春几何?”岑秀欠身道:“二十歲了。”高公道:“有諸內必形諸外,外貌如此雍和,內才必定淵博。但皇上顧問,必須從容奏對,不可急促。倘有一時不能應旨之處,不妨直奏容退后進呈。”岑生道:“謹遵台旨。”這是高公見岑生年幼,惟恐皇上有面試之處上一時不能應旨,因此預先教導,卻是一番美意,殊不知岑秀天性敏捷,倚馬万言,全不以廷試為難。
  不及一時,內監傳旨出來:宣閣臣帶領中書岑秀引見。當下岑秀隨著閣臣到內庭來,但見重重宮闕巍峨,處處天香繚繞,四閣臣先進謹身殿覆旨,內監傳旨宣岑秀到玉階俯伏陳奏:“小臣岑秀,現年二十歲,系南直應天府府學生員,本科文卷字樣誤犯,蒙圣恩不加譴責,恩授內閣制誥中書,恭謝天恩,”三呼朝拜已畢。皇上在御座見岑秀美如冠玉、气度從容,圣心光自歡喜,因顧閣臣道:“看他外貌安和,胸中必有學問。今元朔在即,試他一道郊天表章,問他能否?”內閣傳旨下來,岑秀奏道:“乞賜紙筆,愿草呈圣覽。”皇上見他并不推辭天顏甚至,即命內監取短桌一張放在階前,賜他席地而坐。當下內監取過松煙、端硯、玉管、金箋,一時齊備。此時四閣臣都力他擔心,但見岑秀不慌不忙,一面磨墨一面构思,拈筆在手,洒洒而下。不及半時,已草成一道四六表章,奏請錄正呈覽。皇上見他揮毫敏捷已暗暗稱奇,但不知文意如何?傳旨不必謄正,即命內監將草稿取上御案觀覽,但見字字龍蛇,行行珠玉,鏗鏘金石之音,正大堂皇之体。覽畢,遞与閣臣道:“難得!難得!即著照此謄用。”四閣臣得覽一遍,一同俯伏奏道:“恭賀皇上得此英才。”奉旨:仍著閣臣隨事指教。即命內監將所用文房四寶盡行賞給,岑秀又謝了恩,隨著閣臣出來,都与岑秀道喜說:“不但圣心甚喜,我等也得藉匡襄。”岑秀道,“金伏諸位老太師教誨。”當下一同出了午門,各歸府第。
  岑秀卻隨了程公回寓,將所該冠帶銀兩并先付兩季房金盡交掌家還給,以便擇日搬移。岑秀重又拜謝程公的提攜噓植。程公道:“不知年兄有如此捷才,可敬,可敬!但此番廷試后,將來應詔之事不少,當分外留心。”當即留住早飯,后著長班領往內閣衙門大小各官寓所拜謁,又往謝吏、禮二部,并拜謝汪、顧二公。從此岑秀在內閣辦事。凡有誥敕,俱是岑秀提筆,無不稱旨。同僚各官見岑秀才高學廣,且和藹春風,因此莫不敬報。一時名重,求詩文者絡繹不絕,雖然舉手之勞,卻也應酬繁冗。這且表過不提。
  卻說此時正當倭寇作亂之際,海賊汪直、徐海勾連倭首趙天王分道劫掠。沿海台、宁、嘉、湖、蘇、松等處同時告警。總制黃公飛檄各訊嚴謹堤防,調吳淞總兵官王嘉楨、游擊殷勇、署參將耿自新、守備董槐督兵分駐海口要道,晝夜嚴防;又調副總兵陳奇文領精騎三千,四路救應。那汪直羽党毛海峰賊眾數千,結連趙天王倭寇万余,分道劫掠海鹽、平湖等處。毛海峰聚眾盤林,分為三屯。趙天王聚眾洲山,分作四屯:趙天王自居前屯,赤鳳儿居后屯,就地滾江五与郎賽花居左屯,混江鰍江七居右屯。諸屯相离一二十里,与毛海峰為犄角之勢。浙撫胡宗憲飛檄飭令鎮守平湖都指揮使任彥督本部兵進剿。
  任彥即令指揮同知汪龍、都僉鄒吉率步后一千殿后,自同千戶林中玉率馬兵五百、步兵三千在前。一聲號炮,馬兵五百各執長槍,步兵隨后,直沖前屯。趙天王見兵馬沖來,胡哨一聲,倭兵分兩下散去。官軍并力前進,正待分兵追襲,只听倭屯螺殼之聲競起。后屯赤鳳儿率倭婆三百、倭寇千余,喊聲動地,蜂擁殺來。赤鳳儿金冠雉尾、鎖甲雕鞍,使兩口雪亮苗刀,跨一騎火炭劣馬,飛奔殺來。任彥急挺長槍敵住,未及十余合,抵擋不住,拍馬往斜刺里就走。馬兵無主,不戰自亂。千戶林中玉見赤鳳儿追赶任彥甚緊,即拍坐下馬,拈弓搭箭,覷得親切,一箭射去,喝聲“著”!赤鳳儿听得背后弓弦響急扭回頭看時,躲閃不及,正中左臂,几乎墮馬;即兜馬翻身,右手暗發一金鏢打來,光華到處正中林中玉的肩窩,翻身落馬,幸得左哨把總何英并力救去。又听兩勢下喊聲大起,卻是趙天王領倭兵從兩下合圍攏來,把官兵圍得鐵桶相似。
