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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識英雄海疆當險要 遇弟妹湖畔訴衷情


  卻說殷勇感程公知遇之恩,不敢遲延,晝夜兼程,逐塘更換馬匹,有了操江火票,并無阻滯,第三日傍晚即到了蘇省,就在制憲衙門左近覓一寓所住下,整頓冠服。此時因未曾受職,只以武士裝束。收拾一切停當,只等次日投文參見。
  且說這總制黃公諱炯,表字憲南,北直順天府人氏。為人端直,不喜阿諛,只是性情剛愎、御下极嚴,未免多招尤怨。由都御史總制江南,与操江程公寅好甚篤,惟兄侯巡按行止乖張大不快意,几番欲動彈章,卻是程公再三勸阻,說他恃有內援,況限滿即去且不必与他計較,因此黃總制只得忍耐。那侯子杰也知道黃公气色不足于己,遂托故往廬鳳、淮揚一帶巡視去了。后因倭奴作亂,黃、程兩公商議連名具疏,請將總制移駐蘇城彈壓,并請招募民間勇壯,計功升賞等情奏聞。奉旨交閣部會議,后蒙議覆,大概云:倭寇連年肆扰各處,沿海地方不能宁謐,必得非常之人殲除此寇。恐民間有智勇足備者,僻居草野,不能上達,實為可惜。自古立賢無方,可否著山東、江、浙、閩、粵沿海各省督撫、操江衙門,准其招募勇壯,另立一營交与各該督撫總操管理,果有英材,計功优敘。并請頒給總督、總制衙門空頭扎付各五十道,自守備以下等弁,許便宜補用:凡巡撫操江衙門招募者,仍移送總督、總制衙門驗實給扎,分發委用;如無督制兼理者,許該巡撫、操江按名造冊,報部給扎委用,俱不得濫行填補。倘有冒功徇私等弊察出,將各該管官照徹庇律革職。如此則抱負者不致沉埋,濫冒者亦可杜絕,庶真才迭出,積寇殲除,伏乞圣恩俯准云云。奉旨依議。這卻大半是內閣程公之力。凡沿海各省督撫制操衙門俱照例遵行,內中雖也遴選了几個真實本領的人,卻也便宜了許多紈褲子弟。這操江是分節巡狩衙門,因許一例招募,凡有投充之人,驗看的實,填了姓名、籍貫、年貌清冊,仍移會制憲复驗,然后給扎分發委用。這殷勇是程公心上最得意的人,原要自己委用,不意黃總制為倭奴猖獗巴不得要招几個膽勇出眾的人,以收指臂之效。今看見程公移文書扎上說得殷勇膽量十分出眾,如何不喜?因必欲向程公討來親驗委用。程公亦為么事起見不好推辭,只得將殷勇送去,又吩咐他許多要話,還恐制台不肯重委,又寫一封切實書函保舉。你想一個白身人得大憲垂青,又兼自己本領出眾,那怕不成就了功業?這閒話慢表。
  且說殷勇到了次日早晨,整頓衣冠,繼了察院公文,竟到轅門上來。此時尚未二鼓,見有許多文武官員伺候稟見。殷勇尋著了巡捕官,施禮敘了來歷。那巡捕見是操江衙門到來投文的,不敢輕慢,道:“兄台且在這里少坐,待各官稟見后,与你投文。這忙亂之際,恐有差誤。”殷勇道謝了,就在巡捕廳內坐候。
