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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殷壯士立功辭叔嬸 程察院破格重英雄


  卻說成公接進殷勇,到書房与劉云相見。殷勇遂拜謝成公舉荐,成公道:“以兄的本領,誰不青眼?昨日家人回來,知大憲深加獎賞。將來万里云程從此發軔,但愿得与兄共事一方,弟亦叨庇不淺。”因著家人取出元寶八錠,對殷勇道:“此三百金是官項。這百金是弟少申薄敬,望乞笑納。”殷勇道:“大憲雖然要踐前言,實非治晚本意,懇將此項留賞有功。這盛情亦斷不敢領。”成公笑道:“這是官給開報之項,并非私物,若殷兄不受,難道叫弟干沒入己不成?殷兄竟不須推讓。這百金原不足言酬,不過少表微意,若是見卻,弟反增慚愧了。”劉云見他二人彼此推讓,因對殷通道:“聞吾弟領有憲檄,若果系官給,成寅翁亦決不肯存留,吾弟竟從直收下。”因對成公道:“老寅翁的盛情,舍表弟自然斷不敢領的了。”殷勇因在怀中取出察院公文遞与成公觀看。成公道:“弟已早知,不必再看,明日即當照牌申覆。”殷勇見如此說,只得將銀收下,成公不由分說,將自己的兩錠一并交与劉云家人收去。殷勇見情不可卻,只得拜領。成公大喜道:“兄台既有限期,不敢久留。今日草酌,盡此一日之歡,又當送行。明日起程回府,數日后再圖相聚。”當日三人談心暢飲,情意交孚。成公道:“我三人籍隸三省,又都連界。你二位雖是至親卻多年不會,一朝相聚,緣分不小。將來或得与二位同事一方,亦不可定。今日我三人當效桃園故事結一患難之交,以為如何?”劉云道:“弟實有此意,恐老寅翁有所不屑,今既承不棄,實獲我心。”因各敘年齒。成公三十有八,大劉云四歲,做了長兄,殷勇不必說是三弟了。成公道:“我們結義,赤心如一,不必效世俗的獻祝,明晨對天八拜,倘有負心,神人共殛。”劉、殷二人大喜,道:“兄長所极是。”當日共飲至二更后方散。
  次日凌晨起來,盥洗畢,在庭前設案,焚起一爐沉檀,三人對天結拜畢,就如親弟兄一般,再無半點客套。殷勇對成公道:“弟有一事,今當稟知大哥。”成公道:“賢弟有何事故?”殷勇遂將母、妹被溺情由說知:“現今小妹尚無下落,已在六合、上元兩縣具呈懇緝,至今并無蹤跡,務懇大哥于拿獲盜賊之中留心查問,倘得凶徒下落,死生銜感不盡。”成公道:“原來吾弟有這件傷心之事,只是當時不知船戶姓名,若是遭風被溺,令妹豈有竟無下落之理?其中必有緣故。愚兄當隨時察訪,倘有消息,即當通知。”
  當日早飯后,殷勇即拜別起身。成公道:“我卻不留賢弟,你須速去速來,不要過限,有負上台好意,我留住二弟在此候你到來,送你見了上台,有了著落地方,好叫他放心回去。”劉云見說,也就不忍言別,因對殷勇道:“吾弟速回,倘得早到几天更好。”殷勇道:“上台雖准假半月,我計程不出十天便可到此。但有一小事,尚須兄長為我措辦。”成公道:“何事?”殷勇道:“明日去見大院,不便如此裝束,必得制几件合式的衣服。”小弟家間一時不能措辦,須得兄長這里与我一做。成公笑對劉云道:“早是我兩個已計算及此,如今現叫裁工制作,五七日內便好齊全。賢弟只顧放心,來時包管合式。”殷勇道:“二位兄長真是無微不照。”當時家人過來回說:“牲口都已齊備了。”劉云即叫家人將行李取出,殷勇對成公道:“兄長与我留下一半,打換碎銀,以便將來衙門一切使用,弟只帶一半便了。”當下別了成、劉二兄,家人跟隨上馬。
  不及一個時辰,到了涼山周店,与兄弟殷富說了備細,大家歡喜,就要作辭店主起身回家。這周店主還要邀鎮上人家酬謝餞行,殷勇道:“极承盛情,我已心領。如今系是官身,立有期限,不敢遲誤。將來我兄弟到府時,諸凡仰仗照管,就感激不盡了。”店主道:“這個不消吩咐,明朝老兄若恭喜到這里來做官,我們俱叨庇不淺。”當下弟兄收拾行李,店主人必要留住午飯并管待成公家人。殷勇賞了他一兩銀子,又雇了一人,拉著這匹空馬,跟送家丁回縣不提。