  正在十分危急,幸得后軍汪龍、鄒吉兵到,殺入重圍与任彥、何英并力殺出,林中玉帶傷而走。正在渾戰,又听螺聲四起、喊殺連天,江五、江七領左右兩屯倭兵蜂擁殺至,复將官軍圍住,鄒吉正遇郎賽花拍青驄馬、揮日月刀殺來。鄒吉欺他是個少婦,舞刀相迎。交馬數合,郎賽花賣個破綻,讓鄒吉一刀砍入怀來,他將身閃過,把左手的刀逼住鄒吉,右手的刀早飛起,當頭落下,“錚”的一聲連肩帶頭破于馬下。官兵大敗,自相踐踏。汪龍、任彥、何英不敢戀戰,并力突圍而走。倭奴隨后赶來,勢甚危急。
  忽听東北上炮連天、喊聲動地,一彪人馬如飛云掣電而來,卻是嘉鎮總兵褚飛熊聞平湖大戰,率精兵三千來救應。官軍見有了救兵銳气复振,三將复翻身并力殺回。褚飛熊拍馬舞刀當先殺敵,正遇混江鰍江七使鑌鐵棍敵住,未及十合,江七抵架不住拍回馬就走。諸飛熊隨后赶來,不防郎賽花瞧見,急取彈弓,一鐵彈飛來正中褚飛熊金盔,打去了半邊鳳翅,吃了一惊,勒馬不赶。
  這一場大戰,倭奴被馬軍槍挑、銃打、沖踏、死者甚眾,不敢迎敵,又听胡哨之聲,回下散去。時天色已晚,官兵亦不敢進逼,鳴金收軍。計點將士:鄒吉陣亡,林中玉帶傷,步兵折去三百余人,帶傷者甚眾;計斬倭首一百八十余級。褚飛熊与諸將計議道:“倭奴狡猾,今小負即散,必有暗算,不可不防。”傳令各營飽餐戰飯,撥鳥銃手四百名、弓弩手一千二百名伏于營側;把人馬分為八隊,四下埋伏;營中虛設燈火,仍傳更點,只听中軍號炮一起,鳥銃,弓弩齊發,四下殺出斷他歸路。眾將遵令,各自准備。
  卻說倭奴四散歸屯,江五來与趙天王計議道:“今日他若無這支兵救應,直叫他片甲不留。料他見我們四散而走,今夜必無准備。我們一面速去關會毛海峰,叫他連夜進兵截殺,我們半夜里前去劫營,包管大獲全胜。得胜后乘勢襲取平湖、海鹽、進攻嘉、湖,叫他四下救應不迭。”趙天王大喜,當令倭奴飽食嚴裝,准備劫寨;卻派赤鳳儿領一支兵在后,恐有不虞,以便救應。到了三更時分,銜枚直進。到得營前,見營中旌旗不整、燈火明滅,以為中計,一聲胡哨,殺入營來。誰知并無一人,卻是個空寨。趙天王道:“莫非連夜都逃去了?”江五道:“必有詭計,可傳令后軍速退。”正說間,忽听中軍一個人炮飛起,各處燈球火把齊起。霎時間火光燭天,喊聲動地,馬步官軍四下殺來,鳥銃如星,弩箭如雨,大刀闊斧著地卷來,殺得倭奴叫苦不迭。江五夫妻同江七招呼趙天王率領倭奴突出火林,往盤林奔走。官兵隨后赶殺,幸得赤鳳儿這支兵來救應,倭奴且戰且走。
  到得天色漸明,倭奴正在困竭,忽听前面喊聲大起,趙天王道:“倘是官兵,我等休矣!”江五道:“必是毛海峰的兵到了。”正說時,果見前面一片皂旗蓋地而來,卻是毛海峰率馬步賊兵二千余人殺到,見趙天王被官兵追至,放過趙天王,當先抵敵。這邊倭兵又乘勢殺回。官兵追殺了一夜,人馬困乏,見倭奴已有救應,就按住不追。褚飛熊令弓弩手當先射住陣腳,倭寇亦不敢前逼。毛海峰与趙天王眾人商議:“此番不利,今日且暫屯在此,暗傳號令,待晚間悄悄退回盤林,襲出捍海,再圖后舉。”計議已定,屯中依然傳更喝號,挨至三更時分,盡行遁去,仍從捍海出口,分屯附近島嶼。此后常從各處海口左出右入,不時騷扰。次日官兵見倭奴連夜遁去,因收兵各回汛地。鄒吉陣亡,申院題補。