  少刻,只听三通鼓樂已畢,放炮開門。大小文武官員照例稟見。先是司道大員到后堂會話出來。然后府廳州縣副參游守等官稟見。此時因倭寇肆扰軍務倥傯,也有傳進說話的,也有不見的,紛紛不一。直到已牌以后,各官才散。殷勇即將公文煩巡捕官遞進。未及片時,只听得里面吩咐值堂官:“著來差進見!”殷勇即跟著內巡捕打從角門進去。對得二堂,只見上面虎皮交椅上坐著黃總制,生得面如滿月,一部長髯,猩袍玉帶,甚是威嚴。殷勇上前參叩畢,起來躬身站在一旁。黃總制見了殷勇這表人物先自歡喜,且又有程公保舉之書,已有心重用,因問了一遍當日獲盜的情節。殷勇不慌不忙,朗朗的對答。原來制憲自招募以來投充者不少,大約其中有一半是情分荐舉的,不過射得几枝箭,使得几路刀棍,不是人材不限便是膂力平常,并無出色人物。今日見了殷勇真才實學,如何不喜?暗想,若非此人,如何能力敵眾盜?膽量勇力,不問可知,因道:“這里現今沿海一帶地方倭寇出沒無常,肆行劫掠。本院招募日久,并無一個捍御之材。如今都憲舉荐你有十分本領,現在有一個最緊要的去處委你去把守,你敢去么?”殷勇跪稟道:“大老爺不棄鄙劣施恩委用,愿圖竭力報效,豈敢有違鈞旨?”黃總制大喜道:“有材技者,必有膽量。”隨令值堂官吏取一道空頭扎付當案填了殷勇姓名、籍貫、年貌,給与殷勇,道:“本院如今且填你做一個把總,卻委你去署留河守備的事,這是太倉、崇明等處最要緊的海口,那倭寇時常出沒的去處,你須用心守。若有功勞,即行升賞。”又拿庫內取出一副盔甲賞他。殷勇一并叩謝了。才側身出來,未及數步,黃總制又叫上去吩咐道:“那個海口非同小可,從前往往失事。你去須要不分晝夜上緊提防。你本管游擊駐扎太倉,也是個要地。恐倉卒有事一時救應不及,我与你令箭一枝,倘有緊急,一面飛報本院,一面許你在本營各汛調兵接應。倘有疏虞,不但你自身軍法不貸,且辜負都憲与本字重委之意。你須刻刻在心,勉圖上進。我看你漢仗膂力膽勇俱有,但你初登仕版,這弓馬武藝未必精熟。若只恃勇力,便非為將之道。你須上緊演習武藝、講究戰陣,不可一刻苟安!”殷勇叩謝道:“大老爺恩訓,當刻刻在心。”黃公隨取給令箭一枝,著即刻起身赴留河防守,替回那防地備別有差委:“待平靜之日,再去見你本游擊不遲。”殷勇領了令箭即叩辭出來。所賜盔甲已有人搬送寓所,因复到巡捕廳來辭謝。這些轅門上都守、千把等官都來道喜。不一時,值堂官繼出一張委牌帶封套交与殷勇,系委署留河守備印務,著即刻起身無誤。眾官道:“這是大老爺格外的恩典,老寅兄不要輕看了。”殷勇謝別眾官回到寓所,當下就有同寅官荐來伺候的人,殷勇俱各留下,見上台如此垂青,又聞留河地方緊要,不敢少怠,當即吩咐成信道:“我這邊的事你已盡知,可即日回縣報与兩位老爺知道,我也不及寫書。”因取了四錠小銀与他作盤費,成信當下叩謝去了。殷勇就著從人收拾衣甲頭盔行李,有了制憲令箭便即日馳汛前往留河署事不提。
  且說成公自公出回署,知殷勇已經上省,因与劉云道:“三弟此去,不日即有好音到來。”至第二日,卻得了總制要去的信息,又聞給塘馬星夜前往,二人計議:此必因倭寇緊急之故,到時即有差委,只不知是何去處,算來總不出十天即有定局。原來成信也是星夜赶回,到第九日午后已回到縣,進書房來稟了前后的話。二人大喜,劉云又賞了他二兩銀子,因与成公道:“三弟蒙兩位上台刮目,將來未可限量。只不知那留河地方如何?”成公道:“若說那留河地方卻是一個最險要的去處,從前胡只有一把總防守,后來因兩番失事,才改了守備,添兵彈壓。以三弟的本領鎮守,定當從此立功顯達。”劉云道:“若論他的膽勇,實人所不及,所慮者是少年恃勇,急躁從事。兄長須隨時打听,頻寄音書,免弟挂念。弟明日就拜辭起身。”成公道:“賢弟為先人大事,已經耽擱有日,愚兄亦不敢再留。明日早飯后即送賢弟起身。三弟那邊我自理會,倘有要事當專差相聞。”當晚,弟兄二人直敘飲到更余,一同安寢。成公又吩咐家人連夜備席。