  他弟兄二人辭謝了周店主,叫了一個便船,迅速赶行。至次日午前,已到京口。回家同拜見了叔嬸。此時殷儉亦已強壯,看見他弟兄回來,兩老口歡喜道:“你們怎么就去了這好几日?”殷勇即將前事一一稟說。”殷儉大喜道:“我們這里前日也听得傳言有這件事,卻說是個過路客人拿住了強盜解官請賞,原來就是你!你從前原說要去投充勇壯立取功名,如今卻不用投充,已遂了你的志愿。將來若再有個升遷,也与你父母爭气不小。”殷勇在行囊內取出四個元寶交与叔嬸收用,又將帳目一一指對清楚。殷儉道:“你如今在本省做了官,又与那縣里大爺結拜了弟兄,你兄弟出去再沒有人敢欺侮他了。但是這宗銀子你還要到衙門去使用,還得做几件本等服色,如何不帶了去反留在家里擱著?如今你也正婚取的時候,我雖一向留心,總不曾尋著一個門當戶對的。這番你去,有了地方便寄信回來。我一面与你打听一頭好親事,好送到任上去与你完姻。”殷勇道:“衙門使用,侄儿自有。衣冠等件,已承兩位義兄与我制辦。婚姻事叔叔且慢料理。不必性急。還不知將來是何光景,且待侄儿有了地方再作理會。只是此時不能耽待,明日就要拜別起身。母親棺木暫厝江寺,不能前去祭奠,雖然沒有風雨浸淋,還得叔叔或兄弟常去照料照料。”殷儉道:“這個不須你記念,你去后我就親自去代你禱告禱告,也叫你母親在地下歡喜。”當時親丁四口歡天喜地敘了半日的話,吃了半夜的酒,才各安歇。
  次日早晨,一家儿起來收拾,吃了早飯,殷勇拜別叔嬸就要起身。方式千叮万囑:“侄儿有了地方,即速寄個信來,免得我兩老口懸念。”殷勇應諾。當下雇人挑了行李,殷富隨送到大碼頭,雇了一個便船。殷勇又吩咐了兄弟些家常要緊的話,分手而別。
  不說殷富回家。且說殷勇開船,卻值風色不順,又是上水,當晚歇了青山。次日傍晚,才到浦江口,上岸投了客店過宿。次早,雇牲口馱了行李,取路投江浦縣來。
  這日到得縣中,已是傍午時候。值堂吏往宅門傳報,里邊開了暖閣請進,卻是成公的堂侄成友德迎到書房中,因說:“家叔奉委,与六合縣會同踏勘地界去了。劉二叔亦于昨晚回舟照料,說今日午間必到。家叔吩咐小侄說,殷叔到來,諸凡俱已齊備,已派定家人成信跟隨上省,待殷叔恭喜了地方,才著他回來報信,不必等待家叔回來。殷叔今日見過劉二叔,明日便好上省。”殷勇道:“最好,只是要你叔父過于費心了。”成友德道:“冠服等件,俱已制就。”因叫家人搬出,“請試一試身材,不知可合式么?”當下殷勇看見各色冠服袍帶俱系新制,身材亦甚合式,心下甚喜,因說:“不知用了多少价值?老侄諒必知道,就与我在存銀內扣除。”成友德笑道:“家叔說過,殷叔所存銀兩俱換成一兩一綻的,并有些碎銀,好另外使用,到時一并交付。這袍服家叔沒有開帳,只說到日后再說。”當時即將銀兩一并交明,殷勇卻不好再說扣除的話了,遂將物件逐一收拾停當。
  到了午飯后劉云才到,見了殷勇道:“賢弟果然來得恁快。”殷勇道:“幸喜叔嬸無恙,因得早來。”劉云道:“昨天大哥已說過不必等候,賢弟明日就到省。待你有了著落地方,我也就好放心起身了。”當日成友德備了一桌齊整酒席,晚間与殷叔錢行,弟兄叔侄同飲至二更后才罷。劉云仍与殷勇在書房安歇。劉云道:“兄弟初入官場,諸凡須要謹慎,此去若分防在個要緊去處,須晝夜提防,不可不懈。那倭奴肆橫已极,官兵多有畏怯。且聞內地有奸細暗通線索,此事深為可慮。兄弟到那里,當審時度勢,千万不可恃勇輕率。親隨伴當也要察他邪正,恩威并用才是。武官雖無牧民之責,但朝廷設兵原以衛民,賢弟須要文武和衷,戢兵保民為要。”殷勇一一領諾。劉云又道:“此去分發地方,尚不知繁簡遠近。一應用度,不比州縣官有人公應,必須自己部署。若是得功保題,還要一切使用。我已留下几兩銀子在成大哥處,要時只顧到這里來取,倘或不敷,成大哥自能設湊。”殷勇道:“哥哥也太為兄弟用心了。前程之事,正如黑漆,不知將來是何光景,只据這個微未前程,要得多少用度?況兄弟又無家小,一人一口,有這二百金亦盡可過日。