  話分兩頭,卻說劉云自從丁艱回來,治表之后,一面發書托本縣郵寄江浦成公,并致殷弟;一面即專差持書往大庚縣去接許公。誰知金必顯又以不胜繁劇調了撫州府崇仁縣簡缺,已挈眷而去。專差回來告知,雪姐十分惆悵。大家勸慰道:“既有所在,便可差人去接。”因此挨過殘冬。到得次年春間,接著江浦成公回書云:“得信后,即關移鄰境嚴緝凶徒,并無蹤跡。惟殷三弟得了大功,已實授太倉游擊,有書請安。”弟兄看了,十分歡喜。劉電向雪姐道:“你殷家哥哥剿倭有功,如今已做了游擊將軍,又娶了一位有才智的嫂嫂,你道好么?”雪姐听了,又喜又悲,喜的是義兄顯達,悲的是干母慘亡,凶徒無獲。劉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豈有殺人強盜沒個報應之理?”其時正要差人往崇仁去接許公,不料這劉老太太生起病來,日甚一日,弟兄甚是著急。雪姐与兩個嫂子日夜服侍,雪姐衣不解帶了兩個來月。延醫服藥,直到秋初才漸漸好來,況是有年紀的人,病久了一時不能平复,慢慢將養了兩三個月才漸漸康健。劉云又經寫書托本縣郵寄崇仁去接許公,亦無回信。
  不覺又過了殘冬,复交新歲。二月初間,劉云觀看邸報,見上面有:“南直應天府學生員岑秀奉旨特授內閣制誥中書”一條,因与劉電觀看,道:“這岑秀莫不就是你山東結義的這位么?”劉電道:“卻又奇怪,若說應天府學生員岑秀,便是他無疑,如何不由正途,卻又特授了中書?報上又沒有題出如何實授的緣故,卻令人不解。”劉云道:“應天府學生員岑秀,諒沒有兩個,必是他無疑。這特授中書的緣故也容易打听。”劉電又与雪姐說知,心下十分暗喜,及到三月內,又見邸報上成公升了太倉直隸州知州,弟兄心下大喜道:“這不是他弟兄們到同事一方了,直是難得!”到得五月中,弟兄服滿,就在本縣報了起复文書。劉去因与兄弟商議道:“待等省院咨文下來,兄弟就好与我相同進京。一來路上免得我獨自耽心;二來好順道探訪岑、許兩家消息,又好到省覓便寄書与許丈;再此番兄弟便好往山東完娶了親事。待我得了缺,看地方遠近再接取家眷。卻不是一舉數便?”劉電道:“哥哥所見极是。如今且先同哥哥進京,待得了缺,兄弟再往山東就親。”劉老婆婆道:“你們自然先到山東,你哥哥与你料理完了姻事,然后你哥哥先進京去候補。你等滿了月再進京不遲。”雪姐道:“兩位哥哥去時,我還有些自做的東西寄与岑家姆姆并蔣老婆婆、大嬸嬸、蘇家妹妹的,須与我帶去。”劉電笑道:“這送岑家姆姆的東西是賢妹切已的,為兄自當与你致到。”雪姐也笑道:“蘇家妹妹的東西是哥哥切己的,一發該致到的了!”老婆婆也笑道:“這都是你們切已的事,不消說得,只是我這個女婿怎得入贅來才好?”劉電道:“岑家兄弟若在京做了官,還要告假才得回來。如今倒還有一件事甚為不便。”大家問道:“何事?”劉電道:“這梅嫂子前者送了妹子到來,如今若待送他回去,路上又恐不便;若不送去,恐他兩老口儿兩下牽腸挂肚,卻不是一樁難事?”梅嫂听了笑道:“不用三相公費心,我在這里,老太太、兩位娘娘、姑娘待我如同親戚,在家在此總是一般。我情愿服侍姑娘在一處,明日待姑娘完姻時,一同回去不遲。若三相公見了我家老頭儿,叫他不用挂心。”劉大娘子笑道:“梅嫂子說得且是寬心,不用我們替他干著急。”說著,大家都笑了。當下商量已定,只等咨文下來。二面整頓行裝以及行盤過禮、頭面首飾、綢緞綾羅等件,逐一制辦齊備。
  到得六月中旬,咨文到縣。本縣又請酒送行,親朋相餞,都不在言表。擇定七月初二日起程。至期拜別老母、眷屬,帶了兩個家人,劉霖送到江岸下船而別。兩弟兄不日到了洪都省會。此時已知道岑秀做中書的原委,因又置辦了些土宜要用之物,即找尋不出撫州寄信的便人,因寫下一封書托交藩司吏科,覓便寄崇仁縣金公衙署。省中事畢,即開船出鄱陽湖口,走長江順流而下。正是:
  
  原從錦繡叢中去,豈料兵戈隊里來!

  不知劉云弟兄又遇著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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