  次日凌晨,起來盥洗后即擺上席來,成公叔侄各敬了劉云三杯。又共飲過數巡,劉云道:“此番別過兄長,后會未知何日,彼此須常通信息,以慰相思。”成公道:“這不消說。若有要務,便當專差,尋常信息只用官封遞到吉水縣署轉寄与賢弟,但髯賢弟在本縣關會他一聲。”當下匆匆席畢。劉云已封了四兩銀子賞了書房伺候的家人,格外二兩賞了廚役。成公卻命侄子繼出二十四兩一封奠儀來,道:“我也不送賢弟的程儀,這是代我与老伯靈前一觴之敬。”劉云不敢推辭,叩謝領了。外邊職事人役俱已吩咐齊備,成公必要親送到船,劉云阻辭不住,別了友德,一同上轎起身。已牌時已到涼山,成公到船上又坐談了一回,道:“賢弟途中保重,到家后即与我一音。”劉云應諾,只為情深,不禁洒淚分手。
  劉云隨送成公上了轎,看著導從去遠才轉身進艙,就吩咐鳴金開船,一路無話。不止一日,到了九江府,進得鄱是湖口。這日适遇大風驟起,白浪掀天,大小客船何止數十號,都收在套汊內避風。這風自辰牌時候發起,直到未未申初才漸漸矬下來,已是開船不得。
  原來這日劉電的靈柩船亦在其內,你道為何如此湊巧?原來劉電自八月初一日在尚義村起程,中秋前兩日到揚州,雇了一只大船,中艙安放靈柩,后面官艙留与雪姐、梅嫂,劉電自在前艙安歇。因要送雪姐回家,故不走儀真,意出荻浦。這日來到,把船泊在碼頭,劉電上岸來訪問到許公家里,見大門上鎖,因問看間壁周老人。這老者把許俊卿如何沒了姑娘几次要尋短見,后來他舅子如何接了他回去同住,不多几時因他舅子的叔父選了江西大庚縣的知縣,舉家同到任上去了的話,与劉電說了一遍。劉電听了,暗想:如此不湊巧!今既不得相分許么,也就不提送雪姐回家的事,遂別了周老人回舟,一一与雪姐說知。雪姐聞言,十分傷感,因道:“父親与母舅都挈家而去,無處可住,從前恩父原与我說,當同三哥回家,今日果然驗。”劉電道:“如今妹子且安心同我回去,到家后即當專人送書往大庚縣去通知許伯,便可相會。只是從此回家路途尚遠,還得梅嫂作伴同去才好,且到岑賢弟家再作計較。”梅氏道:“我到家与老頭儿說一聲,自然要送姑娘同去的。”劉電道:“甚好。”當下就叫開船,放到觀音門來,訪問到岑公子家。到得門前,見大門上封皮封鎖吃了一惊,往問鄰居說:“自岑公子与老夫人去后不多時,被侯巡按說他祖父做官時有欠他官銀八百兩未琿,把他老家人岑忠逐出,將房屋官封變賣,到如今雖沒人敢買,已是無人居住了。”又問岑忠下落,這鄰人說:“他搬了家什箱籠出來,气出一場大病,虧得他兄弟來,搬他回湖州碧浪湖村家里養病去了。”劉電听了這個信息,見兩處俱無著落,心下好生動气,待要寄信往山東這途路中又無可托之人,看這鄰居又是個少年人,難以相托,若不寄信又恐蔣公与岑弟懸望。