兄長亦有限的宦囊,我曾听三哥說,家中伯母已逾六旬,又無多余的田產,盡數帶回以供甘旨才是。況如今兄長回去又非往時可比,外邊應酬須增數倍,正恐用度不給,何必為弟躊躇到此?”劉云道:“兄弟所言雖是,但愚兄素常省儉,不濫交接。此番回去,除開吊行殯,事畢即閉門謝客,甘旨之供,盡足有余。若說這點宦囊,若無賢弟,莫說罄盡無存,連性命亦難存保。今日我与你既成骨肉弟兄,也不說這樣報德不報德的話,但也要叫為兄的心上過得去才好。況我所分無多,只有三百金存此,以備日后升遷之用。倘有不敷,成大哥自能湊辦。他日兄弟有余,為兄的多用你些也何妨。”殷勇听了,也不敢再辭,因道:“三哥此時諒已過去了,兄長回去代弟与伯母請安,并与三哥說知不能等候的緣故。”
  二人敘話直到五鼓,略睡了片時,已是黎明。殷勇才待起身,成友德已推門進來,道:“二位老叔,昨夜說到几時才睡?我如今來催殷叔起身了。”殷勇笑道:“昨夜睡時已交五鼓了。”當時二人一齊起來。盥洗后早飯已齊,飯畢,成友德道:“牲口船只俱已備齊,成信跟隨三叔到省伺候,恭喜得了地方著他即速回來通報,好送劉叔起身。”殷勇道:“承賢叔侄十分相愛,我也不敢套謝。令叔回來時,与我致意不及面辭了。”成友德又道:“劉二叔有三百金在此,殷叔帶去不帶去?”殷勇道:“存留在此,要用時來取。”當下辭謝了成友德,又与劉云拜別,只為義重情深,不禁英雄淚落。當下俱從宅門送出大堂,看著殷勇上了馬,家人成信牽馬搭上行李,跟隨去了。
  按下劉、成叔侄這邊。且說殷勇這日傍晚,赶進了省城,成信即引到成公素常所寓的公館住下。次日一早,換了冠服,備了手本履歷,選往兩司付總衙門稟到,后即赴察院。此時二鼓已過,殷勇到巡捕廳來与值日巡捕官施禮畢,即煩傳稟。原來程公早已吩咐該巡捕,如殷勇到時,不拘早晚隨時傳稟,因此那官儿不敢遲慢,即刻傳梆通報。少刻,里面吩咐出來,院爺著他進見。殷勇即進了宅門,与堂官施禮畢,跟隨緩步進來。過了一帶穿堂,就是二堂,左側東角門內便是書廳。那堂官領殷勇進了東角門,早見程公在書廳門口站立,見了殷勇,滿面堆下笑來,殷勇趨進廳門即行參叩,程公受了兩叩后即用手扶起,道:“這是私見,不必如此。限你半個月,為何十天就到?”殷勇稟道:“大老爺格外鴻恩,敢不仰体?因家中叔嬸無恙,稟過后即來复命。”程公道:“前日江浦縣申文到來,說三百兩官銀已全給你了么?”殷勇道:“這是大老爺恩施,本縣已照數全給,格外又送了百金盤費。”程公笑道:“他是個清廉縣令,竟有百金贈你,也算破格。但是他地方有此江洋大盜拿獲不著,參罰也就不小了。前日我將你移會了制憲,回文轉來,要討你去差遣委用。你隨處俱可立功,明日我与你一角公文,內中另有書函荐你。你去投見,必有重用。但你初歷仕途,諸凡必須謹慎,不可自恃勇力,臨事急躁,須知彼知己,計出万全。這制憲性情最急,御下最嚴,應對之間須要檢點,作事須要三思,切記不可任性。”殷勇叩謝道:“大老爺天高地厚之恩,訓誨之言,當銘心版。”程公吩咐堂官陪他酒飯,又道:“今日有了公文你即速前往,不必再來稟辭。”這是程公格外的恩寵。這堂官見上面如此看待,也就与殷勇諸事周旋,陪待酒飯后,代稟謝了。
  殷勇即辭謝堂官出來,到了官廳內。這些轅門上的官儿也都分外恭敬。不及一個時辰,里面值堂官繼著一角公文出來,外火票一張,交与殷勇道:“大老爺吩咐,叫你即日起身。這火票是恐你于路遲談,因給你在本汛支應塘馬二匹,逐汛更替,計四日可到蘇城,叫你不必再稟辭了。”殷勇接了文票,不敢遲延,即謝別了眾官回到寓所,一面著成信繼了火票到坐汛守府處挂號,支領營馬,一面收拾行李,俟馬匹一到,即刻起身,無分星夜,兼程而進。正是:
  
  欲將忠義酬恩憲,宁忍蒸黎遭逆倭。

  不知殷勇如何去見總制?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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