左右思維,固想那個周老人是許公重托他的,卻是個至誠長者,不若托他寄信,諒無差誤。主意定了,即辭別鄰居回到船中,把這事說与梅嫂、雪姐得知。梅氏听了十分气苦,因想:如今在途路之中,若回湖州路途又遠,況這雪姑娘是老夫人再三托我陪伴的,豈有半途拋撇之理?因道:“三相公也不用心焦,如今只要寄封信到山東去免得那里記挂。我情愿陪伴姑娘到吉水。待日后姑娘恭喜了,我再陪送姑娘回來,豈不是好?”劉電听說大喜,道:“梅嫂說得极是。”當下即在舟中將兩家情事備細寫了一封書,封固停當,叫把船仍放順荻浦來。幸喜相去只有二十來里江面,一時便到。劉電遂稱了二兩銀子和書函包好,一直竟到周老人家里來。周老人一見便問:“客人為何去而复返?”劉電道:“為有一件要緊事特地來拜煩。”因將書函取出道:“這是一封緊要書信,外有盤費銀二兩,煩老丈覓一的當妥人寄往山東沂水縣地方,封面上居址姓氏逐一寫明,寄收到日再謝酒二兩。那邊与貴鄰居許公有些瓜葛,因知許公与老丈又是緊鄰至好,故敢奉托,千万不要遲誤,日后小生還要到來奉謝。”周老人道:“一封空信,有了這些盤費何愁不得寄到?只是老漢与許先生相好多年,并不知他山東有甚么親友。”劉電道:“只煩老丈把書函寄到,日后自然知道。”周老人看了信面寫得分明,因道:“劉客人放心,這封書包与你寄到。若有回書,我存在這里候你就是了。”劉電打恭稱謝,又再三叮囑而別。彼此才放下了這條心。回到舟中与雪姐說知,當即開船前進,于路無話。這一日恰恰船到湖口,遇了風暴,也在套汊內避風。
  及至風定,已是申牌時公,秋江易晚,不及開船。劉電吃畢飯上岸來閒步,見前面一只大船,桅上扯著“曲沃縣正堂”的旗號,心中惊喜道:“莫不是哥哥也在此?”因走到船邊。卻值老家人劉用走出艙來,一見劉電即叫道:“那不是三相公來了!”劉云听得,急走出艙來。兄弟突然見面,悲喜交集。這劉電遂進艙來拜見了哥哥。劉云即問:“父親棺木何在?如何此時才到這里?”劉電惊問道:“哥哥如何曉得我搬柩的事?”劉云道:“我本不知,因遇了殷家兄弟方才知道。”劉電惊喜道:“可是殷勇兄弟么?”劉云道:“正是他。”劉電急問:“哥哥在何處与他相會?”劉云道:“說來話長,且拜了父親靈柩,慢慢再說。”劉電道:“船上還有一個義妹在那里,卻就是殷勇兄弟的義妹。”劉云道:“這又奇了,殷家兄弟說他只有一個義妹,已經同他母親不在了,如何還有他妹子在這里?”劉電道:“這話說來一發長了,哥哥且過船拜了父親靈柩,我們兄妹三人見面再敘。”此時他弟兄兩個心下都摸不著頭腦。
  原來兩船相离不遠,劉電引哥子到了船中,劉云見了父親靈柩,想起自己做了官父親不曾安享一日,不禁一陣傷心,扑翻身放聲大慟。劉電、雪姐又一齊哭將起來。鄰邦船上盡都吃惊,問起緣由,才知道是個丁艱的官長在這里剛遇著了他父親的靈柩,因此傷慟,當時劉電勸住哥哥,暫且收淚与妹子相見。正是:
  
  淚從心竅流將出,喜自眉梢引上來。

  不知他兄妹如何相敘,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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